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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75 巴尔扎克(法)
“我讲到哪里了?”上校问话的态度天真得象小孩子或者
军人,因为真正的军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军
人气息,尤其在法国。
“你说到在斯图加特,刚从监狱里出来,”代理人回答。
“你认识我的女人吗?”上校问。
“认识的,”但维尔点点头。
“现在她怎么样?”
“还是那么娇滴滴的。”
老人做了个手势,似乎把心中的隐痛硬咽下去;在战场上
经过炮火,浴过血的人,都有这种克制功夫,使你觉得他庄严
肃穆。他显得快活了些,因为呼吸舒畅了,等于第二次从坟墓
里爬出来,把一层比当年盖在他头上的雪更难融化的雪融化
了;他象走出地牢似的拼命吸着空气,说道:
“先生,倘若我是个美男子,决不至于受那些苦难。女人相
信的是三句不离爱情的男人。一朝喜欢了你,她们就百依百
顺,替你出力,替你玩手段,帮你肯定事实,为你翻江倒海,无
所不为。可是我,我怎么能打动女人的心?我的睑象个电,身
上穿得象长裤汉Ⅲ,不象法国人而象一个爱斯基摩人,但是一
七九九年上我明明是个最漂亮的哥儿,我夏倍明明是个帝政
时代的伯爵!……且说我被人家当做狗一般赶到街上的那一
天,碰到刚才跟你提过的下士。那弟兄名叫布坦。可怜他当时
的模样和我半斤八两;我散步的时候瞧见了他,认得是他,可
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谁。我们一块儿上酒店,到了那里,我一报
①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对平民大众的称呼。
人间喜剧第五卷
姓名,布坦就咧着嘴大笑,象一尊开了裂的臼炮。先生,他这一
笑使我伤心到极点,它老实不客气让我感觉到自己面目全非,
便是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认不得我了。我救过布坦的性
命,其实那是我还他的情分。他当初怎样帮我忙,也不用细表
了。只要告诉你事情发生在意大利的拉韦纳。在一个不怎么
上等的屋子里,我差点儿被人扎死,亏得布坦救了我。那时我
不是上校,只是个普通的骑兵,和布坦一样。幸而那件事有些
细节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经我一提,他对我的疑心就减少了。
我又把奇奇怪怪的经历讲给他听。他说我的眼睛我的声音都
变了;头发,牙齿,眉毛,都没有了;惨白的睑色象害着白皮症。
虽是这样,他提出许多问话,听我回答得一点不错之后,终于
承认这个叫化子原来真是他的上校。他把他的遭遇跟我说了,
其离奇也不下于我的;他逃出西伯利亚想到中国去,遇到我的
时候便是从中国边境回来。他告诉我俄罗斯战役的惨败,和拿
破仑的第一次退位。这个消息给我极大的打击。我们俩都是
劫后余生的怪物,在地球上滚来滚去,象小石子般被大风浪在
海洋中卷到东,卷到西,卷过了一阵。把两个人到过的地方合
起来,有埃及,有叙利亚,有西班牙,有俄罗斯,有荷兰,有德意
志,有意大利,有达尔马提亚,有英国,有中国,有鞑靼,有西伯
利亚;只差印度和美洲没去!布坦比我脚腿轻健,决意日夜兼
程赶往巴黎,把我的情形通知我太太。我给她写了一封极详细
的信,那已经是第四封了,先生!倘若我有亲属的话,也许不会
到这个田地;可是老实告诉你,我的出身是育婴堂,我的履历
是军人;没有遗产,只有勇气;没有家族,只有社会;没有故乡,
只有祖国;没有保护人,只有上帝。噢,我说错了!我还有一个
298 人间喜剧第五卷
父亲,就是皇帝Ⅲ!啊,倘若那亲爱的人还在台上,看到他的夏
