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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07 巴尔扎克(法)
你的话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学生的味儿。”
法官眼看德·格拉桑一家走远之后,嚷道:
“喂,叔叔!开场我是德·篷风所长,结果仍旧是光杆儿
的克罗旭。”
“我知道你会生气;不过风向的确对德·格拉桑有利。你
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了!葛朗台老头的咱们再谈那一套,由
他们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欧也妮还不一样是你的?”
不多一会,葛朗台慷慨的决心同时在三份人家传布开去,
城里的人只谈着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葛朗台破坏了葡萄园
主的誓约而出卖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谅,一致佩服他的
诚实,赞美他的义气,那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法国人的性格,
就是喜欢捧一时的红角儿,为不打紧的新鲜事儿上劲。那些
群众竟是健忘得厉害。
葛朗台一关上大门,就叫唤拿侬:
“你别把狗放出来,等会儿睡觉,咱们还得一起干事呢。
十一点钟的时候,科努瓦耶会赶着弗鲁瓦丰的破车到这儿来。
你留心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的进来。警察局不许人
家黑夜里高声大气的闹。再说,乡邻也用不着知道我出门。”
说完之后,葛朗台走进他的工作室,拿侬听着他走动,找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东西,来来去去,可是小心得很。显而易见他不愿惊醒太太
和女儿,尤其不愿惹起侄儿的注意。他瞧见侄儿屋内还有亮
光,已经在私下咒骂了。
半夜里,一心想着堂兄弟的欧也妮,似乎听见一个快要
死去的人在那里呻吟,而这个快要死去的人,对她便是夏尔:
他和她分手的时候睑色不是那么难看,那么垂头丧气吗?也
许他自杀呢!她突然之间披了一件有风兜的大氅想走出去。先
是她房门的隙缝中透进一道强烈的光,把她吓了一跳,以为
是失了火;后来她放心了,因为听见拿侬沉重的脚步与说话
的声音,还夹着好几匹马嘶叫的声音。她极其小心的把门打
开一点,免得发出声响,但开到正好瞧见甬道里的情形。她
心里想:“难道父亲把堂兄弟架走不成?”
冷不防她的眼睛跟父亲的眼睛碰上了,虽然不是瞧着她,
而且也毫不疑心她在门后偷看,欧也妮却骇坏了。老头儿和
拿侬两个,右肩上架着一支又粗又短的棍子,棍子上系了一
条绳索,扣着一只木桶,正是葛朗台闲着没事的辰光在面包
房里做着玩的那种。
“圣母马利亚!好重啊!先生。”拿侬轻声的说。
“可惜只是一些大铜钱!”老头儿回答,“当心碰到烛台。”
楼梯扶手的两根柱子中间,只有一支蜡烛照着。
“科努瓦耶,”葛朗台对那个in partihus…的看庄子的
说,“你带了手枪没有?”
“没有,先生。嘿!你那些大钱怕什么?……”
①拉丁文:有职无权。这里的意思指他光干活,却拿不到薪金
人间喜剧第六卷
“噢!不怕。”葛朗台回答。
“再说,我们走得很快,”看庄子的又道,“你的佃户替你
预备了最好的马。”
“行,行。你没有跟他们说我上哪儿去吗?”
“我压根儿不知道。”
“好吧。车子结实吗?”
