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人间喜剧》

_34 巴尔扎克(法)
是一八一六年的事,真是风云突变哪。
“去和你祖母告别吧。”母亲对我说。
我找到了王妃,她象平时一样接待了我,对我们的离别
她并不感到意外,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无动于衷。
“我的宝贝,你要去修道院寄宿学校了,”她说,“你在那
里可以见到你的姑母,她是个杰出的女子。我会把你放在心
上,不会让你出家的。你将不受约束,以后你愿意嫁谁就嫁
谁。”
半年以后,祖母去世了;她生前就把遗嘱交给了一位来
往最密切的老朋友塔莱朗亲王u。有一次,亲王去德·夏尔热
伯夫小姐家作客时,设法通过她告诉我:祖母不让我立下誓
愿。我希望早晚能遇到亲王;那时,他一定会告诉我更多的
情况。所以,美丽的小鹿,如果说我回家时没有人来迎接我,
那么能和亲爱的王妃的影子作伴,我也大可聊以自慰了。现
在,我已经有可能履行我们事先的约定,你还记得吧,就是
将自己的“小寓”和自己的生活情况,尽量详细地告诉对方。
能知道自己亲爱的人在哪里生活,怎样生活,确实是十分愉
快的!
快将你周围最细小的事物描绘给我听,所有的事都要讲,
就连大树上落日的余辉也不例外。
九月,于巴黎
我是下午三点到家的。五点半左右,萝丝来告诉我,母
①塔莱朗(1754 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亲回来了。于是我下楼向她请安。母亲住的那套房间就在我
这幢楼的底层,房间的布局和我那里一样。我就住在母亲的
楼上,合用一道暗梯。父亲住在宅邸的另一翼;由于我们这
里有一座大楼梯,靠院子的那边就多出了与楼梯同样大小的
面积,所以他的套房要比我们的大得多。波旁王室复辟以后,
恢复了我父母的地位,但他们还是住在楼下;他们可以在那
里接待宾客,祖辈留下的房子真是宽敞极了。母亲的客厅里
景物依旧,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一身盛妆。当我一步步往楼
下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将怎样对待我,因为她过去
实在难以配得上母亲的称号。整整八年里,我只收到过她两
封信(就是你知道的那两封)。我想,硬装出不可能有的亲热
劲是可耻的,于是扮作一个侵呆呆的修女,怀着局促不安的
心情走了进去。但这种心情很快就消除了。母亲待我极为亲
切:她并未表露出任何蓖情假意,也不是冷若冰霜,既没有
把我看成外人,也没有把我当作宝贝女儿搂在怀里;她就象
天天见面似的接待了我,仿佛是我的一位最温柔、最真诚的
朋友;她吻过我的前额,然后象对待一个成年女子似的和我
交谈起来。她说:
“亲爱的孩子,您与其死在修道院里,不如活在我们中间,
您使您父亲和我的打算落了空,但今天已经不是盲目服从父
母的那个时代了。德·绍利厄先生本来就要使您生活过得愉
快,让您在社会上开开眼界,这方面他什么也没有忽略,他
的想法和我完全一致。要是我处在您这个年纪,我也会象您
那样想的;我不怪您,因为您不可能理解我们当时向您提出
的要求。我也相信,您不会觉得我严厉得近乎荒唐的。假若
人间喜剧第二卷
您曾经怀疑过我的用心,那么您很快就会明白您领会错了。虽
说我愿意让您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我想,您开始时还是多听
听母亲的意见为好,她会象姐姐似的对待您的。”
公爵夫人侃侃而谈,替我整了整从寄宿学校穿回来的斗
篷。她把我迷住了。虽然已经三十八岁,她还是美若天仙;她
的眼睛黑里透蓝,睫毛柔软如丝,额上没有一道皱纹,那白
里透红的皮肤使人以为她施了脂粉;她的肩膀和胸脯堪称卓
绝,腰肢和你一样挺拔纤细;她的手美得少有,白得象奶,那
洁净的指甲富有光泽,小拇指微微叉开,大拇指如象牙雕成;
她的脚也同样好看,是德·旺德奈斯小姐u那样的西班牙式
的秀足。如果她四十来岁还这样美,那么到六十岁时也不会
难看。我的小鹿,我象一个听话的女儿那样回答了她。她怎
么对待我,我也怎么对待她,甚至比她态度更好,因为她的
美貌已经把我征服了,我原谅了她遗弃我那件事。我明白,象
她这样的女人,总是象女王那样行事的;我天真地把这种想
法告诉了她,就象对你说话一样。也许她没有料到能从自己
女儿口中听到这样情意绵绵的话语。我那怀着诚挚敬意的赞
美打动了她。她的态度变了,变得更加和蔼可亲;她不再用
“您”来称呼我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希望我们俩永远是朋友。”
