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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血集

老舍(当代)
 
 
目录
小序

八太爷
不成问题的问题
小木头人(童话)
一筒炮台烟
 
 
 
 
 
小序
  三年来,因营养不良,与打摆子,得了贫血病。病重的时候,多日不能起床;一动,就晕得上吐下泻。病稍好,也还不敢多作事,怕又忽然晕倒。
  以贫血名集,有向读者致敬之意;其人贫血,其作品亦难健旺也。
  老舍于北碚。
 
 
 
 
 

  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从大体上说,他是个好人。从大体上说,他也是个体面的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两个极黑极亮的眼珠,常常看着自己的胸和鼻子,好象怕人家说他太锋芒外露似的。他的腿很短,而走路很快,终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有时候,他穿中山装;有时候,他穿大褂;材料都不大好,可是全很整洁。襟上老挂着个徽章。
  他结了婚,没有儿女。太太可是住在离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里。因为事多,他不常常下乡,偶尔回一次家,朋友们便都感觉得寂寞,等到他一回来,他的重要就又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好多事都等着他的短腿去奔跑呢。
  虽然走得很快,他的时时打量着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锐。路旁旧货摊上的一张旧黄纸,或是一个破扇面,都会使他从老远就杀住脚步,慢慢的凑到摊前,然后好象是绝对偶然立住。他爱字画。先随手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然后笑一笑,问问价钱。最后,才顺手把那张旧纸或扇面拿起来,看看,摇摇头,放下;走出两步,回头问问价钱,或开口就说出价钱:“这个破扇面,给五毛钱吧。”
  块儿八毛的,一块两块的,他把那些满是虫孔的,乌七八黑的,摺皱的象老太婆的脸似的宝贝,拿回去。晚上,他锁好了屋门,才翻过来掉过去的去欣赏,然后编了号数,极用心的打上图章,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这点小小的辛苦,会给他一些愉快的疲乏,使他满意的躺在床上,连梦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铺,他也时常的进去看看。对于那些完整的,有名的,成千成百论价的,作品,他只能抱着歉意的饱一饱眼福。看罢,惭愧的一笑,而后必恭必敬的卷好,交还人家。他只能买那值三五块钱的“残篇断简”,或是没有行市的小名家的作品。每逢进到这些满目琳琅的铺子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他本来没有什么野心,但是一进古玩店,他便想到假若发了财,把那几幅最名贵的字画买回家去,盖上自己的图章,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
  “看一看”便是主顾,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经。虽然庄先生只“看”贵的,而买贱的,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他们愿意他来看,好给他们作义务宣传。同时,他们有便宜而并不假的东西,还特意的给他留着。他们知道“爱”是会生长的东西,只要他不断的买小件,有那么一天他必肯买一件大的。
  一来二去,庄先生成了好几家古玩铺的朋友。香烟热茶,不用说,是每去必有了;他们还有时候约他吃老酒呢。他不再惭愧。果然不出所料,他给他们介绍了生意。那些有钱而实在无处去化的人,到最后想到买几幅字画,或几件古董,来作富户的商标。他们钻天觅缝的找行家,去代他们作义务的买办,唯恐化了冤枉钱。很自然的,他们找到庄亦雅先生——既是绅士,又肯帮忙,而且懂眼。
  在作这种义务买办的时候,庄先生感到了兴奋与满意。打开,卷起,再打开;一张名画经他看多少次,摸多少回,每回都给他带来欣悦,都使他增加一些眼力与知识。在生意成交之后,买主卖主都请他吃酒。吃酒事小,大家畅谈倒事大,他从大家的口中又得到许多知识。再说,几次生意成交之后,他的地位也增高了许多。可以大胆的拒绝商人们特意给他保留着的小物件了。“这两天手里没闲钱,”或是“过两天再说吧!”他这样的表示出,你们不能塞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也有眼力。为应付这个,商人们又打了个好主意,把他称作“收藏山东小名家的专家”。以庄先生的财力,收藏家这头衔是永远加不到他身上的。而今,他居然被称为收藏家了,于是也就不管那个称号里边所含的讽刺,而坦然的领受了。有了这个头衔以后,庄先生想名符其实的真去作个专家。他开始注意山东省的小名家,而且另制了一只箱子,专藏这路的作品。现在,他肯化一二十块,甚至三十块钱,买一张字或画了,只要那是他手中还没有的乡贤的手迹。他不惜和朋友们借债,或把大衣送到当铺去;要作个专家就不能不放开一点胆子喽。这些作品的本身未必都有艺术的价值,搁在以前,他也许连看也不要看,但是现在他要化十块二十块的去买来了。收藏是收藏,他可以,甚至应当,和艺术的价值分离,而成为一种特异的,独立的,嗜癖与欣悦。
  在以前,那用三毛两毛买来的破纸烂画的上面,也许只有一朵小花,或两三个字,是完整的,看得清楚的。但是那的确是一朵美丽的花,或可爱的字。他真喜爱它们,看了还要再看。他锁上房门去看它们,一来是为避免别人来打搅,二来也是怕别人笑他。自从得了专家的称呼,他不但不再锁起门来,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道了。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宝物,他的屋里便拥满了人。他的极黑极亮的眼珠不再看着自己的鼻子,而是兴奋的乱转,腮上泛起两朵红的云。他多少还有点腼腆,但是在轻咳过一两次后,他的胆子完全壮了起来。他给他们讲说那小名家的历史,作风,和字或画上的图章与题跋。他不批评作品的好坏,而等着别人点头称赞。假若大家看完,默默不语,他就再给大家讲说,暗示出凡是老的,必是好的,而且名家——即使是小名家——的手下是没有劣品的。他的话很多,他的心跳得很快,直到大家都承认了那是张杰作的时候,他才含笑的把它卷好,轻轻放下;眼珠又去看看鼻子。
  他的收入,好几年没有什么显然的增减。他似乎并不怎样爱钱。假若不是为买字画,他满可以永远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他有教书或作事的本领,而且相当的真诚,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想,顾虑生计简直是多此一举。
  自从被称为专家,他感到生活增加了趣味与价值,在另一方面可是有点恨自己无能,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字画。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把字画转手,去赚些钱。好吧坏吧,那是他的收藏,将来也许随着他入了棺材,而绝对不能出卖。他不是商人。有时候,他会狠心的送给朋友一张画,或一幅字,可是永没有卖过。至多,他想,他只能兼一份儿差事,去增加些收入。但是事情多了,他便无暇去溜山水沟,和到布政司街去饱眼福。他需要空闲,因为每一张东西都须一口气看几个钟头。
  既不能开源,他只好节流。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本来就不大爱回家,现在他更减少了回去的次数。这样,每逢休假的日子,他可以去到古玩铺或到有同好的朋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要不然,就打开箱子,把所有的收藏都细看一遍,甚至于忘了吃饭。同时,他省下回家来往的路费与零钱。对家中的日用,他狠心的缩减。虽然他也感到一点惭愧,可是细一想呢,欺侮自己的太太总比作别的亏心事要好的多。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朋友们给庄亦雅贺了四十的寿日。他似乎一向没有想过他的年纪,及至朋友们来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确是四十岁的人了。他是个没有远大的志愿与无谓的顾虑的人,可是当贺寿的人们散了以后,他也不由的有点感触。四十岁了,他独自默想,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件。几年来,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东小名家的字画。这的确是一点成绩。前些日子,杨可昌——济南的一位我们所谓的第二种收藏家——居然带来两个日本人来看他的收藏。当时,他并没感到什么得意。反之,那些破纸烂画使他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可是,在四十的寿日这天一想,这的确有很大的意义。他跑腿化钱,并不是浪费。即使那些东西是那么破烂不堪,但是想想看吧,全国里有谁,有谁,收藏着一百多家山东的小名家呢?没有第二份儿!连日本人都来参观,哼,他的这点收藏已使他有了国际的声誉!他闭上了眼,细细的,反复前后的想,想把这点事看轻,看成不值一笑的事体。然而,这却千真万确,日本人注意到他的收藏是一点也不假。即使自己过火的谦虚,而事实总是事实。想到这里,他在惭愧,感慨,无可如何之中,感到了一点满意。生平没有别的建树,却“歪打正着”的成为收藏家,也就不错。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呀!为招待亲友,他也很疲乏,但是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把那一百多家的作品要从新看一遍。拿起任何一张,他都不忍释手,好象它们又比初买的时候美好了多少倍。就是那些虫孔都另有一种美丽,那些尘土都另有一种香味。看到第三十二张,他抱着它睡去了。
  寿日的第二天,他发了个新的誓愿:我,庄亦雅,要有一件真值钱的东西!
  夏初,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张石谿的大幅山水,杨可昌与庄亦雅前后得到了消息。杨先生想赚一笔钱,庄先生想化一笔钱买过来,作传家之宝。那张山水画得极好,裱工也讲究,可惜在左下角有图章的地方残缺了一块。图章是看不见了;缺少的一角画面却被不知哪个多事的人补上几笔,补得很恶劣。杨先生是迷信图章的。既无图章,而补的那几笔又是那么明显的恶劣,所以他断定那幅画是假的。虽然他也知道那是张精品。在鉴赏之外,自然他还另有作用。他想用假画的价钱买过来,而后转手卖给日本人。他知道,那张画确是不错;而且,即使是假的,日本人也肯出相当高价买去,因为石谿在东洋正有极大的行市。
  杨先生是济南鉴别古董的权威,而好玩古董的人多数又自己没长着眼睛,于是石谿的那张画便成了大家开心的东西。“去看看假石谿呀!”当他们没有事的时候,就这样去与那位小古玩商开个小玩笑。来看的人很多,而没有出价钱的——谁肯出钱买假东西呢?
  最后,杨先生,看时机已熟,递了个价——二百五十元,不卖拉倒。他心中很快活,因为他一转手就起码能卖八百元,干赚五六百!
  庄先生也看准了那张画。跑了不知多少次,看了不知多少回,他断定那一定是真的。每看一次,他的自信心便增高一分,要买到手里的决定也坚强了一些。但是,每看一次,他的难过也增加了许多。他没有钱。
  有好几天,他坐卧不安,翻来复去的自己叨唠:“收藏贵精不贵多!石谿!石谿!有一张石谿岂不比这两箱陈谷子烂芝麻强?强的多!这两箱子算什么?有一张石谿才镇得住呀!哪怕从此以后绝对,绝对不再买任何东西呢,这张石谿非拿来不可……”他想去借钱,又不好意思。当衣服?没有值钱的。怎办呢?怎办呢?
  及至听到杨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圆的价,他不能再考虑,不能再坐。一口气,他跑到小古玩店。他的手心出着汗,心房嘣嘣的乱跳,越要镇静,心中越慌,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我再看看那张假石谿!”
  画儿打开。他看不清。眼前似乎有一片热雾遮着。其实他用不着再看,闭着眼他也记得画上的一切,愣了一会儿,他低声的说:
  “我给五百!明天交钱!怎样?”
  他闭住气等待回答,象囚犯等着死刑的宣判似的。好容易,他得到了商家的“好吧”两个字。他昏迷了一小会儿。然后疯也似的跑回家,把太太的金银首饰,不容分说的,一股拢总都抢过来,飞快的又往回跑。
  他得到了那张画。
  可是,也和杨先生结了仇。
  杨先生,因为没得到那件赚钱的货物,到处去宣传庄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内行,花五百圆买了一张假画。全济南的收藏家几乎都拿这件事作为茶余酒后说笑话的好资料,弄得庄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逛古玩铺。可是,他并不妥协,既不肯因闲话而看轻那张画,也不肯因恢复名誉而把画偷偷的再卖出去,他仍旧相信,他是用最低的价钱得到一幅杰作。
  在六月间,由北平下来一位姓卢的鉴赏家。卢先生的声望是国际的,字画上只要有他的图章,就是欧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摇一摇头。庄亦雅把那张石谿拿去给卢先生看,卢先生没说什么,给画上打了个图章。等庄亦雅抱着画要走的时候,卢先生才很随便的问了声:“我给你一千二,你肯让给我不呢?”庄亦雅没敢回答什么,只把画儿抱紧了一些。“没关系!”卢先生表示了决不夺人所好。庄亦雅抱歉的,高兴的惶惑而兴奋的,告了辞。
  杨可昌低声下气的来看庄亦雅。他知道自己的眼力与声誉远不及卢先生。卢先生既说那张石谿是真的,他自己要是再说它是假的,简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饭碗。他想对庄亦雅说明,他以前的话不过是朋友们开开小玩笑,请庄先生不要认真。庄亦雅没有见他!
  七七抗战。济南也与其他的地方一样,感到极度的兴奋。庄亦雅也与别人一样,受了极大的刺激,日夜期待着胜利的消息。
  消息,可是,越来越不好。最使人不安的是车站上的慌乱与拥挤。谁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而大家都想动一动;车站上成为纷乱与动摇的中心。庄先生看着朋友们匆匆的逃往上海,青岛,南山,而后又各处逃了回来。他心中极其不安,但是不敢轻意的逃走,他是济南人,他舍不得老家。再说,即使想逃,应当跑到哪里去呢?逃出去,怎样维持生活呢?他决定看一看再说。好在自己还没有儿女,等到非跑不可的时候,他和太太总会临时想主意的。
  沧州沦陷了,德州撤守了,敌机到了头上,泺口炸死了人,千佛山上开了高射炮。消息很乱,谣言比消息更乱。庄亦雅决定先下乡躲一躲。别的且不讲,他怕那两箱子画和石谿毁灭在炸弹下。腋下夹着石谿,背上负着一大包袱小名家,他挤出城去。雇不着车子。步行了十里。听到前边有匪。他飞快的往回跑。跑回来,他在屋中乱转了有十分钟。他不为自己忧虑什么;对太太,他简直的不去费什么心思。乡下人有几亩地,地不会被炮火打碎,用不着关心。他只愁石谿与那些小名家没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又警报了。他抱着那些字画藏在了桌子底下。远处有轰炸的声响。他心里说:“炸!炸吧!要死,我教这些字画殉了葬!”
  敌人已越过德州,可是“保境安民”的谣言又给庄亦雅一点希望。他并非完全没有爱国的心,他不愿听这类可耻的谣言。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仿佛投降也未为不可。杨可昌来看了他一次,劝他卖出那张石谿,作为路费,及早的逃走。“你不能和我比,”他劝告庄先生,“我是纯粹的收藏家,东洋人晓得。你,你作过公务人员和教员,知识分子,东洋人来到,非杀你的头不可!”
  “杀头?”庄亦雅愣了一会儿。“杀头就杀头,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
  杨可昌走后,庄先生决定不带着太太,而只带着石谿与山东小名家逃出去。但是,走不成。敌机天天炸火车。自己没关系,石谿比什么也要紧。他须再等一等。
  敌人到了。他并不十分后悔。每天,他抱着石谿等候日本人,自言自语的说:“来吧!我和石谿死在一处!”等来等去,又把杨先生等来了。