倍 他老是那么称呼我的——象现在这副模样,他要不大
发雷霆才怪。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太阳下山了,此刻我们都觉
得冷了。归根结底,我妻子的杳无信息多半可以用政局的变动
来解释。布坦动身了。他才运气哇!他有两只训练好的白熊
一路替他挣钱。我不能和他作伴;身上带着病,走不了长路,只
能在我体力范围之内把布坦和他的熊送了一程;分手的时候,
先生,我哭了。在卡尔斯鲁厄吲,我头里闹神经痛,在小客店里
潦倒不堪的躺了六星期,睡在干草堆里。唉,先生,我过的叫化
子生活所遭遇的苦难,说也说不完。有了精神上的痛苦,肉体
的痛苦变得不足道了;但因为精神的痛苦是肉眼看不见的,倒
反不容易得到人家同情。我记得在斯特拉斯堡吲一家大旅馆
前面哭了一场:从前我在那边大开筵席,请过客,如今连一块
面包都要不到。我的路由是跟布坦商量好的,所以到一个地方
就上邮局去问,可有寄给我的信和钱。直到巴黎,什么都没收
到。那期间我饮泣吞声,多少的悲痛只能往肚里咽!我心里想:
‘大概布坦死了罢?’果然,可怜的家伙在滑铁卢送了命。他的
死讯是我以后无意之中听到的。他和我太太办的交涉一定是
毫无结果。最后我到了巴黎,和哥萨克兵同时进城。圳那对我
真是痛上加痛。看见俄国兵到了法国,我就忘了自己脚上没有
指拿破仑。
卡尔斯鲁厄:普鲁士城市。
斯特拉斯堡,法国阿尔萨斯省的首府。
一八一五年六月滑铁卢战役以后,惠灵顿部下之英军和亚历山大部下之
哥萨克军同时进占巴黎。
人间喜剧第五卷
鞋,袋里没有一个钱。真的,我身上的衣服全变了破布条了。进
巴黎的头一天,我在克莱森林中露宿了一夜。晚上的凉气使我
害了一种不知什么病,第二天进圣马丁区的时候发作起来,差
不多晕倒在一家铁匠铺门口。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市立医院里
的病床上。在那儿待了一个月,日子还算过得快活。不久我被
打发出来,一文不名,但身体很好,脚也踏到了巴黎的街道。我
多么高兴的迫不及待的赶到勃朗峰街,那是我太太住的地方,
房子还是我的产业呢!谁知勃朗峰街变了昂丹大道。我的房
子不见了,原来给卖掉了,拆掉了。地产商在我从前的花园里
盖了好几幢屋子。因为不知道妻子嫁了费罗,我什么消息都打
听不出。后来去找一个从前代我经手事情的老律师。不料老
律师死了,没死以前就把事务所盘给一个年轻人。这位后任把
我的遗产如何清算,继承手续如何办理,我的妻子如何再嫁,
又生了两个孩子等等全部告诉了我,使我大吃一惊。他一听见
我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哈哈大笑,而且笑得那么不客气,我一句
话不说就走了。斯图加特监狱的经验使我想起了沙朗通疯人
院Ⅲ,决意小心行事。我既然知道了太太的住处,便存着希望
到她的公馆去了。”上校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压着
一肚子的怨气,“唉,哪知道我用一个假姓名通报的时候,里头
回说不在;下回我用了真姓名的时候根本被拦在大门口。为了
要看到伯爵夫人半夜里跳舞回来或是看戏回来,我整夜站在
大门外界石旁边。车子象闪电一般的过去,我拼命把眼睛盯着
①沙朗通为巴黎近郊的城市,有著名的疯人院,一般人均以沙朗通三字代
表疯人院。
人间喜剧第五卷
车厢朝里望:那个明明是我的而又不再属于我的女人,我只能
在眼梢里瞥见一点儿影子。”老人说着,冷不防在但维尔面前
站了起来,嗄着嗓子叫道:“从那天起,我一心一意只想报复
了。她明知道我活着;我回来以后,她还收到我两封亲笔信。原
来她不爱我了!我说不上来对她是爱还是恨!一会儿想她,一
会儿咒她。她的财产,她的幸福,哪一样不是靠了我?可是她
连一点儿小小的帮助都不给我!有时我气得简直不知道怎
办!”
