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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76 巴尔扎克(法)
父母难道有毛病不成。我还没有见过比路易上校更勇敢的战
士!要是人人的行动都象他一样,那么皇帝一定还会在位。”
老兵的祝福,这一天他们得到的仅有的一次祝福,象药
人间喜剧第二卷
膏一样敷在吉讷弗拉的心上。
他们握过手后就分别了,吕依吉真诚地向房东致谢。
“再见,朋友,”吕依吉对中士说,“谢谢你。”
“甘愿为你效劳,上校。灵魂、肉体、马匹和车辆,我的
一切都属于你。”
“他多爱你呀!”吉讷弗拉说。
吕依吉径直把新娘带往新居,一会儿他们就来到那套俭
朴的房间,门一关上,吕依吉就把妻子抱在怀里,嚷着说:
“噢!我的吉讷弗拉!现在你属于我了,这儿才是我们真
正过节的地方。”他接着又说:“这儿,一切都对我们微笑。”
他俩一起在新居的三个房间里转了一圈。进门那间用作
客厅和饭厅。右首那间是卧室,左首是一间大工作室,吕依
吉给他的爱妻安排好了,里面放着她的画架、颜料盒、石膏
像、模型、木头躯体模具、画幅、画夹,总而言之,艺术家
的全部家什。
“以后我就在这儿工作啦。”她稚气地说。她对着糊壁纸
和家具看了又看,不时回身感谢吕依吉,因为这小小的隐居
所居然还有点豪华的东西:一只书柜放着吉讷弗拉喜爱的书
籍,尽里头放着一架钢琴。她坐在一张沙发榻上,把吕依吉
拉到身边,捏紧他的手,声气柔和地说:
“你的趣味很高雅。”
“你的话让我高兴死了。”他说。
“让我们样样都看一看。”吉讷弗拉提议,吕依吉布置这
套房间时一直不让她知道秘密。
他俩于是走向新房,新房象处女一样洁白鲜艳。
人间喜剧第二卷
“噢!走呀。”吕依吉笑着说。
“我想样样都看一看。”
当然,一切都听吉讷弗拉的。她察看了家具,象古董商
察看一枚纪念章那样津津有味、细致无遗,她抚摸着丝织品,
怀着新嫁娘摊开新郎给她的珍珠宝贝时那种率真的满足心
情,全部浏览了一遍。
“我们一开始就得破产。”她半是快乐、半是忧愁地说。
“不错!欠我的那笔军饷都用在这上面了,”吕依吉回答,
“我把它转让④给了一个叫羊腿子的好人。”
“干吗要这样?”她接口说,责备的口气中隐含着暗暗的
满意,“你以为我住在草棚子里就不那么幸福了吗?”她又说:
“不过,这一切都很漂亮美观,而且是属于我们的。”
吕依吉满怀激情地端详着她,看得她垂下了眼睛,对他
说:
“去看看其余的吧。”
这三个房间的上头就是顶层,有一间吕依吉专用的工作
室,一间厨房和一间佣人房间。吉讷弗拉对她的小天地心满
意足,虽然邻屋那堵宽阔的墙限制了她的视线,而且透进亮
光的天井也很阴暗。两个恋人心里充满了欢乐,希望使未来
变得那么美妙,他俩在这秘密的栖身之地,一味只愿看到迷
人的图画。他俩蛰居在这幢大房子里,隐没在无垠的巴黎之
中,正如蚌壳里的两颗珍珠沉没在深海之中一样:这儿对别
①这笔拖欠的军饷不是以现金,而是以可以贴现的期票的形式偿付的,故
而可以出让给他人。——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人也许是一座监狱,而对他俩却是天堂。他俩结合的最初几
天是属于爱情的。他们一时很难骤然投身于工作,还不能抵
御激情的魅力。吕依吉在他妻子脚边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欣
赏着她的发色、前额的造型、眼睛的柔媚,那拱形的眼白纯
净洁白,眼珠慢悠悠地在眼白上滑动,表达出爱情如愿以偿
的幸福。吉讷弗拉抚摸着吕依吉的长发,用她的话来说,对
这个小伙子的be№fb培ora』1teu和面部线条的细巧百看不
厌;她一直被他举止的雍容大度所吸引,同样她自己举止的