  庄亦雅,本是个最心平气和的人,现在发了怒。这些日子所受的惊恐与痛苦,要一股脑儿在杨可昌身上发洩出来:“你又干吗来了?国都快亡了,你还想赚钱吗?”“不必生气,”杨可昌笑着说,“听我慢慢的说。你知道东洋人最精细,咱们谁手里收藏着什么,他们全知道。他们知道你有石谿。他们的军队到,文人也到。挨家收取古物。你要脑袋呢,交出画来。要画呢,牺牲了脑袋!”“好!我的脑袋,我的画都是我自己的!请不必替我担心!”“你真算个硬汉!”
  “硬不硬,用不着你夸奖!”
  “别发脾气好不好?”杨先生又笑了。“告诉你吧,我不是来跟你要画,我来给你道喜!”
  “道喜?你干吗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杨先生的脸上极严肃了:“庄先生!东洋人派我来,请你出山,作教育局长!”
  “嗯?”庄亦雅象由梦中被人唤醒似的发出这个声音来。待了一会儿,“我不能给东洋人作事!”
  “我忙得很,咱们脆快的说吧。”杨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术似的钉住庄亦雅的脸。“你要肯答应作局长,你可以保存这点世上无双的收藏,不但保存,东洋人还可以另送你许多好东西呢!你若是不肯呢!他们没收你的东西,还要治罪——也许有性命之忧吧!怎样?”
  好大半天,庄先生说不出话来。
  “怎样?”杨先生催了一板。
  庄先生低着头,声音极微的说:“等我想一想!”“要快。”
  “明天我答复你!”
  “现在就要答复!”杨先生看了手表,“五分钟内,给我‘是’,或是‘不是’!”
  杨先生的一枝香烟吸完,又看了看表。“怎样?”
  庄亦雅对着那两只收藏字画的箱子,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恋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八太爷
  王二铁只念过几天私塾,斗大的字大概认识几个。他对笔墨书本全无半点好感,却喜的是踢球打拐,养鸟放风筝。他特别不喜爱书本。给他代替书本的是野台戏评书,和乡里的小曲与传说——他从这里受到教育。
  他羡慕闲书、戏出与传说中的英雄好汉,而且在乡间械斗与唱戏的时候,他的行动,在他自己想,也的确有些英雄好汉的劲儿。就以唱戏来说吧,他总被管事的派作台下打手。假若有人在戏场上调戏妇女或故意捣乱,以至教秩序没法维持下去,管事的便大喝一声“拉出去”,而王二铁与其余的打手,便把闹事的拉出去饱打一顿。这样的尽力维持秩序,当然有一点报酬:管事的把末一天的戏完全交给打手们去调动,打手就必然的专点妇女们绝不敢来看的戏,而尽量的享受一天。可是,打手们的业务与权利并不老是这么轻快可喜。假若被打的人想报复,而结队前来挑战骂阵,即使是在戏已杀台后的许多天,打手们也还得义不容辞的去迎战;宁可掉了脑袋,也不能屈膝。掉脑袋的事儿虽然不是好玩的,可是为了看末一天的“荣誉”戏,王二铁与他的伙伴们谁也不肯退后示弱;只要有戏他们总是当然的打手。
  在王二铁所知道的一批英雄之中,如张飞、李逵、武松、黄天霸等,他最佩服康小八。这有些原因:第一,康小八是在西太后当政的时候,使北京城里城外军民官吏一概闻名丧胆,而且使各州府县都感到兴奋与恐怖的人物。现在的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有亲眼看见过他的。口头的描写比文字更有力量。王二铁只在舞台上看见过黄天霸与李逵,可是常由人们的口中听到康小八;康小八差不多是还活着呢。黄天霸只会打镖,而康小八用的是一对手枪。手枪,这是多么亲切,新颖,使人口中垂涎的东西呀!有了会打手枪的好汉在眼前,谁还去羡慕那手使板斧,或会打甩头一子的人物呢。第二,据说康小八是个黑矮个子,有两条快腿。王二铁呢,也是面黑如铁,而且身量不高。他的伙伴们往往俏皮他面黑身短。他明知道这不过是大家开开玩笑,并无损于他的尊严,可是他心中总多少有点不大得味儿。他想洗刷这个小小的“污点”。舞台上的黄天霸,他看,老是很漂亮的脸上敷粉,头上戴满了绒球的人。他开始反对黄天霸。及至他看过了《东皇庄》,扮康小八的是便衣薄底快靴,远不及黄天霸的漂亮威风,而耍的却是真刀真枪,他马上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论:黄天霸不过是个小白脸,康小八——跟他自己一样的又矮又黑——才是真正的好汉,为了这个结论,他和伙伴们打过许多次架。越打架,他越下工夫练拳,踢桩子,摔交,拿大顶,好去在众人面前证明他是康小八转世,而康小八的确比黄天霸更利害。
  拳头硬会使矮子变成高子,黑的变成白的。没人再敢俏皮王二铁了,因为痛快了嘴而委屈了身上是不大合算的。可是,拳头也还有打不到的地方。大家不敢明言,却在背地里唧咕。他们暗中给他起了个外号——东洋鬼!在形相上,东洋鬼暗示出矮的意思;在心理上,大家表示出恨恶他,正和恨恶日本人似的。
  二铁的憎恶日本人,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不知道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但是日本人这一名词在他心中差不多和苍蝇臭虫同样的讨厌。现在“东洋鬼”加在他自己身上了,他没法忍受。他想用拳头消灭这个可恶的绰号。可是,大家并不明言,而只用眼光把它射出来!他想离开故乡。他早就想离开家乡——北平北边,快到昌平的大柳庄。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非走不可。他的身量、面色、力气、脚程,都象康小八。康小八是个赶驴的,他自己是庄稼汉,好汉不怕出身低呀。面对着北山,他时常出着神的盘算:假若有几百喽啰兵,由他率领,把住山口,打劫来往客商。而后等粮足马壮,再插起杏旗替天行道,救弱扶贫,他岂不就成了窦尔敦么?但是,窦寨王也比不了康小八。康八太爷没有喽啰,没有山寨,而敢在北京城里作案。作了案之后,大摇大摆的走进茶馆酒肆,连办案的巡缉暗探都得赶过来,张罗着会八太爷的钞。一语不合,掏出手枪,砰!谁管你是公子王孙,还是文武官员,八太爷是毫不留情的。到投案打官司的时候,人家八太爷入了北衙门,还是脚上没镣,手上没铐,自自在在的吃肉喝酒耍娘们。在南衙门定案之后,连西太后都要看看这个黑矮子。到了菜市口,八太爷自己跳上凌迟柱子下倒放着的筐子,面不改色。不准用针点心,不准削下头皮遮住眼睛,人家八太爷睁眼看着自己的乳头,自己的胳臂被刽子手割下,而含笑的高声的问:“八太爷变了颜色没有?”成千成万的人一齐喝彩:“好吗!”这才算是好汉,连窦尔敦也还差点劲儿啊!
  康小八差不多附了二铁的体。二铁不闲着则已,一有空闲,他就不由的质问自己,为什么那个黑矮子可以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来,而自己这个黑矮子只蹲在家里拔麦子耪大地?他渴想得到一把手枪。有了枪,他便上北平。他不再面对着北山出神了,北平才是真正可以露脸的地方;他的心和脸一齐朝了南。
  可是,他得不到手枪。即使能以得到,他也还走不开。他的老母亲还活着呢。他并不怕母亲,也未曾从书本上明白了何为孝道。也许是什么一点民族文化的胶合力吧,把他多多少少的粘在中国的历史上,他究竟是个中国人,因而他对母亲就有许多不好意思的地方。好象母亲的手中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他这条野驴拴在门外的榆树上。他时时想不辞而别。有时候他真的走出一二十里去,虽然腰里没有手枪,可是带着一些干粮。走来走去,他拨转了马头。不行,老母亲的白发与没了牙的嘴不容许他去作英雄。走回家来,他无论是拔麦子,还是劈高粱叶,都在全村考第一。他把作英雄的力气用在作庄稼活上。不为讨谁的好,只为把力气消耗出去。因此,虽然他被仇人们叫作“东洋鬼”,可是一般的人凭良心说话的时节,还不能不夸赞他两句:“二铁虽然是好闹事的胡涂虫,对他娘可是还不错呀!”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王老太太死了。二铁哭了一大阵,而后卖了二亩田,喝了半斤白干,把母亲埋葬了。丧事办完之后,他没心去作什么,只穿着孝袍子在村子外边绕来绕去。正是农忙的时候,而二铁绝对不肯去忙。村中的老人们看出点危险来。在吃过晚饭,点上叶子烟的时候,他们低声的说出预言:“这小子没了娘,还怕谁呢?看着吧,说不定就会好吃懒作,把田卖净。再没事儿弄点猫尿,喝醉了胡来。把钱花光,他要不作贼,算我没长来眼睛!”随着这预言而来的恐惧不止一款:他会酗酒闹事,会调戏妇女,会勾结土匪,会引诱年轻人学坏……可是,二铁毫无动作。他常常坐在母亲的坟头儿前面,脸朝南发愣。要不然,他在村外的水塘边上去照自己的脸。白色的孝衣,把他的脸衬得更黑。他一边照影,一边用手摸他的脸。他的脸上每一块肉几乎都是硬的,处处都见棱见角。这样坚硬而多棱角的脸是不会很体面的,可是摸起来倒教他高兴,硬汉当然有一幅硬脸啊。只有他的矮趴趴的鼻子头有点软活劲儿。当他看厌了自己的时候,他便抬着头出神,用三个手指揪,揉,拉,他的鼻头,好象很好玩似的。
  忽然的,他把所有的一点点地全卖了。卖得很便宜。村中的长辈们差不多不敢正眼看他了,他们预言的一部分已经应验,而提心吊胆的等待着明天的发展。同时,卖肉的,卖酒的,甚至于连推车卖布的,都一致的在王家门外多吆喝几声。有时候,他们在路上遇到他,便也立住和他闲扯几句,而眼光射在他的腰间。可是,他的手老不去掏他的腰包。他早晚依旧练工夫。赌徒们,本村的和外村的,时常搭讪着来陪他练,希望练完工夫,他也陪他们去玩玩牌九。有一天,他发了怒:“我的钱是留着买枪的!滚蛋!”
  买枪!买枪!买枪!一会儿传遍了村里村外。长老们的心要从口中跳出来!
  忽然的,王二铁不见了。
  买枪去了!买枪去了!大家争着代他宣传,而且猜测枪到了手以后,二铁究竟要干什么。有人为这个事打了赌。
  过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二铁才满头大汗的走了回来。他已脱了孝衣而穿上一身阴丹士林的新蓝裤褂。大家马上都变成了侦探,想设法看到他的手枪。假若他把枪带在腰间,就应当很容易被看到,因为他只穿着一身单裤褂。可是,大家谁也没能发现什么。他有时候打赤背,腰间除了一根宽宽的硬带子,什么也没有。
  放牛的孩子们,渐渐成了重要人物。二铁常常独自走出很远,而村子里的人起着誓说,他们千真万确的听到远处有枪声。这一定是二铁在荒僻的地方打靶吧,或者,哼,也许是劫人呢!大人没有工夫,放牛的孩子们会拐弯抹角的钉梢。孩子们虽然也没亲眼看见二铁真的在某处打靶,或劫人,可是他们的报告总会供给大家以疑神疑鬼——这自然是很有趣的——的资料。
  六月底,二铁想卖掉他的三间土房。没有人敢买。碰了几个钉子之后,他把村长——一位五十多岁而还吃斤饼斤面的干巴老头儿——象窦尔敦拉黄天霸似的,拉到自己的门前。把村长按在磨盘上,他坐在一束高粱秆儿上。开门见山的,他告诉村长:
  “我卖这三间土房,马上用钱,你给我卖!”
  村长用象老树根子的手指,梳了梳短须而后摇了摇头。“你不管?”二铁立起来。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呢?”
  “那你不用管,”二铁往前凑了一步。“我问你,要这三间土房不要?”
  村长又微微摇了摇头。
  二铁又往前凑了一步。手往腰门按了按。
  “二铁!”村长咽了一口唾沫。“二铁!你是个好孩子,有力气,有本事,为什么不好好的成个家,生儿养女,象个人似的呢?卖房子卖地,你对得起你的老人们吗?你说!”
  二铁的眼看着地上的一条花毛虫,只看了一秒钟。然后他的眼对准了村长的,眼珠和脸都忽然的更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废话!你难道不是二铁?”
  “我是康小八!我黑,我矮,我有力气,我腿快,我还有枪!”他喘了一口气。“这个破村子留不住我,我要上大城里去作个好汉!赶明儿个,你听说大城里头又出了康小八,那就是我!先不用害怕,我不在这个破村子里吓吓你们土头土脑的人。我要站在前门外头,劫两辆汽车,给你们看看!”“噢!”老头儿慢慢的立起来,想要走开。
  二铁一把抓住老者的腕子。“别走!这三间房子怎么办?为这屁股大的一点地和这间臭房,就值得我干一辈子的吗”?“我,我不管!康小八是个贼!”
  “什么?”二铁的手握紧了些。
  “我是说呀!”老人故意的拿腔作调,“康小八是个贼,好人不作贼!”
  二铁的手去摸枪。他晓得康小八永远是先开枪,免得多费话。
  老人笑了笑,镇静而温和的说:“告诉你,二铁,而今不是那个年头了。想当初,康小八有枪,别人没有,所以能横行霸道,大闹北京城。而今,枪不算什么稀罕物儿了,恐怕你施展不开。我说的是实话,听不听随你!”说完,老人又微笑了笑,从容的夺出自己的手来,慢慢的走开。
  二铁楞住了。他的脑子——没受过任何训练——是不会细想什么的。平日,只凭心血来潮,要作什么就作了,结果如何,全不考虑。今天,听到村长的话,他的心中凉了一下,把要掏枪就打的热劲儿减低了许多度。他的手离开了枪。心中好象要想什么。但是,他没有思索的习惯,心中只觉得发堵,不,他不能这样轻易屈服,他得作点什么,使心中畅快。他极快的掏出枪来,赶上几步,高声的喊道:“你站住!”
  村长站定了。
  “这三间土房,交给你看着。能卖就卖;不能卖,你给看着!不听话,你看这个!”二铁举起枪来,砰!一颗子弹打进老榆树的干子去。“我走啦,再回来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康小八了!”说罢,他几乎是擦着村长的肩头,迈着大步,向南走去,枪还在手中提着。村人听到枪响,争着往门外跑,可是一看见提着枪的二铁,又都把头缩回门里去。
  走到了安定门的关厢,二铁还打听哪里是北平呢。及至听到“这就是北平”,他还不敢相信。在他的心中,北平到处是宝石砌的墙,街上的树都是一两丈高的珊瑚,怎么这个关厢也这么稀松平常呢?更使他伤心的是他已经看到拿枪的人,保安队,宪兵,都有枪!事前不详加考虑的人,后悔也最快。他后悔了。不错,凭他那四五亩田,和三间土房,他辛苦的干一辈子恐怕连个老婆也混不上,更不要说作什么英雄好汉了。可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有饭碗大的金刚钻,与比馒头还大的金钉子的皇宫内院,而已经看到许多的枪,长的短的,还有明晃晃的刺刀。他晓得,要是不拿家伙而专比拳脚,上来十个八个壮汉,他也不在乎。可是,若是十来枝枪围住他,他该怎么办呢?枪弹把老榆树都一打一个深洞啊!他想拨转马头回家。可是他的脚还往前走。不能回家。回家只有放牛,耕地,流汗,吃棒子面与打那毫无结果的架。北平才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尽管枪多,好汉总还是好汉。他进了安定门。
  打听明白天桥儿是在正南,他便一直的奔了天桥去。在城里,看见汽车,电车,金匾的大铺子,他高兴的多了。一边走,一边盘算,假若他单人独马去劫一辆车,或一家金店,岂不就等于劫皇饷,盗御马么?那些他所记得的红脸绿脸,有压耳毫,穿英雄氅的人们,在他心中出来进去,如同一出武戏。
  在天桥儿,他还没敢作案。袋里有那点卖田地的钱,他吃了水爆羊肚,看了坤班的蹦蹦戏,还在练拳卖膏药,举双石头,和摔跤的场子上帮了场,表演了几次。不到三四天,这一带的流氓土混混几乎都知道了北京的康小八。酒肉朋友,一天就能拜两起儿盟兄弟。二铁——北京的康小八——的嘴虽不大伶俐,可是腰里很硬。大家不但知道他腰里有钱,而且有手枪。当他被大家灌醉了的时候,大家故意的探问:“钱花光了怎办呢?”
  他的黑脸被酒力催的,变成黑紫,他本想不回答这问题,可是嘴不听使,极快的说出来:“我有枪,我是康小八!”
  他的盟兄弟们已经不是梁山泊上的一百单八将了。他们在七七的前夕把他卖给了侦缉队。
  他开枪拒捕,走出了永定门。
  在小破土庙里,他倚着供桌打了一个盹。睁眼,已经天亮了。他很高兴这样无心中的开了张。从此,他的一切就专凭他的胆量与手枪了。他不能再拐弯,眼前的道路象摆好了的火车道,他只有象火车似的叮叮噹噹的循轨前进。他已经是一条好汉了,只须再作一件胆大手狠的事,便成了惊天动地的英雄好汉。
  不凑巧,芦沟桥的炮声震动了全世界,谁还注意什么康小八不康小八呢。北平所有的枪都准备着向敌人射击,只有二铁还梦想着用他自己的那枝小黑东西去劫一辆汽车。
  他不明白大家的愤怒、惊疑、吼叫、痛哭、咒骂都是为了什么。他一心一意的想教大家叫他作八太爷而人们却全都诅咒着日本人。噢,日本人,他自己也憎恶日本人。今天,他的八太爷的称号与威风被日本人压下去,所以就可恨日本人了。他是不是应当去和日本人干干教日本人也晓得他是八太爷呢?他不能决定。他的脑子不够用的了。
  他安然的回到天桥儿,仿佛他从未开过枪,拒过捕似的。找到了出卖他的人,他想再试一试枪,增加一点威风。可是,他们并毫无惧色。他们众口一音的说;“咱们这点臭事算得了什么呢?有本事打日本人去!”
  听到这种话,他分辨不出大家是激他,还是怕他。他只觉得这样的话似乎能往他心里去,使他没法不留下子弹,另有用途。
  北平沦陷。当大队日本坦克车和步兵由南苑向永定门进行时,二铁在城外,趴在路旁的一株柳树后面。极快的他把子弹全射了出去。还没等日本鬼们来捉他,他已一跃而出:“孙子们,好汉作事好汉当,我是康八太爷!”
  他本想日本人会把他拖到菜市口,他好睁着眼看自己怎么死。在死的以前,他会喊喝:“我打死他们六个,死得值不值?”等大家喝完了彩,他再说:“到大柳庄去传个信,我王二铁真成了康八太爷!”
  可是,多少刺刀齐刺进他的肉。东洋的武士不晓得康小八,他们的武士道也不了解康小八的胆气与刚强。
 
