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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12 巴尔扎克(法)
青年,曾经在印度跟人家决斗、打死过四个对手的人物。德
·格拉桑已经来过三次。夏尔冷冷的听着,然后,并没把事
情完全弄清楚,就回答说:
“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谢谢你这样费心,先生,可惜
我不能领情。我流了汗挣来不到两百万的钱,不是预备送给
我父亲的债主的。”
“要是几天之内人家把令尊宣告了破产呢?”
“先生,几天之内我叫做德·奥勃里翁伯爵了。还跟我有
什么相干?而且你比我更清楚,一个有十万法郎收入的人,他
的父亲决不会有过破产的事。”他说着,客客气气把德·格拉
桑推到门口。
这一年的八月初,欧也妮坐在堂兄弟对她海誓山盟的那
人间喜剧第六卷
条小木凳上,天晴的日子她就在这儿用早点的。这时候,在
一个最凉爽最愉快的早晨,可怜的姑娘正在记忆中把她爱情
史上的大事小事,以及接着发生的祸事,一件件的想过来。阳
光照在那堵美丽的墙上,——到处开裂的墙快要坍毁了,科
努瓦耶老是跟他女人说早晚要压坏人的,可是古怪的欧也妮
始终不许人去碰它一碰。这时邮差来敲门,递了一封信给科
努瓦耶太太,她一边嚷一边走进园子:“小姐,有信哪!”
她递给了主人,问:“是不是你天天等着的信呀?”
这句话传到欧也妮心中的声响,其强烈不下于在园子和
院子的墙壁中间实际的回声。
“巴黎!……是他的!他回来了。”
欧也妮睑色发白,拿着信愣了一会。她抖得太厉害了,简
直不能拆信。
长脚拿侬站在那儿,两手叉着腰,快乐在她暗黄睑的沟
槽中象一道烟似的溜走了。
“念呀,小姐……”
“啊!拿侬,他从索漠动身的,为什么回巴黎呢?”
“念呀,你念了就知道啦。”
欧也妮哆嗦着拆开信来。里面掉出一张汇票,是向德·
格拉桑太太与柯雷合伙的索漠银号兑款的,拿侬给捡了起来。
亲爱的堂姊……
——不叫我欧也妮了,她想着,心揪紧了。
您……
——用这种客套的称呼了!
190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交叉了手臂,不敢再往下念,大颗的眼泪冒了上来。
“难道他死了吗?”拿侬问。
“那他不会写信了!”欧也妮回答。
于是她把信念下去:
亲爱的堂姊,您知道了我的事业成功,我相信您一定很高兴。
您给了我吉利,我居然挣了钱回来。我也听从了伯父的劝告。他
和伯母去世的消息,刚由德·格拉桑先生告诉我。父母的死亡是
必然之事,我们应当接替他们。希望您现在已经节哀顺变。我觉
得什么都抵抗不住时间。是的,亲爱的堂姊,我的幻象,不幸都
已过去。有什么办法!走了许多地方,我把人生想过了。动身时
是一个孩子,回来变了大人。现在我想到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事。
堂姊,您是自由了,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似乎毫无阻碍,我
们尽可实现当初小小的计划;可是我太坦白了,不能把我的处境
瞒您。我没有忘记我不能自由行动;在长途的航程中我老是想起
那条小凳……
欧也妮仿佛身底下碰到了火炭,猛的站了起来,走去坐
在院子里一级石磴上。
……那条小凳,我们坐着发誓永远相爱的小凳;也想起过道,
灰色的堂屋,阁楼上我的卧房,也想起那天夜里,您的好意给了
我很大的帮助。是的,这些回忆支持了我的勇气,我常常想,您
一定在我们约定的时间想念我,正如我想念您一样。您有没有在
九点钟看云呢?看的,是不是?所以我不愿欺骗我认为神圣的友
谊,不,我绝对不应该欺骗您。此刻有一门亲事,完全符合我对
于结婚的观念。在婚姻中谈爱情是做梦。现在,经验告诉我,结
婚这件事应当服从一切社会的规律,适应风俗习惯的要求。而您
人间喜剧第六卷 19l
我之间第一先有了年龄的差别,将来对于您也许比对我更有影
响。更不用提您的生活方式,您的教育,您的习惯,都与巴黎生
活格格不入,决计不能配合我以后的方针。我的计划是维持一个
场面阔绰的家,招待许多客人,而我记得您是喜欢安静恬淡的生
活的。不,我要更坦白些,请您把我的处境仲裁一下罢;您也应
