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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00 巴尔扎克(法)
人间喜剧
第 六卷
(法]巴尔扎克著
风俗研究·外省生活场景[D
目 次
风俗研究·外省生活场景(D
欧也妮·葛朗台 傅雷译(2)
资产者的面目…………………………………………………(2)
巴黎的堂兄弟…………………………………………………(36)
外省的爱情……………………………………………………∞5)
吝啬鬼许的愿·情人起的誓…………………………………(94)
家庭的苦难…………………………………………………(142)
如此人生……………………………………………………(180)
结局…………………………………………………………(201)
于絮尔·弥罗埃 傅雷译(204)
第一部惊慌的承继人……………………………………(205)
第二部米诺雷的遗产承继问题…………………………(344)
题解
(464)
风俗研究·外省生活场景“。
人间喜剧第六卷
欧也妮·葛朗台
献给马利亚…
你的肖像最能为本书增添光彩。愿你的名字在这里
象一支曾经赐福的黄杨枝,为了庇护家庭,不知从哪棵
树上呆来,但已经过宗教圣化,并由虔诚的手所更新,因
而永葆常青。
资产者的面目
某些外酋城市里面,有些屋子看上去象最阴沉的修道院,
最荒凉的旷野,最凄凉的废墟,令人悒郁不欢。修道院的静
寂,旷野的单调,和废墟的衰败零落,也许这类屋子都有一
点。里面的生活起居是那么幽静,要不是街上一有陌生的脚
①据考证,这位马利亚就是欧也妮·葛朗台的原型。原名玛丽·德·弗勒
内依,于一八三二年成为作者的情妇,一八三三年作者给妹妹洛尔的信
中提到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并称她为一位温柔的女性。
人间喜剧第六卷
声,窗口会突然探出一个睑孔有几分象憎侣的人,一动不动,
黯淡而冰冷的目光把生客瞪上一眼的话,外乡客人可能把那
些屋子当做没有人住的空屋。
索漠城里有一所住宅,外表就有这些凄凉的成分。一条
起伏不平的街,直达城市高处的古堡,那所屋子便在街的尽
头。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往的那条街,夏天热,冬天冷,有
些地方暗得很,可是颇有些特点:小石子铺成的路面,传出
清脆的回声,永远清洁,干燥;街面窄而多曲折;两旁的屋
子非常幽静,坐落在城脚下,属于老城的部分。
上了三百年的屋子,虽是木造的,还很坚固,各种不同
的格式别有风光,使索漠城的这一个区域特别引起考古家…
与艺术家的注意。你走过这些屋子,不能不欣赏那些粗大的
梁木,两头雕出古怪的形象,盖在大多数的底层上面,成为
一条黝黑的浮雕。
有些地方,屋子的横木盖着石板,在不大结实的墙上勾
勒出蓝色的线条,木料支架的屋顶,年深月久,往下弯了;日
晒雨淋,屋面板…已经腐烂,翘曲。有些地方,露出破旧黝
黑的窗槛,细巧的雕刻已经看不大清,穷苦的女工放上一盘
石竹或蔷薇,窗槛似乎就承受不住那棕色的瓦盆。再往前走,
有的门上钉着粗大的钉子,我们的祖先别出心裁,刻上些奇
形怪状的文字,意义是永远没法知道的了:或者是一个新教
①十九世纪初,考古家诅ntipu出e)一词泛指所有对古代遗迹感兴趣的人。
②按七星文库版注释,barde锄x一词指十五至十六世纪建造房屋常用的
种木板条制的屋面板。
4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徒在此表明自己的信仰,或者是一个天主教联盟…的成员在
诅咒亨利四世…。也有一般布尔乔亚刻些徽号,表示他们是旧
乡绅,掌管过当地的行政,这一切中间就有整部法兰西历史
的影子。一边是墙壁粉得很粗糙的,摇摇欲坠的屋子,还是
工匠卖弄手艺的遗物;贴邻便是一座乡绅的住宅,半圆形门
框上的贵族徽号,受过了一七八九年以来历次革命的摧残,还
看得出遗迹。
这条街上,做买卖的底层既不是小铺子,也不是大商店,
喜欢中世纪文物的人,在此可以遇到一派朴素简陋的气象,完
全象我们上代里的习艺工场。。宽大低矮的店堂,没有铺面,
没有摆在廊下的货摊,没有橱窗,可是很深,黑洞洞的,里
里外外没有一点儿装璜。满板的大门分做上下两截,简陋的
钉了铁皮;上半截望里打开,下半截装有带弹簧的门铃,老
是有人开进开出。门旁半人高的墙上,一排厚实的护窗板,白
天卸落,夜晚装上,外加铁闩好落锁。这间地窖式的潮湿的
屋子,就靠大门的上半截,或者窗洞与屋顶之间的空间,透
进一些空气与阳光。半人高的墙壁下面,是陈列商品的地位,
招徕顾客的玩意儿,这儿是绝对没有的。货色的种类要看铺
子的性质:或者摆着两三桶盐和鳘鱼,或者是几捆帆布与绳
索,楼板的小梁上挂着黄铜索,靠墙放一排桶箍,再不然架
①天主教联盟,十六世纪法国旧教徒为反对新教而成立的宗教组织。
