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人间喜剧》

_180 巴尔扎克(法)
巴黎的房子中也不算少见:上面受着三层楼与四层楼的压力,
下面有底层厚实的墙角支持,夹在中间的二层楼便往两边膨
胀,象一个人的肚子。虽有石框支撑,各个窗洞之间的墙初看
也象要爆炸似的;但善于观察的人立刻会发觉,那是跟博洛涅
斜塔吲一类的屋子,剥落的旧砖旧石始终屹然保持着它们的
①阿贝拉尔(1 079__42)与热尔松(1363 1429)均为法国史上有名的神
学家。
②巴尔扎克时代之巴黎第十二区即今拉丁区。
③斜塔不独比萨有之,博洛涅亦有二斜塔,建于十二世纪初,惟倾斜不及比
萨之甚。
人间喜剧第五卷
重心。因为潮湿,底层坚固的石基一年四季都有半黄不黄的色
调与若有若无的水珠。沿着墙根走过的行人会觉得有股阴气,
月牙形的界石并保护不了墙角不受车轮碰撞。象所有在私人
马车没通行以前盖的屋子一样,半圆形的门洞子低得异乎寻
常,好似监狱的门。大门右边有三个窗洞,外面装的铁丝网那
么细密,窗上的玻璃又那么肮脏,灰那么多,闲人休想看出里
头三间潮湿而黑暗的屋于是作什么用的。左边也有同样的两
个窗洞,其中一个窗有时打开着,让你看到门房、门房的老婆、
门房的孩子,挤在一块叫叫嚷嚷,或是作活,或是煮饭,或是吃
饭;房内铺着地板,装着板壁,一切都破烂不堪;从外面进去先
得走下两个磴级,足见巴黎街面逐渐在增高。大门与楼梯间之
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弓形的顶上架着刷白的梁木;下雨天
有什么过路人进来躲雨,一定忍不住要看看屋子的内部情形。
甬道左边有一个小方园子,深与宽都只够你跨四大步;葡萄架
上并没葡萄藤;除了两棵树以外也没别的植物;树荫底下的黑
泥地上只看见废纸,破碗,破布,和屋顶上掉下来的石灰与瓦
片;泥土的性质是长不出东西来的;墙上,树身上,树枝上,日
积月累,布满着一层灰土,象煤烟结成的胶。一正一厢的两幢
屋子全靠这小园取光;园子的另外两面,是隔邻两所柱头露在
外面的房屋,衰败破落,大有坍毁之势。每层楼上都有些特殊
的标记说明房客的职业。这儿是用长竿子晾着大绞染色的毛
线;那儿是绳上挂着洗过的衬衣;上面又是些木板,摆着装好
书脊,四边才刷过仿大理石花纹的书;女人们唱着歌,男人们
打着唿哨,孩子们大声嚷嚷;木匠锯着板子,铜匠在车床上吱
呀吱的车铜片:所有的手工业都凑起来发出声响,因为工具繁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多,闹得震耳欲聋。那个所谓过道,既非院子,亦非园子,也不
是穹窿形的走廊,可是都有点儿象;它的构造是两旁立着许多
木柱,木柱底下是石础,每两根柱子的会合点是尖形的。两个
拱门朝着小花园,另外两个正对大门;从这两个拱门向里边望
去,可以看到一座木楼梯:铁栏杆的形状非常古怪,可见当年
一定是镂刻极精的;老朽的磴级走上去摇摇晃晃。每个公寓的
门洞子上全是油腻,积垢和灰尘,整个儿变成棕色的了;门倒
有内外两重,包着丝绒,镀金剥落的钉子排成菱形。这些豪华
的遗迹,说明路易十四时代的住户不是什么大法官,就是什么
有钱的教士,或是管田地买卖的收税员等等。但今昔的对比只
能令人看了华丽的陈迹发笑。
冉于勒·包比诺先生住在二层楼上;巴黎屋子的二楼
原来就光线不足,这儿因为街道狭窄,更显得黑暗。但这个古
老的住所,第十二区的居民没有一个不认识。上帝使这里住着
这位法官,简直是对众人的一种恩赐,正如地上长着百草,让