我觉得她这句话够天真的。可是我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想
法,因为我马上h董得,我应当让她自认为比女儿更加精明,更
有才智。于是,我故作呆侵,她对我十分满意。我连连吻她
①路易丝和勒内在布卢瓦修道院寄宿学校的同学。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手,告诉她我对于她的接待非常满意,我一点儿也不觉得
拘束,我甚至把原来那种担心也对她讲了。她嫣然一笑,搂
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用一种满含深情的动作吻
了我的前额。
“亲爱的孩子,”她说,“今晚,我们请了几位客人来吃晚
饭;你也许和我一样想到:最好等女裁缝把你打扮好了再踏
进社交界;所以,你见了父亲和哥哥以后,先回房里去吧。”
一听此言,我立即欣然同意。我们曾在梦中模糊地看到
过那个世界,妈妈那身令人神往的服饰就足以见其一斑了;不
过,我丝毫没有嫉妒之心。这时,父亲进来了。
“先生,这就是您的女儿。”公爵夫人说。
父亲突然表现得十分亲热;他把父亲的角色扮演得那么
好,以至于我完全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
“你回来啦,不听话的女儿!”说着,他抓住我的双手,吻
了起来,那神情与其说充满着父爱,不如说带着几分风流。
接着,他把我拉到身边,搂住我的腰,抱着吻我的两颊
和前额。
“你这次改变志愿,使我们产生了忧虑,但你会以在社交
界的成功来使我们快活的。——夫人,您知道吗?您的女儿
将出落得美貌非凡,有一天您会为她感到自豪的。——这是
你的哥哥,雷托雷。——阿尔丰斯,”他对一个刚进屋的漂亮
青年说,“这是你的修女妹妹,现在她想还俗了。”
哥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
“吻吻她呀。”公爵吩咐儿子。
于是,他吻了我的两颊。
人间喜剧第二卷
“妹妹,见到你我很高兴,”哥哥说,“我是始终站在你一
边反对爸爸的。”
我向他道了谢;但我觉得,他那次去奥尔良军营探望我
的侯爵哥哥时,完全可以来布卢瓦看看我。这时,我怕外人
来访,便告辞回房了。我在房中稍事整理后,一面将给你写
信时需要的一应文具放到漂亮书桌的绯红色丝绒桌面上,一
面考虑着我现在的处境。
美丽的小白鹿,以上写的不多不少,正是一个出身名门
望族,阔别九载,十八岁u才回来的姑娘到家后的全部情况。
由于旅途劳顿,加上回家的激动,我吃过晚饭,象在修道院
时一样,八点钟就上床了。这里还保存着一套小型的萨克森
瓷餐具,那是亲爱的王妃珍藏的,有时她兴致来了,就用它
在自己房里单独进餐。
十月十日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第二天,我发现几间屋子都整理好了,那是老仆菲利浦
收拾的,他还在花瓶里插上了鲜花。现在我总算安顿下来了。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寄宿生一清早
①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年代、年龄经常发生混乱。上文提到,路易丝于
一八一六年进修道院寄宿学校,那么,到一八二三年应当只隔了七年,路
易丝当时理应为十七岁。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就感到肚子饿了,萝丝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我吃上早点。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小姐已经睡了;老爷刚回家,小姐
就起床了,”萝丝对我说。
我开始写信。下午一点左右,父亲敲我小客厅的门,问
我能否见他;我去给他开门,他走进客厅,发现我正在给你
写信。
“亲爱的孩子,你在这儿需要添置衣服,梳妆打扮,这个
钱袋里有一万二千法郎,是我一年的收入,现在先供你花费。
如果你不喜欢格里菲思小姐,你可以和你母亲商量,请一个
合适的家庭教师;因为,德·绍利厄夫人上午没有时间和你
作伴。这里有一辆马车供你使用,还有一名男仆供你使唤。”
“请把菲利浦留下吧。”我向他要求。
“好的,”他回答,“你不必担忧,你有足够的财产,可以
不必由你母亲或我负担你的生活。”
“如果我问一问我有多少财产,您会怪我冒昧么?”