 
 
 
 
不成问题的问题
  任何人来到这里——树华农场——他必定会感觉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战争,和战争所带来的轰炸、屠杀,与死亡。专凭风景来说,这里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前面是刚由一个小小的峡口转过来的江,江水在冬天与春天总是使人愿意跳进去的那么澄清碧绿。背后是一带小山。山上没有什么,除了一丛丛的绿竹矮树,在竹、树的空处往往露出赭色的块块儿,象是画家给点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里,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当中露出一两块白墙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树华农场。江上的小渡口,离农场大约有半里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转头来,望一望这美丽的地方。他们若上了那斜着的坡道,就必定向农场这里指指点点,因为树上半黄的橘柑,或已经红了的苹果,总是使人注意而想夸赞几声的。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或遇到什么大家休假的日子,城里的士女有时候也把逛一逛树华农场作为一种高雅的举动,而这农场的美丽恐怕还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与短诗之中咧。
  创办一座农场必定不是为看着玩的:那么,我们就不能专来谀赞风景而忽略更实际一些的事儿了。由实际上说,树华农场的用水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江就在它的脚底下。出品的运出也没有问题。它离重庆市不过三十多里路,江中可以走船,江边上也有小路。它的设备是相当可观的:有鸭鹅池、有兔笼、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园。鸭蛋、鲜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象重庆那样的都市所必需的东西。况且,它的创办正在抗战的那一年:重庆的人口,在抗战后,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东西,象青菜与其他树华农场所产生的东西,自然的也一天比一天多。赚钱是没有问题的。
  从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远,就有一些还未完全风化的红石,石旁生着几丛细竹。到了竹丛,便到了农场的窄而明洁的石板路。离竹丛不远,相对的长着两株青松,松树上挂着两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着“树华农场”。石板路边,靠江的这一面,都是花;使人能从花的各种颜色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绿的江水上面去。靠山的一面是许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后面是各种果树。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当宽的藤萝架,这便是农场的大门,横匾上刻着“树华”两个隶字。进了门,在绿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见几片柔软而轻的鸭鹅毛,因为鸭鹅的池塘便在左手方。这里的鸭是纯白而肥硕的,真正的北平填鸭。对着鸭池是平平的一个坝子,满种着花草与菜蔬。在坝子的末端,被竹树掩覆着,是办公厅。这是相当坚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两层的楼房,花果的香味永远充满了全楼的每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楼房的后边,时时有羊羔悲哀地啼唤。
  这一些设备,教农场至少要用二十来名工人。可是,以它的生产能力,和出品销路的良好来说,除了一切开销,它还应当赚钱。无论是内行人还是外行人,只要看过这座农场,大概就不会想象到这是赔钱的事业。
  然而,树华农场赔钱。
  创办的时候,当然要往“里”垫钱。但是,鸡鸭、青菜、鲜花、牛羊乳,都是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就可以在利润方面有些数目字的。按照行家的算盘上看,假若第二年还不十分顺利的话,至迟在第三年的开始就可以绝对地看赚了。
  可是,树华农场的赔损是在创办后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股东会议的时候,场长与股东们都对着账簿发了半天的楞。
  赔点钱,场长是绝不在乎的,他不过是大股东之一,而被大家推举出来作场长的。他还有许多比这座农场大的多的事业。可是,即使他对这小小的事业赔赚都不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鲜美的花草,就把赔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在股东会上——究竟有点不大好过。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处会赚钱,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实业家。农场赔钱?这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赔点钱,股东他们赔点钱,都没有关系:只是,下不来台!这比什么都要紧!股东们呢,多数的是可以与场长立在一块儿呼兄唤弟的。他们的名望、资本、能力,也许都不及场长,可是在赔个万儿八千块钱上来说,场长要是沉得住气,他们也不便多出声儿。很少数的股东的确是想投了资,赚点钱,可是他们不便先开口质问,因为他们股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着脖子红着筋地发言,也许得罪了场长和大股东们——这,恐怕比赔点钱的损失还更大呢。
  事实上,假若大家肯打开窗子说亮话,他们就可以异口同声地,确凿无疑地,马上指出赔钱的原因来。原因很简单,他们错用了人。场长,虽然是场长,是不能、不肯、不会、不屑于到农场来监督指导一切的。股东们也不会十趟八趟跑来看看的——他们只愿在开会的时候来作一次远足,既可以欣赏欣赏乡郊的景色,又可以和老友们喝两盅酒,附带地还可以露一露股东的身份。除了几个小股东,多数人接到开会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里寻找迎节当令该换的衣服的时候,偶然的发现了想不起怎么随手放在那里的一卷钞票——“呕,这儿还有点玩艺儿呢!”
  农场实际负责任的人是丁务源,丁主任。
  丁务源,丁主任,管理这座农场已有半年。农场赔钱就在这半年。
  连场长带股东们都知道,假若他们脱口而出地说实话,他们就必定在口里说出“赔钱的原因在——”的时节,手指就确切无疑地伸出,指着丁务源!丁务源就在一旁坐着呢。但是,谁的嘴也没动,手指自然也就无从伸出。
  他们,连场长带股东,谁没吃过农场的北平大填鸭,意大利种的肥母鸡,琥珀心的松花,和大得使儿童们跳起来的大鸡蛋鸭蛋?谁的瓶里没有插过农场的大枝的桂花、腊梅、红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楼子的芍药,牡丹与茶花?谁的盘子里没有盛过使男女客人们赞叹的山东大白菜,绿得象翡翠般的油菜与嫩豌豆?
  这些东西都是谁送给他们的?丁务源!
  再说,谁家落了红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个跑来帮忙?谁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象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是的,丁主任就在这里坐着呢。可是谁肯伸出指头去戳点他呢?
  什么责任问题,补救方法,股东会都没有谈论。等到丁主任预备的酒席吃残,大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声“美满闭会”了。
  丁务源是哪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无别——的乡亲。他的言语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贯,他会把他所到过的地方的最简单的话,例如四川的“啥子”与“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妈啦巴子”……都美好的联结到一处,变成一种独创的“国语”;有时候也还加上一半个“孤得”,或“夜司”,增加一点异国情味。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务源不是个俊秀的人,而令人喜爱。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教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现他的天才而使人赞叹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长袍,不管是绸的还是布的,不管是单的还是棉的,永远是半新半旧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远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宽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折绉,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他老穿礼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裤脚儿上扎着绸子带儿;快走,那白白的鞋底与颤动的腿带,会显出轻灵飘洒;慢走,又显出雍容大雅。长袍,布底鞋,绸子裤脚带儿合在一处,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领子下面插上了一支派克笔和一支白亮的铅笔,来调和一下。他老在说话,而并没说什么。“是呀”,“要得么”,“好”,这些小字眼被他轻妙地插在别人的话语中间,就好象他说了许多话似的。到必要时,他把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来,而只转转眼珠,或轻轻一咬嘴唇,或给人家从衣服上弹去一点点灰。这些小动作表现了关切、同情、用心,比说话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见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下这样的结论——没有问题,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使对方把忧虑与关切马上忘掉。等到对方满意地告别了,他会倒头就睡,睡三四个钟头;醒来,他把那件绝对没有问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对方热诚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边。及至那个人快恼了他的时候,他会用农场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远不会发愁。他绝对没有任何理想,所以想发愁也无从发起。他看不出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决一切,至少能使他无忧无虑,脸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过去的手段,都是绝妙的手段。当他刚一得到农场主任的职务的时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爷,与舅爷的舅爷包围起来,他马上变成了这群人的救主。没办法,只好一一敷衍。于是一部分有经验的职员与工人马上被他“欢送”出去,而舅爷与舅爷的舅爷都成了护法的天使。占据了地上的乐园。
  没被辞退的职员与园丁,本都想辞职。可是,丁主任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他们由书面上通知他,他连看也不看。于是,大家想不辞而别。但是,赶到真要走出农场时,大家的意见已经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职以后,什么也没过问,而在两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记得飞熟,并且知道了他们的籍贯。“老张!”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象有两条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张的心里,“你是广元人呀?乡亲!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张的武装。
  “老谢!”丁主任的有肉而滚热的手拍着老谢的肩膀,“呕,恩施?好地方!乡亲!要得么!”于是,老谢也缴了械。
  多数的旧人们就这样受了感动,而把“不辞而别”的决定视为一时的冲动,不大合理。那几位比较坚决的,看朋友们多数鸣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虽然心里还有点不大得劲儿。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们的肩头上,他们反觉得只有给他效劳,庶几乎可以赎出自己的行动幼稚、冒昧的罪过来。“丁主任是个朋友!”这句话即使不便明说,也时常在大家心中飞来飞去,象出笼的小鸟,恋恋不忍去似的。大家对丁主任的信任心是与时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向丁主任开口,人家丁主任是不会眨眨眼或楞一楞再答应的。他们的请托的话还没有说完,丁主任已说了五个“要得”。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实上,是轻而易举的。比方说,他要进城——他时常进城——有人托他带几块肥皂。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极便宜的价钱买到极好的东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里,顺脚走进那最大的铺子,随手拿几块最贵的肥皂。拿回来,一说价钱,使朋友大吃一惊。“货物道地,”丁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晓得!多出钱,到大铺子去买,吃不了亏!你不要,我还留着用呢!你怎样?”怎能不要呢,朋友只好把东西接过去,连声道谢。
  大家可是依旧信任他。当他们暗中思索的时候,他们要问:托人家带东西,带来了没有?带来了。那么人家没有失信。东西贵,可是好呢。进言无二价的大铺子买东西,谁不会呢,何必托他?不过,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岂是挤在小摊子上争钱讲价的人?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场里的人们又有耳闻:人家丁主任给场长与股东们办事也是如此。不管办个“三天”,还是“满月”,丁主任必定闻风而至,他来到,事情就得由他办。烟,能买“炮台”就买“炮台”,能买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茅台”与“贵妃”,起码也是绵竹大麯。饭菜,呕,先不用说饭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园的,主人们没法挑眼。不错,丁主任的手法确是太大;可是,他给主人们作了脸哪。主人说不出话来,而且没法不佩服丁主任见过世面。有时候,主妇们因为丁主任太好铺张而想表示不满,可是丁主任送来的礼物,与对她们的殷勤,使她们也无从开口。她们既不出声,男人们就感到事情都办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这样,丁主任既在场长与股东们眼中有了身分,农场里的人们就不敢再批评什么;即使吃了他的亏,似乎也是应当的。
  及至丁主任作到两个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辞职,而且很怕被辞了。他们宁可舍着脸去逢迎谄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带来的人,因为不会作活,也就根本什么也不干。原有的工人与职员虽然不敢照样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象原先那样实对实地每日作八小时工。他们自动把八小时改为七小时,慢慢地又改为六时,五小时。赶到主任进城的时候,他们干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闷得慌,于是麻将与牌九就应运而起;牛羊们饿得乱叫,也压不下大家的欢笑与牌声。有一回,大家正赌得高兴,猛一抬头,丁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老张的后边!大家都楞了!
  “接着来,没关系!”丁主任的表情与语调顿时教大家的眼都有点发湿。“干活是干活,玩是玩!老张,那张八万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象都刚胡了满贯似的,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动得手指直颤。
  大家让主任加入。主任无论如何不肯破坏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强被大家拉住,改组。“赌场上可不分大小,赢了拿走,输了认命,别说我是主任,谁是园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着说。大家没有异议。“还玩这么大的,可是加十块钱的望子,自摸双?”大家又无异议。新局开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来,他一声不出,连“要得”也不说了。他自己胡牌,轻轻地好象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别人胡牌,他微笑着,几乎是毕恭毕敬地送过筹码去。十次,他总有八次赢钱,可是越赢越受大家敬爱;大家仿佛宁愿把钱输给主任,也不愿随便赢别人几个。把钱输给丁主任似乎是一种光荣。
  不过,从实际上看,光荣却不象钱那样有用。钱既输光,就得另想生财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获得的收入,谁都晓得,是有固定的数目。指着每月的工资去与丁主任一决胜负是作不通的。虽然没有创设什么设计委员会,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农场的主意。主意容易打,执行的勇气却很不易提起来。可是,感谢丁主任,他暗示给大家,农场的东西是可以自由处置的。没看见吗,农场的出品,丁主任都随便自己享受,都随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带来的“亲兵”也是如此,那么,别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气呢?
