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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89 巴尔扎克(法)
③指古法尺,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会上有一种身兼两职的人,既是秘书又是总管,或既非完全
是秘书也并非完全是总管,是某个穷亲戚或者碍手碍脚的朋
友之类。对这等人,一般多少有点蔑视,伯爵夫人当然也不
例外。
“因为不必谢我,女伯爵,”他颇不拘礼节地Ⅲ回答,“我
是亚当的朋友,我乐意照料他的权益。”
“你也乐意老站着,”亚当接着说。
于是帕兹在门帘旁边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我记得在我结婚的时候见到过您,有时在院子里也见到
您,”夫人说,“不过,您既然是亚当的朋友,为什么要把自
己摆在低人一等的地位上呢?”
“巴黎人的看法如何我完全不在乎,”他说,“我为自己活
着,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为你们俩而活着。”
“但是上流社会对我丈夫的朋友如何看法,我却不能无动
于衷呀……。”
“哦!夫人,请您对他们说这是一个怪人,上流社会很快
就会心满意足的。”沉默片刻后,他问道:“您打算出门吗?”
“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森林吗?”伯爵夫人反问道。
“愿意。”
说完,帕兹施礼,走出屋子。
“多么好的人啊!他象孩子一样纯朴,”亚当说。
“现在跟我讲讲你跟他的关系吧,”克莱芒蒂娜要求道。
“我亲爱的宝贝,”拉金斯基说,“帕兹跟我一样出生于古
①这表明帕兹在身分上并非下等人,否则应该称“伯爵夫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老的名门世家,本姓帕济,这个家族遭难的时候,其中有一
个人从佛罗伦萨逃到波兰,并在波兰成家立业,改姓帕兹,被
封为伯爵。这个家族在我们共和君主国兴盛时期立下赫赫战
功,由此发迹。主干在意大利被砍倒,它的枝条却在波兰茁
壮成长,而且从帕兹伯爵家族又分出好几个支系。有的支系
贫苦,有的支系富有,这种情况,你不必感到奇怪。我们这
个帕兹属于穷支系的后代。他从小失去父母,除了一把剑之
外一无所有。我国革命时期,他在康斯坦丁大公Ⅲ的军队里
服役。一旦参加波兰军队,他就象一个波兰人、象一个爱国
者、象一个赤条条毫无牵挂的人那样战斗,有了这三个条件
就能一往无前地冲杀。在最后一次决战中,他以为后面有士
兵跟随,一直冲进俄国的炮兵阵地,当了俘虏。我当时在场,
他的英勇行为鼓舞了我,于是我对手下的骑兵叫道:“快去救
他!”我们从几面分头包抄过去,我救出了帕兹,我是第七名
幸存者:我们去时是二十个人,回来时算上帕兹只剩下八个。
华沙已经被出卖吲,我们不得不设法逃出俄国人的魔爪。凑巧
得很,帕兹和我,我们俩在同一时间到达维斯瓦河彼岸的同
一个地方。当时普鲁士人成了俄国人的鹰犬,我亲眼看到这
位可怜的上尉被普鲁士人逮住。人们如果从斯提克斯河捕捞
到一个人吲,是不会轻易丢开他不管的。帕兹再次遇险,我心
①康斯坦丁大公(1779 1831),沙皇尼古拉一世之兄,波兰总督,曾参与
镇压一八三0至一八三一年的波兰起义。
②华沙于一八三一年九月八日被波兰将军克鲁科维奇出卖给俄国。
③斯提克斯河是冥河,这里的意思是搭救了一个人的性命。
人间喜剧第三卷
里非常难过。为了帮助他,我干脆让自己和他一起被捕。单
独一个人可能死于非命的地方,两人在一起就可以死里逃生。
因为当时我们是落在普鲁士人手里,凭着我的姓氏以及和某
些当权人物的亲戚关系,人们便听任我越狱逃跑。我让亲爱
的上尉冒充一名无足轻重的士兵,冒充我们家的一个仆人,于
是我们得以逃到但泽Ⅲ,又在但泽挤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荷
兰船,两个月之后到达了伦敦。当时我母亲已经病倒,正在
英国等我;帕兹和我一起照料她,直到她去世。我们事业的
失败,加速了她的死亡。后来我们离开伦敦,我把帕兹带到
