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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83 巴尔扎克(法)
爵,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凡是过了相当年龄,不再糊里糊涂过生活的人,都知道表
面上无足重轻的行为对于人生大事所能发生的影响;他们决
不会奇怪象下面那种琐碎的事会有重大的后果。第二天,包比
诺害着鼻腔感冒,疾病本身并无危险,俗语却很可笑的称为脑
伤风。法官想不到把案子耽搁一下的严重性,觉得有点儿发
烧,便留在家里,没有去讯问德·埃斯巴侯爵。这一天耽误对
于这桩案子的关系,等于十七世纪时太后玛丽·德·梅迪契
为了喝汤而延迟了与王上的会见,让黎塞留占先一着,赶到圣
人间喜剧第五卷 423
日耳曼争回了路易十三的宠信。Ⅲ
我们在跟着法官和书记官进到侯爵寓所以前,对于这位
被妻子指为疯狂的家长,对于他住的屋子和经营的事业应当
先瞧上一眼。
巴黎的某些区域还东一处西一处的剩下几所屋子,考古
学家一看就觉得屋主人当初颇有装点城市的意思,并且为了
爱护产业而特别注重建筑物的耐久。德·埃斯巴先生在圣热
内维埃弗岗街上住的屋子,便是用石头盖的古老建筑之一,式
样相当讲究。但时间一久,石头变黑了,城市的变迁把它的内
部与外观都改了样。自从大规模的宗教机构消灭以后,从前住
在大学区内的名流也搬走了:现在这寓所的房客和他们经营
的企业,跟当初建造时候的目标已经全不相干。上一个世纪,
屋子里开过一家印刷所,把地板损坏了,护壁弄脏了,墙壁弄
黑了,屋子内部的分配也破坏了。过去是红衣主教的府第,如
今却住满了无名小卒。
建筑的风格,说明这屋于是在亨利三世,亨列四世,和路
易十三的朝代盖起来的;同一区内的米尼翁府第,赛尔邦特府
第,帕拉蒂公主的府第和索邦,都属于那个时代。上了年纪的
老人,还记得在上一世纪听见过人家把那幢屋子叫做迪佩隆
府。迪佩隆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红衣主教,屋子可能是他盖的,
或者仅仅是住过的。院子的拐角儿上,进门口有一个台阶,一
①玛丽·德·梅迪契(1 573 1 642),法王路易十三之母。黎塞留(1585
1642),红衣主教,路易十三的宰相。梅迪契曾设法离司路易十三和黎塞
留的关系,终于失败。这里所说圣日耳曼不确,实际上是凡尔赛。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共有好几个蹬级;屋子另外一面的正中央,还有一个通到花园
去的台阶。两座台阶虽然破旧不堪,但建筑师在栏杆与台座上
所花的功夫,证明他有心暗示业主的姓名;那种谐音的玩意儿
我们的祖先是常用的。Ⅲ另外一个旁证是,屋子正面的拱梁上
还能看出雕着红衣主教冠冕的残迹。
德·埃斯巴侯爵住着底层,无疑是为了要独用花园的缘
故;那花园在本区里要算地方很大的了,并且是朝南向,这两
点对孩子们的健康最重要。街名既叫做圣热内维埃弗岗,顾名
思义,坡度当然很陡削,因此屋基也相当高,底层从来不至于
被潮气侵入。德·埃斯巴先生付的租金大概很便宜;他为了要
住在学校中心区就近监督孩子学业而搬来的时代,市面上房
租本来很低;再加屋子很破旧,样样需要修理,房东自然更迁
就了。所以侯爵不必冒挥霍的名,只花了少量的钱就能舒舒服
服的安顿下来。房间的高度,分配,除了一些框子以外一无所
有的板壁,天顶的布置,一切都显出大司祭们创造或经营的东
西自有伟大的气概,那是现代的艺术家在一些吉光片羽中都
能体会到的,不管那吉光片羽是一本书,还是一件衣服,一个
书架,或是什么椅子。侯爵所挑选的油漆,是荷兰人和以前巴