②亨利四世(1553 1610),一五八九年即位为法国国王。原来信奉新教,
为继承王位改信旧教,并在宗教上奉行宽容政策,于一五九八年颁布著
名的南特敕令。
③当初是教会为救济贫苦妇女而设立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上放些布匹。
你进门吧,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干干净净的,戴着白
围巾,手臂通红,立刻放下编织物,叫唤她的父亲或母亲来
招呼你,也许是两个铜子也许是两万法郎的买卖,对你或者
冷淡,或者殷勤,或者敲陧,那得看店主的性格了。
你也可看到一个卖酒桶木材的商人,两只大拇指绕来绕
去的,坐在门口跟邻居谈天。表面上他只有些起码的酒瓶架
或两三捆薄板;但是安茹地区所有的箍桶匠,都是向他码头
上存货充足的工场购料的。他知道如果葡萄的收成好,他能
卖掉多少桶板,估计的准确最多是一两块板上下。一天的好
太阳教他发财,一场雨水教他亏本:酒桶的市价,一个上午
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
这个地方象都兰区域一样,市面是由天气作主的。种葡
萄的,有田产的,木材商,箍桶匠,旅店主人,船夫,都眼
巴巴的盼望太阳;晚上睡觉,就怕明早起来听说隔夜结了冰;
他们怕风,怕雨,怕早,一会儿要雨水,一会儿要天时转暖,
一会儿又要满天上云。在天公与尘世的利益之间,争执是没
得完的。晴雨表能够轮流的叫人愁,叫人笑,叫人高兴。
这条街从前是索漠城的大街,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黄金
一般的好天气”这句话,对每份人家都代表一个收入的数目。
而且个个人会对邻居说:“是啊,天上落金子下来了。”因为
他们知道一道阳光和一场时雨带来多少利益。在天气美好的
节季,到了星期六中午,就没法买到一个铜子的东西。做生
意的人也有一个葡萄园,一方小园地,全要下乡去忙他两天。
买进,卖出,赚头,一切都是预先计算好的,生意人尽可以
人间喜剧第六卷
花大半日的功夫打哈哈,说长道短,刺探旁人的私事。某家
的主妇买了一只竹鸡,邻居就要问她的丈夫是否煮得恰到好
处。一个年轻的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决没有办法不让所有
的闲人瞧见。因此大家的良心是露天的,那些无从窥测的,又
暗又静的屋子,并藏不了什么秘密。
一般人差不多老在露天过活:每对夫妇坐在大门口,在
那里吃中饭,吃晚饭,吵架拌嘴。衔上的行人,没有一个不
经过他们的研究。所以从前一个外乡人到外酋,免不了到处
给人家取笑。许多有趣的故事便是这样来的,昂热人的爱寻
开心也是这样出名的,因为编这一类的市井笑料是他们的拿
手。
早先本地的士绅全住在这条街上,街的高头都是古城里
的老宅子,世道人心都还朴实的时代——这种古风现在是一
天天的消灭了,——的遗物。我们这个故事中的那所凄凉的
屋子,就是其中之一。
古色古香的街上,连偶然遇到的小事都足以唤起你的回
忆,全部的气息使你不由自主的沉入遐想。拐弯抹角的走过
去,你可以看到一处黑魃魃的凹进去的地方,葛朗台府上的
大门便藏在这凹坑中间。
在外酋把一个人的家称做府上是有分量的;不知道葛朗
台先生的身世,就没法掂出这称呼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的名望,自有它的前因后果,那是
从没在外酋耽留过的人不能完全了解的。葛朗台先生,有些
人还称他做葛朗台老头,可是这样称呼他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他在一七八九年上是一个很富裕的箍桶匠,识得字,能写能
人间喜剧第六卷
算。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区标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正好四十
岁,才娶了一个有钱的木板商的女儿。他拿自己的现款和女
人的陪嫁,凑成两千金路易,跑到县政府…。标卖监督官是一
个强凶霸道的共和党人,葛朗台把丈人给的四百路易望他那
里一送就三钱不值两钱的,即使不能算正当,至少是合法的
买到了县里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种田。
索漠的市民很少革命气息,在他们眼里,葛朗台老头是
一个激烈的家伙,前进分子,共和党人,关切新潮流的人物;
其实箍桶匠只关切葡萄园。上面派他当索漠县的行政委员,于
是地方上的政治与商业都受到他温和的影响。
在政治方面,他包庇从前的贵族,想尽方法使流亡乡绅
的产业不致被公家标卖;商业方面,他向革命军队承包了一
二千桶白葡萄酒,代价是把某个女修道院上好的草原,本来
留作最后一批标卖的产业,弄到了手。
拿破仑当执政的时代,好家伙葛朗台做了市长,把地方