“结实?嘿,好装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
“呕,那我知道!”拿侬说,“总该有一千八百斤。”
“别多嘴,拿侬!跟太太说我下乡去了,回来吃夜饭。——
科努瓦耶,快一点儿,九点以前要赶到昂热。”
车子走了。拿侬锁上大门,放了狗,肩头酸痛的睡下,街
坊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葛朗台出门,更没有人知道他出门的目
的。老头儿真是机密透顶。在这座堆满黄金的屋子里,谁也
没有见过一个大钱。早晨他在码头上听见人家闲话,说南特
城里接了大批装配船只的生意,金价涨了一倍,投机商都到
昂热来收买黄金,他听了便向佃户借了几匹马,预备把家里
的藏金装到昂热去抛售,好换回一笔库券,作为买公债的款
子,而且趁金价暴涨的机会又好赚一笔外快。
“父亲走了,”欧也妮心里想,她在楼梯高头把一切都听
清楚了。
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逐渐远去的车轮声,在万家酣
睡的索漠城中已经听不见了。这时欧也妮在没有用耳朵谛听
之前,先在心中听到一声呻吟从夏尔房中传来,一直透过她
卧房的板壁。三楼门缝里漏出一道象刀口一般细的光,横照
在破楼梯的栏杆上。她爬上两级,心里想: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不好过哩。”
第二次呻吟使她爬到了楼梯高头,把虚掩着的房门推开
了。夏尔睡着,脑袋倒在旧靠椅外面;笔已经掉下,手几乎
碰到了地。他在这种姿势中呼吸困难的模样,叫欧也妮突然
害怕起来,赶紧走进卧房。
“他一定累坏了,”她看到十几封封好的信,心里想。她
看见信封上写着——法里·布雷依曼车行——布伊松成衣
铺,等等。
“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点儿出国。”
她又看到两封打开的信,开头写着“我亲爱的安奈特
……”几个字,使她不由得一阵眼花,心儿直跳,双脚钉在
地下不能动了。
“他亲爱的安奈特!他有爱人了,有人爱他了!没有希望
喽!……他对她说些什么呢?”
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心坎里闪过,到处都看到这几个象
火焰一般的字,连地砖上都有。
“没有希望了!我不能看这封信。应当走开……可是看了
又怎么呢?”
她望着夏尔,轻轻的把他脑袋安放在椅背上,他象孩子
一般听人摆布,仿佛睡熟的时候也认得自己的母亲,让她照
料,受她亲吻。欧也妮也象做母亲的一样,把他垂下的手拿
起,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仿佛有一个
电在她耳畔叫着这几个字。她想:
“我知道也许是不应该的,可是那封信,我还是要看。”
欧也妮转过头去,良心在责备她。善恶第一次在她心中
114 人间喜剧第六卷
照了面。至此为止,她从没做过使自己睑红的事。现在可是
热情与好奇心把她战胜了。每读一句,她的心就膨胀一点,看
信时身心兴奋的情绪,把她初恋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锐了:
亲爱的安奈特,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除了我这次遭到的
大难,那是尽管谨慎小心也是预料不到的。我的父亲自杀了,我
和他的财产全部丢了。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这个年纪上我还是
一个孩子,可是已经成了孤儿:虽然加此,我得象成人一样从深
渊中爬起来。刚才我花了半夜功夫作了一番盘算。要是我愿意清
清白白的离开法国,——我一定得办到这一点——我还没有一
百法郎的钱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运气。是的,可怜的安娜,我
要到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去找发财的机会。据说在那些地方,发财
又快又稳。留在巴黎吗,根本不可能。一个倾家荡产的人,一个
破产的人的儿子,天哪,亏空了两百万!……一个这样的人所能
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脸都受不了的。不到一
星期,我就会在决斗中送命。所以我决不回巴黎。你的爱,一个
男人从没受到过的最温柔最忠诚的爱,也不能动摇我不去巴黎的
决心。可怜啊!我最亲爱的,我没有旅费上你那儿,来给你一个,
受你一个最后的亲吻,一个使我有勇气奔赴前程的亲吻……
——可怜的夏尔,幸亏我看了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
给他啊,欧也妮想。
她抹了抹眼泪又念下去:
我从没想到过贫穷的苦难。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
旅费,就没有一个铜子买那些起码货去做生意。不要说一百路易,
连一个路易也没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债清偿之后,才能知道我
还剩多少钱。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气和的上南特,到船上
当水手,一到那里,我学那些苦干的人的榜样,年轻时身无分文
人间喜剧第六卷 115
的上印度,变了巨富回来。从今儿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静的想过
了。那对我比对旁人更加可怕,因为我受过母亲的娇养,受过最
慈祥的父亲的疼爱,刚踏进社会又遇到了安娜的爱!我一向只看
见人生的鲜花,而这种福气是不会长久的。可是亲爱的安奈特,我
还有足够的勇气,虽然我一向是个无愁无虑的青年,受惯一个巴
黎最迷人的女子的爱抚,享尽家庭之乐,有一个百依百顺的父亲
……哦!安奈特,我的父亲,他死了啊……
是的,我把我的处境想过了,也把你的想过了。二十四小时
以来,我老了许多。亲爱的安娜,即使你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
在你身旁,而牺牲一切豪华的享受,牺牲你的衣着,牺牲你在歌
剧院的包厢,咱们也没法张罗一笔最低的费用,来维持我挥霍惯
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么多的牺牲。因此咱们俩今天只能
诀别了。
——他离开她了,圣母马利亚!哦,好运气!
