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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74 巴尔扎克(法)
可是决没办法侵占代理人的时间。
他回答说:“先生,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我的事只能跟但
维尔先生谈,我可以等他起床。”
布卡尔把账结好了,闻到他的巧克力香,便从草垫子的椅
上站起来走向壁炉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着那件卡列克,
扮了个无法形容的电睑。大概他认为随你怎么挤,这当事人也
挤不出一个铜子来的,便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存心要打发
一个坏主顾。
“先生,他们说的是实话。敝东家只在夜里办公。倘若你
案情严重,我劝你早上一点钟再来罢。”
当事人发呆似的瞧着首席帮办,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儿。
一般健讼的家伙因为迟疑不决或是胡思乱想,睑上往往变化
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务所的职员见得多了,便不再
理会那老人,只管吃他们的早点,和牲口吃草一样的大声咀
嚼。
临了,老人说道:“好罢,先生,我今天晚上再来。”他跟遭
遇不幸的人同样有那种固执脾气,有心到那个时候来揭穿人
家缺德的玩意儿。
一般可怜虫是不能用言语来讽刺社会的,只能以行动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暴露法院与慈善机关的偏枉不公,使它们显露原形。一朝看出
了人间的虚伪,他们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给上帝。
西蒙南没等老头儿关上门,就说:“喝!这不是吹牛吗?”接
着又道:“他的神气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大概是一个向公家讨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帮办说。
“不,他从前一定是看门的,”高德夏说。
布卡尔嚷道:“谁敢说他不是个贵族呢?”
“我打赌他是门房出身,”高德夏回答,“只有门房才会穿
那种下祷七零八落,全是油迹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后跟都开
了裂,灌着水,领带下面根本没有衬衣,难道你们没留意吗?他
这种人是睡在桥洞底下的。”
德罗什道:“他可能又是贵族,又当过看门的;那也有的
是。”
布卡尔在众人哄笑声中说道:“我断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
个卖啤酒的,共和政府时代当过上校。”
高德夏回答:“我可以赌东道,他要是当过兵,大家想瞧什
么玩意儿就归我请客。”
“好极了,”布卡尔说。
“喂,先生!先生!”西蒙南开着窗子叫起来。
“你干什么,西蒙南?”布卡尔问。
“我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上校还是门房;他一定知道
的。”
所有的职员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已经回头上楼来了。
“咱们跟他说什么好呢?”高德夏嚷道。
“让我来对付罢,”布卡尔回答。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可怜人回进屋子,怯生生的低着眼睛,也许是怕过分贪馋
的看着食物会露出自己的饥饿。
布卡尔和他说:“先生,能不能留个姓名,让敝东家知道
......,,
“敝姓夏倍。”
至此为止还没开过口的于雷,急于要在众人的刻薄话中
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Ⅲ阵亡的夏倍上校?”
“一点不错,”老头儿回答的神气非常朴实,说完就走了。
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雷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
打死一条犀牛:“德罗什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
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①埃洛,当时波兰一村镇,现为苏联境内巴格拉迪奥诺夫斯克。一八0七年
二月六、七日,拿破仑在此大战俄普联军,双方伤亡惨重,称埃洛战役。
人间喜剧第五卷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德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
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Ⅲ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德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
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意儿。什么叫做
看玩意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南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
也算请客吗?”
高德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德罗什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儿;你这
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布卡尔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哩。”
“那么居尔丢斯吲算不算玩意儿?”高德夏问。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德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
确是一种玩意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
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南插了一句。
①萨基太太(1786 1 866),著名的舞蹈演员和杂技演员,当时开一家演杂
技的游艺场。
②居尔丢斯(1737 1794),巴黎蜡人馆的创办人,当时社会上多以居尔丢
斯之姓氏称呼蜡人馆。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德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电!”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德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
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
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费罗伯爵。费罗太太现在
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布卡尔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
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
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南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
赏他一脚吗?”德罗什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高德夏的更
充分。
布卡尔接着说:“既然事情还没分晓,不妨马马虎虎,到喜
剧院去瞧塔尔玛演尼禄罢。咱们定一个二等包厢,给西蒙南买
张正厅票。”