黎的布尔乔亚最喜欢的棕色,也是在今日的风景画家手中效
果最完满的颜色。护壁板上糊着纯色的纸,跟油漆颜色很调
和。窗帘料子并不太贵,但挑得很精,刚好配合周围的环境。家
具不多而布置得体。屋子里鸦雀无声,清静之极,色调又那么
①屋主姓迪佩隆,佩隆二字与台阶的法文读音为谐音,故屋内建造两座台
阶以影射屋主姓氏。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朴素,统一,画家所谓的统一,使人走进去有一种柔和与恬恬
的感觉。许多小地方的高雅,家具的清洁,人与器物之间的和
谐,让你看了自然而然会说出隽永二字。平日很少人能踏进侯
爵和他两个儿子住的房间,而所有的邻居也觉得他们的生活
很神秘。
正屋侧面靠街的部分,四层楼上有三间房,破旧不堪,空
无所有,完全是被当年的印刷所糟蹋以后的模样。这三间房那
时就作为印行《插图本中国史》之用,一间是铺面,一间是办公
室,一间是经理室;德·埃斯巴先生每天在那儿消磨一部分时
间。从吃过中饭起到下午四点,侯爵在四楼的经理室内监督印
刷事宜。来客通常总是在这里见他的。两个孩子放学回家也
往往上办公室来。底层的住宅好比一个圣地,为父亲与儿子们
从吃晚饭起到第二天早上隐居的地方。所以侯爵的家庭生活
隐藏得很严密。仆役只有一个服务多年的厨娘,和一个在侯爵
娶布拉蒙小姐以前就服侍他的男当差,年纪已经有四十岁。和
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带领孩子的女管家。从管理屋子的周
到上面,可以看出那女的在主持家务,管教儿童的时候,处处
为主人着想,办事有条不紊,而且还有慈母一般的感情。这三
个好人态度严肃,沉默寡言,似乎都懂得侯爵处理家庭生活的
用意。他们的习惯和多数仆役的习惯比较之下,显得非常古
怪,使这份人家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而在德·埃斯巴先生本身
招的毁谤以外,更招来许多毁谤。
侯爵自有一些高尚的动机不愿意跟同住的房客来往。他
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要使他们完全与外人隔离,或许也想避
免东邻西舍之间的麻烦。在自由思想特别盛行于拉丁区的时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代,他那种身分的人有那种行为,当然要引起一般人猜忌的心
理,那种幼稚无聊只有他们的卑鄙无耻可以相比;这种情绪使
门房一流的人在侯爵和他的仆役背后造出许多谰言,一家家
的传播开去。他的当差被认为是阴险的坏蛋,厨娘是个好刁的
女人,管家妇又串通了冉勒诺太太榨取疯子的钱。所谓疯子,
便是侯爵。
房客们慢慢的,不知不觉的,把侯爵的好些行事都叫做疯
狂,因为他们推敲来推敲去,找不出一点说得过去的理由。大
家既不信关于中国的出版物能够赚钱,碰巧那时他又象许多
忙碌的人一样忘了付税而收到限期缴款的通知书;房东便信
了众人的话,以为侯爵真的把钱搅光了。于是他一月一日就叫
人把收据送过去,要侯爵预付全年的房租;但收据被看门女人
故意压了下来。半个月以后,法院送出催告公事,看门的又搁
了几天才交给侯爵;侯爵以为出于误会,不信人家会耍弄一个
住了十二年的老房客。赶到他的当差把房租送给业主的时间,
执达吏已经上门来执行了。这件扣押的事,被人添枝加叶告诉
了跟侯爵有来往的商人。他们之中有几个风闻冉勒诺母子骗
掉侯爵大宗款项,早就担心他付不了账,此刻更着了慌。而房
客,房东,和债权人的疑心,也差不多由埃斯巴先生家用的俭
酋给证实了。他的作风很象一个破产的人。仆役在街坊上买
些零星的日用品都是现付的,仿佛根本不愿意赊账。并且毁谤
的闲话在本区里影响极大,即使仆役想赊点儿什么,恐怕也会