  于是,树华农场的肥鹅大鸭与油鸡忽然都罢了工,不再下蛋,这也许近乎污蔑这一群有良心的动物们,但是农场的账簿上千真万确看不见那笔蛋的收入了。外间自然还看得见树华的有名的鸭蛋——为孵小鸭用的——可是价钱高了三倍。找好鸭种的人们都交头接耳地嘀咕:“树华的填鸭鸭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这句话里,老张、老谢、老李都成了被恳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后,紧接着便是按照科学方法建造的鸡鸭房都失了科学的效用。树华农场大闹黄鼠狼,每晚上都丢失一两只大鸡或肥鸭。有时候,黄鼠狼在白天就出来为非作歹,而在他们最猖獗的时间,连牛犊和羊羔都被劫去;多么大的黄鼠狼呀!
  鲜花、青菜、水果的产量并未减少,因为工友们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灭亡。在他们赌输了,睡足了之后,他们自动地努力工作,不是为公,而是为了自己。不过,产量虽未怎么减少,农场的收入却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据说都闹虫病。果子呢,须要剔选一番,而后付运,以免损害了农场的美誉。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落选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丽一些,而先被运走。没人能说出道理来,可是大家都喜欢这么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说吧,等到上船的时节,三斤重的就变成了一斤或一斤多点;那外面的大肥叶子——据说是受过虫伤的——都被剥下来,洗净,另捆成一把一把的运走,当作“猪菜”卖。这种猪菜在市场上有很高的价格。
  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没有任何表示,当夜里闹黄鼠狼子的时候,即使他正醒着,听得明明白白,他也不会失去身分地出来看看。及至次晨有人来报告,他会顺口答音地声明:“我也听见了,我睡觉最警醒不过!”假若他高兴,他会继续说上许多关于黄鼬和他夜间怎样警觉的故事,当被黄鼬拉去而变成红烧的或清燉的鸡鸭,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绝对不再提黄鼬,而只谈些烹饪上的问题与经验,一边说着,一边把最肥的一块鸭夹起来送给别人:“这么肥的鸭子,非挂炉烧烤不够味;清燉不相宜,不过,汤还看得!”他极大方地尝了两口汤。工人们若献给他钱——比如卖猪菜的钱——他绝对不肯收。“咱们这里没有等级,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猪菜的钱!晚上打几圈儿好啦!要得吗?”他自己亲热地回答上,“要得!”把个“得”字说得极长。几圈麻将打过后,大家的猪菜钱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顺地入了主任的腰包。当一五一十的收钱的时候,他还要谦逊地声明:“咱们的牌都差不多,谁也说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孙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够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会打牌!不信,你给他个司长,他都不作,一个月打一次小牌就够了!”秦妙斋从十五岁起就自称为宁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岁,看“才子”这个词儿不大时行了,乃改称为全国第一艺术家。据他自己说,他会雕刻、会作画、会弹古琴与钢琴、会作诗、小说,与戏剧:全能的艺术家。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他雕刻,画图,弹琴,和作文章。
  在平时,他自居为艺术家,别人也就顺口答音地称他为艺术家,倒也没什么。到了抗战时期,正是所谓国乱显忠臣的时候,艺术家也罢,科学家也罢,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领来报效国家,而秦妙斋先生什么也拿不出来。这也不算什么。假若他肯虚心地去学习,说不定他也许有一点天才,能学会画两笔,或作些简单而通俗的文字,去宣传抗战,或者,干脆放弃了天才的梦,而脚踏实地地去作中小学的教师,或到机关中服务,也还不失为尽其在我。可是他不肯去学习,不肯去吃苦,而只想飘飘摇摇地作个空头艺术家。
  他在抗战后,也曾加入艺术家们的抗战团体。可是不久便冷淡下来,不再去开会。因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艺术家,理当在各团体中取得领导的地位。可是,那些团体并没有对他表示敬意。他们好象对他和对一切好虚名的人都这么说:谁肯出力作抗战工作,谁便是好朋友;反之,谁要是借此出风头,获得一点虚名与虚荣,谁就乘早儿退出去。秦妙斋退了出来。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觉得这样的败退,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浅薄虚伪,而是因为他的本领出众,不见容于那些妒忌他的人们。他想要独树一帜,自己创办一个什么团体,去过一过领导的瘾。这,又没能成功,没有人肯听他号召。在这之后,他颇费了一番思索,给自己想出两个字来:清高。当他和别人闲谈,或独自呻吟的时候,他会很得意地用这两个字去抹杀一切,而抬高自己:“而今的一般自命为艺术家的,都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除了钱!真正懂得什么叫作清高的是谁?”他的鼻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轻轻地点点头。“就连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难道不拿薪水么?……”可是“你怎么活着呢?你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呢?”有那心直口快的这么问他。“我,我,”他有点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给我!”
  是的,秦妙斋的父亲是财主。不过,他不肯痛快地供给儿子钱化。这使秦妙斋时常感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问急了,他不肯轻易的提出“爸爸”来。就是偶尔地提到,他几乎要把那个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头上去!
  按照着秦老者的心意,妙斋应当娶个知晓三从四德的老婆,而后一扑纳心地在家里看守着财产。假若妙斋能这样办,哪怕就是吸两口鸦片烟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脸上纵起不少的笑纹来。可是,有钱的老子与天才的儿子仿佛天然是对头。妙斋不听调遣。他要作诗,画画,而且——最使老人伤心的——他不愿意在家里蹲着。老人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尽量地勒着钱。尽管妙斋的平信,快信,电报,一齐来催钱,老人还是毫不动感情地到月头才给儿子汇来“点心费”。这点钱,到妙斋手里还不够还债的呢。我们的诗人,是感受着严重的压迫。挣钱去吧,既不感觉趣味,又没有任何本领;不挣钱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这样的吝啬!金钱上既受着压迫,他满想在艺术界活动起来,给精神上一点安慰。而艺术界的人们对他又是那么冷淡!他非常的灰心。有时候,他颇想摹仿屈原,把天才与身体一齐投在江里去。投江是件比较难于作到的事。于是,他转而一想,打算作个青年的陶渊明。“顶好是退隐!顶好!”他自己念道着。“世人皆浊我独清!只有退隐,没别的话好讲!”
  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头发象粗硬的马鬃似的,长长的,乱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虽然身量很高,可好象里面没有多少骨头,走起路来,就象个大龙虾似的那么东一扭西一躬的。眼睛没有神,而且爱在最需要注意的时候闭上一会儿,仿佛是随时都在作梦。
  作着梦似的秦妙斋无意中走到了树华农场。不知道是为欣赏美景,还是走累了,他对着一株小松叹了口气,而后闭了会儿眼。
  也就是上午一点钟吧,天上有几缕秋云,阳光从云隙发出一些不甚明的光,云下,存着些没有完全被微风吹散的雾。江水大体上还是黄的,只有江岔子里的已经静静地显出绿色。葡萄的叶子就快落净,茶花已顶出一些红瓣儿来。秦妙斋在鸭塘的附近找了块石头,懒洋洋地坐下。看了看四下里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阵难过。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两句诗,仿佛还有点触目伤情……这时候,他的感情极复杂,复杂到了既象万感俱来,又象茫然不知所谓的程度。坐了许久,他忽然在复杂混乱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话语说出来的一件事来。“我应当住在这里!”他低声对自己说。这句话虽然是那么简短,可是里边带着无限的感慨。离家,得罪了父亲,功未成,名未就……只落得独自在异乡隐退,想住在这静静的地方!他呆呆地看着池里的大白鸭,那洁白的羽毛,金黄的脚掌,扁而象涂了一层蜡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乱,更空洞,更难过。这些白鸭是活的东西,不错;可是他们干吗活着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斋来,有天才,有志愿,有理想,但是都有什么用呢?想到这里,他猛然的,几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来。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不叫他成名的世界!连那些大白鸭都可恨!他无意中地、顺手地捋下一把树叶,揉碎,扔在地上。他发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写几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画家、音乐家、文学家都骂得一个小钱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东西!
  他向办公楼那面走,心中好象在说:“我要骂他们!就在这里,这里,写成骂他们的文章!”
  丁主任刚刚梳洗完,脸上带着夜间又赢了钱的一点喜气。他要到院中吸点新鲜空气。安闲地,手揣在袖口里,象采菊东篱下的诗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门口,他几乎被秦妙斋撞了个满怀。秦妙斋,大龙虾似的,往旁边一闪;照常往里走。他恨这个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块石头或一株树一样,只有不快,用不着什么客气与道歉。
  丁主任,老练,安详,微笑地看着这位冒失的青年龙虾。“找谁呀?”他轻轻问了声。
  秦妙斋稍一楞,没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象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个画家。”
  秦妙斋的耳朵仿佛是专为听这样的话的,猛地立住,向后转,几乎是喊叫地,“你说什么?”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话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迟顿了一下,还是笑着:“我说,你大概是个画家。”
  “画家?画家?”龙虾一边问,一边往前凑,作着梦的眼睛居然瞪圆了。
  丁先生不晓得怎样回答才好,只啊啊了两声。
  妙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热泪,口中的热涎喷到丁主任的脸上:“画家,我是——画家,你怎么知道?”说到这里,他仿佛已筋疲力尽,象快要晕倒的样子,摇晃着,摸索着,找到一只小凳,坐下,闭上了眼睛。
  丁主任还笑着,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凑了两步。还没走到妙斋的身边,妙斋的眼睛睁开了。“告诉你,我还不仅是画家,而且是全能的艺术家!我都会!”说着,他立起来,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你是我的知己!你只要常常叫我艺术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谁?”“我?”丁主任笑着回答。“小小园丁!”
  “园丁?”
  “我管着这座农场!”丁主任停住了笑。“你姓什么!”毫不客气地问。
  “秦妙斋,艺术家秦妙斋。你记住,艺术家和秦妙斋老得一块儿喊出来;一分开,艺术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呕!”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脸上,进了大厅,眼睛往四面一扫——壁上挂着些时人的字画。这些字画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丑恶。在丁主任眼中,它们都怪有个意思,至少是挂在这里总比四壁皆空强一些。不过,他也有个偏心眼,他顶爱那张长方的,石印的抗战门神爷,因为色彩鲜明,“真”有个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随着丁主任的眼,妙斋也看见了那些字画,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张抗战画上。当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时候,他觉到一阵恶心,象忽然要发痧似的,浑身的毛孔都象针儿刺着,出了点冷汗。定一定神,他扯着丁先生,扑向那张使他恶心的画儿去。发颤的手指,象一根挺身作战的小枪似的,指着那堆色彩:“这叫画?这叫画?用抗战来欺骗艺术,该杀!该杀!”不由分说,他把画儿扯了下来,极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揉搓,好象把全国的抗战艺术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他痛快地吐了口气。
  来不及拦阻妙斋的动作,丁主任只说了一串口气不同的“唉”!
  妙斋犹有余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扫:“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挡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毁。妙斋却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没有关系,我会给你画!我给你画那碧绿的江、赭色的山、红的茶花、雪白的大鸭!世界上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为什么单单去画去写去唱血腥的抗战?混蛋!我要先写几篇文章,臭骂,臭骂那群污辱艺术的东西们。然后,我要组织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团体,一同主张——主张——清高派,暂且用这个名儿吧,清高派的艺术!我想你必赞同?”“我?”丁主任不知怎样回答。
  “你当然同意!我们就推你作会长!我们就在这里作画、治乐、写文章!”
  “就在这里?”丁主任脸上有点不大得劲,用手摸了摸。“就在这里!今天我就不走啦!”妙斋的嘴犄角直往外溅水星儿,“想想看,把这间大厅租给我,我爸爸有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然后,我们艺术家们给你设计,把这座农场变成最美的艺术之家,艺术乐园!多么好!多么好!”丁主任似乎得到一点灵感。口中随便用“要得”“不错”敷衍着,心中可打开了算盘。在那次股东会上,虽然股东们对他没有什么决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对他多少有点不满意。他应当把事情调整一下,教大家看看,他不是没有办法的人。是呀,这里的大厅闲着没有用,楼上也还有三间空房,为什么不租出去,进点租钱呢?况且这笔租金用不着上账;即使教股东们知道了,大家还能为这点小事来质问吗?对!他决定先试一试这位艺术家。“秦先生,这座大厅咱们大家合用,楼上还有三间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万块钱,一次交清。”
  妙斋闭了眼,“好啦,一言为定!我给爸爸打电报要钱。”“什么时候搬进来?”丁主任有点后悔。交易这么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钱。但是,再一想,三间房,而且在乡下,一万元应当不算少。管它呢,先进一万再说别的!“什么时候搬进来?”
  “现在就算搬进来了!”
  “啊?”丁主任有点悔意了。“难道你不去拿行李什么的?”“没有行李,我只有一身的艺术!”妙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来。
  “租金呢?”
  “那,你尽管放心:我马上打电报去!”
  秦妙斋就这样的侵入了树华农场。不到两天,楼上已住满他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时来时去,而绝对不客气。他们要床,便见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声不响地把大厅的茶几或方桌拿了去。对于鸡鸭菜果,他们的手比丁主任还更狠,永远是理直气壮地拿起就吃。要摘花他们便整棵的连根儿拔出来。农场的工友甚至于须在夜间放哨,才能抢回一点东西来!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们都并不讨厌这群人。首要的因为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这些女的又是那么大方随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们开句小玩笑。她们仿佛给农场带来了一种新的生命。其次,讲到打牌,人家秦妙斋有艺术家的态度,输了也好,赢了也好,赌钱也好,赌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码二十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于玩花生米的,可是妙斋的热情感动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谢绝。