讲完这几句,老军人又往椅子里坐下,待着不动了;但维
尔默默无声,只管打量着当事人。终于他象出神一般的说道:
“事情很严重。即使存在海尔斯贝格的文件真实可靠,也
不能担保我们一开场就胜利。这桩官司前后必须经过三审。对
这样一件没有前例的案子,非用极冷静的头脑考虑不可。”
“噢!”上校很高傲的抬起头来,冷冷的回答,“万一失败
了,我是知道怎么死的,可是要人陪着我。”
那时他全无老态,变了一个刚毅果敢的人,眼中燃着悲愤
与报复的火焰。
代理人说:“或许咱们应当想法和解。”
“和解!”夏倍上校嚷道,“请问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代理人说:“先生,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我一定把你的案
子当作我自己的事。不久你就可以发觉我怎样关切你的处
境,——那在司法界中几乎是从来未有的。目前我先给你一个
字条,你拿去见我的公证人,凭你的收据每十天向他支五十法
郎。到这儿来拿钱对你不大得体。如果你真是夏倍上校,就根
本用不着依靠谁。我给你的垫款是一种借贷的方式。你有产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业可以收回,你是有钱的人。”
这最后一番体贴使老人眼泪都冒上来了。但维尔突然站
起身子,因为当诉讼代理人的照例不应当流露感情;他进入办
公室,回出来拿着一个开口的封套交给夏倍伯爵。可怜的人用
手指一捻,觉得里头有两块金洋。
代理人说:“请你把文件的名称,存放的城与邦Ⅲ的名称,
统统告诉我。”
上校逐一说明了,又把代理人写的地名校对一遍;然后一
手拿起帽子,望着但维尔,伸出另外一只生满肉茧的手,声音
很自然的说道:
“真的,先生,除了皇帝,你是我最大的恩人了!你真是一
条好汉②。,,
代理人按了按上校的手,掌着灯把他直送到楼梯口。
“布卡尔,”但维尔对他的首席帮办说,“我才听到的一桩
故事,也许要我破费五百法郎。但即使上了当,赔了钱,我也不
后悔,至少是看到了当代最了不得的演员。”
上校走到街上一盏路灯底下,掏出代理人给的两枚二十
法郎的钱瞧了一会儿。九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看到金洋。
“这一下我可以抽雪茄了!”他心里想。
从夏倍上校半夜里找但维尔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
负责代但维尔给怪主顾透支生活费的公证人,为了一件重要
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议,一开始就向他索取付给老军人的六百
①当时德国尚未统一,日耳曼各地均系诸侯分治,故称“邦”。
②“好汉”二字是拿破仑夸奖部下的口头语。
人间喜剧第五卷
法郎垫款。
“你有心养着帝国军队玩玩吗?”公证人取笑但维尔。这公
证人叫做克罗塔,年纪很轻,原来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里当首
席帮办,后来东家破产,逃掉了,克罗塔便盘下了事务所。
但维尔回答:“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的慈善事业不预
备超过六百法郎,说不定我为了爱国已经受骗了。”
他言犹未了,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放着首席帮办拿来的几
包文件。有封信贴着许多狭长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红的、蓝
的、普鲁士邮票,奥国邮票,巴伐利亚邮票,法国邮票,他不由
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着说,“戏文的结果来了,咱们来瞧瞧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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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信来拆了,不料写的是德文,一个字都念不上来,
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信递给首席帮办:
“布卡尔,你亲自跑一趟,叫人把这信翻译一下;速去速
来。”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
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
为笔录所举的事实作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吕西什 埃洛邦
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活着,住在海尔斯贝格近郊的一个
镇上。
布卡尔把信念完了,但维尔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
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
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甘……”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甘,”亚历山大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克罗塔笑着打断了但维尔的话。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甘,最近带
走了当事人们八十万法郎,使好几个家庭急得没办法的罗甘,
经手的吗?我们的费罗案卷中好象提到这一点。”
“是的,”克罗塔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
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萝丝·沙波泰勒女士是亚
森特的寡妇,亚森特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勋位
二级获得者。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
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
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
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
卖,遗产分析等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