首席帮办说完便在书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了。
高德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
——[要写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
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
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象小
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诸法庭诸位大人……(_l曼点儿!我
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布卡尔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
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德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
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勋位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
采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插嘴道:“高德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南真淘气!”布卡尔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
西送到荣军院去。”
高德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利厄子爵夫人
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利厄子爵夫
人告荣誉勋位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
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
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纳瓦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
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住法院走
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
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点光景,自称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来敲但维尔先
生的门了。但维尔是塞纳酋初级法院治下的诉讼代理人,虽然
年纪很轻,在法院中已经被认为是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门房说
但维尔先生还没回来,老人说是有约在先,便上楼走向法学大
家的屋子。将信将疑的当事人打过了铃,看见首席帮办在东家
饭厅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预备第二天依次办理,不由
得大为诧异。帮办见了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向上校点点头,让
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约会定在这个时间,我还以为是说笑话呢,”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头儿说着,象一个潦倒的人勉强堆着笑容一样,特意装做很
高兴。
首席帮办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帮办们说的话虚虚实实,
不一定都是假的。但维尔先生有心挑这个时间来研究案子,筹
划对策,确定步骤,布置防线。他的过人的智慧这时候特别活
跃,因为他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才得清静,想得出好主意。
他开业到现在,约在半夜里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个。东家晚
上回来,把每桩案子都考虑过,每宗文件都看过,忙上四五个
钟点,然后打铃叫我进去,把他的用意解释给我听。上午十点
到下午两点,他接见当事人;余下的时间都有约会;晚上出去
应酬,保持他的社会关系。因此他只有夜里才能研究案情,在
法舆中找武器,决定作战计划。他一桩官司都不肯打输,对他
的艺术爱好到极点,不象一般代理人那样无论什么案子都接。
你看他多忙,所以钱也挣得很多。”
老人听着这番解释,一声不出,古怪的睑上表现一副痴呆
的神气;帮办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会儿但维尔穿着跳舞服
装回来了;帮办替他开了门,仍旧去整理案卷。年轻的代理人
在半明半暗中瞥见那个等着他的怪当事人,不由得愣了一会。
夏倍上校一动不动,跟高德夏想请同事们去瞧的,居尔丢斯陈
列馆中的蜡人像一个样儿。呆着不动的姿势,倘不是对幽灵似
的整个外表有陪衬作用,还不至于叫人惊奇。但这老军人又瘦
又干;脑门故意用光滑的假发遮着,带点儿神秘意味。眼睛里
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翳,可以说是一块肮脏的螺钿,在烛光底
下发出似前非蓝的闪光。惨白而发青的睑又长又瘦,正是俗语
说的刀锋睑,象死人的一样。脖子里绕着一条品质恶劣的黑绸
人间喜剧第五卷
领带,在他上半身成为一条棕色的线,线以下的身体被黑影遮
掉了。一个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这个老人的头看作什么物象
的影子,或是没有装框子的伦勃朗Ⅲ笔下的肖像。帽子的边盖
在老人额上,把上半个睑罩着一个黑圈。这个天然而又古怪的
效果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使白的皱纹,生硬的曲线,象死尸
般阴沉的气息,格外显著。僵着不动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暖意
的眼神,跟忧郁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丧失灵性的征
象,非常调和:他的睑也就特别显得凄惨,非言语所能形容。但
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尤其是诉讼代理人,在这个衰败的老头儿
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
的标记,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像破坏了。
当医生的,当作家的,当法官的,一看见这副神奇的丑相,就体
会到整个的惨剧。这面目至少还有一点妙处,便是很象艺术家
一边跟朋友们谈天,一边在镂刻用的石板上画的想入非非的
图形。
生客看到诉讼代理人,不禁浑身一震,仿佛诗人在静寂的
夜里被出其不意的声音把诗意盎然的幻想打断了。老人赶紧
脱下帽子,站起来行礼;不料衬在帽子里面的那圈皮油腻很
重,把假头发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脑壳:一条可
怕的伤痕从后脑起斜穿过头顶,直到右眼为止,到处都是鼓得
很高的伤疤。原来可怜的人戴这副肮脏的假头发,就是为遮盖
伤痕的;两个吃法律饭的眼看假头发突然揭落,没有半点儿好
笑的心思,因为破裂的脑壳简直惨不忍瞎,你一瞥之下,立刻
①伦勃朗(1606 1 669),著名荷兰画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会想到:“啊,他的聪明都打这里溜掉了。”
布卡尔心里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个了不起
的军人!”
“先生,”但维尔招呼他,“请教贵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阵亡的那个,”老人回答。
听了这句奇怪的话,帮办与代理人彼此瞅了一眼,意思是
说:“嘿,简直是个疯子!”