法国。在这样的逆境中结下的友谊,会使两个男子成为兄弟。
到巴黎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我有一笔六万多法郎的年金,
还不算我母亲变卖家中钻石和藏画的余款。我想先让帕兹的
生活有保障,然后在巴黎纵情挥霍。我发现上尉的眼中流露
出惆怅的神态,有时还强忍住滚动的泪珠。我早已发现他的
心灵极其高尚、伟大和慷慨。也许他看见自己受惠于一个比
自己年轻六岁的年轻人而无法报答,心中深深感到遗憾吧。当
时我是独身,无牵无挂,行事轻率,很可能在赌博中输个精
光,或被某个巴黎女人缠住,落得倾家荡产,这样帕兹和我
总有一天要分离。尽管我一再许诺供给他一切所需费用,可
是我经常发现自己忘了或者付不出帕兹的膳宿费。最后,我
的天使,我决意不再让他受罪,免得他羞于向我要钱,或者
某一天遇到困难,找不到我这个伙伴。D曲que吲一天早上吃
①但泽,波兰地名,即今格但斯克。
②意大利文:于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完饭,我们俩双脚搁在炉架上,在壁炉旁各自抽烟。我好不
自在地睑红起来,他不安地瞧着我,我转弯抹角地说了半天,
才把一张二千四百法郎年金的票据递给了他……”
克莱芒蒂娜离开自己的位置,走过去坐在亚当膝上,伸
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前额,对他说:“亲爱的宝贝,
我感到你真美极了!那么,帕兹当时怎么说呢?”
“塔德当时睑色刷白,”伯爵接着讲,“一句话也没有说
……。,,
“啊,他叫塔德?”
“对,塔德把票据折起来,还给我,对我说:‘亚当,我
原来以为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们俩将永不分离。这么说,你
不想要我了?’我说:‘噢!你怎么这么理解啊,塔德!那么,
好吧,咱们再也不谈这事了。如果我破产,你也跟着破产吧。’
他回答我:‘你没有足够的财产过拉金斯基式的生活,你难道
不需要一个朋友来照管你的家务,作你的父亲、兄长、可靠
的知己吗?’亲爱的,帕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和
声音充满着母爱般的恬静,同时表达出阿拉伯人式的感激、哈
巴狗般的忠诚、野蛮人的情谊,毫不做作,真挚坦率。好!我
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波兰人都是这样的——抱住
他,吻他的嘴唇,对他说道:‘让我们生死与共吧!我的全部
财产同时也属于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正是他,没花
几个钱替我买下了这幢宅邸。他在公债涨价时为我卖出,落
价时再为我买进,于是我们用盈利买下了这所棚子Ⅲ。他是识
①“棚子”原是军人对木板营房的称呼,这里却诙谐地指这座豪华的公馆。
人间喜剧第三卷
马的行家,买卖马匹,获利很多,我马厩里的马也没有花多
少钱,但我的马匹是全巴黎最出色、最漂亮的。我们手下的
人都是由他精选的正直诚实的波兰士兵,个个都能为我们赴
汤蹈火。有一阵我好象要破产了,可是帕兹为我勤俭持家,把
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终于弥补了我轻率大意在赌博中造成
的损失,补救了我因年轻干下的蠢事。我的塔德狡猾起来抵
得上两个热那亚人Ⅲ,挣起钱来象波兰犹太人那样玩命,精打
细算起来活象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我单身的时候,怎么也
不能让他象我那样生活。有时非得软硬兼施,才能把他拽去
陪我看看戏或下下酒馆,跟寻欢作乐的哥儿们一起吃顿晚饭。
他不喜欢沙龙生活。”
“那他喜爱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
“他热爱波兰,为波兰而伤心。他唯一的挥霍是接济几个
可怜的波兰流亡者,但更多的是以我的名义寄钱,很少用他
自己的名义。”
“这么好的小伙子,我会喜欢他的,”伯爵夫人说,“我觉
得他象真正伟大的人那样平凡。”
“你在这里见到的所有这些艺术珍品,”亚当接着说,他
