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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9 巴尔扎克(法)
密告诉别人。他那穷苦的母亲对他异常宠爱,含辛茹苦将他
抚养成人。他的母亲施奈尔小姐本来是阿尔萨斯地区一个农
民的女儿,从来没有结过婚。她那多情的心曾经被一个以爱
情为儿戏的有钱男子残酷地伤害过。当时她还是一个年轻貌
美的少女,正处在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阶段,她以自己的爱
情和全部美丽的梦想为代价,尝到了那样缓慢而又那样迅速
地向我们袭来的幻想破灭的滋味。说它缓慢而又迅速,是因
为我们不到最后关头总不肯相信坏消息的真实性,似乎总觉
得它来得太快。那一天是千思万想的一天,也是产生虔诚的
宗教思想和自我牺牲精神的一天。她拒绝了欺骗她的那个人
的布施,弃绝尘世,做然地对待自己的失足。她放弃社会上
的一切享乐,全心全意地抚育儿子,从儿子的身上寻回人生
的全部乐趣。她以劳动养活自己,在儿子身上积累起财富。这
样,在贫困中忍受了长时期的痛苦以后,她终于有一天获得
了报偿。她的儿子在上一届画展中获得了荣誉勋位团十字勋
章。报章一致认为他是个新发现的天才,至今还真诚地赞扬
他。美术界人士也承认施奈尔是一位大师,商人们争着用高
价购买他的作品。希波利特·施奈尔只有二十五岁,他从母
亲那里获得了一个女性的心灵,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
在社会上的地位。他的母亲曾经在很长的时期中一点生活享
受也没有,他想把一切生活享受都还给她,他是为了她而生
存,希望仗着荣誉和财富的力量,有朝一日,能够使她幸福、
富有、受人尊重,而且周旋于名人之间。因此施奈尔只在可
敬和著名的人物中结交朋友。他把交友的条件提得很高,他
想依靠自己的天才,将自己已经很高的地位提得更高。工作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迫使他经常独处,而独处正是产生一切伟大思想的泉源,自
幼辛勤工作的习惯,使他仍然保留着装点他的童年的最美丽
的信仰。他的青春的心灵并不缺乏纯洁的品德,这些品德使
年轻人成为特殊的人物,他们的心里充满至高无上的幸福,充
满诗意和纯洁的希望,老于世故的人可能认为这些希望很幼
稚,可是只有质朴的希望才真正深刻。他具备着天赋的温和
而彬彬有礼的风度,非常能够打动人心,甚至能够感动那些
并不理解这种风度的人。他长得俊美。他的发自内心的声音,
能够引动他人内心高尚的情感,而且由于音调相当天真,表
明他真正质朴而谦逊。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吸引力,凡是遇见
他的人都喜欢和他接近。幸而科学家们还未能分析出这种精
神吸引力的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认为在这里找到了加尔瓦尼
学说的现象,认为那是一种特殊液体的作用,而且把我们的
感情列成公式,说是由多少氧气成分和多少电流成分所构成
的。…这些细节可能帮助那些大胆冒失的人和上流社会的人
们了解,为什么希波利特·施奈尔在支使门房到玛德莱娜路
的那一头去雇车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向门房的女人提出有关
那两个好心肠女人的任何问题。在这种场合,门房的女人自
然要向他详细询问跌伤的经过,打听住在五层楼的两个房客
①此处指一七八九年意大利科学家加尔瓦尼的青蛙事件。加尔瓦尼是解剖
学教授,他把几只解剖过的青蛙用铜钩穿过腰部神经挂在铁架上,在摇
动中青蛙的神经每碰到铁架时,死蛙的肌肉就不住地抽动。加尔瓦尼认
为构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青蛙体内有一种特殊液体在起作用。然而不