上校又道:“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形只告诉你一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诉讼代理人天生都胆子很大。或许因
为平时接触的人太多了,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有法律保护,或许
因为对本身的职务抱着极大的信心,所以他们象教士与医生
一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害怕。但维尔向布卡尔递了个眼
色,布卡尔便走开去了。
“先生,”代理人说道,“白天我倒并不怎么吝惜时间;可是
夜里的每一分钟我都是宝贵的。因此请你说话要简洁,明白。
只讲事实,不涉闲文。需要说明的地方,我会问你的。现在你
说罢。”
年轻的代理人让古怪的当事人坐了,自己也坐在桌子前
面,一边听着那阵亡上校的话,一边翻阅案卷。
上校开言道:“先生,也许你是知道的,我在埃洛带领一个
骑兵联队。缪拉那次有名的冲锋是决定胜利的关键;而我对于
缪拉袭击的成功又颇有功劳。不幸我的阵亡变成了一桩史实,
人间喜剧第五卷 289
在《胜利与武功》Ⅲ上报告得非常详细。当时我们把俄罗斯的
三支大军截成两段,但他们立刻合拢,我们不得不回头杀出
去。击退了一批俄军,正向着皇帝统率的主力冲回去的时候,
忽然遇到一大队敌人的骑兵。我向那些顽敌直扑过去,不料两
个巨人般的俄国军官同时来攻击我:一个拿大刀往我头上直
劈下来,把头盔什么都砍破了,直砍进我贴肉的黑绸小帽,劈
开了脑壳。我从马上翻下来。缪拉赶来救应,带着一千五百人
马象潮水般在我身上卷过,那真是非同小可!他们报告皇帝,
说我阵亡了。皇帝平时待我不错,那一次猛烈的冲锋我又是有
功的;他为谨慎起见,想知道是否还有希望把我救过来,派了
两名军医来找我,预备用担架抬回去;他吩咐他们:‘去瞧瞧可
怜的夏倍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当时口气太随便了些,因为他
真忙。那些可恶的医生早先眼看我被两个联队踏过了,大概不
再按我的脉搏,便说我死了。于是人家按照军中的法律程序,
把我的阵亡作成了定案。”
年轻的代理人听见当事人说话非常清楚;故事虽然离奇;
却很象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撑在桌上,手托着头,目不转
睛的看着上校。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说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顾里头
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妇,费罗伯爵夫人吗?”
“你是说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就为这个缘故,
①《胜利与武功》为一部记载法国征战史的书,包括拿破仑各战役在内。全
书根据政府公报及各处报告编纂而成,自一八一七年起,至一八二九年
始出齐,共三十四册。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向多少诉讼代理人毫无结果的奔走了上百次,被他们当作
疯子以后,决意来找你的。我的苦难等会儿再谈,先让我把事
实讲清楚,但我的解释多半是根据推想,不一定是实际发生
的。只有上帝知道的某些情况,使我只能把好几桩事当作假
定。我受的伤大概促发了一种强直症,或是跟所谓止动症相仿
的病。要不然,我怎么会被掩埋队按照军中的习惯,剥光了衣
服丢在阵亡将士的大坑里呢?说到这里,我要插叙一桩所谓阵
亡的过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后才知道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
图加特Ⅲ遇到我联队里的一个下士,关于他的情形以后再谈。
那个唯一肯承认我是夏倍上校的好人对我解释,说我受伤的
当口,我骑的马也中了一枪。牲口和人都象小孩子摺的纸玩意
儿一般被打倒了。它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倒下去的时节,一定把
我压在下面,使我不至于被别的马践踏,也不至于受到流弹。
他认为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可是先生,当时一醒过来,
我所处的地位和四周的空气,便是和你讲到明儿早上也不能
使你有个概念。我闻到的气味臭得要命,想转动一下又没有地
位;睁开眼睛,又看不见一点东西。空气的稀薄是最大的威胁,
也极显著的使我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我知道在那个场合不会
再有新鲜空气了,也知道我快死了。这个念头,使我本来为之
痛醒的、无法形容的苦楚,对我不生作用。耳朵轰轰的响着。我
听见,或者自以为听见,因为我什么都不敢说得肯定,周围的
死尸都在那里哼哼唧唧。虽然关于那个时间的回忆很模糊,虽
然痛苦的印象远过于我真正的感觉而扰乱了我的思想,但至
①斯图加特,普鲁士一城市。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今有些夜里我还似乎听到那种哽咽和叹息。比这些哀号更可
怕的,是别的地方从来没经验过的静默,真正的坟墓中的静
默。最后,我举起手来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会,发觉在我的头
和上一层的死尸之间有一个空的地位。我把这个不知怎么会
留下的空间估量了一下。似乎掩埋队把我们横七竖八丢下坑
的时候,因为粗心或是匆忙的缘故,有两个尸体在我头上凑成
一个三角形,好比小孩子用两张纸牌搭的屋子,上面斜靠在一
起,底下分开着。那时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赶紧在空隙中摸
索,居然很运气,碰到一条手臂,象赫丘利Ⅲ一般的手臂,救了
我的命。要没有这意想不到的援助,我早完了。你不难想象,
当下我发狠从死尸堆里往上顶,想爬出掩埋队盖在我们身上
的泥土;我说我们,仿佛我身边还有什么活人似的。我毫不放
松的顶上去,居然达到了目的,因为你瞧,我不是活着吗?可是
怎么能越过那生死的界线,从人肉堆中翻上来,我到现在也弄
不明白。当时仿佛有了三头六臂。被我当作支点一般利用的
那条胳膊,使我在竭力挪开的许多死尸之间找到一些空气,维
持我的呼吸。临了,先生,我终于见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
日!那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头裂开了。幸而我的血,那些同伴的
血,或是我的马的烂肉,也说不清究竞是什么,凝结之下,好象
给我贴了一个天然的大膏药。虽则脑壳上盖着这层硬东西,我
一碰到雪也不由得晕过去了。可是我身上仅有的一点儿热气
把周围的雪化掉了一些;等到苏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个小窟
窿的中央,我便大声叫救命,直叫到声嘶力竭为止。太阳出来
①赫丘利,罗马神话中力大无穷的英雄,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很少希望再使人听到我了。田里是不是已经有人出现呢?
