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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 巴尔扎克(法)
体的时候,纪尧姆太太瞥见——可惜太迟了点——她的女儿
奥古斯婷倒拿着弥撒经本。纪尧姆太太正要狠狠地责骂女儿
一顿,却主意一变,她将面网…重新放下来,中止朗读经文,顺
着她女儿脉脉含情的眼睛所注视的方向望过去。多亏她的老
式眼镜,她望见了那个青年画家,身上打扮得那么时髦,活象
一个休假的骑兵队长,而不象是本区的一个商人。要想象当时
纪尧姆太太的愤激心情是很困难的。纪尧姆太太一向以她的
女儿有完善的教养而自傲,而她竞发觉奥古斯婷的心中有着
私情,由于她自己过分严谨和无知,她夸大了这种私情的危险
性。纪尧姆太太认为她的女儿已经坏透了。
“请您…把您的弥撒经本拿好,小姐。”纪尧姆太太说,声
音虽低,却愤怒得发抖。
她猛地把那泄漏秘密的经本从奥古斯婷手中抢过来,按
照文字的上下放正了。
“除了经文以外,请您不要瞧别的地方,”她补充说,“不然
的话,我就要找您算帐!弥撒以后,您父亲和我要跟您谈话。”
对于可怜的奥古斯婷,这些话宛如一声霹雳。她觉得自己
要晕过去了;她一边忍受痛苦,一边担心在教堂里出乖露丑,
①参加弥撒时,有些妇女是戴着头纱或面网的。
②法国的习惯,关系亲密的人(如家庭内部或朋友之司)都以“你”相称,但
愤怒时或态度严肃时,会突然用“您”这一表示疏远或客气的称呼。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这双重打击之下,她仍然拿出勇气隐藏自己的苦恼。然而她
手中的弥撒经本在颤动,她翻过的每页经文上,都洒落着她的
眼泪,足见她的情绪激动之烈。至于青年画家,看见纪尧姆太
太向他投射冒出火来的眼光,就明白自己的爱情已经陷入险
境,马上走出教堂,怒火中烧,决心不顾一切地干一下。
“请您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小姐!”到家后纪尧姆太太对她
的女儿说;“我们会叫您的,您自己千万不要跑出房间。”
起先,夫妻两人的会谈秘不透风。维吉妮除了用各种温柔
的话劝解她妹妹以外,还殷勤地偷偷溜到母亲卧室外面偷听
里面的争吵,她头一回从四楼下到三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她父
亲高声说:
“太太,你难道想要你女儿的命吗?”
“可怜的孩子,”维吉妮回去对泪痕满睑的妹妹说,“爸爸
帮着你说话呢!”
“他们要怎样对付泰奥多尔呢?”天真的奥古斯婷问。
充满着好奇心的维吉妮于是又走下楼来,这一次她逗留
的时间比较长,她知道了勒巴已爱上了奥古斯婷。好象命中注
定一样,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一个平素非常安静的家庭
竞变成了地狱。纪尧姆先生把奥古斯婷爱上一个陌生人的事
告诉了约瑟夫·勒巴,使他异常失望。勒巴本来已经通知他的
朋友向维吉妮小姐求婚,现在觉得自己的希望全部落空了。维
吉妮小姐觉得约瑟夫好象间接拒绝了她,突然偏头痛起来。纪
尧姆夫妇在商量中由于意见不一致——这是他们平生第三次
——而引起的不和,显得十分严重。最后,到了下午四点钟,奥
古斯婷面色苍白,颤抖着,红着眼睛,象被告一样出现在她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父母面前。可怜的孩子把她极为简短的恋爱史很天粗真地讲
述出来。她父亲先说了一番话,答应心平气和地听她谈,使她
放心了不少,因此她就鼓起相当的勇气在她父母面前把她亲
爱的泰奥多尔·德·索迈尔维的名字讲了出来,而且狡猾地
把作为贵族标志的“德”字说得特别响。在讲述自己的爱情的
时候,她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因此就大着胆子用一种天
真的坚决气概宣布她爱上了德·索迈尔维先生,而且曾经给
他写过信,又噙着眼泪加上一句:
“如果要我嫁给第二个人,那就是要我一生受苦。”
“可是,奥古斯婷,什么叫画家,你难道不懂吗?”她的母亲
惊骇地喊道。
“纪尧姆太太!”老商人喝住了他的妻子。“奥古斯婷,”他
说,“这些画家通常都是些饿死电。他们挥霍得太厉害,不能不
经常干坏事。我卖过衣料给已故的约瑟夫·凡尔奈先生,已故
的勒坎先生积已故的诺韦尔先生。啊!这个诺韦尔先生和圣
乔治骑士先生,尤其是菲利多先生,…他们对可怜的舍弗赖老
爹耍过多少花招呀!这都是些坏蛋,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
家伙嘴里都说得天花乱坠,而且都有一套礼数。哼!我永远也
不让你的那个森马……索马……”
“德·索迈尔维,爸爸!”