丝毫不存戒心地夸奖他的朋友,“都是帕兹搜罗来的,不是在
拍卖中成交,就是买的旧货。啊,他比商人还要精明!下次
你要是看到他在院子里搓手,那准是用一匹好马换来一匹更
好的马。他为我而活着,他的幸福是看到我仪表堂堂,有华
丽的车马。他给自己规定的义务,他都不声不响地去完成,从
①热那亚人精明狡猾,以善于经商著称。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炫耀。有一天晚上,我玩惠斯特输了两万法郎。回家的路
上,我禁不住失声喊道:‘帕兹会怎么说呢!’帕兹把钱如数
交给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他眼光中连一点责备我的
意思都没有,可是这声叹息比这种情况下叔伯、妻子、母亲
的告诫更使我震动。我问他:‘你舍不得这笔钱吗?’‘喔!既
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我舍不得,不,我只是想到,这笔钱可
以供二十个可怜的帕兹生活一年呢!’你知道帕济家族跟拉金
斯基家族一样高贵,因此我从来不肯将我亲爱的帕兹视为下
人。我尽量保持我自己的身分,也让他保持他自己的身分。我
每次外出和回家总得上帕兹那里转一转,就象去看望我父亲
一样。我的财产就是他的财产。总之,塔德确信如果他遇难,
我会立即赴汤蹈火去救他,就象前两次我救他一样。”
“这话的分量可不轻哟,我的朋友,”伯爵夫人说道,“忠
诚如同闪电,打仗的时候能风雨同舟,在巴黎却不见得能同
甘共苦。”
“那好,”亚当接着说,“对于帕兹,我要始终象在打仗时
那样对待他。我们两人的性格都很粗鲁,各有各的缺点,但
我们之间内心的相互了解,使我们亲密的友谊更进了一步。我
们可能先救了一个人的性命,然后又杀死他,如果我们发现
他是一个坏伙伴的话;但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是经过考
验的:我们俩经常从对方得到愉快的感受,从这个角度来看,
也许友谊比爱情更为充实。”
一只美丽的手堵住了伯爵的嘴巴,动作之迅速,好象是
打了他一记耳光。
“这是实情啊,我的天使,”他说,“友谊不会出现感情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破裂和快乐的消亡,而爱情总是先超支,到后来却支出少于
收入。”
“相爱双方都是这样,”克莱芒蒂娜笑着说。
“是的,”亚当接着说,“而友谊只会不断增长。你不要噘
嘴,我的天使,我们俩既是朋友又是情人,我们已经把这两
种感情汇集在我们美满的婚姻之中了,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是什么因素使你们成为这么好的朋友,我来给你解释解
释。”克莱芒蒂娜说,“你们俩过着不同的生活是因为你们的
情趣不同,而不是出于不得已的选择,是由于你们的爱好,而
不是由于你们有尊卑之分。根据初步印象和你给我讲的情况
来判断,很可能在某些时刻,那位下属反而变成了上峰。”
“哦!帕兹确实比我强,”亚当天真地回答,“我只不过比
他运气好罢了。”
为了这句坦诚的供词,他的妻子吻了他一下。
“他把高贵的情操巧妙地隐藏起来,这一点就非常了不
起,”伯爵接着说,“我对他说过:‘你是个电头电脑的家伙,
你总是深藏不露。’他有权用伯爵的称号,但在巴黎他只让别
人称他为上尉。”
“总之,中世纪的佛罗伦萨人在三百年后又出现了,”伯
爵夫人说,“他有但丁和米开朗琪罗Ⅲ的气质。”
“对,你说得对,从气质上说他是个诗人,”亚当赞同地
说。
①米开朗琪罗(1475 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雕塑家
建筑家和诗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么说,我同时嫁给了两个波兰人,”年轻的伯爵夫人
说着做了一个天才演员在舞台上表演的动作。
“亲爱的宝贝!”亚当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要是你不喜
欢我的朋友,那会使我非常伤心的。尽管他对我结婚由衷地
感到高兴,可我们两人都害怕你不喜欢他。你要是对他说你