久以后,意大利物理学家伏特证明这种所谓神经液体根本不存在,实际
上这种现象是电流引起的。为着证明他的理论,他发明了伏特电池。
人间喜剧第一卷
怎样救护他。虽然他只是简单地用“是”和“不是”来回答,
可是他并没有能够阻止她服从一般看门人的本能:她站在个
人利害立场,根据看门人的私下判断,向他大谈特谈那两个
陌生女人。
“呀!”她说,“这大概是勒赛尼厄小姐和她妈,她们住在
这里已经四年了。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一
清早就有一个年老而且半聋的女佣人来服侍她们,到正午就
走了,她讲话的次数并不比一堵墙来得多…。晚上时常来的人
有两三位老先生,他们都象您一样挂着勋章,先生。有一位
先生有自备马车,有跟班跟着,据说他有六万利勿尔的年息。
这些老先生在她们家里坐到夜深才走。不过,她们都是很安
静的房客,就跟您先生一样;而且她们真节酋,一个子儿也
不乱花,凡是收到付帐的单据,她们总立刻付清。真古怪,先
生,她们母女两人竟是不同姓的。呀!有时她们到杜伊勒里
王家花园去的时候,这位小姐可真光彩,每次出去总有许多
后生随着她回来,这位小姐总是让他们吃闭门羹,她做得对。
房东受不了……”雇来的车子到了,希波利特不再听下去,乘
上车子回到家里。他将事情经过告诉母亲,他母亲重新替他
包扎好伤口,而且不准他第二天到画室工作。结果希波利特
在家休息了三天,延请医生诊治,服过几剂药。在这几天的
蛰居中,他闲着没事,想象力帮助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他昏
厥以后那个场面的种种经过。年轻姑娘的侧影,只要他闭上
眼睛,便在黑暗中很鲜明地在他的视觉中显现。他似乎又看
①墙是不会讲话的,这是说她几乎从来不开口。
人间喜剧第一卷
见那位母亲衰老而憔悴的面容,似乎还感觉到阿黛拉伊德的
双手,他觉得她有一种手势,当初虽然没有十分引起他注意,
回忆起来却感到分外优美卓绝;随后,她的某一种姿势,或
者被遥远的回忆所美化了的悦耳的声音,都突然间重新出现,
宛如沉在水底的物件重新漂浮到水面上来。因此,在他能够
恢复工作的那一天,他一大早就回画室去;他这么着忙的真
正原因,是去访问两位邻居,毫无疑问,他已经获得了这项
权利;至于那些他已经着手绘制的作品,他早就忘记了。当
爱情撕破了裹着它的讯褓以后,便会遇到无法解释的欢乐,这
是曾经恋爱过的人们都能理解的。因此为什么画家在走上通
到第五层楼的楼梯的时候,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有的人
是一定懂得的,而且也能够猜到,为什么画家在望见勒赛尼
厄小姐那简朴的套间的棕色房门的时候,心跳得那么厉害。这
位和她的母亲不同姓的小姐在青年画家心中引起无限的同
情,他希望看到她与他的地位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认为她
一定也有他自己那样的不幸身世。他在画室里一面工作,一
面陶醉在爱情的幻想中,而且故意弄出各种响声,目的是使
住在下面的她们想起他,正如他在想念她们一样。他在画室
里逗留到很晚,就在那里吃了晚餐;晚上七点钟左右,他走
下楼来,去拉两位女邻居的门铃。
也许由于廉耻之心的缘故,从来没有一位风俗画家,敢
于把某些巴黎生活的奇妙内景揭发出来,或者把那些住宅的
内部秘密描绘出来,我们只是经常看到从这些住宅中走出一
些穿戴漂亮时髦的人物,走出一些外表非常言有的光彩夺目
的妇女,但同时在这些妇女身上也处处看得见贫困的可疑迹
人间喜剧第一卷
象。因此如果我们在这里把一个家庭的景象描写得过分坦白,
或者你认为描写得过分冗长,请你不要谴责这种精雕细刻的
描写,可以说这是故事本身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两位女邻居
的住所的内部景象,对希波利特·施奈尔的感情和希望有很
大的影响。
这所房屋的业主属于那些把巴黎房产主的身分视为一种
职业,而且生来对房屋的修理和装饰深恶痛绝的人。如果把