①以上提到的都是法国艺术家的名字:凡尔奈(1714 1789),著名风景画
家;勒坎(1729 1778),著名悲剧演员;诺韦尔(1729 1 81 0),舞蹈编导;
圣乔治骑士(1了45 1799),提琴家,又是击剑家;菲利多(1726 1795),
作曲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就算是德·索迈尔维吧。他绝对不会对你客气到象
从前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一样。当我拿到一份对他不利的商
粗务法庭判决书那天,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可客气了。所以,
这就是过去的高等人士。”
“爸爸,泰奥多尔先生是个贵族,而且他写信告诉过我说
他很有钱。他的父亲在大革命前叫作德·索迈尔维骑士。”
听了这几句话,纪尧姆先生就望着他的凶神恶煞般的太
太;她正闷着一肚子的气,用脚尖敲击地板,阴沉沉地一句话
也不说,而且她愤怒的眼光也避免朝奥古斯婷身上射去,似乎
想将这一严重事件的全部责任都推给纪尧姆先生,因为他没
有听从她的意见。不过,她虽然装出很冷静的样子,当她看见
纪尧姆先生对这一毫无商业气味的祸事采取这么温和的态度
时,却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实说,先生,您太放纵您的女儿们了……不过……”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纪尧姆太太的
谴责,使老商人松了一口气。不到一分钟,罗甘太太已经走进
来,望着这场家庭纠纷的三个主角。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堂姐,”她带着保护人的神气说。
罗甘太太有一个缺点:她以为一个巴黎公证人的老婆就
可以到处指手画脚。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又重复一句,“我是乘挪亚方舟来
的,就象那只嘴里含着橄榄枝的鸽子…。这段比喻是我从《基
①《旧约·创世记》记载:洪水泛滥时,上帝命挪亚率领全家造方舟避难。方
舟在水上漂流了几昼夜之后,水位渐渐下降,挪亚便放出一只鸽子去探
测。鸽子衔着一根橄榄枝飞回来,证明已有陆地露出水面。这里罗甘太太
自命为“鸽子”,是以排难解纷的使者自居。
38 人间喜剧第一卷
督教真谛》…里看来的,”她转身朝着纪尧姆太太,“我这样比
方也讨你的欢喜吧,我的堂姐。”她向奥古斯婷微微一笑,“你
知道这位德·索迈尔维先生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吗?今天早上,
他把用大艺术家的手笔给我画的肖像送给了我,这幅画像起
码要值六千法郎。”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拍拍纪尧姆先生的胳臂。老商人不由
得高高地撅起了嘴唇,这是他特有的动作。
“我同德·索迈尔维先生很熟,”鸽子继续说,“最近半个
月,他每晚到我家里作客,大家都喜欢他。他把一切痛苦都告
诉了我,而且请我为他作说客。今天早上我听说他爱上了奥古
斯婷,他会娶她的。呀!堂姐,不要这样摇头拒绝吧!要晓得
他就要被封为男爵了,皇上刚刚在沙龙里亲自封他为荣誉勋
位团骑士。罗甘已被聘作他的公证人,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德
·索迈尔维先生有地产,享有一万二千利勿尔…的年金。你们
知道吗?做他那种人的岳父是可以得到相当地位的,比方做一
个区长之类,你们不是亲眼看到杜蓬先生被封为伯爵和上议
员,只因为他以区长资格祝贺皇上进入维也纳吗?啊!这门亲
事一定能成功。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我喜欢。他对奥古
斯婷的所作所为,只有从小说里才看得见。奥古斯婷,我的小
宝贝,你会幸福的,谁都要羡慕你呢!我家里晚会的客人中,有
一个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她是疯狂地崇拜德·索迈尔维先
①《基督教真谛》,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176s 1 848)的名著。
②利勿尔,法国古币名,后为法郎所代替。一万二千利勿尔在当时是一笔巨
款。
人间喜剧第一卷
生的。有些嚼舌头的人说她是为了他才到我家里来,好象一个
过去的公爵夫人不应该到一个有百年历史的上等市民舍弗赖
家里来似的。——奥古斯婷,”罗甘太太略为停顿之后接着
说,“我看见过那画像了。天啊!多么美!你知道王上也要看
这幅画了吗?王上笑着对副帅说,如果各国的君王到他的宫廷
来的时候,宫廷里的贵妇都这样美,欧洲的和平就可以维持下
去了。这岂不是最佳妙的赞美之词吗?”