“一点也不,孩子,”父亲回答,“你祖母留给你五十万法
郎,全都是她的私蓄,因为她不愿削减她家里的任何一块土
地。这笔款子已记入公债持有人总名朋。利息累计起来,如
今约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我原打算用这笔钱给你二哥置一
份家业,所以你大大地打乱了我的计划;但不久以后,你也
许会为我的计划出一把力的:这就全看你的了。我发现你比
我想象的更明白事理,所以我不必叮嘱你该怎样做一位德·
绍利厄小姐;你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傲气,就是最可靠的保证。
在这个家庭里,不会对女孩子采取种种戒备,那是侮辱性的
小人之举。如果有人对你恶意中伤,那人就可能为此付出自
人间喜剧第二卷
己的生命,或许老天不公,让你的某个哥哥为此丧生。在这
方面,我不想谈得更多了。再见啦,亲爱的孩子。”
他吻过我的前额后走了。我原来一直弄不明白坚持了九
年的计划为什么一朝放弃?我喜欢爸爸这种明人不作暗事的
态度,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含糊。我的财产应该给他的侯爵儿
子。那么是谁发了善心呢?是母亲,父亲,还是哥哥呢?
我坐在祖母的沙发上,两眼盯着爸爸留在壁炉上的钱袋,
对这一关怀既感到满意又感到不快,因为它把我的思想引到
金钱上来了。当然,我的疑团已经消除,再也不必考虑这些
事,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某种尊严感也可使我免受傲气带来
的痛苦。菲利浦奔忙了一天,来往于各种行业的商人和工匠
之间,让他们负责替我改换衣装。先来的是一位名叫维克托
莉的著名女裁缝,接着是一个专做内衣的人和一名鞋匠。我
象孩子似的,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卸下那个包住我们身体的
口袋——修道院的道袍——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可是
这些工人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做紧身上衣的裁缝说要一个星
期以后交活,否则弄不好我的腰身就毁了;这问题倒是挺严
重,难道我真有什么腰身吗?歌剧院的鞋匠冉桑明明白白地
向我保证,说我的脚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种事确实马虎不
得,我为此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一个做手套的又来给
我量尺寸。内衣商也拿走了我的订货单。我吃晚饭的时候
(家里正吃午饭),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女帽店,她要培养我
的鉴赏力,使我日后能独立定货。这种不受约束的生活才刚
刚开始,就已经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恍如瞎子重见了光明。现
在,我看出加尔默罗会的修女和社交界的女子之间有什么差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别了:这种差别实在太大,要在以前,我们是永远无法想象
的。这天用午饭时,父亲有点心不在焉,我们也不去打搅他;
对王上的秘密,他是深知内情的。我完全被他遗忘了,他只
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想到我,这我看得出来。父亲虽然年已半
百,可是还很讨人喜欢。他身材挺拔,面容俊秀,满头金发,
神态高雅,仪表堂堂,他有一副外交家的相貌,既富于表情
又不露声色;他的鼻子狭长,眼睛是棕色。他和母亲是多么
漂亮的一对!但我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个同样高贵、同样富