人类按照道德来排列,这些人的地位正好排在守财奴和高利
贷者之间。由于精于计算,他们非常乐天,而且全都是奥地
利维持现状派…的忠实拥护者。如果你说起要把壁橱或者一
扇门改装一下,或者开一个必要的通风口,他们就会眼露凶
光,大动肝火,象受惊的马一样暴跳起来。如果他们的烟囱
顶上的盖头被风刮倒,他们马上就会生病;因为支付了修理
费,他们就不到竞技剧场和圣马丁门剧院…去看戏。希波利
特为着画室内部的某些装修问题,曾经免费观看业主莫利讷
先生演出的一幕滑稽剧。因此当他看见壁板上一层浓黑的颜
色、一块块的油污、各种斑点及其他令人不快的附属物的时
候,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看来,这些
贫苦的烙印倒也并不缺乏诗意。
勒赛尼厄小姐亲自出来开门。认出是青年画家之后,她
①暗指梅特涅(1773 1 859)制定的维持现状政策。这里是说悭吝的房产
主不愿花钱修葺房屋,总是维持现状。
②竞技剧场、圣马丁门剧院,都是巴黎的著名剧院。房东要省下看戏的钱
来补偿修理房屋的损失。
人间喜剧第一卷
向他行了一个礼;随即受自尊心的驱使,很迅速地转过身来,
用巴黎女人的那种机智,把一道装有玻璃隔板的门掩上。否
则希波利特就可以通过这扇门,约略看见经济火炉上方有些
衣服晾在绳子上,有一张老旧的帆布床,有焦炭、木炭、熨
斗、沙滤水瓶、刀叉碗碟,以及其他各种小家小户的用具。这
化验室似的房间通常被称为杂物间,有些相当干净的细纱帷
幕很周密地把它遮盖住,里面光线不很明亮,只从几个开向
邻院的小气窗透进光线来。希波利特运用他艺术家的眼光,只
经过迅速的一瞥,就看清楚了这隔成两小间的第一间屋的用
途、里面的家具和整个大间的大体情况。比较象样的那一小
间既作接待室,又作吃饭间,壁上糊着一层陈旧的金黄色花
纸,纸的边沿都起了细毛,大概是雷韦永商店的出品,纸上
的小洞和斑点都用面包糊仔细地填补过。墙上对称地挂着一
些版画,框子的金色已经褪尽,画的内容是勒布伦画的全套
《亚历山大战史》…。房间的中心,有一张整桃花心木的桌子,
式样很古老,边沿已经磨损。一个取暖的小火炉装在壁炉的
前面,炉简直上直下,没有拐脖,几乎难以发觉;壁炉口放
着一个橱。和以上这些东西构成奇特对照的,是一些还带着
过去富贵痕迹的雕花桃花心木椅子;可是红羊皮坐垫上镀金
钉子和金丝线的伤痕已经和王家卫队里年老军曹身上的伤痕
一样多。这房间是一所博物馆,陈列着这种把一个房间作两
样用途的家庭所特有的用具,有许多东西是叫不出名字的,其
①勒布伦(1 619 1 690),法国画家,装饰艺术家和美术理论家。《亚历山
大战史》系路易十四为装饰凡尔赛宫向勒布伦所订的油画,共六幅。
人间喜剧第一卷
性质是豪华和贫困的混合。在其他许多珍奇的物品中,希波
利特还看见一只装饰精美的望远镜,悬挂在装饰壁炉的发绿
的小镜子上面。为着陪衬这件特殊的家具,在壁炉和板壁之
间放着一只蹩脚的碗柜,漆成桃花心木的颜色,这是所有的
木器中仿制得最不成功的家具。光滑的红色瓷砖,铺在椅子
前面的小块地毯,还有家具,全都揩拭和打扫得很干净,使
这些陈旧物品发出一种虚假的光泽,结果更显出这些东西的
破损、陈旧,说明已经用过很长时间。虽然窗户半开着,街
上的风吹拂着花布窗帘,房间里仍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
这是杂物间、吃饭间和楼梯三处地方所发出来的气味的混合。
窗帘张挂得很仔细,想掩盖掉过去的房客为表示自己在这里
住过,在窗口上镶嵌的各种类乎壁画的东西。阿黛拉伊德迅
速地把另外一间屋的房门拉开,颇有些欣喜地把画家领到这
房间里来。希波利特以前在他母亲那里看见过这种穷困的景
象,童年的回忆使他在这里所获得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比任
何人都更了解这种生活的每一细节。这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
在这儿看到了他童年生活里的东西,因此他没有轻视这种掩