这一天开始时的暴风雨,结果就象大自然中的暴风雨一
样,最后带来了平静和晴朗的天气。罗甘太太吹得天花乱坠,
纪尧姆夫妇的心肠虽硬,却经不起罗甘太太不断的和全面的
进攻,终于让罗甘太太命中了某一处要害。在这个奇异的时
代,商界和金融界流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习气,喜欢和一
些大官僚攀亲,这种风气使拿破仑的许多将军大得其利。纪尧
姆先生与众不同,他坚决反对这种可鄙的风气。他最赞赏的公
理是:一个女子如果要幸福,必须与同一阶层的男人结婚;一
个向上爬的人迟早要受到应有的惩罚;爱情很难抵得住家务
的烦恼,必须一方具有极坚强的品质,夫妻才能幸福;夫妻间
首要的是彼此理解,因此夫妻的一方不能比他方懂得更多的
东西;一个懂得希腊文的丈夫配上一个懂得拉丁文的妻子就
有饿死的危险。他自己创造了这类格言。他把这一类婚姻比
作从前丝和羊毛混合起来的一种织物,结果羊毛总是被丝割
断。可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虚荣心,纪尧姆先生虽然是猫打球
商店的精明强干的舵手,终于也在罗甘太太的花言巧语进攻
之下屈服了。严厉的纪尧姆太太更是头一个表示她认为她女
儿的恋爱从某些方面看来,确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受前述格言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限制,而且她还认为可以在家里接待德·索迈尔维先生,以
便严格地观察他一下。
老商人去找约瑟夫·勒巴,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下
午六点半钟,饭厅的玻璃屋顶下面聚集了几对男女:一对是罗
甘先生和夫人;一对是青年画家和标致的奥古斯婷;一对是很
驯服地接受自己命运的约瑟夫·勒巴和偏头痛已经止住的维
吉妮小姐。整个饭厅由于画家的在场而显得更加光辉。纪尧
姆夫妇从中看出两个女儿的终身都有了着落,而且猫打球商
店的前途也交在了有才干的人手中。晚餐将近终了,上末一道
点心的时候,他们的快乐更达到了顶点,因为泰奥多尔把那幅
著名的室景赠送给他们;那幅画绘出了老店的内景,在这里他
们曾经度过多少幸福的日子,而这幅图画就是他们上次到沙
龙去看而未看到的。
“这可真是太不敢当了!”纪尧姆高声说,“人家为着这东
西肯出三万法郎哩!”
“看哪,我帽子上的花边也画出来了!”纪尧姆太太说。
“还有这些摊开的呢绒,简直象真的一样,”勒巴也插上一
句,“好象可以用手去拿起来。”
“服饰和衣料画起来总是很好看的,”画家回答,“如果我
们这些现代画家在描绘衣饰方面能够达到古舆画家的成就,
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您对服饰和衣料感兴趣吗?”纪尧姆先生嚷起来,“好呀!
来握握手,年轻的朋友!既然您看得起做买卖的,我们就能够
粗谈得拢了。何况做买卖的有什么地方该受人轻视呢?我们
这个世界还是从做买卖开始的呢!亚当不是为一个苹果把伊
人间喜剧第一卷
甸乐园卖掉了吗?说起来这还不是一桩很上算的买卖哩!”