  丁主任的心中老挂念着那一万元的租金。他时常调动着心思与语言,在最适当的机会暗示出催钱的意思。可是妙斋不接受暗示。虽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斋和他的朋友撵了出去。一来是,他打听出来,妙斋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位财主;那么,假若财主一旦死去,妙斋岂不就是财产的继承人?“要把眼光放远一些!”丁主任常常这样警戒自己。二来是,妙斋与他的友人们,在实在没有事可干的时候,总是坐在大厅里高谈艺术。而他们的谈论艺术似乎专为骂人。他们把国内有名的画家、音乐家、文艺作家,特别是那些尽力于抗战宣传的,提名道姓地一个一个挨次咒骂。这,使丁主任闻所未闻。慢慢地,他也居然记住了一些艺术家的姓名。遇到机会,他能说上来他们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艺术家们都是老朋友似的。这,使与他来往的商人或闲人感到惊异,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还有,当妙斋们把别人咒腻了,他们会得意地提出一些社会上的要人来,“是的,我们要和他取得联络,来建设起我们自己的团体来!那,我可以写信给他;我要告诉明白了他,我们都是真正清高的艺术家!”……提到这些要人,他们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象甜蜜起来,眼里发着光。“会长!”他们在谈论要人之后,必定这样叫丁主任:“会长,你看怎样?”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怜爱了这群人,因为他们既可以去与要人取得联络,而且还把他自己视为要人之一!他不便发表什么意见,可是常常和妙斋肩并肩地在院中散步。他好象完全了解妙斋的怀才不遇,妙斋微叹,他也同情地点着头。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爱钱,秦妙斋爱名,虽然所爱的不同,可是在内心上二人有极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爱的东西。因此,丁主任往往对妙斋发表些难以入耳的最下贱的意见,妙斋也好好地静听,并不以为可耻。
  眨眨眼,到了阳历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宪兵从楼上抓走两位妙斋的朋友。丁主任口里直说“没关系”,心中可是有点慌。他久走江湖,晓得什么是利,哪是害。宪兵从农场抓走了人,起码是件不体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系。
  秦妙斋丝毫没感到什么。那两位被捕的人是谁?他只知道他们的姓名,别的一概不清楚。他向来不细问与他来往的人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艺术家,他便与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许多来往的人,而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被捕去,他绝对没有想到去打听打听消息,更不用说去营救了。有人被捕去,和农场丢失两只鸭子一样无足轻重。本来嘛,神圣的抗战,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无动于衷,何况是捕去两个人呢?当丁主任顺口搭音地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极冷淡地说:“谁知道!枪毙了也没法子呀!”丁主任,连丁主任,也感到一点不自在了。口中不说,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妙斋赶了出去。“好嘛,给我这儿招来宪兵,要不得!”他自己念道着。同时,他在表情上,举动上,不由地对妙斋冷淡多了。他有点看不起妙斋。他对一切不负责任,可是他心中还有“朋友”这个观念。他看妙斋是个冷血动物。
  妙斋没有感觉出这点冷淡来。他只看自己,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举动怎样。他的脑子只管计划自己的事,不管替别人思索任何一点什么。
  慢慢地,丁主任打听出来:那两位被捕的人是有汉奸的嫌疑。他们的确和妙斋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们口口声声叫他艺术家,于是他就招待他们,甚至于允许他们住在农场里。平日虽然不负责任,可是一出了乱子,丁主任觉出自己的责任与身份来。他依然不肯当面告诉妙斋:“我是主任,有人来往,应当先告诉我一声。”但是,他对妙斋越来越冷淡。他想把妙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势又变了。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有势力、与场长最相好的股东。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从股东一进门,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象蜗牛的触角似的,去试探,警惕。一点不错,股东暗示给他,农场赔钱,还有汉奸随便出入,丁主任理当辞职。丁主任没有否认这些事实,可也没有承认。他说着笑着,态度极其自然。他始终不露辞职的口气。
  股东告辞,丁主任马上找了秦妙斋去。秦妙斋是——他想——财主的大少爷,他须起码教少爷明白,他现在是替少爷背了罪名。再说,少爷自称为文学家,笔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给全体股东写封极得体的信。是的,就用全体职工的名义,写给股东们,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错,秦妙斋是个冷血动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还能不卖气力吗?”丁主任这样盘算好,每个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门外呼唤:“秦老弟!艺术家!”
  秦妙斋的耳朵竖了起来,龙虾的腰挺直,他准备参加战争。世界上对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挥出拳头打个热闹,不管是为谁,和为什么!“宁自一把火把农场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也不能退出!”他喷了丁主任一脸唾沫星儿,倒好象农场是他一手创办起来似的。
  丁主任的脸也增加了血色。他后悔前几天那样冷淡了秦妙斋,现在只好一口一个“艺术家”地来赎罪。谈过一阵,两个人亲密得很有些象双生的兄弟。最后,妙斋要立刻发动他的朋友:“我们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边。他们假若真敢派来新主任,我就会教他怎么来,怎么滚回去!”同时,他召集了全体职工,在大厅前开会。他登在一块石头上,声色俱厉地演说了四十分钟。
  妙斋在演说后,成了树华农场的灵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职员与工友也都称赞他:“人家姓秦的实在够朋友!”
  大家并不是不知道,秦先生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的确切的办法。不过,闹风潮是赌气的事,而妙斋恰好会把大家感情激动起来,大家就没法不承认他的优越与热烈了。大家甚至于把他看得比丁主任还重要,因为丁主任虽然是手握实权,而且相当地有办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与农场无关,纯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秦先生白住房、偷鸡蛋,与其他一切小小的罪过,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现在完全是个侠肠义胆的可爱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来天不在农场里。他在城里,从股东的太太与小姐那里下手,要挽回他的颓势。至于农场,他以为有妙斋在那里,就必会把大家团结得很坚固,一定不会有内奸,捣他的乱。他把妙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垒!等到他由城中回来,他并没对大家公开地说什么,而只时常和妙斋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大家看着他们,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于有的人喊出:“我们胜利了!”
  农场糟到了极度。那喊叫“我们胜利了”的,当然更肆无忌惮,几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观一些的,总觉得事情并不能这么容易得到胜利,于是抱着干一天算一天的态度,而拚命往手中搂东西,好象是说:“滚蛋的时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镰刀也是好的!”
  旧历年是丁主任的一“关”。表面上,他还很镇定,可是喝了酒便爱发牢骚。“没关系!”他总是先说这一句,给自己壮起胆气来。慢慢地,血液循环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会忽然出点汗。想起来了:张太太——张股东的二夫人——那里的年礼送少了!他楞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人事,都是人事;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酒力把他的脑子催得一闪一闪的,忽然想起张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问题!”
  新年过了,并没有任何动静。丁主任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了地。新年没有过好,必须补充一下;于是一直到灯节,农场中的酒气牌声始终没有断过。
  灯节后的那么一天,已是早晨八点,天还没甚亮。浓厚的黑雾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处的东西也笼罩起来,连房屋的窗子都象挂起黑的帘幕。在这大雾之中,有些小小的雨点,有时候飘飘摇摇地象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时候直滴下来,把雾色加上一些黑暗。农场中的花木全静静地低着头,在雾中立着一团团的黑影。农场里没有人起来,梦与雾好象打成了一片。
  大雾之后容易有晴天。在十点钟左右,雾色变成红黄,一轮红血的太阳时时在雾薄的时候露出来,花木叶子上的水点都忽然变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农场开始有人起床。秦妙斋第一个起来,在院中绕了一个圈子。正走在大藤萝架下,他看见石板路上来了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着不知有多少衣服,象个油篓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后面是个中年的挑案,挑着一大一小两只旧皮箱,和一个相当大的、风格与那位女人相似的铺盖卷,挑案的头上冒着热汗。最后,是一位高身量的汉子,光着头,发很长,穿着一身不体面的西服,没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着,背微微有点弯。他的手里拿着个旧洋磁的洗脸盆。
  秦妙斋以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萝架旁,等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走近了,不相识。他还没动,要细细看看那个女的,对女的他特别感觉兴趣。那个大汉,好象走得不耐烦了,想赶到前边来,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担子又微微的横着,他不容易赶过来。他想踏着草地绕过来,可是脚已迈出,又收了回去,好象很怕踏损了一两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无聊地,含怨地,轻叹了一声。挑案也立住。大汉先往四下一望,而后挤了过来。这时候,太阳下面的雾正薄得象一片飞烟,把他的眉眼都照得发光。他的眉眼很秀气,可是象受过多少什么无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点残余。他的脸上有几条来早了十年的皱纹。他要把脸盆递给女人,她没有接取的意思。她仅“啊”了一声,把手缩回去。大概她还要夸赞这农场几句,可是,随着那声“啊”,她的喜悦也就收敛回去。阳光又暗了一些,他们的脸上也黯淡了许多。
  那个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没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象有甚么心事——象失恋,损伤了儿女或破产那类的大事——那样的定着,对着一件东西定视,好久才移开,又去定视另一件东西。眼光移开,她可是仿佛并没看到什么。当她注意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总以为她是一见倾心,不忍转目。可是,当她移开眼光的时节,他又觉得她根本没有看见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圆脸,眉眼还端正,可是都平平无奇。只有在她注视你的时候,你才觉得她并不难看,而且很有点热情。及至她又去对别的人,或别的东西楞起来,你就又有点可怜她,觉得她不是受过什么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点白痴。
  现在,她扭着点脸,看着秦妙斋。妙斋有点兴奋,拿出他自认为最美的姿态,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着她。“哪个叨?”挑案不耐烦了:“走不走吗?”
  “明霞,走!”那个男人毫无表情地说。
  “干什么的?”妙斋的口气很不客气地问他,眼睛还看着明霞。
  “我是这里的主任。”那个男的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啊?主任?”妙斋挡住他们的去路。“我们的主任姓丁。”“我姓尤,”那个男的随手一拨,把妙斋拨开,还往前走,“场长派来的新主任。”
  秦妙斋愕住了,闭了一会儿眼,睁开眼,他象条被打败了的狗似的,从小道跑进去。他先跑到大厅。“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着棉袍,手里拿着条冒热气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从楼上走下来。
  “他们派来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脸,“新主任?”
  “集合!集合!教他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妙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双手撩着棉袍,几步就把妙斋赶上,拉住。“等等!你上楼去,我自有办法!”
  妙斋还要往外走,丁主任连推带搡,把他推上楼去。而后,把钮子扣好,稳重庄严地走出来。拉开门,正碰上尤主任。满脸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欢迎!欢迎!欢迎新主任!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没有等尤主任回答,他亲热地说:“主任太太吧?”紧跟着,他对挑案下了命令:“拿到里边来吗!”把夫妻让进来,看东西放好,他并没有问多少钱雇来的,而把大小三张钱票交给挑案——正好比雇定的价钱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开门见山地问农场的详情,但是丁务源忙着喊开水,洗脸水;吩咐工友打扫屋子,丝毫不给尤主任说话的机会。把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长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个劲儿和她扯东道西。尤主任几次要开口,都被明霞给截了回去;乘着丁务源出去那会儿,她责备丈夫:“那些事,干吗忙着问,日子长着呢,难道你今天就办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着工人装,和工头把农场每一个角落都检查到,把一切都记在小本儿上。回来,他催丁主任办交代。丁主任答应三天之内把一切办理清楚。明霞又帮了丁务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点合理的错误,使人抱恨终身。尤主任——他叫大兴——是在英国学园艺的。毕业后便在母校里作讲师。他聪明,强健,肯吃苦。作起“试验”来,他的大手就象绣花的姑娘的那么轻巧、准确、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来,他又象一头牛那样强壮,耐劳。他喜欢在英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但是,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他知道农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
  回到国内,他想结婚。结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结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体好,心里也清静。他把恋爱视成一种精力的浪费。结婚就是结婚,结婚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别的事都是多余,用不着去操心。于是,有人把明霞介绍给他,他便和她结了婚。这很合理,但是也是个错误。
  明霞的家里有钱。尤大兴只要明霞,并没有看见钱。她不甚好看,大兴要的是一个能帮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没有什么关系。明霞失过恋,曾经想自杀;但这是她的过去的事,与大兴毫不相干。她没有什么本领,但在大兴想,女人多数是没有本领的;结婚后,他曾以身作则地去吃苦耐劳,教育她,领导她;只要她不瞎胡闹,就一切不成问题。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结婚之前,颇感到些欣悦。不是因为她得到了理想爱人——大兴并没请她吃过饭,或给她买过鲜花——而是因为大兴足以替她雪耻。她以前所爱的人抛弃了她,象随便把一团废纸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现在有了爱人;她又可以仰着脸走路了。
  在结婚后,她的那点欣悦和婚礼时戴的头纱差不多,永远收藏起去了。她并不喜欢大兴。大兴对工作的努力,对金钱的冷淡,对三姑六姨的不客气,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当有机会夫妇一道走的时候,她还是紧紧地拉着他,象将被溺死的人紧紧抓住一把水草似的。无论如何,他是一面雪耻的旗帜,她不能再把这面旗随便扔在地上!
  大兴的努力、正直、热诚,使自己到处碰壁。他所接触到的人,会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视的“科学家”三个字变成一种嘲笑。他们要喝酒去,或是要办一件不正当的事,就老躲开“科学家”。等到“科学家”天天成为大家开玩笑的用语,大兴便不能不带着太太另找吃饭的地方去!明霞越来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还对他发脾气,哭闹一阵。后来,她知道哭闹是毫无作用的,因为大兴似乎没有感情;她闹她的气,他作他的事。当她自己把泪擦干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后问一声:“该作饭了吧?”她至少需要一个热吻,或几句热情的安慰;他至多只拍拍她的脸蛋。他决不问闹气的原因与解决的办法,而只谈他的工作。工作与学问是他的生命,这个生命不许爱情来分润一点利益。有时候,他也在她发气的时候,偷偷弹去自己的一颗泪,但是她看得出,这只是怨恨她不帮助他工作,而不是因为爱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时候,他才真象个有爱心的丈夫,他能象作试验时那么细心来看护她。他甚至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远是关于科学的。她不爱听,也就不感激他。及至医生说,她的病已不要紧了,他便马上去工作。医生是科学家,医生的话绝对不能有错误。他丝毫没想到病人在没有完全好了的时候还需要安慰与温存。