欧也妮快乐得跳起来。夏尔身子动了一下,把她骇得浑
身发冷,幸而他并没有醒。她又往下念:
我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印度的气候很容易使一个欧洲人
衰老,尤其是一个辛苦的欧洲人。就说是十年吧。十年以后,你
的女儿十八岁,已经是你的伴侣,会刺探你的秘密了。对你,社
会已经够残酷,而你的女儿也许对你更残酷。社会的成见,少女
的忘恩负义,那些榜样我们已看得不少,应当知所警惕。希望你
象我一样,心坎里牢牢记着这四年幸福的回忆,别负了你可怜的
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可是我不敢坚决要求,因为亲爱的安奈特,
我必须适应我的处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实际
的算盘。所以我要想到结婚,在我以后的生涯中那是一项应有的
节目。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里,在我索漠的伯父家里,我遇到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个堂姊,她的举动,面貌,头脑,心地,都会使你喜欢的,并
且我觉得她……
欧也妮看到信在这里中断,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极了,
才没有写完。”
她替他找辩护的理由!当然,这封信的冷淡无情,叫这
个无邪的姑娘怎么猜得透?在虔诚的气氛中长大的少女,天
真,纯洁,一朝踏入了迷人的爱情世界,便觉得一切都是爱
情了。她们倘徉于天国的光明中,而这光明是她们的心灵放
射的,光辉所布,又照耀到她们的爱人。她们把胸中如火如
荼的热情点染爱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做他们的。女人的
错误,差不多老是因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亲爱的安奈
特,我最亲爱的”这些字眼,传到欧也妮心中竟是爱情的最
美的语言,把她听得飘飘然,好象童年听到大风琴上再三奏
着V enite,adoremus…这几个庄严的音侍,觉得万分悦耳一
样。并且夏尔眼中还噙着泪水,更显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
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着迷的。
她又怎么知道夏尔这样的爱父亲,这样真诚的哭他,并
非出于什么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为做父亲的实在太好
的缘故。在巴黎,一般做儿女的,对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
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华,有些欲望有些计划老是
因父母在堂而无法实现,觉得苦闷。纪尧姆·葛朗台夫妇却
对儿子永远百依百顺,让他穷奢极侈的享尽富贵,所以夏尔
才不至于对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父亲不惜为了儿子挥
①拉丁文:来啊,咱们膜拜上帝。
人间喜剧第六卷
金如土,终于在儿子心中培养起一点纯粹的孝心。然而夏尔
究竞是一个巴黎青年,当地的风气与安奈特的陶养,把他训
练得对什么都得计算一下;表面上年轻,他实际已经是一个
深于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会可怕的教育,眼见一个夜
晚在思想上说话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惩罚的还要
多;信口雌黄,把最伟大的思想诋毁无余,而美其名日妙语
高论;风气所播,竞以目光准确为强者之道;所谓目光准确,
乃是全无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实,而
从事于假造事实。在这个社会里,要目光准确就得每天早上
把朋友的钱袋掂过斤量,对任何事情都得象政客一般不动感
情;眼前对什么都不能钦佩赞美,既不可赞美艺术品,也不
可赞美高尚的行为;对什么事都应当把个人的利益看作高于
一切。那位贵族太太,美丽的安奈特,在疯疯癫癫调情卖俏
之后,教夏尔一本正经的思索了:她把香喷喷的手摩着他的
头发,跟他讨论他的前程;一边替他重做发卷,一边教他为
人生打算。她把他变成女性化而又实际化。那是从两方面使
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
“夏尔,你真侵,”她对他说,“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
你对德·吕h克斯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大
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势之后你再称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
知道康庞太太…的教训吗?——孩子们,只要一个人在台上,