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Ⅲ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
得的一分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那么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对啦,朋友!”克罗塔回答,“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
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
倒事实。”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
马尔索区小银行家路;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
的老头儿,叫做韦尼奥,现在作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维
尔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
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
①指拿破仑。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
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
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
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
韦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
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
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房子,倘若巴黎各区
的一些破房还能称作房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
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房,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
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
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
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
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风味,不象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
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这所房子虽是新盖的,已经有随时可以倒坍的样子。材料
没有一样是真正合用的,全是旧货,因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
子。但维尔看见一扇用木板钉成的护窗上还有时装商店几个
字。所有的窗子式样都不一律,装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
居住的底层,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大
门与屋子中间有一个坑,堆满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里
泼出来的脏水。单薄的屋子所依靠的墙要算是最坚固的一堵
了;墙根搭着几个稀格的棚子,让一些兔子在里面尽量繁殖。
大门右边是个牛棚,顶上是堆干草的阁楼,紧接着一间和正屋
通连的牛奶房。左边有一个养鸡鸭的小院子,一个马棚,一个
猪栏,猪栏的顶和正屋一样用破板钉成,上面的灯芯草也盖得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很马虎。
但维尔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应巴黎食物的场所一样,因
为大家要赶早市,到处留下匆忙的痕迹。这儿鼓起来、那儿瘪
下去的白铁壶,装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条,都乱七八
糟丢在年奶房前面。抹这些用具的破布挂在两头用木柱撑着
的绳上,在太阳底下飘飘荡荡。一匹只有在牛奶房里才看得见
的那种驯良的马,拖着车走了几步,站在大门紧闭的马棚外
面。开裂而发黄的墙上,爬着盖满尘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只
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叶。一只猫蹲在乳酪罐上舐乳酪。好些
母鸡看到但维尔走近,吓得一边叫一边飞,看家的狗也跟着叫
起来。
但维尔对这幕丑恶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咦!决定埃
洛一仗胜败的人原来住在这里!”
看房子的只有三个男孩子。一个爬在一辆满载青草的车
上,向邻屋的烟囱摔石子,希望石子从烟囱里掉进人家的锅
子。另外一个想把一只猪赶到车身碰着地面的木板上,第三个
拿手攀着车身的另一头,预备猪上了木板,叫它一上一下的颠
簸。但维尔问他们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们都一声不
出,只管望着他,神气又痴癔又机灵,——假如这两个字可以
放在一起的话。但维尔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着三个
顽童的狡猾样子心中不耐烦,便拿出年轻人对付儿童的办法,
半真半假的骂了一声,不料他们反倒粗野的大笑起来。这一下
但维尔可恼了。上校听到声音,从牛奶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
屋内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声色不动,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嘴
里咬着一支烟膏极重(抽烟的人的术语)、质地粗劣,俗称为烫
人间喜剧第五卷
嘴的白泥烟斗。他把满是油腻的鸭舌帽的遮阳掀了掀,看见了
但维尔,因为急于要赶到恩人前面,马上从垃圾堆中跨过来,
同时声音很和善的向孩子们喊着:
“弟兄们,别闹!”