老商人乘着酒兴,一边说,一边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他
很慷慨地开了香摈酒,让大家喝,他自己也灌了好几杯。青年
画家被爱情迷糊了眼睛,竞觉得他未来的岳父母非常可爱。因
此他也说些趣味高雅的笑话来讨他们欢喜,结果大家对画家
的印象都很好。到了深夜,照纪尧姆先生的说法,“摆满言丽堂
皇的家具”的客厅里已经人去楼空,纪尧姆太太忙着从桌子走
向壁炉,从烛台走向灯架,匆匆忙忙地到处把蜡烛吹灭。纪尧
姆先生把奥古斯婷到自己身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向她说
了下面一番话:“我亲爱的孩子,既然你愿意,就嫁给你的索迈
尔维吧;我让你用你幸福的资本来作一次冒险。至于我,在好
好的一块布上东涂西抹就能赚三万法郎,这三万法郎是骗不
了我的。来得快的钱,去得也快。今晚上我不是听见这个不知
天高地厚的青年后生说:钱之所以是圆的,为的就是滚动吗?
对于浪费的人,钱固然是圆的;可是,对于节俭的人,钱是扁平
的,是可以一块一块地摞起来的。我的孩子,这漂亮后生不是
说要送你马车和钻戒吗?他有钱,他把钱花在你身上,h e11e
sit…!这与我不相干。可是我不愿意把我给你的钱,那辛辛苦
苦积攒下来的钱,浪费在漂亮的大马车和不三不四的装饰品
上。凡是乱花钱的人,永远不会富有。靠你那一万埃居的嫁妆,
那是不够把整个巴黎买下来的。你如果想等我以后再给你几
十万法郎,他妈的,那算是白等,我要使你等待的时间愈长愈
好!所以我刚才把你的未婚夫拉到一边,我说服他在结婚以后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采取夫妻财产分理制,象我这种曾经使勒科克破产的人办这
一点事情还不容易吗!我要监督他写下契约,把答应送给你的
东西都写上。好了,就这样吧,我的孩子,我在等着做外祖父
咧!我要在目前就照顾我的孙儿孙女咧!你必须向我发誓,以
后凡是牵涉到金钱的事情,如果没征求我的意见,你绝不可签
名;如果我跟着舍弗赖老爹到天上去得太早,你必须发誓先来
征求你姐夫勒巴的意见,孩子,答应我!”
“爸爸,我向您发誓,一定照您的话去做。”
听见女儿用温柔的嗓音说出这几句话,老人在她的双颊
上各亲了一个吻。这天晚上,两对恋人睡得几乎和纪尧姆夫妇
一样甜蜜。
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日过去以后几个月,有一天,圣勒教
堂里有两场迥然不同的婚礼在同时举行。一是奥古斯婷和泰
奥多尔,他们浑身放射着幸福的光辉,眼中充满爱情,打扮得
漂亮时髦,一辆华丽的马车在等待他们。维吉妮和家里人一起
乘坐一辆体面的出租马车来,她挽着父亲的胳膊,打扮得很朴
素,谦逊地跟在她妹妹的后面,好象是配合这场面的不可缺少
的影子。纪尧姆先生费尽了气力才得到教堂的同意,使维吉妮
比奥古斯婷先举行婚礼,可是他看见教堂里上上下下的憎侣
总是向最时髦漂亮的新娘说话时,又感到非常气愤。他听见几
个邻人特别赞美维吉妮的见识,说她的婚姻基础最牢固,而且
忠于这一地区的传统。出于嫉妒,他们讥讽奥古斯婷,因为她
嫁给一个画家,而且这画家又是贵族;他们带着恐惧的口吻
说,如果纪尧姆这一家有向上爬的野心,那么呢绒业的前途就
不堪设想了。一个做扇子买卖的老商人还说:奥古斯婷过不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多少日子就要被这个“败家子”的丈夫弄穷了。纪尧姆老头听
了,不由得in petto…称赞自己在夫妻财产契约问题上的小
心谨慎。晚间,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舞会,随后又吃了一顿非常
丰盛的晚宴,这种丰盛的晚宴在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罕见了。
舞会和晚宴都在鸽子街纪尧姆夫妇的公馆里举行。宴会完毕
以后,纪尧姆夫妇就住在公馆里,勒巴先生和夫人乘着他们的
出租马车仍旧回到圣德尼街的老宅子里,继续主持猫打球商
店的店务;死于陶醉在幸福中的画家,一直把他亲爱的奥古斯
婷用臂膀拥抱着,他们的双人马车刚在三兄弟街停下,他就急
匆匆地将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进他那被艺术所美化了的房