爱他……哦,象一个老朋友那样爱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去穿衣服,天气很好,咱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克莱
芒蒂娜边说边拉铃叫侍女。
帕兹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所以这天整个巴黎社会看见
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往返布洛涅森林时由她丈夫和塔德左
右陪伴着,都在捉摸陪伴她的那个人是谁。克莱芒蒂娜散步
过程中执意要求塔德跟她一起吃晚饭。女王这道心血来潮的
命令迫使上尉不得不改变平日的穿着习惯。从森林回来以后,
克莱芒蒂娜打扮得颇为娇艳。她走进两个朋友等着她的客厅
时,连亚当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帕兹伯爵,”她说,“咱们一起上歌剧院去。”
女人们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言下之意是:“如果您拒绝我
的要求,我们就此绝交。”
“好的,夫人,”上尉回答,“不过请您只以‘上尉’称呼
我,因为我没有伯爵的财产。”
“那么,上尉,请让我挽住您的手臂,”她边说边挽住他,
把他带进餐厅,那动作的热情亲切,足使情人心花怒放。
伯爵夫人让上尉坐在她身旁,上尉的窘态犹如一个穷酸
的下级军官在一位阔气的将军家作客。帕兹让克莱芒蒂娜侃
侃而谈,他象是在上司面前一样肃然恭听,他从不反驳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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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而且一定要等她明确发问才作回答。总之他在伯爵夫
人眼中显得呆头呆脑,她的殷勤在冷冰冰的严肃举止和彬彬
有礼的外交姿态面前碰了壁。亚当对他说,“塔德,别那么拘
束好不好!好象你不是在自己家里似的!你大概决意想让克
莱芒蒂娜难堪,是不是?”但他的话没有起作用,塔德仍旧是
一副笨嘴拙舌、浑浑噩噩的样子。等到用完餐后点心,只剩
下男女主人时,上尉解释说,他的起居习惯和上流社会人士
完全相反:他八点睡觉,一清早起床,这样他就把自己刚才
的举止归因于想打瞌睡。
“上尉,我本想带您到歌剧院去,让您散散心。不过您还
是自己决定吧,”克莱芒蒂娜语气中稍含愠怒。
“我要去的,”帕兹忙说。
“今天是杜泼雷唱《威廉·退尔》Ⅲ,”亚当插话,“不过也
许你更喜欢上多艺剧院?”
上尉笑笑,拉铃唤男仆。男仆进来后,他说:“让康斯坦
丁套上大篷马车,不要套双座马车,”然后他瞧着伯爵补充道:
“否则我们太挤了。”
“若是法国男人,肯定想不到这一点!”克莱芒蒂娜微笑
着说。
“啊,可我们是移居到北欧的佛罗伦萨人哪!”塔德说话
时语气微妙,目光含蓄,泄露出他在餐桌上的姿态是事先设
计好的。
①杜泼雷(1806 1 896),法国当时著名的男高音兼作曲家,一八三七年四
月十七日首次在歌剧院担任主角,演唱罗西尼的作品《威廉·退尔》。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点不难理解的疏忽,使帕兹在晚餐时的举止和此刻脱
口说出这句话时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照。克莱芒蒂娜向帕兹
送去狡黠的秋波,这类媚眼往往表明女子又惊喜又嗔怪。所
以他们三个人在客厅里用咖啡的时候,大家沉默不语,亚当
感到不自在,但又猜不透为什么。克莱芒蒂娜不再挑逗帕兹,
帕兹则重新摆出军人的僵硬姿态,无论在路上或在包厢里始
终如此,在包厢里他甚至假装睡着了。
“您瞧,夫人,我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人,”《威廉·退尔》
演到最后一场舞蹈的时候,他说,“难道我不正象常言所说,
‘干自己的本行更合适’吗?”