就得尽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赶快帮着把他拖上垃圾堆。有
①康庞太太(175¨_1822),原为路易十六王后之密友,拿破仑在位时,曾
委任她为某女子学校校长。
人间喜剧第六卷
权有势的时候,他等于上帝;给人家挤倒了,还不如石像被
塞在阴沟里的马拉,…因为马拉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人生
是一连串纵横捭闹的把戏,要研究,要时时刻刻的注意,一
个人才能维持他优越的地位。”
以夏尔那样的一个时髦人物,父母太溺爱他,社会太奉
承他,根本谈不上有何伟大的情感。母亲种在他心里的一点
点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这架螺旋机中去了;这点品性,他
平时就应用得很浅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后,迟早要磨蚀完的。
但那时夏尔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年纪上,生命的朝气似乎
跟心灵的坦白还分不开。声音,目光,面貌,都显得与情感
调和。所以当一个人眼神清澈如水,额上还没有一道皱痕的
时候,纵使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讼师,最难相与的
债主,也不敢贸然断定他的心已老于世故,工于计算。巴黎
哲学的教训,夏尔从没机会实地应用过,至此为止,他的美
是美在没有经验。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血里已经种下了自
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经济,已经潜伏在他心头,
只要他从悠闲的旁观者一变而为现实生活中的演员,这些潜
在的根苗便会立刻开花。
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相信外貌的暗示,以为人家的心地
和外表一样的美;但即使欧也妮象某些外酋姑娘一样的谨慎
小心,一样的目光深远,在堂兄弟的举动、言语、行为,与
心中.瞳憬还内外一致的时候,欧也妮也不见得会防他。一个
①马拉(1了43 1793),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死后他的石像曾被群众塞
在蒙马特尔阴沟里。
人间喜剧第六卷 119
偶然的机会,对欧也妮是致命伤,使她在堂兄弟年轻的心中,
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流露真情,听到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
她把这封她认为充满爱情的信放下,心满意足的端详着
睡熟的堂兄弟:她觉得这张睑上还有人生的新鲜的幻象;她
先暗暗发誓要始终不二的爱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转到另一封
信上,再也不觉得这种冒昧的举动有什么了不得了。并且她
看这封信,主要还是想对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证据;而
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样推己及人假借给意
中人的:
亲爱的阿尔封斯,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
了;可是我尽管怀疑社交界那般满口友谊的俗人,却没有怀疑你
的友谊。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会把我所有的东西卖得好
价。我的情形,想你已经知道。我一无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刚
才我写信给所有我有些欠账的人,凭我记忆所及,附上清单一纸,
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偿我的私债。凡
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玩意儿,可以作为我做买卖的底子的,都请留
下。亲爱的阿尔封斯,为出售那些东西,我稍缓当有正式的委托
书寄上,以免有人异议。请你把我全部的枪械寄给我。至于勃里
通,你可以留下自用。这匹骏马是没有人肯出足价钱的,我宁愿
送给你,好象一个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他的遗嘱执行人一
样。法里·布雷依曼车行给我造了一辆极舒服的旅行车,还没有
交货,你想法叫他们留下车子,不再要我补偿损失。倘使不肯,另
谋解决也可以,总以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名誉为原则。我欠那
个岛国人六路易赌债,不要忘记还给他……
“好弟弟,”欧也妮暗暗叫着,丢下了信,拿了蜡烛踅着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小步溜回卧房。
到了房里,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打开旧橡木柜的抽斗——