间。泰奥多尔热烈的爱情吞噬了这一对新婚夫妇差不多整整
一年的时光,他们头上蔚蓝色的天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点点
乌云。对于这对恋人,再也没有比生活更轻松愉快的事情了。
每天,泰奥多尔总想出一些令人快活的新花样;他通过那种懒
洋洋的休息,使他们的心灵升华到陶醉的境界,仿佛忘却了肉
体的结合,他喜欢这样使激情不断变化多样。在幸福中的奥古
斯婷没有思索的能力,只顺着幸福漂流;她沉溺于婚姻所带来
的、被准许的神圣爱情中,她还以为做得不够;她的天真质朴,
使她不懂得半推半就的艺术,也不会象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
那样撒娇,用巧妙的任性行为来驾驭丈夫;她爱得太强烈了,
以致从不算计将来,也想象不到这样甜蜜的生活有一天会终
止。她认为自己就代表丈夫的一切快乐,她觉得很幸福,她相
信这种不可磨灭的爱情将永远是她最美丽的珠宝,就象她对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丈夫的忠心和服从将是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总之,爱情的幸
福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于是就使她产生一种骄傲的思想,以
为自己永远控制得住一个象德·索迈尔维那样容易燃起热情
的男子。因此她作了妇人,除了给她带来爱情的知识以外,并
没有得到什么其他的知识。生活在这幸福之中,她依然是那个
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圣德尼街的无知少女,从来不考虑在她现
在的生活环境里应该学习些什么礼貌、什么知识和怎样的谈
吐。她的话语是爱情的话语,尽管她在言语中表现出一种机智
和细腻,可是她的谈吐只是一般妇女深深钟情时的谈吐。有时
奥古斯婷偶尔露出一些和泰奥多尔趣味不同的意见时,泰奥
多尔就取笑她,就象我们取笑一个初学我国语言的外国人说
错了话一般;可是,如果这种错误坚持不改的话,最后就会使
人厌倦。因此,无论爱情如何炽热,在这个可爱的年头很快就
要过去的时候,一天早上,索迈尔维突然觉得他需要回到过去
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上去。而且他的太太也怀孕了。于是他就
重新和朋友们来往。当年轻的母亲辛辛苦苦地抚养第一个孩
子的第一年,他大概也还努力工作;然而,有时他也回到社粗
交界里散散心。他最愿意去的是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家,这位
公爵夫人终于把这位著名的艺术家招引到她家里了。当奥古
斯婷身体恢复,已经不受乳儿的羁绊而能够出外走动的时候,
泰奥多尔受虚荣心的驱使,想将他美丽的太太带到交际场中,
使人羡慕,使人嫉妒。于是在各家客厅里走动,依靠丈夫的名
声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惹起妇女们的嫉妒,又成为奥古斯婷新
的愉快生活;不过,这已经是她的婚姻幸福的回光返照。她已
经开始伤害她丈夫的虚荣心了:不管如何努力,她时常暴露出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她的无知、言语的粗鄙和思想的狭隘。在大约两年半的时间
中,索迈尔维的性格屈服在爱情最初的热情下面,一度改变了
他的生活习惯,现在随着占有的人儿已经不那么青春年少,又
慢慢地回到老路上去。诗歌、绘画和令人陶醉的幻想在高尚的
心灵中享有无上的权威。在这两年中,这些需要在泰奥多尔的
雄心中并非没有得到满足,只不过是找到了新的养料而已。等
到画家走遍了爱的原野,象儿童一样贪婪地采摘了无数的玫
瑰花和矢车菊,以致他的双手都拿不下时,情形就不同了。有
时画家把他的最佳作品的草图给他太太欣赏,他的太太只喊
了一声:“这真美!”活象是纪尧姆老头所能讲的。这种毫无热
诚的赞美,并非出自内心的感受,却只是出于对爱人的信心。
奥古斯婷认为爱人的注视胜过最美的绘画。她体验过的最崇
高的东西,便是崇高的爱情。最后,泰奥多尔不得不承认这样
一个明显而残酷的现实,就是他的妻子对诗情画意并不敏感,