当知道我的情形,您有裁判的权利。如今我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
笔财产使我能够跟德·奥勃里翁家攀亲,他们的独养女儿十九
岁,可以给我带来一个姓氏,一个头衔,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以
及声势显赫的地位。老实告诉您,亲爱的堂姊,我对德·奥勃里
翁小姐没有一点儿爱情;但是和她联姻之后,我替孩子预留了一
个地位,将来的便宜简直无法估计:因为尊重王室的思想慢慢的
又在抬头了。几年之后,我的儿子承袭了德·奥勃里翁侯爵,有
了四万法郎的采邑,他便爱做什么官都可以了。我们应当对儿女
负责。您瞧,堂姊,我多么善意的把我的心,把我的希望,把我
的财产,告诉给您听。可能在您那方面,经过了七年的离别,您
已经忘记了我们幼稚的行为;可是我,我既没有忘记您的宽容,也
没忘记我的诺言;我什么话都记得,即使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说的
话,换了一个不象我这样认真的,不象我这样保持童心而诚实的
青年,是早已想不起的了。我告诉您,我只想为了地位财产而结
婚,告诉您我还记得我们童年的爱情,这不就是把我交给了您,由
您作主吗?这也就是告诉您,如果要我放弃尘世的野心,我也甘
心情愿享受朴素纯洁的幸福,那种动人的情景,您也早已给我领
略过了……
您忠实的堂弟夏尔
在签名的时候,夏尔哼着一闯歌剧的调子:“铛搭搭
铛搭低——叮搭搭 咚!——咚搭低 叮搭搭……”
“天哪!这就叫做略施小技,”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找出汇票,添注了一笔:
人间喜剧第六卷
附上汇票一纸,请向德·格拉桑银号照兑,票面八干法郎,可
用黄金支付。这是包括您慷概惠借的六干法郎的本利。另有几件
东西预备送给您,表示我永远的感激;可是那口箱子还在波尔多,
没有运到,且待以后送上。我的梳妆匣,请交驿车带回,地址是
伊勒兰贝尔坦街,德·奥勃里翁府邸。
“交驿车带回!”欧也妮自言自语的说。“我为了它拚命的
东西,交驿车带回!”
伤心惨酷的劫数!船沉掉了,希望的大海上,连一根绳
索一块薄板都没有留下。
受到遗弃之后,有些女子会去把爱人从情敌手中抢回,把
情敌杀死,逃到天涯海角,或是上断头台,或是进坟墓。这
当然很美;犯罪的动机是一片悲壮的热情,令人觉得法无可
恕,情实可悯。另外一些女子却低下头去,不声不响的受苦,
她们奄奄一息的隐忍,啜泣,宽恕,祈祷,相思,直到咽气
为止。这是爱,是真爱,是天使的爱,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
高傲的爱。这便是欧也妮读了这封残酷的信以后的心情。她
抬眼望天,想起了母亲的遗言。象有些临终的人一样,母亲
是一眼之间把前途看清看透了的。然后欧也妮记起了这先知
般的一生和去世的情形,转瞬间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只有
振翼高飞,努力望天上扑去,在祈祷中了却残生,等待自己
的解脱。
“母亲说得不错,”她哭着对自己说,“只有受苦与死亡。”
她脚步极慢的从花园走向堂屋。跟平时的习惯相反,她
不走甬道;但灰灰的堂屋里依旧有她堂兄弟的纪念物:壁炉
架上老摆着那只小碟子,她每天吃早点都拿来用的,还有那
人间喜剧第六卷
塞夫勒旧瓷的糖壶。这一天对她真是庄严重大的日子,发生
了多少大事。拿侬来通报本区的教士到了。他和克罗旭家是
亲戚,也是关心德·篷风所长利益的人。几天以前老克罗旭
神甫把他说服了,叫他在纯粹宗教的立场上,跟葛朗台小姐
谈一谈她必须结婚的义务。欧也妮一看见他,以为他来收一
千法郎津贴穷人的月费,便叫拿侬去拿钱;可是教士笑道:
“小姐,今天我来跟你谈一个可怜的姑娘的事,整个索漠
都在关心她,因为她自己不知爱惜,她的生活方式不够称为
一个基督徒。”
“我的上帝!这时我简直不能想到邻人,我自顾还不暇呢。
我痛苦极了,除了教会,没有地方好逃,只有它宽大的心胸
才容得了我们所有的苦恼,只有它丰富的感情,我们才能取
之不尽。”
“嗳,小姐,我们照顾了这位姑娘,同时就照顾了你。听
我说!如果你要永生,你只有两条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