“说真的,亲爱的上尉,您既不哗众取宠,也不善于辞令,
您身上波兰人的气质很少。”
“那么请让我专门照管你们的娱乐、你们的财产和房屋
吧,我只配干这个。”
“算了吧,别装蒜啦!”亚当伯爵笑道,“我亲爱的,他既
多情,又受过良好教育。如果他乐意,完全可以在沙龙里露
头角。克莱芒蒂娜,别把他的谦虚当真啊。”
“再见,女伯爵,我不客气了:我乘您的马车回去早点睡
觉,然后马上派车回来接你们。”
克莱芒蒂娜点点头,没说什么就放他走了。
“多孤僻的人啊!”她对伯爵说,“你比他可爱多了!”
亚当暗暗抓住他妻子的手。
“可怜的好塔德,在别的男子竭力想表现得出我更讨人喜
欢的地方,他却千方百计把自己扮成个陪衬人。”
“哦!”她说,“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否别有用心,一个普
人间喜剧第三卷
通女子会被他搅糊涂的。”
半小时之后,跟班博莱斯拉大叫:“开门啊!”马车夫已
经把车拐过来,等着两扇门打开。这时克莱芒蒂娜问伯爵:
“上尉住在哪儿?”
“喏,那儿,”亚当回答,一边指着一个小塔楼的楼顶,塔
楼一边一个漂亮地耸立在大门两旁,有一扇窗户临街。他的
套房底下是车库。
“那另外一边谁住呢?”
“目前还没有人住,”亚当答道,“另一边马厩上面的小套
房将来准备给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
“他还没有睡呢!”伯爵夫人瞥见塔德的房间还有灯光,说
道。这时马车停在柱廊里,廊柱按杜伊勒里宫中的式样仿造,
代替了原来那个漆成人字纹的俗不可耐的锌板雨篷。
上尉身穿室内便袍,手拿烟斗,望着克莱芒蒂娜进入前
厅。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严峻的。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有一天
亚当带他到意大利剧院去相亲,塔德一见杜·鲁弗尔小姐,心
中极为动情;后来在区政府和圣多马·达干教堂又见到她,从
此他认为任何男子都应专心一意地热爱这样一位女子,要知
道唐璜在mille e treⅢ中也有一个是他最爱的啊!所以帕
兹竭力劝说他们婚后作一次传统的蜜月旅行。克莱芒蒂娜不
在的那段时间内,帕兹的感情几乎是平静的。但这对年轻夫
妇一回来,他的痛苦又发作了。亚当曾送给他一只欧洲甜樱
桃木做的烟袋,此刻他一边用这只六尺长的烟袋抽着拉塔基
①意大利文:一千零三叫专说唐璜曾爱过一千零三个女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203
亚Ⅲ烟,一边想道:“只有我和上帝知道我爱她有多深,上帝
将因我默默忍受痛苦而让我得到报偿!可是怎么做才能够既
引不起她的爱又不引起她的恨呢?”为了寻求这一爱情战略的
定律,他漫无边际地思索起来。不要认为塔德的生活中只有
苦没有乐。这一天他所玩弄的种种绝招便是他内心欢乐的源
泉。自从克莱芒蒂娜和亚当回来之后,他看到自己成为这对
夫妇不可缺少的人,心里越来越感到满足。要是没有他忠心
耿耿地管理家业,这对夫妇非破产不可。哪份万贯家财能经
得住巴黎生活的穷奢极欲呢?克莱芒蒂娜由挥金如土的父亲
抚养长大,根本不懂操持家务,而今即便最富有、最娇贵的
夫人们也不得不亲自监督家业。现在谁还能有个总管呢?亚
当是波兰大贵族的子孙,这种家庭从来是听凭犹太人盘剥的,
他根本没有能力掌管波兰一家巨言残余的产业,正因为财产
多,他压根儿控制不住他妻子和他自己随心所欲地乱花钱。如
果没有帕兹,也许他婚前就破产了。帕兹阻止了他到交易所
去投机,这不已经说明一切了吗?因此,帕兹尽管意识到自
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克莱芒蒂娜,却无法离开这个家,不能
出外旅行,以忘却他的激情。感恩——只有这个词才能解开
他的生活之谜——把他拴在这幢宅邸里,因为惟独他能治理
这个挥霍无度的家。他原以为亚当和克莱芒蒂娜外出度蜜月
能使他平静下来,不料伯爵夫人回来出落得更加美丽,因为
她享受到结婚给巴黎女子带来的精神解放,施展出一位年轻