大家拿去医治或减轻百病一样。以下我们要把妖艳的德·埃
斯巴夫人想笼络的人物先来一个速写:
包比诺先生因为是法官,经常穿着黑衣服;在一般看人只
看外表的人,这服装便是使包比诺显得可笑的原因。谁要保持
穿黑衣服的威严,非时时刻刻注意整洁不可;而我们这位包比
诺先生偏偏不能把自己收拾干净,来配合条件最苛刻的黑颜
色。永远破旧的裤子很象律师做公服用的帆布,平时坐立的姿
势又给添上无数的皱纹,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发白、发红、发亮
的条子,表示穿的人不是俭酋到极点,便是穷得满不在乎。粗
劣的羊毛袜,套在走样的鞋子里搅成一副怪样子。内衣在柜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里放久了,有了似红非红的色调,说明故世的包比诺夫人喜欢
多买衬衫;她大概照荷兰人的习惯,一年只洗两次衣服。法官
的背心和外套,跟裤子、鞋子、袜子、内衣、完全调和。他觉得不
修边幅是最快乐的事:一件新衣服第一天穿上去,他一眨眼就
把它染上污迹,跟全部装束打成一片。老头儿直要厨娘告诉他
帽子旧得不能再戴了,才去买新的。领带老是听其自然,蜷在
那里。打皱的衬衣领口,被公服上的胸饰搅得一团糟,从来不
加整理。灰色的头发是不梳的,胡子一星期只剃两次。从来不
戴手套,平时喜欢把手插在空无所有的背心袋里;袋口很脏,
差不多永远是破的,使他的衣冠不整多添了一个项目。凡是常
在巴黎法院进出,对于各种黑衣服的式样见识最多的人,不难
想象包比诺的模样。成天坐着的习惯把他的身体改变很多,正
如庭上无穷尽的辩诉使法官听得厌倦不堪,连相貌都变了。审
判室大都狭窄不堪,建筑毫无气派,要不了一会儿空气就秽浊
难闻:一般巴黎的法官在这等地方待久了,当然会显得愁眉苦
睑,一方面因为聚精会神而满面皱痕,一方面因为烦闷而郁郁
不乐;皮肤憔悴了,不是发青便是发黑,看各人性格而定。总而
言之,只要过了相当时间,便是年言力强的青年也会被磨成一
架没有血色的机器,专办等因奉此的公事,把法舆应用到各种
案子上去,象时钟的齿轮一样冷静。
所以上天既给了包比诺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长相,法官的
职业更不会使他的外表变得好看一些。他的骨骼让你看到它
的线条很不调和。跟大膝盖、大脚、大手、成为对比的,是一张
教士般的,跟小牛面孔有些相仿的睑,没有血色,非常和善,简
直毫无精神,配上两只颜色不同的没有光彩的眼睛,一个毫无
人间喜剧第五卷
曲线的塌鼻子,扁平的额角,最后是两只其大无比的耳朵软绵
绵的往下挂着。细而稀少的头发,在好几处头螺不规则的地方
让人看到脑壳。这张睑只有一个特点能引起看相的人注意,就
是嘴唇有一股象神明一样慈悲的气息。那是非常厚实的,颜色
鲜红的嘴唇,皱纹多得数不清,曲折很多,翕动不已,表现他有
高尚的感情;那是直接跟你的心说话的嘴唇,显出他天资聪
明,头脑清楚,目光深刻,心地纯洁。因此单从他瘪陷的额角,
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寒伧的举止上面去判断,你就会误解他的
为人。
他的生活和相貌是一致的:忙着一些默默无闻的工作,藏
着圣者一般的德行。因为法学深湛,在一八。六与一八一一年
拿破仑改组司法机构的时候,经康巴塞雷斯的推荐,他就成为
巴黎高等法院最早的一批推事之一。但包比诺不会弄手段,从
来不上大法官或司法部长的门,所以每次更改办法或是有什