  她不能了解大兴,又不能离婚,她只能时时地定睛发呆。
  现在,她又随着大兴来到树华农场。她已经厌恶了这种搬行李,拿着洗脸盆的流浪生活。她作过小姐,她愿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随着他来。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她不愿过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别谁好谁坏,谁是谁非,但是她决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这次须起码把丈夫的正直刚硬冲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谅了尤大兴。她开首便帮忙了丁务源,还想敷衍一切活的东西,就连院中的大鹅,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个得罪了秦妙斋。秦妙斋没有权利住在这里,请出!秦妙斋本没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话好说,但是他要反驳。说着说着,他找到了理由:“你为什么不称呼我为艺术家呢?”凭这个污辱,他不能搬走!“咱们等着瞧吧,看谁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讲理是当然的事。虽然回国以后,已经受过多少不近情理的打击,可是还没遇见这么荒唐的事。他动了气,想请警察把妙斋捉出去。这时候,明霞又帮了妙斋的忙,替他说了许多“不要太忙,他总会顺顺当当地搬出去”……。
  妙斋和丁务源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妙斋主战,丁务源主和,但是在妙斋说了许多强硬的话之后,丁务源也同意了主战。他称赞妙斋的勇敢,呼他为侠义的艺术家。妙斋感激得几乎晕了过去。
  事实上,丁务源绝对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战。在和妙斋谈过话之后,他决定使妙斋和尤大兴作战,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时,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议一下,或者请她去办交涉。他避免与尤主任作正面冲突。见着大兴,他永远摆出使人信任的笑脸,他知道出去另找事作不算难,但是找与农场里这样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决定用“忍”字对付一切。假若妙斋与工人们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机会复职。即使一时不能复职,他也会运动明霞和股东太太们,教他作个副主任。他这个副主任早晚会把正主任顶出去,他自信有这个把握,只要他能忍耐。把妙斋与明霞埋伏在农场,他进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着丁务源办交代,交代了之后,他好通盘地计划一切。但是,丁务源进了城。他非常着急。拿人一天的钱,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与慢慢地拖。在他急得要发脾气的时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说话:“丁先生不会骗你,他一两天就回来,何必这么着急呢?”
  大兴并不因妻的劝告而消了气,但是也不因生气而忘了作事。他会把怒气压在心里,而手脚还去忙碌。他首先贴出布告:大家都要六时半起床,七时上工。下午一点上工,五时下工。晚间九时半熄灯上门,门不再开。在大厅里,他贴好:办公重地,闲人免进。而后,他把写字台都搬了来,职员们都在这里办事——都在他眼皮底下办事。办公室里不准吸烟,解渴只有白开水。
  命令下过后,他以身作则地,在壁钟正敲七点的时节,已穿好工人装,在办公厅门口等着大家。丁务源的“亲兵”都来得相当的早,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毫无本事,而他们的靠山能否复职又无把握,所以他们得暂时低下头去。他们用按时间作事来遮掩他们的不会作事。有的工人迟到,受了秦妙斋的挑拨,他们故意和新主任捣乱。
  尤主任忍耐地等着。等大家都来齐,他并没发脾气,也没说闲话。开门见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记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会看,谁是有经验的工人,谁是混饭吃的。对混饭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换,但在没有撤换之前,他也给他们活儿作——“今天,你不能白吃农场的饭,”他心里说。“你们三位,”他指定三个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没法结葡萄。限两天打完。”“怎么打?”一个工人故意为难。
  “我会告诉你们!我领着你们去作!”然后,他给有经验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们三位给果木们涂灰水,该剥皮的剥皮,该刻伤的刻伤,回来我细告诉你们。限三天作完。你们二位去给菜蔬上肥。你们三位去给该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后,轮到那些混饭吃的:“你们二位挑沙子,你们俩挑水,你们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饭吃的都撅了嘴。这些事,他们能作,可是多么费力气,多么肮脏呢!他们往四下里找,找不到他们的救主丁务源的胖而发光的脸。他们祷告:“快回来呀!我们已经成了苦力!”
  那些有经验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应当作的。虽然他所提出的办法,有和他们的经验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内行。及至尤主任同他们一齐下手工作,他们看出来,人家不但是内行,而且极高明。凡是动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么准确,敏捷。凡是要说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语说得那么简单,有理。从本事上看,从良心上说,他们无从,也不应当,反对他。假若他们还愿学一些新本事,新知识的话,他们应该拜尤主任为师。但是,他们的良心已被丁务源给蚀尽。他们的手还记得白板的光滑,他们的口还咂摸着大麯酒的香味;他们恨恶镰刀与大剪,恨恶院中与山上的新鲜而寒冷的空气。
  现在,他们可是不能不工作,因为尤主任老在他们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园,由花畦跑到菜园,好象工作是最可爱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着急,但是他的话并不客气,老是一针见血地使他们在反感之中又有点佩服。他们不能偷闲,尤主任的眼与脚是同样快的:他们刚要放下活儿,他就忽然来到,问他们怠工的理由。他们答不出。要开水吗?开水早送到了。热腾腾的一大桶。要吸口烟吗?有一定的时间。他们毫无办法。
  他们只好低着头工作,心中憋着一股怨气。他们白天不能偷闲,晚间还想照老法,去检几个鸡蛋什么的。可是主任把混饭的人们安排好,轮流值夜班。“一摸鸡鸭的裆儿,我就晓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该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个数目,你们值夜,夜间丢失了蛋,你们负责!”
  尤主任这样交派下去。好了,连这条小路也被封锁了!
  过了几天,农场里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轨道。工人们到底容易感化。他们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条理,他们不由地减少了恨恶,而增加了敬佩。他们晓得他们应当这样工作,这样生活。渐渐地,他们由工作和学习上得到些愉快,一种与牌酒场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应下,三个月后,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着现在这样去努力。他也声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这种工作是有益于民族国家的。大家听到民族国家的字样,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动。他们也愿意多学习一点技术,尤主任答应下给他们每星期开两次晚班,由他主讲园艺的问题。他也开始给大家筹备一间游艺室,使大家得到些正当的娱乐。大家的心中,象院中的花草似的,渐渐发出一点有生气的香味。
  不过,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坏。情感是极容易发酒疯的东西。有一天,尤大兴把秦妙斋锁在了大门外边。九点半锁门,尤主任绝不宽限。妙斋把场内的鸡鹅牛羊全吵醒了,门还是没有开。他从藤架的木柱上,象猴子似的爬了进来,碰破了腿,一瘸一点的,他摸到了大厅,也上了锁。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动了心,把他放进来。
  由尤主任的解说,大家已经晓得妙斋没有住在这里的权利,而严守纪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础。大家知道这个,可是在感情上,他们觉得妙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来的,管着他们的人。他们一想到妙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适,他们不由地动了气,觉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们——地来慰问妙斋,妙斋便乘机煽动,把尤大兴形容得不象人。“打算自自在在地活着,非把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打出去不可!”他咬着牙对他们讲。“不过,我不便多讲,怕你们没有胆子!你们等着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独自管教他一顿,教你们看看!”
  他们的怒气被激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兴的破绽,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来情势不对,可是他的心里自知无病,绝对不怕他们。他甚至于想到,大家满可以毫无理由地打击他,驱逐他,可是他决不退缩,妥协。科学的方法与法律的生活,是建设新中国的必经的途径。假若他为这两件事而被打,好吧,他愿作了殉道者。
  一天,老刘值夜。尤主任在就寝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见老刘私自藏起两个鸡蛋。他不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地敷衍。他过去询问。
  老刘笑了:“这两个是给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兴仿佛不晓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楞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象飞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寝。平平的黄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着对面的壁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明霞!”大兴喘着气叫,“明霞,你偷鸡蛋?”她极慢地把眼光从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绣花,而后才看丈夫。
  “你偷鸡蛋?”
  “啊!”她的声音很微弱,可是一种微弱的反抗。“为什么?”大兴的脸上发烧。
  “你呀,到处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样!我为你才偷鸡蛋!”她的脸上微微发出点光。
  “为我?”
  “为你!”她的小圆脸更亮了些,象是很得意。“你对他们太严,一草一木都不许私自动。他们要打你呢!为了你,我和他们一样地去拿东西,好教他们恨你而不恨我。他们不恨我,我才能为你说好话,不是吗?自己想想看!我已经攒了三十个大鸡蛋了!”她得意地从床下拉出一个小筐来。尤大兴立不住了。脸上忽然由红而白。摸到一个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颤。他坐了半夜,没出一声。
  第二天一清早,院里外贴上标语,都是妙斋编写的。“打倒无耻的尤大兴!”“拥护丁主任复职!”“驱逐偷鸡蛋的坏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灭不尊重艺术的魔鬼!”……大家罢了工,要求尤大兴当众承认偷蛋的罪过,而后辞职,否则以武力对待。
  大兴并没有丝毫惧意,他准备和大家谈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机会,她溜出去,把屋门倒锁上。
  “你干吗?”大兴在屋里喊,“开开!”
  她一声没出,跑下楼去。
  丁务源由城里回来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见剪了枝的葡萄,与涂了白灰的果树,“把葡萄剪得这么苦。连根刨出来好不好!树也擦了粉,硬是要得!”进了大门,他看到了标语。他的脚踵上象忽然安了弹簧,一步催着一步地往院中走,轻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轻快,好受;口里将一个标语按照着二黄戏的格式哼唧着。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实现了!“没想到能这么快!妙斋有两下子!得好好的请他喝两杯!”他口中唱着标语,心中还这么念道。
  刚一进院子,他便被包围了。他的“亲兵”都喜欢得几乎要落泪。其余的人也都象看见了久别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乱成一团;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象是活菩萨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们的口一齐张开,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倾泻出来。他只听见一片声音,而辨不出任何字来。他的头向每一个人点一点,眼中的慈祥的光儿射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热的手指挨一挨这个,碰一碰那个。他感激大家,又爱护大家,他的态度既极大方,又极亲热。他的脸上发着光,而眼中微微发湿。“要得!”“好!”“呕!”“他妈拉个巴子!”他随着大家脸上的表情,变换这些字眼儿。最后,他向大家一举手,大家忽然安静了。“朋友们,我得先休息一会儿,小一会儿;然后咱们再详谈。
  不要着急生气,咱们都有办法,绝对不成问题!”“请丁主任先歇歇!让开路!别再说!让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纷纷喊叫。有的还恋恋不舍地跟着他,有的立定看着他的背影,连连点头赞叹。
  丁务源进了大厅,想先去看妙斋。可是,明霞在门旁等着他呢。
  “丁先生!”她轻轻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尤太太!这些日子好吗?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着条很小的,花红柳绿的手帕。“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放心!尤太太!没事!没事!来!请坐!”他指定了一张椅子。
  明霞象作错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还用力揉那条手帕。
  “先别说话,等我想一想!”丁务源背着手,在屋中沉稳而有风度地走了几步。“事情相当的严重,可是咱们自有办法,”他又走了几步,摸着脸蛋,深思细想。
  明霞沉不住气了,立起来,迫着他问:“他们真要打大兴吗?”
  “真的!”丁副主任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明霞把手帕团成一个小团,用它擦了擦鼻洼与嘴角。
  “有办法!”丁务源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坐下,听我告诉你,尤太太!咱们不提谁好谁歹,谁是谁非,咱们先解决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连声说“对!对!”
  “尤太太看这么办好不好?”
  “你的主意总是好的!”
  “这么办:交代不必再办,从今天起请尤主任把事情还全交给我办,他不必再分心。”
  “好!他一向太爱管事!”
  “就是呀!教他给场长写信,就说他有点病,请我代理。”“他没有病,又不爱说谎!”
  “在外边混事,没有不扯谎的!为他自己的好处,他这回非说谎不可!”
  “呕!好吧!”
  “要得!请我代理两个月,再教他辞职,有头有脸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来:“他得辞职吗?”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听我说!”丁务源也立起来。“两个月,你们照常支薪,还住在这里,他可以从容地去找事。两个月之中,六十天工夫,还找不到事吗?”
  “又得搬走?”明霞对自己说,泪慢慢地流下来。楞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尽力量地说:“好!就是这么办啦!”她跑上楼去。
  开开门一看,她的腿软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兴已把行李打好,拿着洗面盆,在床沿上坐着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搀起来,“对不起你,霞!咱们走吧!”
  院中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忙着杀鸡宰鸭,欢宴丁主任,没工夫再注意别的。自己挑着行李,尤大兴低着头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树木——那会教他落泪。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着那一小筐鸡蛋,一手揉着眼泪,慢慢地在后面走。
  树华农场恢复了旧态,每个人都感到满意。丁主任在空闲的时候,到院中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下撕那些各种颜色的标语,好把尤大兴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斋交给保长带走,而以一万五千元把空房租给别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
 