妩媚也始终吸引着他。他们如同孩子,任什么也能玩耍一通,
任什么都会把他们引回到爱情上来,只是在沉浸于虚无缥缈
的幻想时他们才停止嬉戏。吉讷弗拉唱起一支曲子,能使他
俩回味爱情的各种美妙的感受。随后,他们合着步子,正如
他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一样,跑遍了原野,在花朵里,在苍
穹上,在夕阳的浓烈色彩中,处处都重新发现了他们的爱情;
甚至从变幻莫测、在空中搏击的云彩之上,他们都读到这爱
情。每一天都与前一天毫不雷同,他们的爱情惟其真切,才
与日俱增。没有几天,他们就相互经受了考验,本能地看出,
他们的心灵属于那种蕴藏无限丰富,仿佛永远能提供新的享
受的心灵。无休无止的交谈,说不完的话,长时间的静默,东
方式的休憩,奔放的激情,这就是纯真的爱。吕依吉和吉讷
弗拉懂得了爱情包含的一切。爱情难道不就象大海一样吗?凡
夫俗子浮皮潦草或者匆匆一瞥,就妄称它单调,而某些得天
独厚的人却一生都在赞赏它,不断发现时时变幻的现象,感
①意大利文:出众的俊美。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到心旷神怡。
但有一天,年轻夫妇预感到要走出这人间乐园了,要活
下去就必须工作。吉讷弗拉有临摹古画的专长,于是她就开
始摹画,并在旧货商当中找到一批主顾。吕依吉也很努力找
事做;但一个青年军官,他的一切才干只限于精通战略,在
巴黎却很难找到工作。有一天,由于一无成效而心灰意懒,眼
见生活的重担全都落在吉讷弗拉肩上,他心中十分痛苦。终
于,他想到可以利用自己的书法,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学
习妻子的榜样,百折不挠地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公证人和
律师那里找活儿。他坦率的态度、困难的处境,引起了人们
深切的关心,因而他找到不少誉写的事,以致不得不找一些
年轻人协助。不知不觉地,他大批承办起了誊写业务。他的
誊写室的收入,和吉讷弗拉作画所得,终于使这对年轻夫妇
生活不愁了,惟其是自己劳动得来的,所以颇感自豪。对他
们来说,这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光阴在忙于工作和爱情的欢乐之中飞逝而去。傍晚,辛
勤工作过后,他俩幸福地重聚在吉讷弗拉的小房间里。音乐
使他们消除疲劳,得到安慰。愁容从未爬上少妇的面庞,使
之黯然失色,她从来不叫一声苦。对着吕依吉,她嘴角总是
露出微笑,双眼炯炯放光。两人都珍惜占据他们心头的一个
思想,这思想使他们在艰苦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乐趣:吉讷弗
拉想着自己是为吕依吉工作,而吕依吉则想着他是为吉讷弗
拉工作。
有时,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少妇想到,如果这爱情生
活是在她父母跟前度过的话,那她的幸福就尽善尽美了,于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她坠入深切的惆怅之中,感受到悔恨的压力;阴惨惨的画
面象皮影一样在她想象中掠过:她看到她的老父孑然一身,或
者看到她母亲在夜晚哭泣,背着铁面无情的皮永博掉泪;这
两个白发苍苍、抑郁寡欢的头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
她只能在回想的奇异光辉下看到他们了。这种想法象预感一
样纠缠着她。她送给丈夫一幅他一再想要的自画像,以此纪