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了解他的豪放的性格,她和他的
趣味不同,她不能和他一起快活,一起悲哀;她脚踏实粗地在
现实世界里行走,而他却昂首于青天之外。普通的人是不能体
会到泰奥多尔这种重又产生的痛苦的:由于他和奥古斯婷被
最亲密的感情结合着,不得不时时抑制他所最珍惜的思想的
发展,不得不将灵感迫使他创造的形象化为乌有。对于他,这
种痛苦更加残酷,因为夫妻爱情的基本法则命令他们永远彼
此不相瞒,永远使他们所想的和所爱的混为一体,如水乳交融
一般。违背了自然的意志不能不受惩罚,正如生存的需要是一
种社会的自然一样,自然是无法改变的。索迈尔维于是躲进了
他和平幽静的画室。他希望他的妻子多和一般艺术家接触,认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为这样也许可以培养她,使潜伏在她心灵中的高级智慧的胚
芽能够发展起来。有几位高明的思想家认为这种胚芽是先天
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的。可是奥古斯婷过于虔信宗教,画家
们的谈吐使她感到恐惧。泰奥多尔第一次宴请许多画家时,她
听见一个年轻的画家用孩子气的轻佻口吻说了一句俏皮话:
“可是,太太,您所说的天堂不会比拉斐尔的《耶稣变容图》更
美吧?而我把这幅画都看厌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句玩笑,
没有任何反宗教的意味。
奥古斯婷分辨不出那种口吻,便对这个风趣的小团体采
取了小心提防的态度,画家们都感觉出她妨碍了他们。受到妨
碍的艺术家们是无情的,他们或者躲开,或者肆意嘲弄。纪尧
姆太太除有其他种种可笑之处外,还有就是过分强调她自认
为是已婚妇女应有的那种尊严。奥古斯婷在这方面虽说时常
嘲笑她母亲,然而自己也免不了受母亲的影响,有些地方显得
过分古板。这些正经女人难免会有的过度的贞洁感,便被粗画
家们用作铅笔讽刺画的资料;这是些谑而不虐的嘲讽,泰奥多
尔不能因此而发怒。即使这些玩笑更凶狠一点,也不过是朋友
们对他的报复行为。可是他是个极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不能
没有反应。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对妻子冷淡起来,而且冷淡的
程度只会逐渐加深。要达到婚姻的幸福,必须攀登一座高山,
山上狭窄的平地紧挨着背面陡而滑的高坡,目前泰奥多尔的
爱情正从峭岩上滑跌下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所采取的古怪
态度是对的,因为这是她不能领会他的心情的结果;他认为,
对于她不能理解的某些思想和在市民阶层良心法庭上难以辩
解的行为,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隐瞒。于是奥古斯婷只好默默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地忍受凄凉的痛苦。这些不暴露在外的情感在他们夫妇之间
垂下一道日益加厚的帷幕。虽然泰奥多尔对他的妻子并不缺
少关切和殷勤,可是以前他是将自己精神上的财富和最优美
的言语举动全部献给奥古斯婷的,现在却留给外人了,奥古斯
婷看到这种景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不久,她不得不相信外界
那种认为男子的爱情不能持久的论调。她并不埋怨,只是她的
态度等于谴责。结婚三年以后,这个年轻而漂亮的少妇,过去
坐在华丽的马车里那样神采奕奕,生活在光荣和富有的圈子
里,曾经引起过多少无知的、不能正确估价生活状况的人的妒
羡,现在却落在绝顶的凄凉和痛苦中;她的睑色变得苍白,她
呆呆地沉思,把过去和现在作比较;不幸向她展示了人生经验
的最初几课。她决定勇敢地坚守妻子的本分,希望这样高尚的
行为迟早可以使丈夫回心转意。可惜结果并非如此。有时索
迈尔维工作劳累,从画室中走出来休息,奥古粗斯婷来不及藏
起手中的活计,让索迈尔维看见她很小家子气地在缀补夫家
和她自己的衣服。她很慷慨地把自己的金钱供给她的丈夫任