 
 
 
 
小木头人(童话)
  按理说,小布人的弟弟也应该是小布人。呕,这说得还不够清楚。这么说吧:小布人若是“甲”,他的弟弟应该是小布人“乙”。
  不过事情真奇怪,小布人的弟弟却是小木头人。他们的妈妈和你我的妈妈一样,可是不知怎的,她一高兴,生了一个小布人,又一高兴生了个小木头人。
  小布人长得很体面,白白胖胖的脸,头上梳着黑亮的一双小辫儿,大眼睛,重眉毛,红红的嘴唇。就有一个缺点,他的鼻子又短又扁。他的身上也很胖。因为胖,所以不怕冷,他终年只穿一件大红布兜肚,没有别的衣服。他很有学问,在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一”字,后来他又认识了许多“一”字。不论“一”字写的多么长,多么短;也不论是写在纸上,还是墙上,他总会认得。现在他已入了初中一年级,每逢先生考试“一”字的时候,他总考第一。
  小木头人没有他哥哥那么体面。他很瘦很干,全身的肌肉都是枣木的。他打扮得可是挺漂亮:一身木头童子军服,手戴木头手套,足登木头鞋子,手中老拿一根木棒。他的头很小很硬,象个流星锤似的。鼻子很尖,眼睛很小,两颗木头眼珠滴溜溜的乱转——所以虽然瘦小枯干,可是很精神。
  呕,忘记报告一件重要的事!你或以为小木头人的木头衣服,也象小布人的红兜肚一样,弄脏了便脱下来,求妈妈给他洗一洗吧?那才一点也不对!小木头人的衣服不用肥皂和热水去洗,而用刨子刨。他的衣服一年刨四次,春天一次,夏天一次,秋天一次,冬天一次,一共四次。刨完了,他妈妈给他刷一道漆。春天刷绿的,夏天刷白的,秋天刷黄的,冬天刷黑的;四季四个颜色。他最怕换季,因为上了油漆以后,他至少要有三天须在胸前挂起一个纸条,上写“油漆未干”。假若不是这样,别人万一挨着他,便粘在了一块,半天也分不开。
  小布人和小木头人都是好孩子。不过,比较起来吗,小木头人比小布人要调皮淘气些。小布人差不多没有落过泪,因为把布脸哭湿,还得去烘干,相当的麻烦。因此,他永远不惹妈妈生气,也不和别的孩子打架,省得哭湿了脸。小木头人可就不然了。他非常的勇敢,一点也不怕打架。一来,他的身上硬,不怕打;二来,他若是生气落泪,就更好玩——他的眼泪都是圆圆的小木球,拾起来可以当弹弓的弹子用。
  比起他的哥哥来,小木头人简直一点学问也没有;他连一个“一”字也不识!他并非不聪明,可就是不用功。他会搭桥,支帐篷,练操,埋锅造饭;干脆的说吧,凡是童子军会的事情他都会。对于足球、篮球、赛跑、跳高,他也都是头等的好手。他还会游泳,而且能在水里摸上一尺多长的鱼来。可是他就是不喜欢读书,他的木头眼珠有点奇怪,能看见书上画着的小人小狗,而看不见字。入小学已经三年多了,他现在还是一年级的学生。先生一考他,他就转着眼珠说:“小人拉着小狗,小人拉着小狗。”为有点变化,他有时候也说:“小狗拉着小人。”他永远背不上书来。先生并不肯责打他,因为知道他的眼珠是木头的,怪可怜。况且他作事很热心,又会踢球,赛跑,先生想打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小木头人很感激先生,所以老远看到先生就鞠躬;有时候鞠得度数太大,就跌在地上,把小尖鼻子插在土里,半天也拔不起来。
  在家里,妈妈很喜爱小布人,因为他很规矩,老实,爱读书。妈妈也很喜爱小木头人,因为他很会淘气。小木头人的淘气是很有趣的。比方说吧,在没有孩子和他玩耍的时候,他会独自想法儿玩得很热闹。什么到井台上去汲水呀,把妈妈的大水缸都倒满。什么用扫帚把屋子院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呀,好叫检查清洁的巡警给门外贴上“最整洁”的条子。什么晚上蹲在墙根,等着捉偷吃小鸡的黄狼子呀——要是不捉到黄狼子呢,起码捉来两三个蟋蟀,放在小布人被子里,吓得小布人乱叫。
  这些有趣的玩耍都使妈妈相当的满意。不过,他也有时候招妈妈生气。例如,把水缸倒满,他就跳下去练习游泳,或是扫除庭院的时候,顺手把妈妈辛辛苦苦种的花草也都拔了去,妈妈就不能不生气了。特别是在晚上,他最容易招妈妈动怒。原来,小木头人是和小布人同睡一张床的。在夏天,小布人因为身上很胖,最怕蚊子,所以非放下帐子来不可。小木人呢,一点也不怕蚊子,他愿意推开帐子,把蚊子诱来,好把蚊子的尖嘴碰得生疼。可是,蚊子也不傻呀。它们看见小木人就赶紧躲开。尽管小木人很客气的叫:“蚊子先生,请来咬我的腿吧!”它们一点也不上当。嗡嗡的,它们彼此打招呼,一齐找了小布人去,把小布人叮得没办法,只好喊妈妈。妈妈很怕小布人教蚊子咬了,又打摆子。小布人一打摆子就很厉害,妈妈非给他包奎宁馅的饺子吃不可;多么麻烦,又多么贵呀!你看,妈妈能不生小木头人的气吗?
  冬天虽然没有蚊子,可是他们弟兄的床上还是不十分太平。小布人睡觉很老实,连梦话也不说一句。小木头人就不然了,睡觉和练操一样:一会儿“拍”,把手打在哥哥的胖腿上,一会儿“噗”,把被子蹬个大窟窿,教小布人没法儿好好的睡。小布人急了就只会喊妈妈,妈妈便又生了气。妈妈尽管生气,可是不能责打小木人,因为他身上太硬。妈妈即使用棍子打他,也只听得拍拍的响,他一点也不觉得疼。这怎么办呢?妈妈可还有主意,要不然还算妈妈吗?不给他饭吃!哎呀,这一下子可把小木人治服了。想想看吧,小木人虽然是木头的,可也得吃饺子呀,炸酱面呀,鸡蛋糕和棒棒糖什么的呀。他还能光喝凉水不成么?所以,一听妈妈说:“好了,明天早上没有你的烧饼吃!”小木人心里就发了慌,赶紧搭讪着说:“没有烧饼,光吃油条也行!”及至听见妈妈的回答——“油条也没有”——他就不敢再说一声,乖乖的把胳臂伸得笔直,再也不碰小布人一下。有时候,他急忙的搬到床底下去睡,顺手儿还捉一两个小老鼠给街坊家的老花猫吃。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小木人虽然淘气,不怕打架,但决不故意欺侮人。每次打架,虽然他总受妈妈或老师的责备,可是打架的原因绝不是他爱欺侮人。他也许多打了人家两下,或把人家的衣服撕破了一块,但是十之八九,他是为了抱不平,这么说吧,比如他看见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同学,欺侮一个年岁小的同学,他的眼睛立刻就冒了火。他一点不退缩的和那个大学生死拚。假若有人说他的哥哥,妈妈或先生不好,那就必定有一次剧烈的战争。打完了架,他的小鼻子歪到一边去,身上的油漆划了许多条道子,有时候身上脸上都流出血来(他的血和松香似的,很稠很黏,有点发黄色),直象打完架的狗似的。他是勇敢的。要打就打出个样子来。
  更值得述说的是有一次早晨升旗的时候,小木人的旁边的一个烂眼边的孩子没有向国旗好好敬礼。这,惹恼了小木人。他一拳把烂眼边打倒在地上。校长和老师都说他不该打人。可是他们也说小木人是知道尊敬国旗的好孩子。因为打人,校长给小木人记了一过;因为尊敬国旗,校长又给他记一功。
  知道尊敬国旗,便是知道爱国。小木人很爱国。所以呢,咱们不再乱七八糟的讲,而要专说小木人爱国的故事了。
  小木人的舅舅是小泥人。这位泥人虽然身量很小,可是的的确确是小木人的舅父,所以小木人不能因为舅父的身量小,而叫他作哥哥。况且,小泥人也真够作舅舅的样子,每逢来看亲戚,他必给外甥买来一堆小泥玩艺儿——什么小泥狗,小泥马,小泥骆驼,还有泥作的高射炮和坦克车。小木人和小布人哥儿俩,因此,都很喜欢这位舅父。舅父的下巴上还长着些胡须,也很好玩。小木人有时候扯着舅父的胡子在院中跑几个圈,舅父也不恼。小泥人真是一位好舅舅!不幸啊,你猜怎么着,泥人舅舅死啦!怎么死的?哼,教炸弹给炸碎了!小泥人生来就不结实,近几年来,时常的闹病,因为上了年纪啊。有一天,看天气晴和,他换了一件蓝色的泥棉袍,买了许多的泥玩艺儿,来看外甥。哪知道,走到半路,遇上了空袭。他急忙往防空洞跑。他的泥腿向来就跑不了很快,这天又忘了带着手杖。好,他还没跑到防空洞,炸弹就落了下来!炸弹落得离他还有半里地,按说他不应当受伤。可是,他倒在了地上,身上的泥全被震成一块一块的了。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小木人的家中,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小布人把布脸哭得象掉在水里一般。小木人的木头眼泪落了一大笸箩。
  啼哭是没有用处的,小木人知道。他也知道,震死泥人舅舅的炸弹是日本人的。他要报仇。他爱他的舅舅,也更爱国家。舅舅既是中国人,哪可以随便的挨日本的炸弹呢?他要给舅舅报仇,为国家雪耻!
  小木人十分勇敢。说报仇就去报仇,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他急忙去预备枪。子弹不成问题,他有许多木头眼泪呢。枪可不容易找。他听老师说,机关枪最厉害,所以想得一架机关枪,哪里去找呢?这倒真不好办。不过,他把机关枪听成了鸡冠枪,于是他就想啊,把个鸡冠子放在枪上,岂不就成了鸡冠枪么?好啦,就这么办。他找了个公鸡冠子,用绳儿捆在自己的木枪上,再把木头眼泪都放在口袋里,他就准备出发了。
  小木人的衣帽本是童子军的样式,现在一手托枪,一手拿着木棍,袋中满装子弹,看起来十分的英武。他不愿教妈妈知道,怕她不许他去当兵。他只告诉了小布人,并且教哥哥起了誓,在他走后三天再禀知母亲。小布人虽然胆子小一点,但也知道当兵是最光荣的事,便连连点头,并且起了誓。他说:
  “我若在三天以前走漏了消息,教我的小辫儿长到鼻子上来!”
  他说完,弟兄亲热的握了手,他还给了弟弟一毛钱和一个鸡蛋作盘缠。
  小木人离开家门,一气就走了五里地。但他并不觉得劳累,可是他忽然站住了。他暗自思想,往哪里去呢?哪里有日本鬼子呢?正在这样思索,树上的鸟儿——他站住的地方原是有好几株大树的——说了话:“北,北,北,咕——”小木人平日是最喜欢和小鸟们谈话的,一闻此言,忙问道:“你说什么呀?鸟儿哥哥!”
  这回四只小鸟一齐说,“北,北,北,咕——”“呕,”小木人想了想才又问:“是不是你们教我向北去呢?”
  一群小鸟同声的说:“北,北,北,咕——”
  小木人笑了:“好!多数同意,通过!”说罢,他向小鸟们立正,敬礼,就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转身回来,高声问道:“请问,哪边是北呀?”
  这一问,把小鸟们都难住了。本来吗,小鸟们只管飞上飞下,谁管什么东西南北呢。小木人连问了三四次,并没得到回答,他很着急,小鸟们觉得很惭愧。末了,有一位老鸟,学问很大,告诉了他:“北就是北!”
  小木人一想,对呀,北方拿前面当作北,后面不是南么?对!他给老鸟道了谢,就又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反正前面是北,后面就是南,不会错!”
  小木人在头一天走了一百二十里。他的腿真快。这大概不完全因为腿快,也还因为一心去报仇,在路上一点也不贪玩。要不怎么小木人可爱呢,在办正经事的时候,他就好好的去作,决不贪玩误事。
  天黑了。他走到一条小河的岸上。他捧了几捧河内的清水,喝下去。河水是又清,又凉,又甜。喝完,他的肚里咕碌碌的响起来,他觉得十分饥饿。于是,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哥哥给的那个鸡蛋慢慢的吃了下去。他知道肚中饥饿的时候,若是急忙吃东西就容易噎着,所以慢慢的吃。
  天是黑了,上哪儿去睡觉呢?这时候,他有点想妈妈与布人哥哥了。但是一想起泥人舅舅死的那么惨,他就把心横起来,自言自语的说:“去打日本小鬼,还能想家吗?那就太没出息了!”
  向前望了一望,远远的有点灯光,小木人决定去借宿。他记得小说里常有“借宿一宵,明日早行”这么两句,就一边念着,一边往前走。过了一座小桥,穿过一片田地,他来到那有灯光的人家。他向前拍门,门里一条小狗旺旺的叫起来。小木人向来不怕狗,和气的叫了声“小黄儿”,狗儿就不再叫了。待了一会儿,里面有了人声:“谁呀?”小木人知道,离家在外必须对人有礼貌,就赶紧恭恭敬敬的说:“老大爷,请开开门吧,是我呀!”这样一说,里边的人还以为是老朋友呢,急忙开了门,而且把小狗儿赶在一边去。开门的果然是个老人,小木人的“老大爷”并没有叫错,因为他会辨别语声呀。老人又问了声“谁呀?”小木人立正答道“是我!”老人这才低头看见了小木人,原来他并没想到来的是个小朋友。“哎呀!”老人惊异的说:“原来是个小孩儿呀!怎这么黑间半夜的出来呢?莫非走迷了路,找不到家了吗?”小木人含笑的回答:“不是!老大爷,我不是走迷了路,我是去投军打日本鬼子的!你知道吗,日本鬼子把我的舅舅炸死了?”
  老人一听此言,更觉稀奇。心中暗想,哪有这么小的人儿就去投军的呢?同时,心中也很佩服这个小孩儿;别看他人小,志气可是大呢。于是就去拉住小木人,往门里让。这一拉不要紧,老人可吓了一跳:“我说,小朋友,你的手怎这么硬啊。”
  小木人笑了:“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小木人呀!”
  “什么?”老人喊了起来:“小木人?小木人?”“是呀,我是小木人!我来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小木人非常得意的用着这两句成语。
  “哎呀,我倒还没有招待过木头人!”老人显出有点为难的样子。“我说,你不是什么小妖精吧!”
  “不是妖精!”小木人赶紧答辩。“不信,老大爷你摸摸我,头上没有犄角,身上没有毛,后边也没有尾巴!”
  这时节,院中出来一群人:一位老婆婆手中端着灯,一位小媳妇手中持着烛,还有一位大姑娘,和四五个男女小孩。大家把老头儿与小木人围在当中,都觉得稀罕,都争着问怎回事。大家一齐开口,弄得谁也听不见谁的话,乱成了一团。小木人背过身子,用手捂住嘴。大家忽然听见敲锣的声音,一齐说:空袭警报!马上安静下来。小木人赶紧转回身来,向大家立正,敬礼,象讲演一般的说:“诸位先生,我是小木人,现在去投军打日本,今天要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大家听明白了,就又一齐开口问长问短,老人喊了一声“雅静!”看大家又不出声了,才说:“我们要先熄了灯,不是有警报吗?”
  小木人不由的笑出声来,“那,那,那是我嘴中学敲锣呀!不是真的!”
  这样一说,逗得大家又笑成了一团。
  “雅静!”老人喊了一声,接着说:“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咱们没有招待过木头人呀!”
  四五个小孩首先发言:“我们会招待木头客人!教他和我在一块睡!”然后争着说:“我的床大!”另一个就说:“我的床香!”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
  这时候老太太说了话:“谁也不要争,大家组织一个招待委员会,到屋里去商议吧!”
  “好!好!好!”小孩一齐喊。然后不由分说,便把小木人抬了起来,往屋里走。