三个孩子立刻肃然静下来,足见老军人平日的威严。
他招呼但维尔:“啊,干吗不写信给我呢?”接着他看见客
人迟疑不决,怕垃圾弄脏靴子,便又说:“你沿着牛棚走罢,那
儿地下是铺着石板的。”
但维尔东窜一下,西跳一下,终于到了上校的屋门口。夏
倍因为不得不在卧房里接待客人,睑上很难堪。的确,但维尔
在屋内只看到一张椅子。床上只有几束干草,由女主人铺着两
三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烂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垫在大
车的木凳上的。脚下是泥地。发霉的墙壁长着绿毛,到处开裂,
散布的潮气那么重,只能用草席把紧靠卧床的那片墙遮起来。
一只钉上挂着那件可笑的卡列克。墙角里东倒西歪的躺着两
双破靴子。至于内衣被服,连一点儿影踪都没有。虫蛀的桌上
有一本普朗歇翻印的《帝国军报》打开在那里,好象是上校的
经常读物。他在这清苦的环境中神态安详,非常镇静。从那次
访问但维尔以后,他面貌似乎改变了;代理人看出他睑上有些
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来的一道淡淡的光。
他把草垫只剩一半的椅子端给代理人,问道:“我抽烟会
使你觉得不舒服吗?”
“嗳,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但维尔说这句话是因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多疑;第二,
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后的惨剧,得了许多可叹的经验,所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以心上想:
“哼,这家伙拿了我的钱一定去满足他当兵的三大嗜好
了:赌钱,喝酒,玩女人!”
“是的,先生,我们这儿谈不到享受,只等于一个营帐,全
靠友情给它一些温暖,可是……”说到这儿,老军人用深沉的
目光瞅着法学家,“可是我从来没害过人,没做过使人难堪的
事,不会睡不着觉的。”
代理人觉得盘问他怎么使用那笔预支的钱未免太不客
气,结果只说:
“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钱,可是住得
舒服多了。”
上校回答:“这里的房东让我gratisⅢ吃住了一年,难道我
现在有了些钱就离开吗?何况这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是个老埃
及人……”
“怎么!是个埃及人?”
“参加过出征埃及的兵,我们都叫做埃及人。我也是其中
之一。不但从那里回来的彼此跟弟兄差不多,并且韦尼奥还是
我部队里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块儿喝过水。再说,我教他的几
个娃娃认字还没教完呢?”
“既然你付了钱,他应该让你住得好一些。”
“嘿!他的几个孩子还不是和我一样睡在草堆里!他夫妻
俩的床也不见得更舒服;他们穷得很,又不自量力,盘了一个
铺子。倘若我能收回财产……得啦,别提了!”
①拉丁文:免费。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上校,我明后天就能收到你海尔斯贝格的文件。你的恩
人还活着呢!”
“该死的钱!难道我没有钱吗?”他嚷着把土烟斗摔在了地
卜。
一支烟膏厚重的烟斗对一个抽烟的人是很宝贵的;但他
的摔破烟斗是激于义愤,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举动,大概烟草
专卖局也会加以原谅,Ⅲ而烟斗的碎片也许会由天使给捡起
来罢。
但维尔跨出房间,想沿着屋子在太阳底下走走。
他说:“上校,你的案子真是复杂极了。”
上校回答:“我觉得简单得很。人家以为我死了,我可是活
着!应当还我妻子,还我财产;政府也得给我将官的军阶,因为
埃洛战役以前,我已经是帝国禁卫军的上校了。”
“在司法界里,事情就不这么简单啦。我可以承认你是夏
倍伯爵;但对于那些为了本身利益而只想把你否认的人,是要
用法律手续来证明的。你的文件必然会引起争辩,而这个争辩
又得引起十几个先决问题,发生许多矛盾,直要告到最高法
院,中间不知要花多少钱打多少官司,拖多少时间;那是我无
论如何努力也阻止不了的。你的敌人会请求当局作一个详细
的调查,我们不能拒绝,或许还需要委托普鲁士邦组织委员就
地查勘。即使一切顺利,司法当局很快的承认你是夏倍上校
了,但费罗伯爵夫人那件无心的重婚案,谁知道他们怎么判决
①法国是烟草专卖的国家,故抽烟人的烟斗也为专卖局所重视,少一烟斗
即少一抽烟的人,专卖局即少一份收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呢?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和费罗伯爵究竞谁对伯爵夫人更有权
利,不在法舆规定的范围之内,只能由法官凭良心裁判,正如
社会上有些特殊的刑事案件只能由陪审官用自由良心裁判一
样。你和你太太并没生男育女,费罗先生和他太太却生有两个
儿子;法官的裁定,可能把婚姻关系比较浅的一方面牺牲,只
要另一方面的结合是出于善意。以你这个年龄,这个处境,坚
决要求把一个已经不爱你的女人判还给你,你精神上会舒服
吗?你的太太和她现在的丈夫势必和你对抗,而这两位又是极
有势力,可能左右法院的。所以官司非拖不可。那期间你却是
悲愤交加,很快的衰老了。”
“那么我的财产呢?”