遭到拒绝。有些商人喜欢账目不清而跟他们来往亲密的主顾,
却讨厌账目清楚而高不可攀的顾客。人就是这种脾气。在无
论哪个阶级里,大家对于伤害自己尊严的高出一等的人,不管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高出一等在什么方式之下流露,决不给他方便或通融;反
之,对于自己的同党,或是奉承自己的卑鄙东西,大家倒很乐
意援助。所以一个小商人只要痛骂宫廷,就会有一批拥护他的
喽罗。
再说,侯爵和他两个儿子的态度,也不免引起邻居的反
感,使他们的恶意不知不觉的到一个程度,只要有机会伤害敌
人,什么卑鄙手段都会拿出来。德·埃斯巴是一个世代簪缨的
贵族,正如他的太太是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这两种了不起的
舆型在法国非常少见,完满的例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这等人物
是以原始的观念,先天的信仰,和童年时代养成而现在社会上
早已不存在的习惯,做他们的根基的。一个人要对于纯血统,
对于得天独厚的种族抱有信心,要在思想上自以为高人一等,
岂非从小就得把贵族与平民的距离估量出来吗?倘使觉得周
围的人与你平等,你怎么还能发号施令?大人物未出母胎,造
物先在他额上加了一个冠冕,感应他一些观念;教育不是应当
把这些观念深深的灌输给他吗?如今这些观念,这种教育,在
法国已经不可能有了;四十年来,社会上的贵族都是由时势造
成的:它把一些人送到战场上去浴血,给他们荣誉,罩上天才
的光轮;代管财产权,长子长孙的特权,都被取消了,遗产被分
割得越来越小了;世袭的贵族不得不丢开国家大事而经营自
己的产业;个人的伟大只能用长时间耐心的工作去争取:这完
全是一个新时代了。德·埃斯巴在所谓封建那个大集团中已
经是硕果仅存的分子;在这一点上,他是值得我们钦佩敬服
的。固然他自信血统高人一等,但也相信贵族有贵族的责任;
而贵族所应有的德性与魄力,他也无不具备。他用他的道德观
人间喜剧第五卷
念教育两个孩子,从摇篮时代起就把他阶级的信仰灌输给他
们。对于自己的尊严所抱的深刻的观念,对于姓氏的骄傲,对
于身为优秀种族的信心,在他们身上养成了一种天潢贵胄的
傲气,尚侠的精神,和古代诸侯们乐善好施的『二爱。跟他们的
观念完全一致的风度,在王侯之间可能被认为极有格局,在圣
热内维埃弗岗街上却使每个人侧目而视;因为那区域仿佛真
是一个平等的地方似的,何况大家还以为德·埃斯巴先生的
家产完了,而在听让暴发户僭占特权的风气之下,从上到下没
有谁再肯承认一个穷贵族还有什么资格享受特权。因此,这个
家庭与外人之间不但物质上毫无接触,便是精神上也是完全
隔膜的。
父亲与两个儿子一样,外表与心灵非常调和。五十岁左右
的侯爵,大可作为十九世纪世袭贵族的模型。身材瘦削,头发
淡黄,睑部的轮廓与一般的表情都气概非凡,一望而知是个心
胸高尚他人物,但有心装出冷若冰霜的神气,未免太庄严了
些。他的鹰爪鼻下端有点向左弯曲,这小小的缺点倒也不无风
韵;眼睛是蓝的,高爽的脑门在眉毛部分向外突出,把眼睛藏
在阴影里;这些都表示他头脑清楚,极有恒心,为人光明正大;
但同时也使他眉宇之间有股特别的气息。额角的弯度的确带
些疯狂的征象;浓密而距离很近的眉毛,把这个显而易见的怪
相格外加强了。一双手完全是世家子弟的手,又白净,又保养
得好;脚很小。说话吞吞吐吐,不但咬音象有口吃病,便是思想
也表现得不清不楚,使听的人觉得他翻来覆去,想东想西,老
在小地方斤斤较量,手势作了一半会忽然中断,始终没有一个
结果。这个纯粹表面的缺点,和他神态坚决的嘴巴,刚毅果敢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相貌,恰好成为对比。走路不大平稳的姿势,和他说话的方