上的公事应付得很好,可是他葡萄的收获更好;拿破仑称帝
的时候,他变了光杆儿的葛朗台先生。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
人,另外派了一个乡绅兼大地主,一个后来晋封为男爵的人
来代替葛朗台,因为他有红帽子…嫌疑。葛朗台丢掉市长的
荣衔,毫不惋惜。在他任内,为了本城的利益,已经造好几
①这里的县指一七八九年创建的省以下的行政区划,由县政委员会和选举
产生的十二人督政府治理。
②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党人爱戴弗里吉亚红色软帽。
8 人间喜剧第六卷
条出色的公路直达他的产业。他的房产与地产登记…的时候,
占了不少便宜,只完很轻的税。自从他各处的庄园登记之后,
靠他不断的经营,他的葡萄园变成地方上的顶儿尖儿,这个
专门的形容词是说这种园里的葡萄能够酿成极品的好酒。总
而言之,他简直有资格得荣誉勋位勋章。
免职的事发生在一八。六年。那时葛朗台五十七岁,他
的女人三十六,他们的独养女儿才十岁。
大概是老天看见他丢了官,想安慰安慰他吧,这一年上
葛朗台接连得了三笔遗产,先是他丈母德·拉戈迪尼埃太太
的,接着是太太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先生的,最后是葛朗
台自己的外婆,冉蒂耶太太的:这些遗产数目之大,没有一
个人知道。三个老人爱钱如命,一生一世都在积聚金钱,以
便私下里摩挲把玩。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把放债叫做挥霍,
觉得对黄金看上几眼比放高利贷还实惠。所以他们积蓄的多
少,索漠人只能以看得见的收入估计。
于是葛朗台先生得了新的贵族头衔,那是尽管我们爱讲
平等也消灭不了的,他成为本区纳税最多的人物。他的葡萄
园有一百阿尔邦…,收成好的年份可以出产七八百桶酒,他还
有十三处分种田,一座老修道院,修院的窗子,门洞,彩色
玻璃,一齐给他从外面堵死了,既可不付捐税,又可保存那
些东西。此外还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原,上面的三千株
白杨是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他住的屋子也是自己的产业。
①这种地籍房产估价登记的制度,是执政府时期由国民议会制订的。
②当时一个阿尔邦相当于三分之二公顷。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是他看得见的家私。至于他现金的数目,只有两个人
知道一个大概。一个是公证人克罗旭,替葛朗台放债的,另
外一个是德·格拉桑,索漠城中最有钱的银行家,葛朗台认
为合式的时候跟他暗中合作一下,分些好处。在外酋要得人
信任,要挣家业,行事非机密不可;老克罗旭与德·格拉桑
虽然机密透顶,仍免不了当众对葛朗台必恭必敬,使旁观的
人看出前任市长的资力何等雄厚。
索漠城里个个人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一个私库,一个堆满
金路易的秘窟,说他半夜里瞧着累累的黄金,快乐得无可形
容。一般吝啬电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看见那好家伙
连眼睛都是黄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一个靠资金赚惯
大利钱的人,象色电,赌徒,或帮闲的清客一样,眼风自有
那种说不出的神气,一派躲躲闪闪的,馋痨的,神秘模样,决
计瞒不过他的同道。凡是对什么东西着了迷的人,这些暗号
无异帮口里的切口。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欠人家什么;又是老箍桶匠,又是种
葡萄的老手,什么时候需要为自己的收成准备一千只桶,什
么时候只要五百只桶,他预算得象天文学家一样准确;投机
事业从没失败过一次,酒桶的市价比酒还贵的时候,他老是
有酒桶出卖,他能够把酒藏起来,等每桶涨到两百法郎才抛
出去,一般小地主却早已在一百法郎的时候脱手了。这样一
个人物当然博得大家的敬重。那有名的一八一一年的收成,他
乖乖的囤在家里,一点一点的慢慢卖出去,挣了二十四万多
法郎。讲起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条巨蟒:他
会躺在那里,蹲在那里,把俘虏打量个半天再扑上去,张开
人间喜剧第六卷
血盆大口的钱袋,倒进大堆的金银,然后安安宁宁的去睡觉,
好象一条蛇吃饱了东西,不动声色,冷静非凡,什么事情都
按部就班的。
他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不觉得又钦佩,又敬