念结婚一周年。年轻的女艺术家还从没有创作过这样出色的
画。惟妙惟肖且不说,她那光彩照人的美貌,感情的纯真,爱
情的幸福,都象魔术般地再现出来。一幅杰作问世了。
他们又舒适地过了一年。他们的生活可以用这几个字来
叙述:他们是幸福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一八一九年初冬,画商们婉言提出,叫吉讷弗拉画一些
别的东西,不要给他们临摹画了,因为随着竞争加剧,他们
卖这些临摹画不再有利可图。波尔塔太太发现,以前没有练
习画风俗画,为自己赢得一点声誉,是大大失算了,于是她
下决心画肖像画;但她要同一批还不如她宽裕的艺术家竞争。
不过,吕依吉和吉讷弗拉因为积蓄了一些钱,他们对未来并
没有感到绝望。
这年冬末,吕依吉还一个劲儿地干活。他也有竞争者要
对付:誉写价大大降低,他用不起人,只得花更多的时间工
作,才能挣到同以前一样多的钱。他的妻子画好了几幅画,都
不无价值;但画商连买名艺术家的作品都很勉强。吉讷弗拉
廉价出售,仍然卖不出去。这对夫妇的景况有点儿不妙了;他
们的心灵沉浸在幸福中,爱情的财富使他们享用不尽,而在
这无穷无尽的欢乐中,贫困有如骸骨一样矗立着,他们互相
人间喜剧第二卷
隐藏自己的不安。吉讷弗拉看到她的吕依吉吃苦受累,几乎
要落下泪来,因而对他百般温存。同样,吕依吉对吉讷弗拉
倾吐缠绵悱恻的情意时,却忧心如焚。他们想通过感情的激
发来抵消他们的不幸,而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欢乐,他们的
嬉戏,都带着一种疯狂的烙印。他们对未来感到恐惧。有一
种激情,它到第二天就要消失,或者被死亡所扼杀,或者被
贫困所窒息;还有什么样的感情,它的力量能同这种激情的
力量相比呢?他们相互谈到手头拮据时,便感到需要自欺欺
人,怀着同样的热情去攫取最微小的希望。
有一夜,吉讷弗拉环顾四周,找不到吕依吉,她全身悚
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窄小的天井黑幢幢的墙上映出微弱的
亮光,她猜到她的丈夫在连夜工作。吕依吉一俟他妻子睡熟,
便上楼到他的工作室。四点敲响了,吉讷弗拉重新躺下,假
装睡着,吕依吉困倦不堪地回到房间,吉讷弗拉痛苦地注视
着这张俊美的面庞,工作和忧虑已经在上面刻下了几许皱纹。
“为了我他才熬夜抄写的。”她哭泣着说。
一个念头止住了她的眼泪。她想到仿效吕依吉。当天,她
到一个富有的版画商那里去,凭着买她画的一个画商埃利·
玛古斯的介绍信,她得到了一件上色的活儿。白天她作画和
管家务;等到夜晚来临,她就给版画上色。这两个人,一往
情深,上床只是为了下床。两人都假装睡着,等一个下了床,
另一个出于忠贞不渝也马上离开。有一夜,吕依吉累得发起
寒热,他已不堪重压,积劳成疾了。他打开工作室的天窗,想
呼吸一下清晨洁净的空气来缓解痛苦。他往下一瞧,看到吉
讷弗拉的灯火投在墙上的亮光,不幸的人一切都明白了。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下了楼,轻手轻脚地走着,猝不及防地闯进妻子的画室,妻
子正在给版画上色。
“噢!吉讷弗拉!”他喊道。
她在椅子上痉挛地一跳,满睑通红。
“你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我能睡得着吗?”她说。
“这样工作的权利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当我知道每片面包几乎都要你付出一滴血时,我能优哉
游哉吗?”少妇回答,不禁热泪盈眶,“如果我不和你共同努
力,我宁可死去。我们之间,不管是欢乐还是苦难,难道不
应该一切都共享吗?”