式很相配。所有这些古怪的特点,对于说他疯狂的流言都成为
旁证。他虽是个漂亮人物,衣着却很俭朴;一件由当差刷得很
到家的黑外套,直要穿到三四年之久。
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很美,妩媚之中带有贵族的傲气。旺盛
的血色,雪亮的眼睛,透明的皮肤,无一不证明生活严肃,饮食
有度,工作与游戏的有规律。两人全是黑头发,蓝眼睛,鼻子弯
曲,象父亲;但也许母亲把布拉蒙绍弗里家传的谈吐,目光,
和庄严的姿态传给了他们。声音象水晶般清脆,有动人心坎的
力量,也有那种迷人的柔媚的味儿;总之那种声音是女人们看
到他们火剌剌的目光以后极希望听到的。他们尤其有种猖介
的纯朴,高洁的矜持,对人11(]li me ta』1gereⅢ的态度,将来
可能被认为有心做作的,因为他们越是落落寡合,人家越想认
识他们。大的一个,克莱芒·德·奈格珀利斯伯爵,刚好过十
五岁。两年以来,他已经不象兄弟卡米叶·德·埃斯巴子爵那
样穿美丽的英国短褂了。小伯爵最近半年脱离了亨利四世中
学,打扮得象个青年,正因为初穿漂亮衣衫而非常得意。父亲
不愿意他再进一年不必要的哲学班,而要他研究高等数学,把
各种学问融会贯通。侯爵同时叫他学东方语言,爵徽学,欧洲
外交史;并且根据宪章,重要文献,真实材料,和诏书法令等等
去研究历史。至于卡米叶,最近才进中学的文科班。
包比诺预备去讯问侯爵的那天是星期四,学校放假的日
子。早上九点左右,父亲还没醒,弟兄俩在花园里玩儿。兄弟
①拉丁文:避之惟恐不及。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从来没到过射击房,想去练习,非要哥哥在父亲面前帮他说情
不可;哥哥不知道怎么拒绝。卡米叶欺他软弱,常常喜欢跟他
争吵。那天弟兄俩一边玩一边斗嘴,甚至象小学生一般打架
了。他们在园子里追逐,大声嚷嚷,把父亲闹醒了,起来靠着窗
口看他们;他们却闹哄得厉害,没有发觉。侯爵望着两个孩子
象蛇似的扭做一团,精力充沛,眉飞色舞,睑又红又白,眼睛闪
闪发光,四肢搅在一起象火烧的绳子,他们跌下去,爬起来,互
相扑在怀里,仿佛杂耍场中两个角力的运动家,使父亲看了满
心欢喜,觉得平时在紧张生活中所受的最剧烈的痛苦都有了
补偿。
那时二楼和三楼上有两个人向园子里张望,说老疯子居
然叫两个孩子打架,给自己取乐。好几个人都从窗口探出头
来,被侯爵看到了,便对孩子们说了一句话;他们立刻爬上窗
子,跳进房间;克莱芒替卡米叶向父亲提出要求,父亲答应了。
但屋子里议论纷纷,说侯爵的疯狂又有了新的表现。
等到晌午时分,包比诺由书记官陪着到门上说要见德·
埃斯巴先生的时候,看门女人带他们上四楼,一路把侯爵当天
早上叫两个孩子打架的事告诉包比诺,说那毫无心肝的家伙
看见小的把大的咬出血来,居然笑了,大概还希望他们俩把命
都拼掉呢。
然后她又补充说:“为什么要这样?哼!连他自己也说不
上呢。”
这样断了一句,她已经把法官带到四层楼上一扇大门前
面;门上装着小框子,黏着《插图本中国史》分期出书的广告。
楼梯台上全是泥巴,栏杆脏得要命,大门上留着印刷所的污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迹,破落的窗上和天花板上被学徒们拿蜡烛的烟熏满丑态百
出的图形;或是由于故意,或是由于随便糟蹋的习惯,墙角堆
满着垃圾;总之,这副景象的一切细枝小节,恰好配合侯爵夫
人在状子里所举的事实,所以法官虽是大公无私,对侯爵夫人
的话也不由得不信了。
看门女人说道:“这就是他的工场了;他在中国人身上花
的钱,足够养活整个街坊呢。”
书记官微笑的望着包比诺,包比诺也不容易保持他一本