  不大一会儿,委员会组织好。老人作睡觉委员,专去睡觉,不用管别的事,因为上了年岁的人是要早睡的。老太太和小媳妇作烹调委员,把家中的腊肠腊肉和青菜都要作一点来,慰劳木头客人。大姑娘作编织委员,要极快的给小木人编一双草鞋,和一顶草帽。小孩们作宿舍委员,把大家的床都搬到一处,摆成一座大炕,大家好和小木人都睡在—起,不必再起争执。
  热闹了半夜,大家才去睡觉。小木头人十分感激,眼中落出木头泪珠来。拾起木泪,送给孩子们每人两个,作为纪念品。他虽是这样的感激大家,大家可是还觉得招待不周。真的,谁不尊敬出征的人呢?出征的人都是英雄!第二天清早,小木人便起来向大家告辞。大家一致挽留,小木人可不敢耽误工夫,一定要走。一家老小见挽留不住,也就不便勉强,因为他们知道出征是重要的事啊。大姑娘已把草鞋和草帽编好,送给小木人。他把草鞋系在腰间,草帽放在背上,到下雨的时候再去穿戴。老太太把两串腊肠挂在他的脖子上,很象摩登小姐戴的项链,不过稍粗了一点而已。小媳妇给他煮了五个鸡蛋,外加两个皮蛋,两个咸鸭蛋。小孩们没有好东西送给他,大家就用红笔在他的草帽帽沿上写了“出征的木人”五个大字。老人本想把自己用的长杆细袋送给他,怎奈小木人并不吸烟。于是,忽然心生一计,说:“小木人呀,我替你写封家信吧,好教你妈妈放心。”
  小木人很愿意这么作,就托老人替他写,并且拿出两个鸡蛋,也请老人给贴上邮票寄给妈妈和哥哥。老人问他家住哪里。他记得很清楚:“木县,木头村,第一号。”
  老人写完信,小木人用木头嘴在纸面上印了几个吻,交给老人替他交到邮局。而后,向大家一一敬礼,告辞。大家都恋恋不舍,送到门外。小孩子们和小狗一直送到二里多地,才洒泪而别。
  小木人一路走去,甚是顺利。因为他的草帽上有“出征”的字样,所以到处受欢迎,食水宿处全无半点困难,而且有几处小学校,请他讲演。他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口才,但是理直气壮,也颇能感动人;有些小学生因给他拍掌,竟将手掌拍破;有些小学生想跟他一同到前方去,可是被先生们给拦住了。
  走了一个星期,他还没走到前线。小木人心中暗想:中国是多么伟大呀,敢情地图上短短的一条线就得走许多日子呀!在这几天里,他看见几处城市都有被炸过的痕迹,于是就更恨日本鬼子,非去报仇不可。
  走到第十天头上,正是晌午,他来到一座大城,还没进城,他就看见有许多人从城内往外跑。小木人一猜就猜对了:准是有空袭。虽然猜到了,他可是丝毫不怕。他一直奔了城墙去。站在墙根,他抬头往上看。城墙,从远处看,是很直的。凑近了一看,那一层层的大砖原来也有微微的斜度,象梯子似的,不过是很难爬的梯子罢了。再说吧,城墙已经很老,砖上往往有些坑儿,也可以放脚。小木人看完了墙,再低头看自己的脚。他不由的笑了一笑。他的脚是多么瘦小伶俐呀。好吧,他决定爬上城墙去。紧了紧身上的东西,他就开始往上爬。爬到中腰,墙上有一棵歪脖的酸枣树,树上结着些鲜红的小枣,象些珠子似的发着光。小木人骑在树干上,休息一会儿,往下一看,看见躲避空袭的人象潮水一般的往城外走。他心中说,泥人舅舅大概就是这样死的,非报仇不可!说着,心中一怒;便揪上一把酸枣子,也不管酸不酸,全放在了嘴中。
  爬上了城墙,小木人跟猴子一样,伶俐,连跑带跳的就上了城楼的尖儿。哎呀,多么好看哪!往上看吧,天比平日远了许多,要不是教远山给截住,简直没有了边儿呀!往下看吧,一丛一丛的绿树,一块一块的田地,一处一处的人家,都象小玩艺似的,清清楚楚的,五颜六色的,摆在那里。人呀,马呀,牛呀,都变成那么一小块,一小块的在地上慢慢的动。小木人,这时候,很想布人哥哥。假若小布人哥哥现在也在这里,该多么高兴呀。恐怕就是妈妈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致吧,小木人越想越高兴,不觉的拍起手来。哪知道,小木人正在欢喜,远远的可来了最讨厌的声音。忽,忽,好讨厌,就象要把青天顶碎了似的。小木人立在城楼尖上,往远处望,西北角上发现了几只黑小鸟。他指着那小鸟骂道:可恶的东西,你们把泥人舅舅炸碎,还又来炸别人么?我今天不能饶了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敌机到了头上。小木人数了数,一共是六架。飞机都飞得很低,似乎有要用机枪扫射下面的样子。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木棍和鸡冠枪全放下,(这两件东西至今还在城楼上呢,)看飞机来到,就用了全身的力量往上一跳。这真冒险极了,假若他扑了空,就必定跌落下来,尽管他是枣木身子,也得跌碎了哇。可是,他这一下跳得真高。一伸手,他抓住一架飞机的尾巴。左手抓,右手把腰间的绳子——童子军不是老带着一条绳子么?——解下来,拴在飞机尾巴上。然后,他拴了一个套儿,把头伸进去,吊住了脖子。要是别人这样办,一会儿就必伸了舌头,成了吊死鬼。但是小木人的脖子是木头的,还怕什么呢。这样吊在飞机尾巴上,飞机上的人就不会看到他;他们看不见他,他就可以随着飞机回到飞机场呀。到了敌人的飞机场又怎样呢。
  小木人正在思索,让咱们大家也慢慢的想想看吧。
  在飞机尾巴吊着,是多么有趣的事呀!看吧,这又比城楼高得多了。连山哪,都不过是一道道的小绿岗儿;河呀,不过是一条线!真好看,地上只是一片片的颜色,黄的,绿的,灰的,一块块的,一条条的,就好象一个顶大顶大的画家给画上的。更有趣的是一会儿钻到云里去,一会儿又钻出来。钻进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只被一片雾气包围着,有的地方白一点,有的地方黑一点,大概馒头在蒸锅里就是这样。慢慢的,雾气越来越白越少了,哈!钻出来了!原来飞机已经飞到云上边去!上边是青天大太阳,下边是高高矮矮的黑白的云堆,象一片用棉絮堆成的出。山峰上都被日光照的发着金光。哎呀,多么美丽呀!多么好看呀!小木人差一点就喊叫出来。虽然他就是喊起来,别人也听不见。可是他不能不小心哪。
  一会儿,又飞到了一座城,飞机排成了一字形。小木人知道,这是要投弹了。他非常的着急,非常的愤恨,可是一点办法没有。“等一会儿看吧,看我怎样收拾你们!”他只能自言自语的这么说。说罢,他闭上了眼,不忍看我们的城市被敌人轰炸。
  飞机投了弹,很得意的往回飞。这时候,小木人顾不得看下面的景致了,闭着眼一劲儿想好主意,想着想着,他摸了摸身上,摸到一盒洋火。他笑了笑。
  飞机飞得很低了,小木人想,这必定是到了飞机的家。他往上纵一纵身,两手扒住飞机尾巴,尾巴前面有个洼洼,他就放平了身子,藏在那里。飞机盘旋的往下落,他觉得有点头晕,就赶紧把脚拚命的蹬直,两手用力攀住,以免头一晕,被飞机给甩下去。
  飞机落了地,机上的人们都匆忙的下去。小木人斜着眼一看,太阳还老高呢,机场上来来往往还有不少的人。他想呀,现在若是去用火柴烧飞机,至多不过能烧一架,机场上人多,而且架着好几架机关枪呀。莫若呀,等到夜里再动手,把机场上所有的飞机全烧光,岂不痛快么。好在脖子上的腊肠还剩有一节,也不至于饿得发慌。越想越对,也就大气不出的,先把腊肠吃了。
  吃完腊肠,他想打个盹儿,休息休息。小木人是真勇敢,可是粗心的勇敢是不中用的。幸而他还没有真睡了;要是真睡去,滚到空地上来,他就可以被日本人活捉了去。那可怎办呢?你看,他刚一闭眼,就听见脚步声。原来,飞机回到机场是要检查的呀,看看有没有毛病,以免下次起飞的时候出险呀。那脚步声便是检查飞机的人来了哇!小木人的心要跳出来!假若,他们往飞机尾巴下面看一眼,他岂不要束手被擒么?他知道,事到而今,绝不可害怕逃走。他一跑,准教人家给逮住!他停止了呼吸,每一秒钟就象一个月那么长似的等着。幸而,那些人并没有检查这一架飞机,而只由这里走过——小木人连他们皮鞋上的一点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他再也不敢大意,连要打哈欠的时候都把嘴按在地上。就是这样,他一直等到天黑。
  这是个月黑天,又有点夜雾。小木人的附近没有一个人。他只听得到远外的一两声咳嗽,想必是哨兵;他往咳嗽声音的来处望一望,看不见什么,一切都被雾给遮住。他放大了胆,从地上爬起来,轻轻的走出来几步;他要数一数这里一共有多少飞机。转了一个小圈,他已看到二十多架,他不由的喜欢起来。哎呀,假如一下子能烧二十多架敌机,够多么好哇!可是,他又想起了:只凭几根火柴,能不能成功呢?不错,汽油是见火就燃的。可是,万一刚烧起一架,而那些哨兵就跑来,可怎么办,不错呀,机场里有机关枪。可是他不会放呀!糟极了!糟极了……小木人自己念道着,哼,当兵岂是件容易的事呀。
  无可奈何,他坐在了地上,很想大哭一场。
  正在这个工夫,他听见了脚步声音。他赶紧趴伏在地上。来的是一个兵。小木人急中生智,把自己的绳子放出去,当作绊马索,一下子把那个兵绊倒。然后,他就象一道电闪那么快,骑在兵的脖子上,两只木头小手就好似一把钳子,紧紧的抠住兵的咽喉。那个兵始终没有出一声,就稀里胡涂的断了气。小木人见他一动也不动了,就松了手,可是还在他的脖子上坐着。用力太大,他有点疲乏,心中又怪难过的——他想,好好的一个人,偏偏上我们这里来杀人放火,多么可恨!可是一遇上咱小木人,你又连妈都没叫一声就死了,多么可怜!这么想了一会儿,小木人不敢多耽误工夫,就念念道道的去摸兵的身上:“你来欺负我们,我们就打死你!泥人舅舅怎么死的?哼,小木人会给舅舅报仇!”一边这么嘟囔着,他一边摸索。摸来摸去,你猜怎么着,他摸到两个圆球。他还以为是鸡蛋。再摸,喝,蛋怎么有把儿呢?啊,对了,这是手榴弹。他在画报上看见过手榴弹的图,所以一见就认出来。
  把手榴弹在手里摆弄了半天,他也想不起应当怎么放。他很恨自己粗心。当初,他看画报的时候,那里原来有扔掷手榴弹的详图,可是他没有详细的看。他晓得手榴弹是炸飞机顶好的东西,可是现在手榴弹得到手,而放不出去,多么糟糕!他赌气把手榴弹扔在了地上,又到死兵的身上去摸。这回摸到一把手枪。拿着手枪,他又想了想:现在只好用手枪打飞机的油箱。打完一架,再打一架,就是被人家给生擒住,也只好认命了,也算值得了。
  当他打燃了第一架飞机的时候,四面八方的电铃响成了一片。他又极快的打第二架,打燃了第二架,场中放开了照明灯,把全场照如白昼。他又去打第三架。这时候,场中集聚了不知多少敌兵,都端着枪,枪上安着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包围。他急忙就地一滚,滚到一架飞机上面。他知道,他们若向他放枪,就必打了他们自己的飞机,那,他心中说,也不错呀,咱小木人和一架飞机在一块儿烧光也值得呀!
  敌兵还往前凑,并没放枪。小木人一动也不动,等待着逃走的机会。敌人越走越近了,小木人知道发慌不但没用,而且足以坏事。他沉住了气。等敌兵快走他身前了,他看出来,他们都是罗圈腿,两腿之间有很大的空档儿。他马上打好主意。猛的,他来了一个鲤鱼打挺,几乎是平着身子,钻出去。兵们看见一条小黑影由腿中钻出,赶紧向后转。这时候,小木人已跑出五十码。他们开了枪。那怎能打中小木人呢?他是那么矮小,又是低头缩背,膝磕几乎顶住嘴的跑,他们怎能瞄准了哇?可是,他们也很聪明,马上都卧倒射击。小木人还是拚命的跑,尽管枪弹嗖嗖的由身旁,由头上,由耳边,连串的飞过,他既不向后瞧,也不放慢了步,一气,他跑出机场。
  后面追来的起码有一百多人,一边追,一边放枪。小木人的腿有点酸了,可是后面的人越追越紧。眼前有一道壕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跳了下去。跳下去,他可是不敢坐下歇息,就顺着沟横着跑。一边跑,一边学着冲锋号——嘀哒嘀哒嘀嘀哒!
  追兵一听见号声,全停住不敢前进。他们想啊,要偷袭飞机场,必定有大批的人,而这些人必定在沟里埋伏着呢,他们的官长就下命令:大眼武二郎,田中芝麻郎,向前搜索;其余的都散开,各找掩护。喝,你看吧,武二郎和芝麻郎就爬在地上慢慢往前爬,象两个蜗牛似的。其余的人呢,有的藏在树后,有的趴在土坑儿里。他们这么慢条斯理的瞎闹,小木人已跑出了一里地。
  他立住,听了听,四外没有什么声音了,就一跳,跳出了壕沟,慢慢的往前走。走到天明,他看见一座小村子。他想进去找点水喝。刚一进村外的小树林,可是,就听见一声呼喝,站住!口令!树后面闪出一位武装同志来,端着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小木人一看,原来是位中国兵。他喜得跳了起来。过去,他就抱住了同志的腿,好象是见了布人哥哥似的那么亲热。同志倒吓了一跳,忙问:你是谁?怎回事?小木人坐在地上,就把离家以后的事,象说故事似的从头说了一遍。同志听罢,伸出大指,说:“你是天下第一的小木人!”然后,把水壶摘下来,请小木人喝水。“你等着,等我换班的时候,我领你去见我们的官长。”
  太阳出来,同志换了班,就领着小木人去见官长。官长是位师长,住在一座小破庙里。这位师长长得非常的好看。中等身量,白净脸,唇上留着漆黑发亮的小黑胡子。他既好看,又非常的和蔼,一点也不象日本军人那么又丑又凶。小木人很喜爱师长,师长也很喜欢小木人。师长拉着小木人的手,把小木人所作的事问了个详细。他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而且教司书给细细记了下来。等小木人报告完毕,师长教勤务兵去煮十个鸡蛋慰劳他,然后就说:“小木人呀,我必把你的功劳,报告给军长,军长再报告给总司令。你现在怎办呢?是回家,还是当兵呢?”
  小木人说:“我必得当兵,因为我还不会打机关枪和放手榴弹,应当好好学一学呀!”
  师长说,“好吧,我就收你当一名兵,可是,你要晓得,当兵可不能淘气呀!一淘气就打板子,绝不容情!”
  小木人答应了以后不淘气,可是心中暗想,咱小木人才不怕挨板子呀!
  从村子里找来个油漆匠,给小木人改了装,他本穿的是童子军装,现在漆成了正式的军服,甚是体面。
  从此,小木人便当了兵。每逢和日本人交战,他总作先锋,先去打探一切,因为他的腿既快,眼又尖,而且最有心路啊。
         ※        ※         ※
  有一天,小布人在学校里听到广播,说小木人烧了敌机,立下功劳。他就向先生请了一会儿假,赶忙跑回家,告诉了母亲。妈妈十分欢喜,马上教小布人给弟弟写一封信。小布人不加思索,在信纸上写了一大串“一”字,并且告诉妈妈,这些“一”字有长有短有直有斜,弟弟一看,就会明白什么意思。
  写完了信,小布人向妈妈说,他自己也愿去当兵。妈妈说:“你爱读书,有学问。应当继续读书;将来得了博士学位,也能为国家出力。你弟弟读书的成绩比不上你,身体可是比你强的多,所以应该去当兵杀敌,你不要去,你是文的,弟弟是武的,咱家一门文武双全,够多么好哇!”
  小布人听了,就又回到学校,好好的读书,立志要得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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