夫人的全部娇媚。再说亚当又是一位信赖人的青年,他具有
人间喜剧第三卷
真正的骑士风度,深深爱恋着克莱芒蒂娜,他让她享有全部
幸福和独立自由,从而使她焕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魅力。塔
德意识到自己是这一家兴旺繁荣的支柱,他瞧着克莱芒蒂娜
赴宴归来或早晨出发去森林,在林荫大道上见到她坐在漂亮
的马车里,宛如绿叶衬托着一朵鲜花,这一切都使得可怜的
塔德深深地、隐隐地感到心满意足,心花怒放,但是他睑上
丝毫不露痕迹。五个月来,伯爵夫人怎么能见着他呢?他躲
着她,设法避免跟她见面。没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情更接近对
上帝的爱了。一个男子的内心难道不应有某种深度,以便无
声无息、默默无闻地献身吗?这种深度里隐藏着父亲般的和
神明般的高傲,包含着爱情至上的情操,犹如权力至上是耶
稣会士的人生哲学一般。这是一种崇高的贪婪,因为它总是
很慷慨大度,而且总是按照神秘地存在于宇宙间的原则来约
束自己。所谓因果,果,难道不是自然吗?而自然是变化莫
测的,自然属于人类,属于诗人、画家、情人;而因,难道
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吗?反正某些天赋极高的人和某些伟
大的思想家是这么看的。因,就是上帝。在种种因的天地里,
生活着牛顿、拉普拉斯、开普勒、笛卡尔、马勒伯朗士、斯
宾诺莎、Ⅲ布丰一类人物,真正的诗人和纪元二世纪的隐居
者,西班牙的圣泰蕾丝和那些有狂热追求的高尚的人们。每
①牛顿(1 64¨_1727),英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拉普拉斯(1了4卜
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督政府时代的上议员,执政
府时代曾任内务部长;开普勒(1571 1630),德国天文学家;笛卡尔
(1596 1650),法国作家和哲学家;马勒伯朗士(163s 1715),法国哲
学家;斯宾诺莎(1 63¨_1 677),荷兰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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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人类感情都和这种弃果求因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塔德已
经达到了这样一种高度,至此一切事物已完全改观。他沉浸
在无法形容的缔造者的欢乐之中,在爱情上,他是迄今我们
知道的天才大事记中最伟大的人物。“不,她没有完全上我的
当,”他一边望着烟袋上飘出的青烟,一边想着,“如果她讨
厌我,她完全可以使我跟亚当决裂;但如果她卖弄风情折磨
我,那我该怎么办呢?”后一种假设有点妄自尊大的色彩,同
上尉谦逊的性格和类似日耳曼人的腼腆是不相容的,所以他
排除了自己已经博得欢心的设想,决定等待事态发展再拿主
意,然后上床就寝。
第二天塔德不在身旁,但克莱芒蒂娜饭吃得很香,并没
有注意到他不从命。这天正好是她接待宾客的日子,前来的
都是些王亲国喊。她没有注意到上尉不在场,其实每次这种
豪华的场面都是上尉安排的。将近凌晨两点时,帕兹听着一
辆辆马车离去,心想:“好极了!伯爵夫人不过是象一般巴黎
女子那样一时高兴或者一时好奇而已。”于是上尉平日的生活
步调被这场小小的风波稍稍打乱了一下以后,重新恢复了正
常。巴黎生活中种种令人操心的事转移了克莱芒蒂娜的注意
力,她似乎将帕兹忘掉了。真的,在这变化无常的巴黎,要
想在交际场占上风,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难道你以
为,在这种高级的赌赛中,只需拿财产来冒风险吗?须知冬
季对时髦女子来说,犹如从前帝国军人的一大战役。准备引
起轰动的一件服装或一顶帽子,该是怎样天才的艺术杰作啊!