饰着的贫困,也不因他刚刚为母亲所挣得的富裕生活而骄傲。
“怎么样?先生!您的伤好了吧?没事了吧?”年老的母
亲从放在壁炉角的一张旧沙发上站起来说,指着一张椅子请
他坐下。
“没事了,太太。我来向您道谢,谢谢您对我的精心照料。
特别要谢谢这位小姐,是她听见我摔下来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希波利特朝年轻姑娘望着。他说的
是一句笨拙得很可爱的话,心里被真正的爱情首次侵扰的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候,就会说出这种话来。阿黛拉伊德正在点燃那盏两面透风
灯,好把蜡烛拿走。蜡烛装在一只扁平的小铜烛台上,在烛
台表面,古里古怪地浇铸了一些突凸的长条花纹。她微微行
了一个礼,把烛台拿到外面接待间,回来把灯放在壁炉上,靠
近她母亲坐下来,坐的位置比画家稍微靠后一点,好随心所
欲地端详他,睑上却装出注意那盏刚点燃的灯的样子。颜色
灰暗的灯罩带着湿气,灯火受了湿气的影响,和没有剪齐的
黑色灯芯展开搏斗,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希波利特瞧见壁炉
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便赶紧从镜子里偷看阿黛拉伊德。年轻
姑娘所玩弄的小聪明,结果反而使他们两人都很窘。希波利
特一面和勒赛尼厄太太 这是他随意替她取的姓氏——谈
话,一面不露痕迹地偷偷察看这间客厅。那只取暖的火炉里
已经堆积了不少炉灰,让人没法看清壁炉薪架上的埃及人像,
炉膛里的木柴已经快要燃尽,炉底的火砖象守财奴埋藏宝物
似地埋藏在下面。一块经过精心修补的陈旧的奥比松出产的
名贵地毯铺在瓷砖上,褪色得厉害,破旧得象残废军人的衣
服,根本盖不满瓷砖,也挡不住从脚底下升上来的寒气。墙
上糊着发红的花纸,充作有黄色花纹的丝质布帛。在正对窗
户的那面墙中间,画家看见糊壁纸当中有一道缝和一些裂纹,
那显然是床橱…的门,勒赛尼厄太太大概就睡在那里。一张
长沙发摆在门前作掩护,可是遮盖不住这秘密。壁炉对面有
一只桃花心木的五斗橱,式样和装璜都说明是名贵的、值钱
①在法国老式房屋中,有一种特殊的壁橱,橱里是一张床,称为“床橱”。
白天,把“橱”门关上;夜司,打开“橱”门睡觉。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货色。五斗橱上方悬挂着一个高级军官的画像,在微弱的
灯光下,画家看不清画中人的官阶,然而就他所看见的来说,
这是一幅画得非常糟的画像,他简直以为是在中国画的。窗
户上挂着的红丝窗帘,与这一室两用的客厅里家具上蒙着的
黄色和红色刺绣品一样褪尽了颜色。五斗橱的大理石台面上
有一只名贵的孔雀石制成的茶盘,上置一打咖啡杯,杯上的
图画色彩鲜艳,显然是塞夫勒出产的名贵瓷器。壁炉上面立
着一只拿破仑朝代的古老座钟,钟面上是一个武士驾驭着一
辆四匹马拖的战车,战车车轮的每一根辐条上,都有一个标
明钟点的数字。烛台上的蜡烛已经被烟熏黄,壁炉架子的两
角各放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插着沾满灰尘和已经发霉的纸花。
在房间的正中,希波利特看见已经支上了一张牌桌,桌上放
着崭新的纸牌。对于一个擅长观察的人来说,这种把贫困掩
饰起来的景象,犹如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人一般,总会有一
种令人不快之处。一个有头脑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会暗中设想:
这两个女人要么道德非常高尚,要么是靠骗人和赌博为生的
人。可是看见了阿黛拉伊德,一个象施奈尔那么纯洁的青年
男子是只会从绝对清白那方面设想的,而且对于这张和其他
物件并不协调的桌子,也会用种种高贵的理由来加以解释。
“孩子,”老妇人对年轻姑娘说,“我觉得冷,给我们升点
火吧,把我的披肩拿来!”