正经的神气。两人走进第一间屋子;里面有个老人,大概是办
公室的仆役,兼管铺面和银钱出纳的事,可以说是替中国打杂
的。四壁的长搁板上堆着印好的图书。房间尽里头,用木条桶
子另外分出一个小间作为办公室,挂着绿布帘,有个授受银钱
的窗洞说明那是账柜所在。
“德·埃斯巴先生在家吗?”包比诺问那个穿灰色工衣的
人。
仆役听了,打开小间的门,让法官与书记官看到一个白头
发的令人起敬的老头儿,衣服穿得很朴素,挂着圣路易十字勋
章,正坐在书桌前面校阅一批彩色图片。他停下工作瞧着两位
来客。办公室陈设简单,放满着图书和校样;另外一张黑桌子
大概是一个当时不在那儿的人办公用的。
“阁下可是德·埃斯巴侯爵吗?”包比诺问。
“不是的,先生,”老人站起身来回答,“你们找他有什么
事?”他这样补了一句,向他们走过来,举动态度都显出是受过
贵族教育的人。
“我们有些纯粹关于他私人的事和他谈。”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人听了便走进最后一间屋子,向正在壁炉旁边看报的
侯爵说:“德·埃斯巴,有两位先生找你。”
这最后一间办公室铺着旧地毯,挂着灰布窗帘;家具只有
几张桃木椅,两张靠椅,一张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一张
特隆尚式的书桌Ⅲ;壁炉架上放着一个起码座钟,两个旧烛
台。老人走在来客前面,推出两把椅子让坐,仿佛他是主人似
的,侯爵也老实不客气让他这么作。双方行礼的时候,包比诺
把所谓疯子打量了一下;侯爵不免问到两位客人的来意。包比
诺向老人与侯爵很有意义的望了一眼,回答说:
“我觉得我的职务和今天的使命需要和你单独谈话,虽然
根据法律的本意,在这个情形之下进行的侦查也得有同住的
人在场。我是塞纳酋初级法院推事,奉庭长之命来讯问一些事
实,都是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在申请禁治产的状子里提到
的。”
包比诺说完,那老人就退出去了。
等到只有法官和当事人在场的时候,书记关上了门,径自
走到特隆尚式书桌前面,铺上公文纸预备写笔录了。包比诺始
终打量着德·埃斯巴先生,看他听了刚才的话有什么反应,因
为那几句话对于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是极残酷的。侯爵的睑,平
日是象所有头发淡黄的人一样没有血色的,突然气得通红;他
微微打了个寒噤,拿报纸放在壁炉架上,坐下来把眼睛低下
了。不久他恢复了上流人物的尊严,望着法官,似乎想从他相
①特隆尚为十九世纪瑞士名医,创行一种很高的斜面的书桌,可以让人站
着写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貌上找出一些关于他性格的标记。
他问:“先生,这样重要的状子,法院怎么没给我一个副
本?”
“侯爵,本案的被告既被指为失却理性,送达副本就变成
多此一举了。法院的责任,首先在于把原告的陈诉调查清楚。”
“很对,”侯爵回答,“那么先生,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
“只要答复我的问题,任何细节都不要酋略。不论你使侯
爵夫人作为借口的某些行为有怎样不得已的苦衷,你尽管直
说,不必顾虑。不消说,法院方面很明白它的责任,在这种场合
自会保守秘密……”
侯爵的面部表情非常痛苦,他说:“先生,倘若经过我解释
以后,侯爵夫人的行事可能受到责备,那又会发生怎样的后
果?”
“法院可能在判决书上对申请人的动机加以谴责。”
“这种谴责有没有伸缩性?如果我答复你问题以前向你要
求,即使将来你的报告有利于我,判决书上也不说一句使侯爵
夫人难堪的话,法院能不能加以考虑?”