有、同样出人头地的人,根本不在一起生活,他们除了姓氏
以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只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家人的样子。
看到这些,有多少奇特的想法涌上我的心头!昨天,宫廷和
外交界的精华在这里会齐了。再过几天,我将去摩弗里纽斯
公爵夫人家参加舞会,届时我将被引进那个如此令人向往的
社交界。一位舞蹈教师将每天早上来给我授课,我得在一个
月内学会跳舞,否则就不能参加舞会。晚饭前,母亲来看我,
谈谈我的家庭教师。我把格里菲思小姐留下了。她是一位大
臣的女儿,是英国大使介绍给我母亲的。这位小姐现年三十
六岁,受过良好的教育,以后要教我说英语。她是苏格兰人,
母亲也是贵族。我的格里菲思长得够美的,所以眼界很高;她
人虽穷,但心性高傲,以后她就是我在社交场所的女伴;她
将睡在萝丝的房间里。萝丝得听她调遣。我马上看出,我能
够驾驭这位家庭教师。我和她待在一起已经六天了;她清楚
地懂得,只有我才会对她感兴趣;我呢,尽管她象一尊雕像
那样死板,我心里却非常明白,她一定会对我百依百顺的。我
觉得她人不错,但很谨慎。她和我母亲之间说了什么,我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无所知。
还有一条新闻,可在我看来没什么了不起:今晨,爸爸
谢绝了让他当大臣的建议。他昨天考虑的就是这件事。他说
自己对公务方面的争论感到厌倦,宁愿主持一个使馆。他很
向往西班牙。我是在午饭时听到这个消息的。父亲、母亲、哥
哥共进午餐,这是他们一天中亲密聚会的唯一时刻。仆人们
只是听到打铃召唤才进来。其他时间,哥哥和父亲一样,总
不在家。母亲在两点到四点之间从不露面,她要穿衣打扮;到
了四点钟,她出去兜风一小时;遇到不在外面吃饭的日子,她
六点至七点在家会客;晚上的时间她都用来娱乐,看戏,参
加舞会、音乐会,或作客访友。总之,她的日程排得满满的,
我相信她没有片刻的空闲。她每天上午要把很多时间花在穿
着上。所以在十一点和正午之间用午餐时,她已经打扮得美
如天仙。我开始弄明白她屋里的响声是怎么回事了:她先要
洗一个冷水澡,喝一杯加奶油的冷咖啡,然后穿衣打扮;除
非情况特殊,她绝不会在九点以前醒来;到了夏天,她上午
也骑马出去溜达。下午两点,她接见一位我还没见过的青年。
以上就是我们家的生活情况。我们在午饭和晚饭时才聚到一
起;但往往只有我和母亲用晚餐。我估计,以后我会更经常
地象祖母那样,在自己房里和格里菲思小姐一起进餐,因为
母亲时常在外面吃晚饭。家里人对我很少关心,对此我已经
不以为怪了。亲爱的,在巴黎,要爱我们身边的人,还真得
有点英雄气概,因为就们并不经常在一起。在这个城市里,谁
会记得不在身边的人呢!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跨出过家门,我
什么也不懂;我要使自己变得老练些,使我的穿着和举止同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个世界协调起来,那里的种种事情都使我感到吃惊,尽管
我只听到一些传闻。目前我只是到花园里走走。再过几天,意
大利剧院就要演出了。母亲在剧院里有一个包厢。我非常想
听意大利音乐和法国歌剧,都快想疯了。巴黎有十二家剧院
哩。我开始改变从修道院带来的习惯,以便适应社交界的生
活。我在晚间给你写信,一直写到就寝为止,于是我的就寝
时间便推迟到晚上十点。要是母亲不去剧院,她就在这时外
出。我太无知了,所以拼命读书,但我是不加选择地读,一
本书引导我读另一本。我从手头那本书的封套上找到好些书
名,却得不到任何指导,结果我经常遇上一些十分乏味的书。
我读的现代文学作品大多是写爱情的,这曾经是我们何等关
心的主题,因为我们的命运往往是由男人决定并为男人而安
排的;但是,这些作者与名叫“小白鹿”和“小娇娇”的两
个小姑娘——勒内和路易丝——相比,就显得太平庸了!啊!