者是服从在家的规律;或者听从你俗世的命运,或者听从你
天国的命运。”
“啊!好极了,正在我需要指引的时候,你来指引我。对
了,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神甫。我要向世界告别,不声不
响的在退隐中为上帝生活。”
“取这种极端的行动,孩子,是需要长时期的考虑的。结
婚是生,修道是死。”
“好呀,神甫,死,马上就死!”她激烈的口气叫人害怕。
“死?可是,你对社会负有重大的义务呢,小姐。你不是
穷人的母亲,冬天给他们衣服柴火,夏天给他们工作吗?你
人间喜剧第六卷
巨大的家私是一种债务,要偿还的,这是你已经用圣洁的心
地接受了的。望修道院一躲是太自私了;终身做老姑娘又不
应该。先是你怎么能独自管理偌大的家业?也许你会把它丢
了。一桩又一桩的官司会弄得你焦头烂额,无法解决。听你
引路人的话吧:你需要一个丈夫,你应当把上帝赐给你的加
以保存。这些话,是我把你当做亲爱的信徒而说的。你那么
真诚的爱上帝,决不能不在俗世上求永生;你是世界上最美
的装饰之一,给了人家多少圣洁的榜样。”
这时仆人通报德·格拉桑太太来到。她是气愤之极,存
了报复的心思来的。
“小姐……——啊!神甫在这里……我不说了,我是来商
量俗事的,看来你们在谈重要的事情。”
“太太,”神甫说,“我让你。”
“噢!神甫,”欧也妮说,“过一会再来吧,今天我正需要
你的支持。”
“不错,可怜的孩子,”德·格拉桑太太插嘴。
“什么意思?”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齐问。
“难道你堂兄弟回来了,要娶德·奥勃里翁小姐,我还不
知道吗?……一个女人不会这么糊涂的。”
欧也妮睑上一红,不出一声;但她决意从此要象父亲一
般装做若无其事。
“嗳,太太,”她带着嘲弄的意味,“我倒真是糊涂呢,不
懂你的意思。你说吧,不用回避神甫,你知道他是我的神师。”
“好吧,小姐,这是德·格拉桑给我的信,你念吧。”
欧也妮接过信来念道:
人间喜剧第六卷 195
贤妻如面:夏尔·葛朗台从印度回来,到巴黎已有一月
——一个月!欧也妮心里想,把手垂了下来。停了一会
又往下念:
……我白跑了两次,方始见到这位未来的德·奥勃里翁子
爵。虽然整个巴黎都在谈论他的婚事,教会也公布了婚事征询
——那么他写信给我的时候已经……欧也妮没有往下再
想,也没有象巴黎女子般叫一声“这无赖!”可是虽然面上毫
无表现,她心中的轻蔑并没减少一点。
……这头亲事还渺茫得很呢:德·奥勃里翁侯爵决不肯把女
儿嫁给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去告诉夏尔,我和他的伯父
如何费心料理他父亲的事,用了如何巧妙的手段才把债权人按捺
到今天。这傲慢的小子胆敢回答我——为了他的利益与名誉,日
夜不息帮忙了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为这件
案子,一个诉讼代理人真可以问他要三万到四万法郎的酬金,合
到债务的百分之一。可是,且慢,他的的确确还欠债权人一百二
十万法郎,我非把他的父亲宣告破产不可。当初我接手这件事,完
全凭了葛朗台那老鳄鱼一句话,并且我早已代表他的家属对债权
人承诺下来。尽管德·奥勃里翁子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却很看
重我自己的名誉。所以我要把我的地位向债权人说明。可是我素
来敬重欧也妮小姐,——你记得,当初我们境况较好的时候,曾
经对她有过提亲的意思,——所以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你必须去
跟她谈一谈……
念到这里,欧也妮立刻停下,冷冷的把信还给了德·格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慢慢再说吧……”
“哎哟,此刻你的声音和你从前老太爷的一模一样。”
“太太,你有八千一百法郎金子要付给我们哪,”拿侬对
她说。
“不错;劳驾你跟我去一趟罢,科努瓦耶太太。”
欧也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所以态度很大方很镇静的说:
“请问神甫,结婚以后保持童身,算不算罪过?”