重,又害怕。索漠城中,不是个个人都给他钢铁般的利爪干
净利落的抓过一下的吗?某人为了买田,从克罗旭那里弄到
一笔借款,利率要一分一,某人拿期票向德·格拉桑贴现,给
先扣了一大笔利息。市场上,或是夜晚的闲谈中间,不提到
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有些人认为,这个种葡萄老头
的财富简直是地方上的一宝,值得夸耀。不少做买卖的,开
旅店的,得意扬扬的对外客说:
“嘿,先生,上百万的咱们有两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哪,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家私!”
一八一六年的时候,索漠城里顶会计算的人,估计那好
家伙的地产大概值到四百万;但在一七九三到一八一七中间,
平均每季的收入该有十万法郎,由此推算,他所有的现金大
约和不动产的价值差不多。因此,打完了一场牌,或是谈了
一会葡萄的情形,提到葛朗台的时候,一般自作聪明的人就
说:“葛朗台老头吗?……总该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罗旭
或德·格拉桑听到了,就会说:
“你好厉害,我倒从来不知道他的总数呢!”
遇到什么巴黎客人提到罗特希尔德或拉斐特那般大银行
家,索漠人就要问,他们是不是跟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如
果巴黎人付之一笑,回答说是的,他们便把脑袋一侧,互相
瞪着眼,满睑不相信的神气。
人间喜剧第六卷
偌大一笔财产把这个富翁的行为都镀了金。假使他的生
活起居本来有什么可笑,给人家当话柄的地方,那些话柄也
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了。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象是钦定的,到
处行得通;他的说话,衣着,姿势,眨眼睛,都是地方上的
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细研究,象自然科学家要把动物的本
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终于发见他最琐屑的动作,也有深
邃而不可言传的智慧。譬如,人家说:
“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葛朗台老头已经戴起皮手套了:咱
们该收割葡萄了吧。”
或者说:
“葛朗台老头买了许多桶板,今年的酒一定不少的。”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每个星期,那些佃
户给他送来一份足够的食物:阉鸡,母鸡,鸡子,牛油,麦
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给人家,磨坊司务除了缴
付租金以外,还得亲自来拿麦子去磨,再把面粉跟麸皮送回
来。他的独一无二的老妈子,叫做长脚拿侬的,虽然上了年
纪,还是每星期六替他做面包。房客之中有种菜的,葛朗台
便派定他们供应菜蔬。至于水果,收获之多,可以大部分出
售。烧火炉用的木材,是把田地四周的篱垣,或烂了一半的
老树,砍下来,由佃户锯成一段一段的,用小车装进城,他
们还有心巴结,替他送进柴房,讨得几声谢。他的开支,据
人家知道的,只有教堂里坐椅的租费、圣餐费、太太和女儿
的衣着、家里的灯烛、拿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国家的赋
税、庄园的修理、在种植的费用。他新近买了六百阿尔邦的
一座树林,托一个近邻照顾,答应给一些津贴。自从他置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个产业之后,他才吃野味。这家伙动作非常简卑,说话不
多,发表意见总是用柔和的声音,简短的句子,搬弄一些老
生常谈。从他出头露面的大革命时代起,逢到要长篇大论说
一番,或者跟人家讨论什么,他便马上结结巴巴的,弄得对
方头昏脑胀。这种口齿不清,理路不明,前言不对后语,以
及废话连篇把他的思想弄糊涂了的情形,人家当做是他缺少
教育,其实完全是假装的;等会故事中有些情节,就足以解
释明白。而且逢到要应付,要解决什么生活上或买卖上的难
题,他就搬出四句口诀,象代数公式一样准确,叫做:“我不
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慢慢瞧吧。”
他从来不说一声是或不是,也从来不把黑笔落在白纸上。
人家跟他说话,他冷冷的听着,右手托着下巴颏儿,肘子靠
在左手背上;无论什么事,他一朝拿定了主意,就永远不变。