亲爱的天使,他们写的故事多么无聊,情节多么离奇,感情
的表达又是多么平庸!但有两本书倒使我特别喜欢,一本是
《柯丽娜》u,另一本是《阿道尔夫》吲。有一次谈起这事,我
问父亲能不能见见斯塔尔夫人,父母和阿尔丰斯全笑了。阿
尔丰斯还说:
“她是从哪儿来的呀?”
父亲回答:“我们真糊涂,她是从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来的
①《柯丽娜》,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1766 1 817)的书简体小说。
②《阿道尔夫》,法国作家兼政治活动家邦雅曼·贡斯当(1767 1830)的
中篇小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嘛。”
“孩子,斯塔尔夫人已经死了。”公爵夫人和颜悦色地告
诉我。
我读完《阿道尔夫》的时候,曾向格里菲思小姐请教:
“一个女人怎么会受骗呢?”
“因为她爱对方呀。”格里菲思小姐回答。
勒内,你说,男人真会欺骗我们吗?……格里菲思小姐
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完全不懂事,但不知道我是从哪儿受的
教育。其实,这种教育是我们俩通过没完没了的辩论互相交
流得来的。她明白了我仅仅是对外界的事物无知。这可怜的
女人向我打开了心扉。我将她这个简洁的回答和一切可以想
象得出的不幸作了比较,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个格里菲思反
复叮嘱我,进入社交界以后,千万不能被任何事情冲昏头脑,
遇事要小心提防,特别要提防最讨我欢心的事情。不过,她
没法也不能说得更多了。她这番话听起来实在太单调。在这
一点上,她具有与鸟类相近的特性:只会唱一个调。
十一月二十五日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亲爱的,我就要进入社交界了,因此,在摆出适当的架
势以适应这个社会以前,我尽量放纵一下自己。今天早上,经
过多次试装以后,我穿上了胸褡,束紧了腰身,脚登皮鞋,头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戴帽子,穿戴打扮得整整齐齐。我象交战前的斗士,关起门
来练习;我要瞧瞧自己全身披挂时的形象。我满意地发现,自
己身上有那么一点儿洋洋得意的胜利者的神态,我今后就需
要这种神态。我对自己作了一番细致的观察和鉴定。古人说: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将这句至理名言付诸实施,认真检阅
了自己的力量。我认识了自己,感到无限欢悦。我玩了一次
布娃娃的游戏,这个秘密只有格里菲思一个人知道。我既是
布娃娃,又是孩子。你现在还认得我吗?我看未必!