么人事调动,部长总把包出诺的职位降低一次。从高等法院降
到初级法庭,他被善于钻谋与活动的人直挤到司法官的最低
一级。终于有一天他被发表为助理推事!法院中人闹哄起来,
异口同声的嚷着:“哎哟!包比诺降做助理推事了!”这件不公
道的事使律师、执达吏,全司法界的人都大为诧异,只除了包
比诺一个;他一点不叫屈。轰动过一阵,大家又觉得世界十全
十美,一切事情也安排得十全十美;而所谓十全十美的世界,
不用说便是司法界。包比诺就是这样的当着助理推事。直到
王政复辟时代一位最有名的司法部长登台,才替那个不声不
响,谦恭退让,被帝政时代的大法官们徇私枉法,压在底下的
人,出了一口气。当了十二年助理推事以后,包比诺大概到死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不过是一个塞纳酋法院的普通法官了。
要解释一个法律界中的优秀人物怎么会佗傺不遇,先得
提到几个要点:根据那几点,我们可以揭露他的生活与性格,
同时也可在司法界这架大机器里头看出某些关键。包比诺被
塞纳酋法院前后三任院长列入侦查吏一类,这倒是把意义表
示得很恰当的独一无二的名词。他在同事中间并没靠了以前
的成绩而得到能干的名气。正如画家被人分门别类一样,包比
诺也有人替他决定了归宿,划定了他在本行中的范围。一个画
家不是被认为风景画家,便是被认为肖像画家,或是历史画
家,或是海洋画家,或是日常小景画家;做这种分类工作的也
有艺术家,也有鉴赏家,也有愚夫愚妇;这个是由于妒羡,那个
是由于成见,另外一个是凭着批评家万能的权威,一致替画家
的聪明智慧树立栅栏,以为所有的头脑都有些肉茧;凡是作
家,政治家,和一切以特殊才能显露头角而尚未被称为全才的
人,都得受到这种狭窄的判断。殊不知法官,律师,诉讼代理
人,一切在司法园地中吃饭的人,对任何一件案子都看到两个
因素:一个是法律,一个是公道。公道是根据事实来的,法律是
把一些原则应用于事实。一个当事人可能在公道方面是对的,
在法律方面是错的,而责任倒也不在推事身上。良心与事实之
间有个神秘的区域,藏着一些有决定作用的、法官不知道的、
分别是非曲直的理由。法官并非上帝,他的责任是拿事实去适
应原则,用一个固定的尺度去衡量变化无穷的争执。倘若当了
法官就有本领窥透人的良心,辨别人的动机,而来一个公平合
理的判决,那么每个法官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法国需要六
千名左右的推事,而任何一代都产生不出六千个大人物为社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会服务,更不可能替司法界找到这个数目的人才了。在巴黎的
文明社会中,包比诺的确是一个极能干的推事;靠了特殊的天
赋,也靠了他把法律条文放到事实中去琢磨的结果,他认为不
假思索的硬性的运用是有缺点的。他凭着法律方面的真知灼
见,看透当事人用来遮盖真情的,指东说西的谎话。法官之中
的包比诺等于外科医生中的德普兰,他把人的良心看得雪亮,
好比那位名医把人的身体看得雪亮。他的生活和操守,使他把
事实推敲之下,能体会到别人最隐蔽的思想。他发掘一件案
子,仿佛居维埃发掘地球上的泥土。和那位大思想家一样,他
未下结论之前,必先一步一步的推论,把别人过去的心理全部
挖出来,犹如居维埃把一只上古时代的野兽重新拼凑起来。为
了一份报告,他常在半夜里惊醒,因为脑海中突然映出了事情
的真相。无论什么官司,老实人无处不吃亏,坏蛋无处不沾光;
这种不公平的情形,包比诺见得多了,所以遇到需要猜测的案