“你以为你真有天大的家私吗?”
“我当初不是有三万法郎收入吗?”
“上校,你在一七九九年上还没结婚的时候,立了一份遗
嘱,注明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救济机关。”
“不错。”
“那么既然人家认为你死了,不是要把你的财产登记,清
算,才能把那四分之一拨给救济机关吗?你的太太只顾着自身
的利益,不惜损害穷人的利益。清点遗产的时候,她的现款和
首饰一定是隐匿不报的,便是银器也只拿出小小的一部分;家
具的估价只等于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或是为她自己留地步,
或是为了少付一笔税,同时也因为那是由估价员负责的,所以
她尽可以胆大妄为;登记的结果,你的财产只值六十万法郎。
你的寡妇照理应当得一半。拍卖的遗产都由她出钱买回来,沾
310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不少便宜,救济机关把应得的七万五拿去了。Ⅲ你遗嘱上既
没提到妻子,没有受主的那份遗产应当归入公家,但皇帝下了
一道上谕,把那一份给了你的寡妇。由此看来,你现在名正言
顺可以争回来的财产还有多少呢?仅仅是三十万法郎,还得除
掉一切费用。”
上校大吃一惊,问道:“你们把这个叫做大公无私的法律
吗?”
“当然喽……”
“那真是太妙了!”
“上校,法律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认为容
易的事并不容易。可能费罗太太还想把皇帝给她的那一份抓
着不放呢。”
“事实上她又不是寡妇,那道上谕应当作废。”
“对。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件事不可以争辩。告诉你,在这
种情形之下,我觉得对你,对她,和解是最好的办法。你和解以
后所能到手的财产,可以比你在法律上有权收回的更可观。”
“那不等于把我的妻子卖掉吗?”
“一年有了两万四的收入,再加你的地位,尽可找一个比
你原来的太太更合适,使你更幸福的女人。我预备今天就去拜
访费罗伯爵夫人,探探风色,但我没通知你以前,不愿意就
去。”
“咱们一块儿去罢……”
“凭你这种装束去吗?”代理人说,“不行,不行,上校。那你
①六十万遗产,妻子分去半数,只剩三十万,三十万的四分之一为七万五。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官司是输定了……”
“我这官司有没有希望打赢呢?”
“从无论哪一点上看都没问题。可是亲爱的上校,你忘了
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为了受盘事务所借的债还没还清。倘
若法院答应预支你一笔钱,就是说让你在应得的财产里头先
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的身分
确定以后。”
“啊!我还是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呢,我竞忘了,”他很天
真的说。
但维尔接着又道:“而你的身分没确定以前,不是先得叫
人辩护吗?律师,要钱;送状子,抄判决书,要钱;执达吏,要钱;
你自己还得有笔生活费。几次预审的费用,约估一下就得一万
二到一万五以上。我没有这笔款子;借钱给我盘这个事务所的
债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你,你又从哪儿
去张罗?”
可怜的军人黯淡无光的眼中滚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淌在
全是皱痕的面颊上。看到这些困难,他灰心了。社会与司法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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