意挥霍,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却竭力为她亲爱的泰奥多尔保
存财产,她自己总是非常俭酋,在治理家务中也尽量节约。可
惜这种作风同艺术家们大大咧咧的性格丝毫不能相容:艺术
家们在他们的生涯终了的时候,已经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以致
他们从来不去追查使得他们倾家荡产的原因。他们的蜜月的
灿烂光辉黯淡下去,逐渐使他们处于无边的黑暗之中。这颜色
一步步黯淡下去的全过程,自然也无需多叙了。哀愁中的奥古
斯婷听见她的丈夫用热烈的口吻谈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已
为时很久,一天晚上,一位女友给了她一些既似好心又象恶意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忠告,告诉她,索迈尔维和这位闻名宫廷的美妇人之间的关
系很不正常。奥古斯婷只有二十一岁,充满着青春和艳丽的光
辉,丈夫却为了一个年已三十六岁的妇人背叛了她。置身于上
流社会及其宴会中,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自觉不幸到了极点,所
有的宴会在她心目中只是一片荒凉;她真不懂以前她怎么能
够使人崇拜她和忌妒她。她睑上的表情变了:忧郁使她有了一
种忍耐的温柔和哀怨的苍白。不久她就被最俊俏的男子们所
追求,但她始终贞洁自守。倒是她丈夫有时露出几句轻蔑她的
话,使她失望到了极点。命中注定的一线光芒使她慢慢地觉悟
到:她所受的庸俗教育,使她和丈夫之间缺少共同语言,阻碍
了他们两个心灵的完全结合。她爱泰奥多尔,她不怪他,她只
怪她自己。她流下无数血泪,她后悔莫及地承认人世间有质地
不同的心灵的错误结合,正粗如有不同社会地位和不同生活
习惯的人的错误结合一样。想起新婚时的幸福生活,她更意识
到逝去的幸福是何等重大。她在内心说服自己:在这段时期中
能够收获这许多欢愉,这就等于整个的一生,以后的日子就只
能用不幸来抵偿了。然而她爱得太真诚,她仍然没有完全失去
希望。她勇敢地在二十一岁的年龄重新开始学习,希望提高自
己的心灵,至少要配得上她所敬爱的心灵。
“虽然我不是诗人,”她想,“至少我要h董得诗歌。”
就象所有恋爱中的妇女都具有极大的决心和毅力一样,
德·索迈尔维太太也抱定决心,运用全部精力来改变自己的
性格、举动和生活习惯。她贪婪地念了许多书,鼓起勇气来学
习,然而种种努力的结果,只不过减轻了她的无知的程度。潇
洒的风度和优雅的谈吐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从摇篮时期起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就开始教育培养出来的。她能够理解和欣赏音乐,可是不能够
很有韵味地唱一支歌。她看得懂文学,也理解诗歌的美,可是
要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修养,则为时已经太晚,她的不听指
挥的记忆力不许她这样做。她在交际场中能够愉快地倾听别
人的谈话,可是她自己说不出一句出色的话来。她的宗教观念
和童年所沾染的偏见,妨碍她的智慧彻底解放。最后,泰奥多
尔的心中还对她有极深的成见,这是她所不能战胜的。每逢有
人赞美他的太太时,这位艺术家总是讥笑这些人,他这样做是
有一定根据的:他在太太面前有极大的威力,以致奥古斯婷看
见他或者单独和他在一起,就浑身哆嗦起来。她愈想讨好她的
丈夫,就愈加手忙脚乱,她感到自己的聪明和学识都在粗这种
心理状态中化为乌有了。甚至奥古斯婷对丈夫的忠实也使她
不忠实的丈夫讨厌,他硬说她的贞洁是缺乏感情的表现,仿佛
要鼓励她去犯过失。奥古斯婷为了讨他欢喜,不得不放弃理
智,屈从于丈夫那些放浪而疯狂的举动,尽量设法满足丈夫由
虚荣心而产生的自私;然而她的牺牲得不到报偿。也许他们两
人错过了心灵能够相互了解的时机。有一天,奥古斯婷脆弱的
心灵受到极严重的打击,使他们双方的感情似乎要从此破裂。
她一个人躲起来。然后她很自然地想到:回娘家去找安慰和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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