阿黛拉伊德向连着客厅的房间走去,显然那房间就是她
的卧室,回来的时候,她把一条开司米披肩递给她的母亲。这
条披肩上面有印度图案,如果是新的,价钱一定很贵,可惜
已经很旧,一点没光彩,又到处补缀过,和室内的家具倒很
人间喜剧第一卷
协调。勒赛尼厄太太很熟练地把披肩裹在身上,举动相当迅
速,表明她的确感觉寒冷。年轻姑娘轻盈地跑到杂物间去,带
回一小把木柴,利落地把木柴抛到火中,使火重新旺起来。
要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谈话完全表达出来是相当困难的
事。希波利特自己在童年时代经历过贫困的生活,因此特别
敏感,看见周围都是掩藏不住的贫困的迹象,他根本就不敢
向他的邻居提到一句关于家庭状况的话。关于这方面的话,即
使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也可能很不合适,只有交情很深
时才能这样做。可是画家对于这种尽力掩饰的贫困非常关心,
他的善良的心灵为之感觉痛苦;同时他也知道,一切怜悯,即
使是最友善的怜悯,都会伤害他人的自尊心,因此他心里想
的事嘴里不敢说出来,感到很不自在。两个女人一开头就谈
到绘画,因为女人们都猜得出,初次访问总是使人暗中发窘
的;也许她们自己也感到局促,然而她们的智慧向她们提供
了各种办法来结束那难堪的场面。阿黛拉伊德和她母亲向年
轻人提出关于绘画的整个过程和他学画的经过等等问题,使
他谈话大胆起来。她们的言谈里充满友好和亲切的意味,所
以无论谈到什么小事,都能很自然地引导希波利特讲出表现
他的道德和品性的意见。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可是
忧愁已经过早地使她面容憔悴;她现在只剩下清癯的面容和
轮廓,一言以蔽之,是如骷髅一般的面庞,但是这张睑庞显
示出高度的机敏,眼波顾盼的表情带有先朝宫廷妇女所特有
的无法形容的风韵。这种精明机智,可以认为是德性很坏的
标志,是工于心计和狡猾到极点的女人的标志,可是同时,也
可以认为是品德高尚的人的聪敏灵巧的表现。一个平庸的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确不容易在妇人睑上分辨出是直率还是狡猾,是阴险还是
善良,只有具备入木三分的观察力的人,才能估量出睑上各
种不易捉摸的变化的意义,例如某一线条弯曲程度如何,酒
涡深浅如何,睑颊鼓出或者隆起程度如何,等等。这种判断
完全属于直觉范围,只有直觉能够使人发现每个人企图隐藏
起来的东西。这位老太太的面容也象她所居住的房间一样:要
想知道房间的贫困是掩盖着道德还是不道德,或辨别出阿黛
拉伊德的母亲过去到底是个工于心计、惟利是图和出卖肉体
的交际花,还是个品德高尚的多情女子,似乎都很困难。象
施奈尔这种年龄的青年,自然首先是从好的方面着想。所以,
他凝视着阿黛拉伊德高贵而带点敲I曼的前额,欣赏她充满着
感情和智慧的眼睛时,他觉得好象从她身上嗖到了道德的朴
素而醉人的芬芳。在谈话中,他抓住谈到一般肖像画的机会,
取得了仔细看看那幅用彩笔画得非常糟糕的人像的权利。那
幅画的颜色已经泛白,大部分的粉彩已经剥落。
“女士们,你们保留着这幅画是不是因为画得很象啊?从
艺术眼光看来,这幅画是画得很糟的,”他一面说,一面定睛
望着阿黛拉伊德。
“那是在加尔各答画的,当时画得很仓促,”母亲用激动
的声音回答。
她凝神望着那幅拙劣的画像。专注的神情表明她正沉醉
在幸福的回忆中,当这些回忆被唤醒,犹如美好的晨露落在
心头,人们往往会为那些记忆犹新的感受而陶醉。然而从她
的面部表情上也可以看出永久的创伤的痕迹。至少,这是画
家所获得的印象,他现在已经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太太,”他说,“再过些日子,这幅彩粉画的颜色就会全
部褪落。到那时候,这幅肖像画便只能留存在您的记忆中。在
您能够看出您亲爱的人的容貌的地方,别人就什么也看不出
来了。您肯准许我把这幅人像复制在画布上吗?在画布上比