子,他往往为了公道而违反法律。同僚们认为他不切实际,而
他细细推敲得来的理由也使辩论的时间拖得很长;包比诺发
觉同僚们听得厌倦了,便把自己的意见说得很简略。大家说他
对这一类案子判得很糟;但他鉴别天赋之高,判断之明白,眼
光之深刻,被认为特别胜任预审推事那种辛苦的职务。因此他
一生大半都当着预审推事。虽则他的长处很适宜于干这个艰
苦的生活,虽则在喜欢他当这个职位的人心目中,他以深刻的
犯罪学者闻名,但因为心地慈悲,他老是非常痛苦,被良心与
怜悯象一把钳子似的夹在中间。尽管预审推事的薪水比民庭
推事高,但委屈太多,谁也不想要这个缺分。包比诺却为人谦
卑,品学俱优,毫无野心,只知道孜孜屹屹的办事,从来不抱怨
人间喜剧第五卷
自己的前程。他把个人的嗜好与同情心为公众的福利牺牲:让
人家把他放逐在刑事侦查庭的浅滩上,保持着恩威并用,宽猛
兼施的作风。在侦查期间,执达吏把被告从推事室押回临时看
守所的时候,法官往往给他一些买烟草的零钱,或是冬季御寒
的衣服。总之,铁面无私的法官和怜贫恤老的善士,包比诺是
同时做到了。因此谁也不能象他那样不用手段而很容易的得
到被告的招供。并且他的观察十分精细。表面上头脑单纯,心
不在焉,和善到近于痴癔的程度,他可是能识破苦役犯的狡
计,不上刁猾妇女的当,把流氓坏蛋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的目
光还被一些特殊情形磨练得非常尖锐;但要说出那些情形,先
得了解他的私生活:因为法官在他不过是对外的一个面目;他
还有更伟大的,很少为人所知的另外一个面目。
一八一六年,在我们这故事开始以前十二年,正当所谓联
盟国军队进占法国与可怕的饥荒两件大事碰在一起的时期,
包比诺正想搬出他和太太同样厌恶的言阿尔街,不料被任为
特别委员会主席,负责救济本区的灾民。这位才能卓越而被同
事们认为头脑不清的法学大家,犯罪学专家,五年以来已经发
见司法的后果,可是还没找出原因。在顶楼上进进出出,目击
穷苦的情形,研究那些残酷的境遇如何逼迫穷人们一步一步
走向为非作歹的路,又把他们的奋斗衡量之下,他不禁大为同
情,由法官一变而为樊尚·德·保尔,Ⅲ专门救济贫病的成人
与工人了。当然,他不是一下子转变的。做好事也会拖人下水,
①樊尚·德·保尔(1 58卜l 660),基督教中的圣者,以创办救济事业闻名
于史。
人间喜剧第五卷
象吃喝嫖赌一样。但救济事业蛀空一个圣者的荷包,正如轮盘
的玩意儿使一个赌徒倾家荡产,都是慢慢儿来的。他从这个苦
难看到那个苦难,因施舍这个而施舍到另外一个;等到一年之
后,公众灾难的披挂,遮盖恶疮的破烂衣裳统统被揭开的时
候,他就变了一区里的上帝。他是慈善委员会委员,救济会会
员,凡是尽义务的职司,都接受下来,不声不响的干着,正如那
个短外套到菜市上和一切有饥饿的人聚集的地方去施粥一
样。Ⅲ但包比诺的活动范围更大,更高一级:他什么都照顾到,
预防罪案的发生,替失业工人找工作,替残废老弱安排生活;
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他都按照实际情形援助:为寡妇作顾问,
保护无家可归的儿童,借资本给小本经营的商贩。但是法院
里,巴黎城里,谁也不知道包比诺这种私底下的生活。世界上
有些光彩太强了,会使人眼花缭乱,急于要把它遮盖起来。受
法官恩惠的都是白天作工的人,晚上累得要死,没有精力再去
四处颂扬他;而且他们象孩子一样忘恩负义,因为负欠太多,
永远还不清的了。此外也有限于能力而忘恩负义的。但施恩
望报而自以为了不起的善士,又能给人什么好处呢?