“这是一个宗教里的道德问题,我不能回答。要是你想知
道那有名的桑切斯…在《神学要略》的融昏姻篇》内怎样说,
明天我可以告诉你。”
神甫走了。葛朗台小姐上楼到父亲的密室内呆了一天,吃
饭的时候,拿侬再三催促也不肯下来。直到晚上客人照例登
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葛朗台家从没有这一晚那样的宾客满
堂。夏尔的回来,和其蠢无比的忘恩负义的消息,早已传遍
全城。但来客尽管聚精会神的观察,也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
心。早有准备的欧也妮,镇静的睑上一点都不露出在胸中激
荡的惨痛的情绪。人家用哀怨的眼神和感伤的言语对她表示
关切,她居然能报以笑容。她终于以谦恭有礼的态度,掩饰
了她的苦难。
九点左右,牌局完了,打牌的人离开桌子,一边算账一
边讨论最后几局惠斯特,走来加入谈天的圈子。正当大家伙
儿起身预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展开了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震
①桑切斯(1550 1610),西班牙神学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动了索漠,震动了全区,震动了周围四个州府。
“所长,你慢一步走,”欧也妮看见德·篷风先生拿起手
杖的时候,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个个人都为之一怔。所长睑色发白,不由
的坐了下来。
“千万家私是所长的了,”德·格里鲍果小姐说。
“还不明白吗,”德·奥松瓦太太接着嚷道,“德·篷风所
长娶定了葛朗台小姐。”
“这才是最妙的一局哩,”老神甫说。
“和了满贯哪,”公证人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妙语,双关语,把欧也妮看做高踞在千
万家私之上,好似高踞在宝座上一样。酝酿了九年的大事到
了结束的阶段。当着全索漠城的面,叫所长留下,不就等于
宣布她决定嫁给他了吗?礼节体统在小城市中是极严格的,象
这一类越出常轨的举动,当然成为最庄严的诺言了。
客人散尽之后,欧也妮声音激动的说道:
“所长,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是什么。你得起誓,在我活着
的时候,让我自由,永远不向我提起婚姻给你的权利,那么
我可以答应嫁给你。噢!我的话还没有完呢,”她看见所长跪
了下去,便赶紧补充:“我不应对你隐瞒,先生。我心里有一
股熄灭不了的感情。我能够给丈夫的只有友谊:我既不愿使
他难受,也不愿违背我心里的信念。可是你得帮我一次大忙,
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产业。”
“赴汤蹈火都可以,”所长回答。
“这儿是一百五十万法郎,”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法兰西银
人间喜剧第六卷
行一百股的股票,“请你上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夜,而是
立刻。你到德·格拉桑先生那里,去找出我叔父的全部债权
人名单,把他们召集起来,把叔父所欠的本金,以及到付款
日为止的全部息金,照五厘计算,一律付清,要他们立一张
总收据,经公证人签字证明,一切照应有的手续办理。你是
法官,这件事我只信托你一个人。你是一个正直的,有义气
的男子:我将来就凭你一句话,靠你夫家的姓,挨过人生的
危难。我们将来相忍相让。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们差不多是
一家人了,想你一定不会使我痛苦的。”
所长扑倒在有钱的承继人脚下,又快活又凄怆的浑身哆
嗦。
“我一定做你的奴隶!”他说。
“你拿到了收据,先生,”她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你把它
和所有的借券一齐送给我的堂兄弟,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等
你回来,我履行我的诺言。”
所长很明白他的得到葛朗台小姐,完全是由于爱情的怨
望;所以他急急要把她的事赶快办了,免得两个情人有讲和
的机会。
德·篷风先生走了,欧也妮倒在沙发里哭做一团。一切
都完了。所长雇了驿车,次日晚上到了巴黎。第二日清晨他
去见德·格拉桑。法官邀请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
所会齐,他们居然一个也没有缺席。虽然全是债主,可是说
句公道话,这一次他们都准时而到。然后德·篷风所长以葛
朗台小姐的名义,把本利一并付给了他们。照付利息这一点,