在这张纸上能够保存得长久些。看在邻居的情分上,请准许
我帮您这个忙吧!有时候一个画家喜欢从大幅作品中走出来,
画一些规模比较小的画,因此,把这个人像再画一次,对我
也可以说是一种消遣。”
老妇人听见这些话,竞激动得战栗起来,阿黛拉伊德向
他投射了一道象从心里发射出来的深沉的眼光。希波利特想
借些缘由把自己和两个女邻居联系起来,取得打进她们的生
活圈子的权利。他的建议一直触动到她们内心最亲切的感情,
而且这是他所能够提出的唯一的建议:它既满足了他的艺术
家的自尊心,又毫不伤害这两个女子。勒赛尼厄太太接受了,
既不太快,也不勉强,而是象那些有伟大心灵的人一样,很
清楚这种好意对他们的友情所产生的影响,而且认为这是一
种体面的恭维和尊敬的表示。
“我觉得,”画家说,“画中人穿的是海军军官的制服,是
吗?”
“对了,”她说,“这是海军舰长的制服。我的丈夫德·鲁
维尔先生在亚洲海岸跟英国战舰作战的时候受了伤,后来在
巴达维亚去世。他指挥的三桅战舰只有五十六门大炮,而英
舰复仇号却有九十六门。双方实力悬殊,可是他依然勇敢地
抵抗,一直打到黑夜,他终于能够退出火线。我回到法国来
的时候,波拿巴还没有掌握政权,当时的政府拒绝给我抚恤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金。最近我又请求过一次,大臣很冷酷地对我说:如果德·
鲁维尔男爵曾经追随王上逃亡,他就不至于死了;还说:如
果他也逃亡过,他现在早做到海军少将了。总之,这位大臣
阁下不知引用了什么法律,结果是告诉我不能享有年金。我
是受朋友们的怂恿才去请求的,请求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我可
怜的阿黛拉伊德。利用夺去一个女人全部精力的悲痛事件去
向人伸手,我从来就感到厌恶,我不喜欢把无可补偿的流血
用金钱来加以估价……”
“妈,这个话题总是使您难过。”
听见阿黛拉伊德这样说,勒赛尼厄·德·鲁维尔男爵夫
人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先生,”年轻姑娘对希波利特说,“我过去以为画家的工
作是不大有声音的呢!”
听了这句话,施奈尔想起他早上故意弄出来的响声,不
由得睑红起来。幸而门口有一部车子停下来的声音,阿黛拉
伊德突然站了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才使得他不必撒谎。阿
黛拉伊德走进自己的卧室,很快地拿着两只镀金烛台走出来,
烛台上插着已经点过的蜡烛。阿黛拉伊德迅速地把蜡烛点着,
随即不等门铃响,便走过去把头一个房间的房门打开,把灯
放在那里。一阵在头部什么地方吻了一下的声音一直传到希
波利特的心里。谁能够这么亲呢地对待阿黛拉伊德呢?希波
利特很焦急地要看看到底是谁。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马上得
到满足,来客和年轻姑娘低声地谈着话,他觉得他们谈了好
长一段时间。最后,德·鲁维尔小姐终于出现了,后面跟着
两个男子。这两个男子的衣服、面貌和外表简直就是一部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史。头一个男子年纪大约有六十岁,穿着一件大概是当时在
位的路易十八首创的礼服,那位裁制这些衣服的裁缝应该永
垂不朽,因为他解决了裁制上最困难的问题。这位艺术家一
定非常熟悉过渡的艺术,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当时的政局
动荡不定。能够认识自己的时代岂不是罕有的才能吗?因此
裁制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衣服的艺术家,自然应该永垂不朽。
这件礼服既不象民服,也不象军服,同时可以被认为是军服,
也可以被认为是民服,在今日年轻人的眼中,简直就是笑料。
礼服后面两道燕尾的滚边上绣着百合花…。金色的钮扣上也
有百合花图形。肩膀上空着两个肩章的位置,等待着毫无用