文艺复兴时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还模模糊糊看得出弗朗索
瓦一世的王徽。她从抽斗内拿出一只金线坠子金银线绣花的
红丝绒钱袋,外祖母遗产里的东西。然后她很骄傲的掂了掂
钱袋的分量,把她已经忘了数目的小小的积蓄检点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约翰五
世铸造,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元,或者据她父亲说,等于
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认的市价可以值到一
百八十法郎,因为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铸造极精,黄澄澄
的光彩象太阳一般。
其次,是热那亚币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见的
古钱,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钱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
是从外曾祖德·拉贝特利耶那儿来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腓力五世铸造。冉
蒂耶太太给她的时候老是说:“这小玩意儿,这小人头,值到
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将来是你私库里的宝
物。”
其次,是她父亲最看重的一百荷兰杜加,一七五六年铸
造,每枚约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开又零,差不多是十
足的纯金。
其次,是一批罕见的古物,……一般守财奴最珍视的金
徽章,三枚刻着天平的卢比,五枚刻着圣母的卢比…,都是二
人间喜剧第六卷
十四开的纯金,蒙古大帝的货币,本身的价值是每枚三十七
法郎四十生丁,玩赏黄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随便丢在袋里的四十法郎一枚
的拿破仑。
这批宝物中间,有的是全新的、从未用过的金洋,真正
的艺术品,葛朗台不时要问到,要拿出来瞧瞧,以便向女儿
指出它们本身的美点,例如边缘的做工如何细巧,底子如何
光亮,字体如何丰满,笔划的轮廓都没有磨蚀分毫等等。但
欧也妮那天夜里既没想到金洋的珍贵,也没想到父亲的癖性,
更没想到把父亲这样珍爱的宝物脱手是如何危险;不,她只
想到堂兄弟,计算之下,——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错——
她终于发觉她的财产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价
可以卖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这么富有,她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有如一个
孩子快活到了极点,必须用肉体的动作来发泄一下。这样,父
女俩都盘过了自己的家私:他是为了拿黄金去卖;欧也妮是
为了把黄金丢入爱情的大海。
她把金币重新装入钱袋,毫不迟疑的提了上楼。堂兄弟
瞒着不给人知道的窘况,使她忘了黑夜,忘了体统,而且她
的良心,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快乐,一切都在壮她的胆。
正当她一手蜡烛一手钱袋,踏进门口的时候,夏尔醒了,
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欧也妮进房把火放在桌上,声音
发抖的说:
“弟弟,我做了一桩非常对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宽恕
的话,上帝也会原谅我的罪过。”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什么事呀?”夏尔擦着眼睛问。
“我把这两封信都念过了。”
夏尔睑红了。
“怎么会念的,”她往下说,“我为什么上楼的,老实说,
我现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这两封信觉得也不必太后悔,
因为我识得了你的灵魂,你的心,还有……”
“还有什么?”夏尔问。
“还有你的计划,你需要一笔款子……”
“亲爱的大姊……”
“嘘,嘘,弟弟,别高声,别惊动了人。”她一边打开钱
袋一边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积蓄,她根本没有用处。
夏尔,你收下罢。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金钱,是
你教我弄明白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
多,你总可以借用姊姊的钱吧?”
一半还是少女一半已经成人的欧也妮,不曾防到他会拒
绝,可是堂兄弟一声不出。
“嗳,你不肯收吗?”欧也妮问。静寂中可以听到她的心
跳。
堂兄弟的迟疑不决使她着了慌;但他身无分文的窘况,在
她脑海里愈加显得清楚了,她便双膝跪下,说道:
“你不收,我就不起来!弟弟,求你开一声口,回答我呀!