无声无臭的使徒生活到了第二年,包比诺把底层有三个
装着铁丝网的窗洞的货房改作了接见室。大房间的墙壁与天
顶都用石灰刷白,家具是一些象学校用的木凳,一口粗劣的柜
子,一张胡桃木书桌,一张靠椅。柜子里放着日记簿,做好事的
文件,以及开面包票吲的存根。他事无巨细,一律象作买卖似
①王政复辟时期,巴黎有个穿蓝色短外套的怪人,在新桥附近向穷人施粥。
大家即以短外套三字称呼此人。
②指领救济面包的票证。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登在账上,免得因软心肠而受骗。区里的穷人在朋子上都给
编号,归类;每个受难的人都有详细记载,好比商人账簿上的
各种客户。遇到一个需要救济的家庭,或是某人有什么可疑的
地方,法官就由手下的公安机关供给材料。男当差拉维安纳等
于他的副官;他们俩简直是天生的主仆。东家在法院里办公,
仆人上当铺去赎当或者解利息,连最不安全的地方都敢去。夏
季从早上四点到七点,冬季从六点到九点,楼下大房间里都挤
满着女人,孩子,贫民,等包比诺接见;因为人多,空气暖烘烘
的,冷天根本不用生炉子,只是由拉维安纳在潮气很重的地砖
上铺些干草。时间久了,凳子给磨得很亮,象漆过的桃木;半人
高的壁上,被这些穷人的破烂衣衫印着没法形容的黑沉沉的
影子。可怜的人们对包比诺那么敬爱,冬天早上大门还没有
开,他们唐集在街上,妇女捧着热水壶取暖,男人尽量活动筋
骨的时候,从来没有一声喁语打扰包比诺的睡眠。捡破布的,
过夜生活的,都认得这屋子,常常看到法官书房里深更半夜还
点着灯。小偷走过总说:这是他的屋子,并且决不侵犯。他把
早上的时间分配给穷人,白天分配给罪犯,夜晚分配给法院的
公事。
因此,包比诺观察的天才必然是bifr()11sⅢ的:既能够体会
穷人的德行,受委屈的好心,合乎道义的行为,默默无闻的忠
诚;也能在别人心里找出犯罪的线索,不论轻罪重罪都能寻到
蛛丝马迹而获得真相。包比诺得之于父母的遗产每年有三千
法郎收入。太太是毕安训的父亲——桑塞尔地方的医生——
①拉丁文:双重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姊妹,带来六千法郎年金。五年前她故世的时候,把遗产传
给了丈夫。推事的薪水照例很小,包比诺升为正式推事才不过
四年:收入那么微薄,行善的规模却那么可观,无怪他自身的
用途和生活费要紧缩到最低限度了。并且,不修边幅固然显出
包比诺的忙碌,同时也是渊博的学者,如醉若狂的艺术家、活
跃的思想家的标记。为补足这幅肖像,我们只消附加一笔,就
是在塞纳酋法院中,包比诺是没有得到荣誉勋位勋章的少数
推事之一。
两年以来,包比诺又调回民庭当推事,派在第二庭。那次
庭长接到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申请予丈夫以禁治产处分的状
子,便发给包比诺办理。
大清早挤着那么多穷人的言阿尔街,到九点就冷清清的,
恢复平时阴沉悲惨的面目。毕安训紧催着马,以便趁姑丈接见
没完毕就找着他。想到这位法官将要在德·埃斯巴夫人旁边
成为何等奇怪的对比,毕安训不禁微微笑着;但他拿定主意,
带姑丈去的时候一定要他穿扮得象个样儿,不太可笑。
进了言阿尔街,看到接见室的窗洞里射出一些黯澹的灯
光,毕安训忽然对自己说:“恐怕姑丈连一套新衣服都没有罢。
还是跟拉维安纳想个办法的好。”
听到马车声,十几个好奇的穷人从门洞底下走出来,见了
医生都纷纷脱帽;毕安训经常为法官介绍的病人义务治疗,所
以当时聚在那儿的人对他和对包比诺一样的熟。他发现姑丈
还在接待室里;凳上挤满着贫民,那种古怪而难看的服装,连
最没艺术家气息的闲人见了,也会当街停下来瞧一眼的。不用