法官望着侯爵;两人心照不宣,有些同样高尚的思想在精
神上交流。
包比诺吩咐书记官:“诺埃勒,你到隔壁屋里去。等我用到
你的时候再叫你。”
书记走出以后,包比诺又对侯爵说:“如果象我现在所推
想的,这件事情中间有什么误会,那我敢答应你,根据你的请
求,法院的行动可以留些余地。”法官停了一会,又道:“我请你
人间喜剧第五卷
解释德·埃斯巴太太陈诉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据
说你把大宗款子送给一个船夫的寡妇,冉勒诺太太,更确切的
说是送给她的儿子冉勒诺上校,同时凭你在王上面前的宠遇
竭力保举他,你对他的照顾甚至帮他攀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原
告的陈诉,似乎说这种友谊超过了一切感情的范围,连违背道
德的感情也不到这程度……”
侯爵的睑和脑门突然胀得绯红,连眼泪都冒上来把睫毛
沾湿了;然后他的傲气把这种在男人身上被认为懦弱的冲动
压了下去。
他声音异样的回答说:“真的,先生,你使我非常为难。我
本来预备把我行为的动机带到坟墓里去的……因为提到这问
题,我就得向你暴露家庭的一些丑史,还要提到我自己,这最
后一点,你知道又是我极难启齿的。先生,希望一切只有你我
两人知道。在公文的程式方面,你起草判决书的时候一定有方
法不提及我告诉你的事实……”
“侯爵,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什么事都办得到。”
德·埃斯巴又道:“先生,我结婚以后不久,因为太太挥霍
无度,不得不借一笔款子。贵族家庭在大革命时期的境况,你
是知道的。我没力量雇一个总管或经纪人。今日之下,差不多
所有的贵族都得亲自料理产业。我家里财产的契据,多数是由
我父亲从朗格多克,普罗旺斯,孔塔几酋带到巴黎来的,因为
他很有理由害怕革命党人从田契和所谓特权执照上面追究业
主。我们本姓奈格珀利斯。德·埃斯巴这个姓是我们在亨利
四世的朝代,和德·埃斯巴家结了亲,连同财产一起继承下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435
的;那份人家是贝恩地方的一个大族,母系和阿尔勃雷Ⅲ家是
亲戚。和我们联姻的条件便是要把他们的爵徽画在我们爵徽
的中央。金色作底,三道茶色直纹等分盾面,右上角和右下角
四分之一处着天蓝色,盾面中央立一银色怪兽,狮身、鹰头、鹰
翼,红色鹰爪交叉。其著名铭文是:DES PARTEM LEON
Is吲。奈格珀利斯是一个小城,在宗教战争中跟我那些姓奈格
珀利斯的祖先一样有名。和德·埃斯巴家结亲的时候,我们把
奈格珀利斯的田地丢了。奈格珀利斯的职位是统领官,他损失
了全部家产,因为新教徒痛恨蒙吕克吲的朋友们,一个都不肯
放过。王家对于这位牺牲惨重的奈格珀利斯很不公道,既不封
他为元帅,也不给他一个缺分,对他的损失也没有任何补偿。
查理九世待他很好,可惜没有酬报他就死了;亨利四世替他撮
合了德·埃斯巴家的亲事,让他承继他们的家业。可是奈格珀
利斯的田产已经全部落在债主手里。我的高祖把妻子的财产
花光了,只留下德·埃斯巴家的长房田给我曾祖,其中还得划
出一部分作陪嫁。高祖死后,我的曾祖德·埃斯巴侯爵,象我
一样年纪轻轻就当了家。他在宫廷里有一个差事,所以经济情
形更窘。但路易十四对他特别宠幸,使他挣了一份很大的家
私。那时我们家的爵徽就沾上了一个无人知道的,丑恶的,血
迹斑斑的污点,我此刻正在想法洗刷。这秘密是我在有关奈格
珀利斯田地的文契和家里的旧信中发现的。”
①阿尔勃雷是加斯科涅的望族。
②拉丁文:给我强者的一份。
③蒙吕克(150¨_1 577),法国将领,在宗教战争中以残酷屠杀新教徒闻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这个庄严的时间,侯爵说话毫无口吃的现象,也没有平
时语言重复的习惯。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有这两项缺点的人,一