一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女子,必须全副披挂地穿着由花朵
和钻石、丝绸和金属制成的硬挺挺、光闪闪的“盔甲”,从晚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上九点一直坚持到次日凌晨两点,经常是到三点。为了使自
己的纤腰引人注目,她必须吃得很少。晚间实在饿得受不了
时,便喝几杯减肥茶,吃点甜食,吃些能产生热量的冰激凌
或者几片不易消化的糕点。肠胃必须服从爱俏的需要。早上
醒得很迟。一切都跟自然规律相反,而自然是无情的。早晨
刚起床,时髦女子就要开始早上的装扮,同时想着下午的穿
着。她不是还要接待、出访、骑马或乘车去布洛涅森林吗?不
是还要经常练习微笑的诀窍,进行紧张的思维活动以便炮制
出一些既不俗又不迂的恭维话吗?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女
子都能做到的。当你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上流社会开始露面
时艳如桃李,三年之后就憔悴不堪,你感到惊讶么!仅仅六
个月的乡间生活,能恢复冬季亏损的元气么?如今只听见人
们嚷嚷胃炎和一些奇怪的病症,这些病痛,专心料理家务的
妇女是没有的。从前女人只是偶尔出场,现在则总在台上。克
莱芒蒂娜要战斗:她已经崭露头角,必须集中精力对付她与
敌手们之间的这场搏战,因此丈夫的爱情在她心中已占不了
多少位置,塔德当然也可能被忘却。可是一个月之后,到了
五月,她准备前往勃艮第德·龙克罗尔领地的前几天,她从
布洛涅森林回来的时候,瞥见上尉站在与爱丽舍田园大道平
行的便道上。塔德衣着讲究,正出神地望着坐在四轮马车里
的美貌的伯爵夫人,望着轻快的马和穿戴得光彩夺目的仆从,
总之望着他亲爱的令人赞叹的夫妇。
“瞧,上尉在那儿,”她对丈夫说。
“他多么高兴啊!”亚当接话,“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因
为没有比我们的车马随从更华丽的了。他乐不可支地看到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人都羡慕我们的幸福。啊!你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其实他几
乎每天都在这里。”
“他现在会想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
“他此刻在想,冬季实在花钱太多,我们到你年老的舅父
德·龙克罗尔家去,可以攒点钱,”亚当回答。
伯爵夫人命令马车在帕兹面前停下,让他上车坐在她旁
边。塔德睑红得象颗樱桃。
“我的烟味要熏着您了,”他说,“我刚抽了雪茄。”
“亚当的烟味就不熏我啦?”她激烈地反问。
“可他是亚当啊,”上尉反驳道。
“那么为什么塔德就不能有同样的特权呢?”伯爵夫人微
笑着说。
这神奇的微笑力量之大,完全战胜了帕兹勇敢的决定。他
瞧着克莱芒蒂娜,双眼流露出内心火样的激情,只因他同时
表达了纯洁的感恩心理,才使这种热烈的目光有所冲淡。他
正是以感恩来维持生命的人。伯爵夫人在披肩下交叉着双臂,
若有所思地靠在垫子上,一面揉搓着她漂亮的帽子上的羽毛,
眼睛望着路上的行人。这颗至今一直在自我克制的伟大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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