“她发冷呢,”吕依吉绝望地嚷了起来,“把披肩盖严你的
胸脯,我的吉讷弗拉,夜里又潮又凉。”
他俩走到窗前,少妇把头靠在她心上人的胸脯上,他挽
着她的腰,两人都沉浸在缄默之中,凝视着天空,晨曦慢慢
照亮了天穹。灰色的云彩疾速地相继掠过,东方越来越明亮
了。
“你看见吗,”吉讷弗拉说,“这是一个预兆:我们会幸福
的。”
“是的,在天国,”吕依吉苦笑着回答。“噢,吉讷弗拉!
你本应得到天底下的一切财富……”
“我有你的心就够了。”她用欢乐的声调说。
“啊!我死而无怨了。”他接过来说,把她搂得紧紧的。他
吻遍这张秀丽的睑,它已开始失去青春的鲜艳,但表情依然
这样温柔,这样甜蜜,他瞧着它总感到安慰。
“多么宁静呀!”吉讷弗拉说,“我的朋友,我觉得熬夜有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很大乐趣。黑夜的庄严真有感染力,它让人肃然起敬,它引
人坠入遐想;一切都沉睡着,而我在熬夜,这个想法里面有
一种我说不出的力量。”
“啊!我的吉讷弗拉!并不是从今天开始,我才感到你的
心灵是多么细腻高贵!你看天亮了,你快去睡吧。”
“好的,”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独个儿去唾。那一夜,当
我发觉我的吕依吉撇开我去熬夜时,我是多么痛苦呀!”
这两个年轻人同不幸作斗争的勇气,在一段时期之内颇
见成效;可是,那几乎总是使夫妻达到极乐境界的事儿,对
他们却是不祥之兆:吉讷弗拉有了一个儿子,用民间的话来
说,他象白昼一样美。母爱的感情使少妇力量倍增。吕依吉
为贴补吉讷弗拉产褥期的费用而借了债。所以,开初她没有
感到景况的拮据,夫妻俩都沉浸在抚养孩子的幸福之中。这
是他们最后的幸福。正如两个游泳者合力破浪向前那样,两
个科西嘉人最初勇敢地搏斗着;但往后他们不时陷入麻木之
中,宛如死亡之前的沉睡。不久,他们不得不变卖首饰。穷
困倏然显现,它并不丑陋难看,而是穿着朴素,几乎并不使
人感到难以忍受;它的嗓门一点儿不吓人,它身后并没有拖
带着绝望,也没有拖带着幽灵和破衣烂衫;不过它叫人再也
别想那宽裕的日子和往昔的生活习惯;它一步步销蚀了人的
傲气。然后,随之而来的是狰狞可怖的赤贫,对衣衫褴褛毫
不在乎,把人类的一切感情都踩在脚下。小巴托洛梅奥出生
后七到八个月,从给这个瘦弱的孩子喂奶的母亲身上,已很
难认出她就是四壁空空的卧房唯一的装饰品,那张出色的肖
像的原型了。严冬也不生火,吉讷弗拉发觉自己的面庞秀美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轮廓慢慢地毁坏了,双颊变得象陶瓷一样苍白,眼睛也泛
白,似乎生命的源泉在她身上正在枯竭。看到自己的孩子瘦
削下去,面孔苍白无色,这么小就遭罪吃苦,她心如刀绞,而
吕依吉则再也没有勇气对他的儿子露出笑容。
“我跑遍了巴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一个人也不认
识,怎么敢向毫不相干的人乞怜呢?我在埃及时的老伙伴,那
个饲养牲畜的韦尼奥在一桩密谋案中受到牵连,被关进监狱,
而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供给了我。至于我们的房东,一年
来根本没有问我们要过房租。”
“不过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吉讷弗拉温柔地回答,装出
平静的神色。
“每一天来临都多带来一层困难。”吕依吉惶惶然地说。
吕依吉拿走吉讷弗拉所有的画,还有那幅肖像,几件家
里还用不着的家具,以贱价出卖了,所得的钱使一家人荀延
残喘了一些日子。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吉讷弗拉表现出她
性格的崇高和吃苦耐劳的幅度,她泰然自若地忍受着痛苦的
磨难;她坚强有力的心灵支持着自己抗灾御难,她的手虽然
有气无力,却仍然在奄奄一息的儿子身旁工作着,她以奇迹
般的活力料理家务,一切都应付过来了。吕依吉看到她把他
们蛰居的唯一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嘴角现出惊异的笑容,她
瞧见时心里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
“我的朋友,我给你留着这块面包。”一天晚上,吕依吉
筋疲力尽地回来,她对他说。
“那你自己呢?”