说,一个素描家,一个伦勃朗,——假如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物,——看见这些不声不响的,赤裸裸的灾难的标本,一定会
作成精美的构图。这儿,是一个神情严肃的白须老人,打皱的
睑,使徒式的头颅,活脱是个圣彼得Ⅲ;一部分袒开着的胸脯,
青筋暴突,明明是使他承担可歌可泣的患难的,性格坚定的标
识。那儿,一个少妇把奶头塞在最小的孩子嘴里,免得他叫喊,
膝间还带着一个五岁光景的孩子。在破烂衣衫中光彩焕发的
乳房,皮肤透明的婴儿,从姿势上可以看出长大以后的模样的
哥哥,和一长排冻得通红的睑比较之下,格外动人怜爱。再远
一些,一个睑色苍白冰冷的老妇,露出愤懑的贫民阶级的丑恶
面目,专等暴动的机会来泄忿。其中也有年轻的工人,娇弱,懒
惰,聪明的眼睛显出他颇有些出众的才能被无法克制的本能
压着,对自己的痛苦只字不提,预备在互相残杀的苦海中逃不
出来的时候一死了事。在场大多数是妇女;丈夫作工去了,让
老婆凭着女性的聪明来替一家老小求情;而且在平民阶级里,
做妻子的差不多永远是一家之主。你可以看到所有的头上都
是破烂的头巾,所有的身上都是四边沾满污泥的衣服,东破一
块西破一块的颈围,肮脏而全是洞眼的短褂,可是眼睛炯炯有
神,象两朵火焰。这一大堆丑恶的人使你先觉得可怜,继而觉
得可怕,因为你无意中发见这些人对生活斗争所取的隐忍的
态度,原来是有心赚取人家同情的。不大通风的屋子内布满着
臭移之气,两支蜡烛的光象在大雾中摇摇晃晃。
法官的模样在这批人里头也同样的富有画意。头上是一
①据《新约》记载,圣彼得为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之一,渔民出身,后随耶稣外
出传道。
人间喜剧第五卷
顶土红色的布帽,身上是一件室内穿的破袍子,没有戴领带,
冻得通红而打皱的脖颈,很显著的耸在经纬毕露的领子外面。
因为专心一意的缘故,疲倦的睑有些侵头侵脑的神气。象一个
用心作事的人一样,他嘬尖着嘴巴,仿佛一只口子收紧的钱
袋。双眉紧蹙,似乎负担着别人告诉他的全部心事。他在那里
体会,分析,判断。他聚精会神不下于放印子钱的债主,不时从
账簿与资料朋上举起眼睛,直看到人家心里去,观察的迅速,
和吝啬电动辄不安的心理变化一样。拉维安纳站在主人后面
听候差遣,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招待新来的人,鼓励他们不要
怕羞。医生一出现,凳上的人都不免把身子挪动一下。拉维安
纳掉过头来看到毕安训,不由得大为惊奇。
“啊!孩子,原来是你!”包比诺伸着胳膊说,“这个时候你
来干什么?”
“我有件案子跟你谈谈,怕你今天没遇到我就出去调查
了。”
法官对一个站在身旁的小胖女人说道:“你要不把事情告
诉我,我可猜不到啊。”
拉维安纳也催地:“快点儿,别耽误别人的时间。”
那女的红着睑,放低着声音只让包比诺和拉维安纳两个
人听见;她说:“先生,我是卖水果的,把最小的娃娃寄养在外
面,欠了几个月的寄养费;所以我藏着一些钱……”
“可是被丈夫拿去了?”包比诺已经猜到下文。
“是的,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蓬波纳。”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的丈夫呢?”
“他叫图皮奈。”
“住在小银行家路的是不是?”包比诺一边说一边翻着资
料朋,看到那一户的专栏旁边批着几个字,又道:“嗯,他关在
牢里呢。”
“那是为了债务,我的好先生。”
包比诺摇摇头。
“先生,我手车上没有东西可卖了;昨天房东逼我付了房
钱,要是不付,我就得被撵出去了。”
拉维安纳伛着身子和主人咬了一会耳朵。
“你上菜市去批水果要多少钱呢?”