在巴黎商界中轰动一时。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所长拿到了收据,又依照欧也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
给德·格拉桑做报酬,然后上德·奥勃里翁爵府。他进门的
时候,夏尔正碰了丈人的钉子回到自己屋里。老爵爷告诉他,
一定要等纪尧姆·葛朗台的债务清偿之后,才能把女儿嫁给
他。
所长先把下面一封信交给夏尔:
堂弟大鉴:叔父所欠的债务,业已全部清偿,特由德·篷风
所长送上收据一纸。另附收据一纸,证明我上述代垫的款项已由
吾弟归还。外面有破产的传说,我想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末必能
娶德·奥勃里翁小姐。您批评我的头脑与态度的话,确有见地:我
的确毫无上流社会的气息,那些计算与风气习惯,我都不知;您
所期待的乐趣,我无法贡献。您为了服从社会的惯例,牺牲了我
们的初恋,但愿您在社会的惯例之下快乐。我只能把您父亲的名
誉献给您,来成全您的幸福。别了!愚姊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
这位野心家拿到正式的文件,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使
所长看了微笑。
“咱们现在不妨交换喜讯啦,”他对夏尔说。
“啊!你要娶欧也妮?好吧,我很高兴,她是一个好
人。”——他忽然心中一亮,接着说:“哎,那么她很有钱喽?”
“四天以前,”所长带着挖苦的口吻回答,“她有将近一千
九百万;可是今天她只有一千七了。”
夏尔望着所长,发呆了。
“一千七百……万……”
“对,一千七百万,先生。结婚之后,我和葛朗台小姐总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共有七十五万法郎收入。”
“亲爱的姊丈,”夏尔的态度又镇静了些,“咱们好彼此提
携提携啦。”
“行!”所长回答。“这里还有一口小箱子,非当面交给你
不可,”他把装有梳妆匣的小箱放在了桌上。
“喂,好朋友,”德·奥勃里翁侯爵夫人进来的当儿,根
本没有注意到克罗旭,“刚才德·奥勃里翁先生说的话,你一
点不用放在心上,他是给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迷昏了。我再
告诉你一遍,你的婚事决无问题……”
“决无问题,”夏尔应声回答,“我父亲欠的三百万,昨天
都还清了。”
“付了现款吗?”
“不折不扣,连本带利:我还得替先父办复权手续呢。”
“你太侵了!”他的丈母叫道。——“这位是谁?”她看到
了克罗旭,咬着女婿的耳朵问。
“我的经纪人,”他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对德·篷风先生傲慢的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咱们已经在彼此提携啦,”所长拿起帽子说,“再见吧,
内弟。”
“他竞开我的玩笑,这索漠的臭八哥。恨不得一剑戳破他
的肚子才好。”
所长走了。三天以后,德·篷风先生回到了索漠,公布
了他与欧也妮的婚事。过了六个月,他升了昂热法院的推事。
离开索漠之前,欧也妮把多少年来心爱的金饰熔掉了,加
上堂兄弟偿还的八千法郎,铸了一口黄金的圣体匣,献给本
人间喜剧第六卷
市的教堂,在那里,她为他曾经向上帝祷告过多少年!
平时她在昂热与索漠两地来来往往。她的丈夫在某次政
治运动上出了力,升了高等法院庭长,过了几年又升了院长。
他很焦心的等着大选,好进国会。他的念头已经转到贵族院
了,那时……
“那时,王上跟他是不是称兄道弟了?”拿侬,长脚拿侬,
科努瓦耶太太,索漠的布尔乔亚,听见女主人提到将来显赫
的声势时,不禁说出这么一句。
结 局
虽然如此,德·篷风院长(他终于把产业的名字代替了
老家克罗旭的姓)野心勃勃的梦想,一桩也没有实现。发表
为索漠议员八天以后,他就死了。洞烛幽微而罚不及无辜的
上帝,一定是谴责他的心计与玩弄法律的手段。他由克罗旭
做参谋,在结婚契约上订明“倘将来并无子女,则夫妇双方
之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绝无例外与保留,一律全部互相
遗赠;且夫妇任何一方身故之后,得不再依照例行手续举办
遗产登记,但自以不损害继承人权利为原则,须知上述夫妇
互相遗赠财产之举确为……”这一项条款,便是院长始终尊
重德·篷风太太的意志与独居的理由。妇女们提起院长,总
认为他是一个最体贴的人,而对他表示同情;她们往往谴责
欧也妮的隐痛与痴情,而且在谴责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们照
例是很刻毒的。
“德·篷风太太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否则决不会让丈夫独
人间喜剧第六卷
居的。可怜的太太!她就会好吗?究竞是什么病呀,胃炎吗?