处的肩章。这两个位置是军人的标志,空在那里使人想起一
封没有批语的申请书。穿蓝色呢绒王服的老头,扣眼上装饰
着几条缓带。他那镶着绞金线的三角形帽子大概经常拿在手
里,因为他的扑粉假发的雪白的两翼丝毫没有被帽子压过的
痕迹。他看上去还没超过五十岁,显得非常健壮。睑上一方
面流露出流亡贵族的忠诚直率的性格,另方面也具有放荡和
潇洒的火枪手风度。火枪手们无忧无虑寻欢作乐的劲头,在
风流史上是闻名的。他的手势、他的举止、他的态度都表明
他既不想改变他的忠于王室的立场,也不想改变他的宗教信
仰和其他一切爱好。
跟随着这位神气活现的“路易十四的精兵”(这是拿破仑
党人给这些先朝遗老所起的绰号)的,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
人物。他本来是画中的配角,为着要很好地描写他,必须把
①百合花徽是波旁王室的王徽。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当作主角来处理。试想一个干瘪瘦削的人,穿着和第一个
人相同,可是他只是头一个人的倒影,或者可以说只是他的
投影。第一个人的衣服很新,另一个人的衣服却又旧又暗淡。
与第一个人相比,他头发上扑的粉好象没有那么洁白,绣百
合花的金线也没有那么闪烁发光,肩膀上的空白肩章地位似
乎更空虚,更皱巴,人也没有那么聪明,而且似乎更衰老。总
之,他就象黎瓦洛尔所说的:“尚瑟内兹吗?这是我的月光。”…
他是第一个人的翻版,而且是大为逊色和拙劣的翻版,因为
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正如石印版画第一张和最末一张之间
的差别一样。这个不说话的老头子在画家心目中是一个谜,而
且始终是一个谜。这个骑士(他是个骑士)一句话也不说,也
没有人对他说话。他到底是个朋友,是个穷亲戚,还是个形
影不离地跟着那位老风流的随从,就象一名贴身侍女跟着一
位老太太一样呢?他的地位是不是介乎一条狗、一只鹦鹉和
一个朋友之间呢?他曾经救过他恩人的财产或者生命吗?他
是另一个托比上尉的特利姆…吗?他在德·鲁维尔男爵夫人
家里就象在其他各处一样,总是惹起他人的好奇心而永远不
让这些好奇心得到满足。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谁还记得大
①黎瓦洛尔(1753 1 8叫),巴黎的名记者,保王党;尚瑟内兹(1760
1794),黎瓦洛尔的朋友和编《使徒行传》时的合作者。“月光”喻追随
者,因月球本身不发光,月光只是太阳的反射。
②托比和特利姆都是斯特恩(1713 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他
们是服役期司的伙伴,退伍后仍形影不离。
人间喜剧第一卷
革命以前,这位骑士对他朋友的太太的特殊感情呢?何况这
位太太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两个老古董中看起来比较新的那一个很潇洒地向德·鲁
维尔男爵夫人走过去,吻她的手,坐在她的近旁。另一个行
了一个礼,坐在他的原型旁边,两人相距大约有两张椅子远。
阿黛拉伊德走过来,把臂肘靠在第一个老头所坐的椅子的靠
背上,不自觉地模仿了盖兰名画里狄东的妹妹的姿势…。虽然
老头子对她采取的是父亲般的亲呢态度,然而此刻阿黛拉伊
德对他举动的随便似乎很不满意。
“怎么?你恼我了吗?”他说。
然后他斜着眼睛向施奈尔望了一眼,眼光里充满狡猾和
微妙的表情。这是有教养的人的外交眼光,流露出小心、不
安和彬彬有礼的好奇,似乎在质问:这个陌生人也是我们的
人吗?
“您瞧,这是我们的邻居,”老太太指着希波利特对他说,
“他是一个闻名的画家,您即使对于艺术毫不关心,恐怕也知
道他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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