勒内,现在我来给你描绘一下我的形象;你过去那位加
尔默罗会修女装束的妹妹已经死而复生,成了一个轻佻时髦
的姑娘。除了普罗旺斯地区,我是法兰西最美的女子之一
了。u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概括这一令人愉快的话题。我也有
不足之处;不过,我要是个男人的话,也会喜欢这些缺点的。
事实上,它们只是反映了我对自己的更高希望。半个月来,当
我面对着母亲绍利厄公爵夫人那双浑圆的玉臂赞赏不已的时
候,我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臂膀太瘦了;不过,我能聊以自慰
的是,我的手腕颇为纤巧,凹陷部位的轮廓相当柔和,日后
一定会长出柔滑细腻而丰满的肌肤的。我的双眉和胳膊一样
瘦削。事实上,我没有肩膀,只有一副由两块坚硬的肩胛骨
组成的骨架。我的腰身也不柔软,两肋有点僵直。
喔唷!我全说出来了。但我的整个身段是秀美挺拔的,健
康的活力使这些刚劲的线条变得柔美纯净。蓬勃的生命和蓝
①路易丝说这句话,是因为勒内是普罗旺斯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25
色的血液u,象潮水似的涌流在半透明的皮肤下面。金发夏娃
最美的女儿和我相比,也不过是个黑娃娃而已!我还有一双
羚羊的脚骨!我的整个肩膀十分纤巧,我的容貌端正,轮廓
有如希腊人。不错,我的肌肤的色调不大柔和,但很鲜艳:我
是一只漂亮的青果子,我有那种未成熟的风姿。总而言之,我
就象姑母的旧祈祷书里那尊耸立在紫百合花丛中的神像。我
的蓝眼珠毫不呆滞,非常有神,螺钿般的眼白由于一些美丽
的细小纤维而略带色彩。两道细长浓密的睫毛宛如一对丝绸
的流苏。我的前额闪耀着光泽,一丝丝秀发柔滑驯顺,象一
层层中间呈栗色的金黄细浪;其间偶有几根显得桀骜不驯,充
分说明我不是一个平淡无奇、容易晕倒的金发女子,而是一
个热血奔腾、喜欢进攻而不是束手待毙的南方型金发美人。理
发师本想替我梳成平滑的中分头,并用金链在我额上缀一颗
珍珠,还说这种发式能使我带上一点中世纪的神采。我说:
“要知道,让我做个中世纪的人,我还没到那把年纪呢,更不
必戴上这么一件首饰来使我返老还童!”
我的鼻子狭长,两只鼻孔十分匀称,中间隔着一道可爱
的玫瑰色软壁;它显得威严,带有嘲弄的意味,鼻尖神经过
多,永远不会变得肥大、发红。我亲爱的小鹿,如果这不是
为了让人娶我这样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那我就太缺乏自知
之明了。我的两耳轮廓俏丽,珍珠挂在耳垂上也会显得萎黄。
我的脖子相当长,洁白的皮肤在暗影中呈金黄色,它那蛇一
①当时人们常说贵族的血液呈蓝色的,实际上是因为蓝色的脉管在贵族的
白皮肤衬托下格外明显。
人间喜剧第二卷
般的灵活劲使我显得神气十足。哦!我的嘴也许大了点儿,但
是非常富于表达力,嘴唇血色鲜艳,齿间露出优雅的微笑。亲
爱的,一切都十分协调:我的步履优雅,嗓音甜美。我还记
得祖母碰都不碰就使裙子自然舒展开来的动作;总之,我既
漂亮又风雅。我可以随心所欲,象以往那样嬉笑而且得到别
人的尊敬,玩笑之神将用灵巧的手指轻拂我白净的面庞,使
我的笑靥中呈现某种不可名状的威严。我可以垂下眼帘,使
我雪白的前额冷若冰霜。我可以装出圣母的姿态,伸着令人
伤感的天鹅般的脖颈,而那些出自画家之手的圣母们却比我
远为逊色;我在天堂里将占有更高的位置。男人们和我说话,
势必使自己的声音变得象唱歌一般动听。
就这样,我已经全副武装,足以在卖弄风情的键盘上弹
出高高低低的音侍了。掌握多种格调,确实大有好处。母亲
既不爱笑爱闹,也非静如处于;她仅仅是庄重威严,要不然
就变成一头狮子;她一旦伤了人,就很难把人治愈;可我既
会伤人,也会把人治好。我和母亲完全是两种人。因而,我
们之间不可能存在竞争,除非在关于谁的手脚长得更完美上,
可能会发生一点儿争执;但实际上,我俩的手脚长得十分相
似。在精明和乖巧这一点上,我象父亲。我的举止颇象祖母,
声音和她一样优美,我大声喊叫的时候用头声,促膝谈心时
用悦耳的胸音。我恍如今天才离开修道院;对于社交界来说,