“我,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亲爱的吕依吉,我什么也不需
人间喜剧第二卷
要。”
促使他接受她留下不吃的食物的,与其说是她的话,还
不如说是她睑上的柔情蜜意。吕依吉搂着她,给她绝望的一
吻,就象一七九三年那些一起登上断头台的人,临刑前的友
好的抱吻一样。在这崇高的时刻,两人肝胆相照。不幸的吕
依吉骤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在忍饥挨饿,由此他也分担着吞
噬她的寒热,他浑身颤抖,推说有件紧急的事出去了,因为
他宁愿吞下最烈性的毒药,也不愿嚼下使他免于一死的家里
最后一块面包。他踯躅在巴黎光彩夺目的车马中,在这唇没
人的、处处辉耀的奢华中;他飞快地走过兑换商的店铺,金
子在那里闪闪发光;临了,他决意出卖自己,作为替身去服
兵役,希望以这一牺牲拯救吉讷弗拉,况且,他不在时,她
可能会得到宽恕,回到巴托洛梅奥身边。他于是找到一个做
这种寻替身生意的人,认出他是前帝国禁卫军军官,感到颇
为幸运。
“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用缓慢而衰弱的声调
说,“我的妻子饿得奄奄一息,对我却不发一声怨言,我想,
她咽气时也会面带笑容的。”他苦笑着又添上一句:“朋友,你
行行好,先把我买下来吧,我很强壮,我已经过了应征的年
龄,我……”
那个军官按吕依吉服兵役所能得到的款子,先预支了一
部分给他。不幸的人抓到一把金币时,睑上堆起一个痉挛的
笑容,他拚命朝自己家里奔去,气喘吁吁,不时喊叫着:“噢,
我的吉讷弗拉!吉讷弗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夜幕已开始
降临。他悄悄地走进门来,生怕使他妻子过于激动,他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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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她已经衰弱无力了。落日的余辉从天窗射进来,落在吉讷
弗拉的面庞上,她怀里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
“你醒醒,我的心肝。”他说着,没有发觉他孩子的姿势,
孩子这时透着异乎寻常的光辉。
听到这唤声,可怜的母亲睁开眼睛,遇上吕依吉的目光,
露出了笑容;但吕依吉发出了惊惶的叫声:当他用粗犷有力
的手势把金币指给他妻子看时,他才发现她几乎疯了。
吉讷弗拉开始机械地笑着,突然用恐怖的声音嚷起来:
“路易!孩子已经冰凉了。”她瞧着她的儿子,晕了过去,原
来小巴托洛梅奥已经死了。吕依吉把妻子抱在怀里,却不能
使她把孩子放下,她用不可思议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将她
放倒在床上,然后出去求援。
“噢,上帝!”在楼梯上他遇到房东,对房东说,“我有钱,
而我的孩子饿死了,他妈妈也奄奄一息,给我们帮帮忙吧!”