让我知道你肯不肯赏睑,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听到这高尚的心灵发出这绝望的呼声,夏尔不由得落
下泪来,掉在欧也妮手上,他正握着她的手不许她下跪。欧
也妮受到这几颗热泪,立刻跳过去抓起钱袋,把钱倒在桌上。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么你答应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着说,“不用怕,
弟弟,你将来会发财的,这些金子对你有利市的;将来你可
以还我;而且我们可以合伙;什么条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
这笔礼看得那么重啊。”
这时夏尔才能够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来:“是的,欧也妮,
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没有条件,你信托
我,我也得信托你。”
“什么意思?”她害怕的问。
“听我说,好姊姊,我这里有……”
他没有说完,指着衣柜上装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这里有一样东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样宝贵。这匣
子是母亲给我的。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从坟墓
里走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匣上的黄金卖掉,你看她当初
为了爱我,花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来卖,真是太亵渎了。”
欧也妮听到最后一句,不禁颤危危的握着堂兄弟的手。
他们静默了一会,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然后他又
说:
“不,我既不愿把它毁掉,又不愿带着去冒路上的危险。
亲爱的欧也妮,我把它交托给你。朋友之间,从没有交托一
件比这个更神圣的东西。你瞧过便知道。”
他过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开盖子,伤心的给欧也
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本身重量的价值,把
欧也妮看得出神了。
“这还不算希罕,”他说着锨了一下暗钮,又露出一个夹
底。“瞧,我的无价之宝在这里呢。”
124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掏出两张肖像,都是德·弥尔贝尔夫人…的杰作,四
周镶满了珠子。
“哦,多漂亮的人!这位太太不就是你写信去……”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亲,那是父亲,就是你的
叔父叔母。欧也妮,我真要跪着求你替我保存这件宝物。要
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齐断送了,这些金子可以补偿你的损
失;两张肖像我只肯交给你,你才有资格保留;可是你宁可
把它们毁掉,决不能落在第二个人手中……”
欧也妮一声不出。
“那么你答应了,是不是?”他妩媚地补上一句。
听了堂兄弟重复她刚说过的这些话,她对他望了一眼,那
是钟情的女子第一次瞧爱人的眼风,又爱娇又深沉;夏尔拿
她的手吻了一下。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是无所谓的,是不是?
有了感情钱才有些价值,从今以后应当是感情高于一切。”
“你很象你的母亲。她的声音是不是象你的一样温柔?”
“哦!温柔多哩……”
“对你是当然喽,”她垂下眼皮说,“喂,夏尔,睡觉罢,
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儿见。”
他拿着蜡烛送她,她轻轻的把手从堂兄弟手里挣脱。两
人一齐走到门口,他说:
“啊!为什么我的家败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亲有钱呢,我相信。”她回答说。
①德·弥尔贝尔夫人(1796 1849),当时有名的小型肖像画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夏尔住房内走了一步,背靠着墙壁:
“可怜的孩子,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也不会让
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总之他不是这么生活的。”
“可是他有弗鲁瓦丰呢。”
“弗鲁瓦丰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他还有诺阿伊哀。”
“一些起码租田!”
“还有葡萄园跟草原……”
“那更谈不上了,”夏尔满睑瞧不起的神气,“只要你父亲
一年有两万四千法郎收入,你还会住这间又冷又寒酸的卧房
吗?”他一边说一边提起左脚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宝贝
就得藏在这里面吗?”他指着一口旧箱子问,借此掩饰一下他
的思想。
“去睡罢,”她不许他走进凌乱的卧房。
夏尔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做着同样的梦睡去,从此夏尔在守丧的心中点缀了
几朵蔷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在午饭之前陪着夏尔
散步。他还是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不幸的人堕入了忧患的深
渊、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觉到将来的重担以后的态度。
欧也妮看见母亲睑上不安的神色,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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