我还不存在,我对它是陌生的。这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刻!我
就象一朵蓓蕾初放,未被人发现的鲜花,至今只属于自己。是
啊!我的天使,当我在客厅里一面踱步一面察看自己的时候,
当我又看到那件朴素的寄宿学校校服的时候,我心中滋生出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那便是对往事的眷恋,对前途的忧虑,
对社交界的畏惧;我就要向那些苍白的雏菊告别了。我们曾
天真地采集它们,漫不经心地摘掉花瓣;回想起来,真是百
感交集;但是,还有一些荒唐的念头被我隐藏在灵魂深处,它
们在那里滋生,但我不敢深入进去加以探索。
我的勒内,我已经有了一套妆奁啦!全都洒上了香水,整
整齐齐地收藏在雅致的盥洗室那些上了漆的松木抽屉里。我
有许许多多的缎带、鞋子、手套。父亲慷慨地送给我许多年
轻姑娘的必需品:一口杂物箱、一个梳妆匣、一只香料盒、一
把扇子、一柄阳伞、一本做祷告的经书、一根金链和一条开
司米围巾;他答应请人教我骑马。现在,我已经学会跳舞了!
明天,对,明天晚上,我就将被引见。那时,我要穿一身洁
白的细纱袍,戴一个希腊式的白玫瑰花环。我要扮出圣母的
表情。装作幼稚无知,将女人们都争取过来。母亲万万想不
到我会给你写这些,她以为我不善思考。她要是读了我的信,
准会目瞪口呆。哥哥对我极为轻蔑,承他的情,我在他那儿
继续受着漠不关心的待遇。他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但脾气暴
躁,神情忧郁。我知道他的隐私,而公爵和公爵夫人却猜不
透他的心。尽管他年轻,又有公爵的封号,但他嫉妒自己的
父亲,因为他在政府里没有职务,在宫廷里没有差使,没有
资格说:“我到议院去了”,家里只有我可以每天静心思考十
六个小时。因为父亲忙于公务,耽于逸乐,母亲也同样忙碌;
谁都不会因自己的行动在家里引起什么反应,他们差不多成
天在外面过日子,就连应付日常生活也觉得时间不够支配。我
多么想知道社交界究竞有何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竞能使你
人间喜剧第二卷
每晚从九点钟滞留到凌晨两、三点,让你既花费那么多的金
钱,又忍受那么多的疲劳。在力求理解它的同时,我想象不
出怎么和他们有这样大的差距,他们怎么这样如醉如痴;但
事实上,我忘了自己是在巴黎了。在巴黎,人们可以生活在
同一个家庭里而形同陌路。一个几乎成了修女的人回家才半
个月,就看到了一位国务活动家未能在自己家中看到的事。也
许他早就看出来了,而在这视而不见的态度中包含着某种父
爱。我还要继续探测这个阴暗的角落。
十二月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昨天下午两点,我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和布洛涅森林兜了
一会儿风。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正是我们曾在卢瓦尔河畔
尽情赞美过的那种秋日。我终于见到巴黎了!路易十五广场
看起来确实很美,但只是人工点缀出来的美。我穿戴齐整,尽
管满心欢喜,表情却很忧郁。我抄着手,沉静的面孔配着一
顶漂亮的帽子。我的马车缓缓前行,车速和我的姿势非常协
调,但一路上没有人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没有一个可怜的小
伙子看着我发呆,没有一个人回头望我一眼。我错了,有一
位路过的漂亮公爵突然掉转了马头。然而这位在公众面前给
了我睑面的人,原来是我的父亲;他对我说,他这样做也感
到非常光彩。我还遇到了母亲,她微微竖起手指,向我打了
个招呼,好象是给了我一个飞吻。我那位格里菲思遇见谁都
人间喜剧第二卷
满不在乎,一路上总在东张西望。按我的想法,一个年轻姑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