他象一个绝望的人回到妻子身边,让那个正直的泥瓦业
承包商和几个邻居去打点照料,尽其所能来解救这一至今不
为人知的贫困,那两个科西嘉人出于自尊,一直小心翼翼地
把它掩盖起来。吕依吉把他的金币都扔到地板上,跪在他妻
子躺着的床头边。
“爸爸!照顾照顾我的儿子吧,他用的是您的名字。”吉
讷弗拉在狂乱中叫喊说。
“噢,我的天使!你平静一点,”吕依吉抱着她说,“好日
子就在我们前头呢。”
这话语和这温存使她稍稍平静了些。
“噢,我的路易!”她接着说,一面用特别专注的神情望
人间喜剧第二卷
着他,“你好好听我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死是在情理之中,
我太痛苦了,再说,象我这样得到无上的幸福,也本该付出
代价。是的,我的吕依吉,你可以安心。我曾经这样幸福,要
是叫我从头开始生活,我还会接受我们这一命运。我是一个
坏母亲:我依恋你,胜过依恋我的孩子。”她又用深沉的声音
添上说:“我的孩子。”两行眼泪从她快失去活力的眼里夺眶
而出,她霍地抱紧了尸体,她再也不能使它温暖过来。她接
着又说:“把我的长发交给我父亲,作为他的吉讷弗拉的纪念。
你告诉他,我从没有归罪于他……”她的头倒在她丈夫的臂
膀上。
“不,你不能死,”吕依吉嚷着,“医生马上就来。我们有
面包。你父亲就会宽恕你。我们已经时来运转了。留下来同
我们在一起吧,美丽的天使!”
然而这颗忠贞不贰的、充满爱情的心变冷了,吉讷弗拉
本能地把眼睛转向她热爱的心上人,虽然她对什么都已毫无
感觉:模糊的影像出现在她脑际,这时她的脑子已接近于失
去人世的一切记忆了,她知道吕依吉就在那里,因为她一直
在越来越有力地攥紧他冰凉的手,仿佛她以为自己要掉下悬
崖,极力想驻留在上面。
“我的朋友,”末了她说,“你身上冰凉,我来让你暖和暖
和。”
她想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这时她咽了气。两
个医生,一个教士,还有几个邻居跨进门来,带来了一切必
需的用品,想要救助这对夫妇,抚慰他们的痛苦。来人最初
闹哄哄的;而进屋之后,房间里却笼罩着一片可怕的沉寂。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正当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坐在古老
的靠椅里,每人分占大壁炉的一角,熊熊的炉火刚够把这府
邸的大客厅烧热。挂钟指着子夜。很久以来,老夫妇就夜不
能寐了。此时此刻,他们默默无言,象两个返老还童的老人,
眼睁睁瞧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客厅里空荡荡,但对他们说
来却充满了回忆,一盏就要熄灭的灯微弱地照射着,要是没
有炉里闪烁不定的火焰,他俩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了。他们
的一个朋友刚刚离去,他拜访时坐的那张椅子就放在两个科
西嘉人中间。皮永博朝这张椅子瞥了不止一眼,这几眼意味
深长,象是连绵不断的悔恨,原来这张空椅子就是吉讷弗拉
的椅子。艾丽莎·皮永博窥测着她丈夫苍白的睑上掠过的表
情。虽然她已习惯于从他面部线条的剧烈变化中猜出这个科
西嘉人的感情,但是,这时他的睑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
又忧郁惆怅,她怎么也猜不透这难以捉摸的心灵。
巴托洛梅奥是不是堕入了这张椅子唤起的强有力的回忆
里呢?他是否看到这张椅子自从女儿走后,第一次被一个外
人坐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呢?他宽恕的时刻,这一直白白
等到如今的时刻,是不是已经敲响了呢?