一点点儿小生意,他也得盘算半天。经过一番钩心斗角的谈
话之后,对方自以为心中的秘密保守得密不透风,其实早已
吐出了真话。他却回答道:
“我没有跟太太商量过,什么都不能决定。”
给他压得象奴隶般的太太,却是他生意上最方便的挡箭
牌。他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也不请人家;他没
有一点儿声响,似乎什么都要节酋,连动作在内。因为没有
一刻不尊重旁人的主权,他绝对不动人家的东西。
可是,尽管他声音柔和,态度持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
的谈吐与习惯,尤其在家里,不象在旁的地方那么顾忌。
至于体格,他身高五尺,臃肿,横阔,腿肚子的圆周有
一尺,多节的膝盖骨,宽大的肩膀;睑是圆的,乌油油的,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痘瘢;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儿曲线,牙齿雪白;冷静的
眼睛好象要吃人,是一般所谓的蛇眼…;脑门上布满皱裥,一
块块隆起的肉颇有些奥妙;青年人不知轻重,背后开葛朗台
先生玩笑,把他黄黄而灰白的头发叫做金子里搀白银。鼻尖
肥大,顶着一颗布满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的说,这
颗瘤里全是刁钻促狭的玩意儿。这副睑相显出他那种阴险的
狡猾,显出他有算计的诚实,显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
情都集中在吝啬的乐趣,和他唯一真正关切的独养女儿欧也
妮身上。而且姿势,举动,走路的功架,他身上的一切都表
示他只相信自己,这是生意上左右逢源养成的习惯。所以表
面上虽然性情和易,很好对付,骨子里他却硬似铁石。
他老是同样的装束,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始终是那副模样。
笨重的鞋子,鞋带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双呢袜,一条栗
色的粗呢短裤,用银箍在膝盖下面扣紧,上身穿一件方襟的
闪光丝绒背心,颜色一忽儿黄一忽儿古铜色,外面罩一件衣
裾宽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条黑领带,一顶阔边帽子。他的手
套跟警察的一样结实,要用到一年零八个月,为保持清洁起
见,他有一个一定的手势,把手套放在帽子边缘上一定的地
位。
关于这个人物,索漠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一些。
城里的居民有资格在他家出入的只有六个。前三个中顶
重要的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当了索漠初
级裁判所所长之后,在本姓克罗旭之上又加了一个篷风的姓
①传说蛇怪的目光可以杀伤人畜。
人间喜剧第六卷
氏,并且极力想叫篷风出名。他的签名已经变做克·德·篷
风了。倘使有什么冒失的律师仍旧称他“克罗旭先生”,包管
在出庭的时候要后悔他的糊涂。凡是称“所长先生”的,就
可博得法官的庇护。对于称他“德·篷风先生”的马屁电,他
更不惜满面春风的报以微笑。所长先生三十三岁,有一处名
叫篷风的田庄,每年有七千法郎进款;他还在那里等两个叔
父的遗产,一个是克罗旭公证人,一个是克罗旭神甫,属于
图尔城圣马丁大数堂教士会的;据说这两人都相当有钱。三
位克罗旭,房族既多,城里的亲戚也有一二十家,俨然结成
一个党,好象从前佛罗伦萨的那些梅迪契一样;而且正如梅
迪契有帕济一族跟他们对垒似的,克罗旭也有他们的敌党。
德·格拉桑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很热心的来
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亲爱的阿道尔夫能够和欧也妮小
姐结婚。银行家德·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从旁协助,对
吝啬的老头儿不断暗中帮忙,逢到攸关大局的紧要关头,从
来不落人后。这三位德·格拉桑也有他们的帮手,房族,和
忠实的盟友。
在克罗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那个当公证人的兄弟
做后援,他竭力跟银行家太太竞争,想把葛朗台的大笔遗产
留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暗中为争夺欧也
妮的斗法,成为索漠城中大家小户热心关切的题目。葛朗台
小姐将来嫁给谁呢?所长先生呢还是阿道尔夫,德·格拉桑
先生?