癌症吗?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这些时候她睑色都黄了;她
应该上巴黎去请教那些名医。她怎么不想生一个孩子呢?据
说她非常爱丈夫,那么以他的地位,怎么不给他留一个后代
承继遗产呢?真是可怕。倘使单单为了任性,那简直是罪过
……可怜的院长!”
欧也妮因为幽居独处、长期默想的结果,变得感觉灵敏,
对周围的事故看得很清,加上不幸的遭遇与最后的教训,她
对什么都猜得透。她知道院长希望她早死,好独占这笔巨大
的家私——因为上帝忽发奇想,把两位老叔——公证人和教
士——都召归了天国,使他的财产愈加庞大了。欧也妮只觉
得院长可怜;不料全知全能的上帝,代她把丈夫居心叵测的
计划完全推翻了:他尊重欧也妮无望的痴情,表示满不在乎,
其实他觉得不与妻子同居倒是最可靠的保障;要是生了一个
孩子,院长自私的希望,野心勃勃的快意,不是都归泡影了
吗?
如今上帝把大堆的黄金丢给被黄金锁缚的女子,而她根
本不把黄金放在心上,只在想望天国,过着虔诚慈爱的生活,
只有一些圣洁的思想,不断的暗中援助受难的人。
德·篷风太太三十三岁上做了寡妇,富有八十万法郎的
收入,依旧很美,可是象个将近四十的女人的美。白白的睑,
安闲,镇静。声音柔和而沉着,举止单纯。她有痛苦的崇高
伟大,有灵魂并没被尘世玷污过的人的圣洁,但也有老处女
的僵硬的神气,和外酋闭塞生活养成的器局狭小的习惯。虽
然富有八十万法郎的岁收,她依旧过着当年欧也妮·葛朗台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生活,非到了父亲从前允许堂屋里生火的日子,她的卧房
决不生火,熄火的日子也依照她年轻时代的老规矩。她的衣
着永远跟当年的母亲一样。索漠的屋子,没有阳光,没有暖
气,老是阴森森的,凄凉的屋子,便是她一生的小影。她把
所有的收入谨谨慎慎的积聚起来,要不是她慷慨解囊的拨充
善举,也许还显得吝啬呢。可是她办了不少公益与虔诚的事
业,一所养老院,几处教会小学,一所庋藏丰富的图书馆,等
于每年向人家责备她吝啬的话提出反证。索漠的几座教堂,靠
她的捐助,多添了一些装修。德·篷风太太,有些人刻薄地
叫做小姐,很受一般人敬重。由此可见,这颗只知有温情而
不知有其他的高尚的心,还是逃脱不了人间利益的盘算。金
钱不免把它冷冰冰的光彩,玷染了这个超脱一切的生命,使
这个感情丰富的女子也不敢相信感情了。
“只有你爱我,”她对拿侬说。
这女子的手抚慰了多少家庭的隐痛。她挟着一连串善行
义举向天国前进。心灵的伟大,抵销了她教育的鄙陋和早年
的习惯。这便是欧也妮的故事,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
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
几天以来,大家又提到她再嫁的问题。索漠人在注意她
跟德·弗鲁瓦丰侯爵的事,因为这一家正开始包围这个有钱
的寡妇,象当年克罗旭他们一样。
据说拿侬与科努瓦耶两人都站在侯爵方面;这真是荒谬
绝伦。长脚拿侬和科努瓦耶的聪明,都还不够懂得世道人心
的败坏。
一八三三年九月 巴黎
人间喜剧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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