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激动着艾丽莎·皮永博的心。有
一阵她丈夫的容貌变得这样可怕,她想到自己竟敢耍一个普
通的花招,好找机会谈起吉讷弗拉,便簌簌地颤抖起来。这
时,北风劲吹,把雪片刮落在百叶窗上,两个老人都听见了
沙沙的响声。吉讷弗拉的母亲埋下头,不让丈夫看到她的眼
泪。老人的胸膛忽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妻子注视着他,他
显得衰颓不堪;三年来她第二次壮着胆子对他谈起女儿。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吉讷弗拉大概会挨冻,”她轻声嚷道。皮永博打了个寒
噤。她继续说:“她说不定会挨饿。”科西嘉老人的眼泪止不
住流了下来。“她有一个孩子,却没法抚养,她的奶水干枯了。”
母亲用绝望的声调冲动地又说。
“让她回来吧!让她回来吧!”皮永博喊着,“噢,我亲爱
的孩子!你战胜了我。”
母亲站起身来,好象要去找她的女儿。正在这时,门砰
然打开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人,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死了!我们两家都在互相毁灭,瞧,这就是她留下的
一切。”他一面说,一面把吉讷弗拉黑油油的长发撂在桌上。
两个老人浑身颤抖,仿佛受到雷电的轰击,一霎时,吕
依吉已不在眼前。
“用不着我们朝他开枪了,因为他已经死了。”巴托洛梅
奥望着地下,慢吞吞地嚷道。
一八三0年一月于巴黎。
郑克鲁译
题 解
两个新嫁娘
《两个新嫁娘》于一八四一年十月完稿,同年十一月至次
年一月在《新闻报》上连载,一八四二年由苏弗兰书屋出版
单行本。同年编入菲讷书屋出版的《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
一卷,属“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
这部书简体小说,描写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观和两种
相反的结局。作者试图证明,家庭幸福的基础,是夫妇双方
祸福与共的感情和对家庭义务的责任感,而不是狂热的爱或
激情。路易丝沉溺于浪漫主义的爱情理想,结果给自己的两
次婚姻都带来悲惨的结局,甚至付出生命的『弋价;勒内理智
地对侍现实,结果生活得幸福美满。
虽然这是一部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小说,但环绕着这两
个年轻女子的经历,也深刻地反映了当时贵族阶级的处境和
家庭内部的复杂关系:在复辟时『弋,贵族为了恢复在大革命
中失去的财产,维持阀阅世家的显赫地位,往往不惜牺牲女
儿的幸福,剥夺她们的继承权,让她们在修道院度过一生。
入世之初
《入世之初》于一八四二年二月脱稿,同年七月二十六至
九月四日在《宪政报》上连载,题为《招摇撞骗的危险》。一
八四四年六月由杜蒙书屋出版单行本,分上、下两册(下册
附有中篇小说懒情妇》),篇名改为《入世之初》。一八四五
年编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四卷,属“风俗研究·私人
生活场景”。
本篇由作者的妹妹洛尔提供素材,主旨在表现年轻人的
成长及其心理特点,因而作者曾经考虑用《青年们》作为标
题。小说以温和的态度批评了年轻人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喜
欢吹牛说大话等弱点,也描写了他们通过艰苦生活的磨练,如
何从所j巳错误中接受教训,逐步变得成熟、老练起来。作为
风俗史家的巴尔扎克,善于结合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经济
地位来分析和刻画他们的性格。特别是首尾呼应的两次公共
马车旅行,巧妙地勾画出了从王政复辟到七月王朝时期社会
各阶层人物的面貌和他们的变化发展,并充分显示了作家在
对话中塑造形象的才能。
阿尔贝·萨瓦吕斯
《阿尔贝·萨瓦吕斯》于一八四二年五月脱稿,五月二十
九至六月十一日在《世纪报》上连载。同年编入《人间喜
剧》十六卷本第一卷,属“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
这篇小说以地位悬殊的不幸恋爱为题材,描写了一个才
能出众,却没有财产和爵位的青年律师阿尔贝的悲剧故事。他
为了配得上他所爱的公爵夫人,呕心沥血,追名逐利,惨淡
经营达十余年。就在他即将成功之际,一个偷偷爱上他的贵
族少女罗萨莉施展种种卑鄙手段,拆散了这一对情人,断送
了阿尔贝的一生。作者在小说中揭露了路易一菲力浦时『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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