“先生,倘若这买卖要做下去就得……是的,就得十个法
郎。”
法官向拉维安纳做了个记号,拉维安纳便从一只大布袋
里掏出十法郎交给那女的,同时法官把贷款登账。毕安训看着
卖水果女人快活得浑身打颤的动作,就想象她从家里到这儿
来见法官的路上,心里一定是非常焦急的。
“轮到你了,”拉维安纳招呼一个白胡子的老人。
毕安训把当差的拉过一边,问他还要多少时候接见完毕。
拉维安纳回答:“今天一共有二百人,现在还剩八十个。医
生,你还来得及先跑几处出诊呢。”
“孩子,”法官转身抓着毕安训的手臂,“我给你两个靠近
这儿的地址,一个是塞纳街,一个是弩弓街。塞纳街有个女孩
子自杀,弩弓街有个男的需要送到你医院去。我等你回来吃早
点。”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小时以后,毕安训回来了。言阿尔街上已经空荡荡的没
有人,天也开始亮起来;包比诺正在上楼,最后一个受到周济
的穷人刚走,拉维安纳手里的钱袋给掏空了。
“那两个人怎么啦?”法官在楼梯上问医生。
“男的死了;女孩子还有救。”
自从没有女主人经心照料以后,包比诺家里的景象就跟
主人的相貌完全一致了。脑子里被一个主要的念头盘踞着,他
的杂乱无章在所有的东西上都留着特殊的痕迹。到处是成年
累月的灰尘,动用器物都改变了用途,显出单身人的巧思。花
瓶里塞着纸张,家具上摆着空墨水瓶,忘记拿走的盘子,和急
急忙忙找东西的时候当作烛台用的火石;好多用具是预备搬
动位置而只搬了一半的;有些地方堆满了杂物,有些地方完全
空着,表示主人本来想整理而中途撂下了。这种混乱现象在法
官的书房里特别显著,证明他一刻不停的走来走去,忙着层出
不穷的事,到处拖拖拉拉的搅得一团糟。书架好象遭了洗劫,
书东一本西一本的摊在那里:有的叠在另外一本书上,有的打
开着合扑在地下;卷宗沿着书架排着,把地板占满了。地板已
经有两年没擦过。桌子上,家具上,摆着感恩的穷人的e,一
votoⅢ。壁炉架上供着两个蓝玻璃的喇叭形花瓶,瓶上头摆着
两个玻璃球,球内有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古怪。壁
上挂着纸花,还有用鸡心的形状与花瓣作成的框子,中间嵌着
包比诺的姓氏。这里是郑重其事做起来的一无所用的紫檀匣
子。那里是一些放纸张的文件夹,式样一望而知是苦役犯的出
①拉丁文:还愿的证物。
人间喜剧第五卷
品。那些耐心的杰作,感恩的匾额,干瘪的花球,使法官的书房
和卧室很象卖玩具的铺子。包比诺老人不是把它们作为备忘
之用,便是拿零星的笔记,纸条,忘了的笔尖塞在里头。这许多
对他的善举表示感激的礼物都尘埃密布,没有一点儿新鲜气
息。几个手工很好但是被虫蛀了的禽鸟标本,矗立在这个废物
的森林中间:最主要的是一只安哥拉种的猫,包比诺太太生前
的爱物,由一个不名一文的标本制造家作得逼真;他一定是受
了些小恩小惠而拿这个不朽的宝物表示感激的。室内还有本
区一个感情丰富而才力有限的艺术家替包比诺先生与包比诺
太太画的肖像。甚至卧房里凹进去放床铺的地位,也挂着绣花
的针线团,用十字花挑出来的风景,折纸拼成的十字架,都是
极花功夫的作品。窗帘被煤烟熏黑了,毯子和床帷已经说不出
是什么颜色。
在壁炉架与法官办公用的大长方桌之间,有张独脚圆桌,
厨娘在上面放着两杯咖啡牛奶。两张马鬃面子的桃木靠椅,摆
在那里等着两人去坐。因为窗洞里的光线照不到这个地位,厨
娘留下两支蜡烛;长得异样的灯芯结成野菌一般的灯花,射出
半红不红的光,使蜡烛燃烧经久,据说那是吝啬电想出来的办
法。
“姑丈,你到楼下接见室去的时候,应当多穿些衣服。”
“我生怕他们等久了,那些可怜的人!你,你可有什么事找
我呢?”
“我来请你明儿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吃晚饭。”
“是咱们的亲戚吗?”法官问话的神气完全心不在焉,毕安
训不由得笑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是的,姑丈;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一位极有地位极
有势力的太太,她向法院递了一张状子,要求对她丈夫来一个
禁治产处分,听说那案子分发在你手里……”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