旦胸中有了强烈的感情,说话往往会极其流畅。
他又道:“然后《南特牧令》被撤销了。Ⅲ先生,也许你不知
道路易十四的亲信借此机会发了多少财。凡是新教徒不按照
公家规定出售的产业,都被路易十四没收,分给他的左右。象
当时的传说一样,王上的宠臣都四出逐鹿,猎取新教徒的家
产。我千真万确的知道,有两个侯爵的田地全是一些可怜的商
人被充公的家私。逃亡的新教徒中有巨额财产需要带走的,到
处遇到圈套;人家对他们用的怎样的手段,我用不着向你当法
官的人解释。你只要知道,奈格珀利斯的田地,包括二十六个
地方教区和对于各乡镇的特权,还有从前也属于我们的葛拉
旺热田地,都早已落入一个新教徒的手里。由于路易十四的恩
赐,我的祖父把这两处产业收回了。但这恩赐的经过对另一方
面是极不公道、极残酷的。那两处田地的业主,把家属先打发
到瑞士去,自以为日后还能回到祖国来,便假装卖掉田地,自
己也打算逃往瑞士。他大概想尽量利用法定限期,留在法国料
理买卖,不料被地方总督抓了起来;出面顶替,充他买主的人
把事实招供了;可怜的商人结果被吊死,而我的父亲却到手了
两处田地。我要不知道我祖父参加这些阴谋诡计倒也罢了;无
①法国宗教战争(156¨_1593)结束以后,亨利四世于一五九八年颁布敕
令,史称《南特敕令》,保障新教徒之信仰自由及与旧教徒平等之待遇。此
项敕令被路易十四于一六八五年十月十八日下诏撤销,致大批新教徒流
亡英、荷、德诸国,为法国史上最大规模的移民。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奈那位总督是他的舅父,不幸我又看到总督的一封信,叫我祖
父向代奥达蒂斯想办法,代奥达蒂斯是宫廷中的近臣背后称
呼王上的暗号。信中取笑那个牺牲者的口吻,使我看了毛骨悚
然。流亡在瑞士的家属寄钱回来替可怜的人赎命,总督收了
钱,照旧要了商人的命。”
侯爵说到这儿停住了,仿佛这些回忆还把他压得喘不过
气来。
然后他又接着说:“那可怜虫叫做冉勒诺。单单这个姓就
可以给你说明我的行为了。想到我的家庭有这样一段可耻的
历史,我不由得痛苦万分。靠了这笔家私,我的祖父娶了纳瓦
兰朗萨克家的女儿,那是小房的继承人,家业远过于大房。
从此以后,我的父亲被认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娶的是葛
朗利厄家小房的女儿,便是我的母亲。那家私虽是不义之财,
对我们倒是一本万利。因为决意要快快的补赎这桩罪过,我写
信到瑞士去,直到把那家新教徒的踪迹访查明白了才安心。我
打听到冉勒诺家潦倒不堪,已经撤回法国来了。以后我又发
现,那倒霉的一家的继承人是一个拿破仑部下的骑兵中尉。在
我看来,冉勒诺一家的权利是很明白的。要确定时效问题,不
是先得控告产业的持有人吗?但为了宗教而亡命的人,叫他们
向哪个法庭去陈诉呢?他们的法庭是在天上,或是在这里,”侯
爵说着,拍了拍心寓,“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将来对我象我对
祖先一样想法。我要传给他们一份没有污点的遗产,一个没有
污点的爵徽;我不愿意贵族的品格在我身上变成自欺欺人的
谎言。并且以政治观点来说,大革命时代逃亡出去的人既然都
要求收回被充公的产业,他们自己怎么还能保留用罪恶的手
人间喜剧第五卷
段抢来的财产?冉勒诺先生母子俩老实得近乎迂执,据他们说
来,我还是受他们剥削呢。我花了多少口舌,他们只肯收回路
易十四时代的地价。我们把那地价议定为一百一十万法郎,可
以陆续支付,不用加利息。为了张罗这笔款子,我必须有很长
一段时期不能动用我的收入。事情到了这个阶段,我才如梦初
醒,发觉我对妻子认识错了。我向她提议离开巴黎,住到外酋
去;在那儿凭她收入的半数就能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而且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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