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的答案是两个都不会到手。据他
们说,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个贵族院议员做女婿,凭
人间喜剧第六卷
着岁收三十万法郎的陪嫁,谁还计较葛朗台过去、现在、将
来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却回答说,德·格拉桑是世家,极
有钱,阿道尔夫又是一个俊俏后生,这样一门亲事,一定能
叫出身低微,索漠城里都眼见拿过斧头凿子,而且还当过革
命党的人心满意足,除非他夹袋里有什么教皇的侄子之流。可
是老于世故的人提醒你说,克罗旭·德·篷风先生随时可以
在葛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敌手只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的认
为,德·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女太太们,比克罗旭一家
接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说动她们,达到她的目的。有
的却认为克罗旭神甫的花言巧语是天下第一,拿女人跟出家
人对抗,正好势均力敌。所以索漠城中有一个才子说:
“他们正是旗鼓相当,各有一手。”
据地方上熟知内幕的老辈看法,象葛朗台那么精明的人
家,决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里。索漠的葛朗台还有一个兄
弟在巴黎,非常有钱的酒商;欧也妮小姐将来是嫁给巴黎葛
朗台的儿子的。对这种意见,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的羽
党都表示异议,说:
“一则两兄弟三十年来没有见过两次面;二则巴黎的葛朗
台先生对儿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区的区长,兼
国会议员,禁卫军上校,商务裁判所推事,一心要跟拿破仑
提拔的某公爵联姻,早已不承认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周围七八十里,甚至在昂热到布卢瓦的驿车里,都在谈
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当然是应有之
事。
一八一八年初,有一桩事情使克罗旭党彰明昭著的占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德·格拉桑党上风。弗鲁瓦丰出产素来以美丽的别庄,园亭,
小溪,池塘,森林出名,值到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弗鲁瓦丰
侯爵急需现款,不得不把这所产业出卖。克罗旭公证人,克
罗旭所长,克罗旭神甫,再加上他们的羽党,居然把侯爵分
段出售的意思打消了。公证人告诉他,分成小块的标卖势必
要跟投标人打不知多少场官司,才能拿到田价;还不如整块
儿让给葛朗台先生,既买得起,又能付现钱。公证人这番话
把卖主说服了,做成一桩特别便宜的好买卖。侯爵的那块良
田美产,就这样给张罗着送到了葛朗台嘴里。他出乎索漠人
意料之外,办完手续,竞打了些折扣当场把田价付清。这件
新闻一直传播到南特与奥尔良。
葛朗台先生搭着人家回乡的小车,到别庄上视察。以主
人的身份对产业瞥了一眼,回到城里,觉得这一次投资足足
有五厘利,他又马上得了一个好主意,预备把全部的田产并
在弗鲁瓦丰一起。随后,他要把差不多出空了的金库重新填
满,决意把他的树木,森林,一齐砍下,再把草原上的白杨
也出卖。
葛朗台先生的府上这个称呼,现在你们该明白它的分量
了吧。那是一所灰暗,阴森,静寂的屋子,坐落在城区上部,
靠着坍毁的城脚。
门框的穹窿与两根支柱,象正屋一样用的灰凝土,卢瓦
尔河岸特产的一种白石,质地松软,用不到两百年以上的。寒
暑的酷烈,把柱头,门洞,门顶,都磨出无数古怪的洞眼,象
法国建筑的那种虫蛀样儿,也有几分象监狱的大门。门顶上
面,有一长条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经剥蚀,变
人间喜剧第六卷
黑。浮雕的础石突出在外面,横七竖八的长着野草,黄色的
苦菊,五爪龙,旋覆花,车前草,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已经长
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门是独幅的橡木做的,过分干燥,到处开裂,看
上去很单薄,其实很坚固,因为有一排对花的钉子支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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