幸亏地底下有几个身体结实的尸首,让我的脚能借一把力,把
身子往上挣扎。你知道那当然不是跟他们说:‘可怜的好汉,我
向你们致敬!’Ⅲ的时候。总而言之,先生,那些该死的日耳曼
人听见叫喊而不见一个人影,吓得只有逃命的分儿,叫我看了
又急又气;我这么说,可还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痛苦。过了不
知多久,才有一个或是胆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近来;
当时我的头好似长在地面上的一颗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
来,两口儿把我抬进他们简陋的木屋。大概我又发了一次止动
症,请你原谅我用这个名词来形容我的昏迷状态;听两位主人
说来,想必是那种病。我死去活来,拖了半年,要就是一声不
出,要就是胡言乱语。后来他们把我送进海尔斯贝格吲城里的
医院。先生,你该明白,我从死人坑里爬出来,跟从娘胎里出世
一样的精赤条条;因此过了六个月,忽然有一天我神志清醒
了,想起自己是夏倍上校的时候,便要求看护女人对我客气一
些,别把我当作穷光蛋看待;不料病房里的同伴听了哈哈大
笑。幸而主治的外科医生为了好胜心立意要把我救活,当然很
关切我。那好人叫做斯帕什曼,听我有头有尾的把过去的身世
讲了一遍,就按照当地的法律手续,托人把我从死人坑里爬出
来的奇迹,救我性命的夫妻俩发见我的日子与钟点,统统调查
明白;又把我受伤的性质,部位,详细记录下来;姓名状貌也给
①相传拿破仑某日看到一队奥国俘虏,不禁脱下帽子,说道:“可怜的好汉
我向你们致敬!”
②海尔斯贝格,东普鲁士一城市,距埃洛三十公里。
人间喜剧第五卷
写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些重要文件,还有我为了要确定身分而
在海尔斯贝格一个公证人面前亲口叙述的笔录,都不在我身
边。后来因为战争关系,我被赶出海尔斯贝格,从此过着流浪
生活,讨些面包度日;一提到历险的事,还被人当作疯子。所以
我没有一个钱,也挣不到一个钱去领取那些证件;而没有证
件,我的社会生活就没法恢复。为了伤口作痛,我往往在德国
某些小城里待上一年半载,居民对我这个害病的法国人很热
心照顾,但我要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得被讪笑了。这些讪笑,这
种怀疑,把我气得不但伤了身体,还在斯图加特城里被人当作
疯子,关在牢里。的确,照我讲给你听的情形,你也不难看出人
家很有理由把我关起来了。两年之间,狱卒不知对人说了多少
遍:‘这可怜的家伙还自以为是夏倍上校呢!’听的人总是回答
一句:‘唉,可怜!’关了两年之后,我自己也相信那些奇怪的遭
遇是不可能的了,就变得性情忧郁,隐忍,安静,不再自称为夏
倍上校:惟有这样才有希望放出监狱回法国去。噢!先生,我
对巴黎简直想念得如醉如痴……”
夏倍把这句话说了一半,就呆着出神了,但维尔耐着性子
等着,不忍打扰他。
然后他又往下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们把我释
放了,给我十个塔勒,Ⅲ认为我各方面谈吐都很有理性,也不
自命为夏倍上校了。的确,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姓名可厌透了,
便是现在,偶尔还有这感觉。我但求不成其为我。一想到自己
在社会上有多少应得的权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
①塔勒,德国日耳曼帝国时期的大银币名,价值高于马克。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把过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姓名再
去投军,而且谁敢说我此刻不在奥国或俄国当上了将军呢?”
“先生,”代理人说,“你把我的思想都搅乱了。听着你的
话,我觉得象做梦。咱们歇一会儿好不好?”
“至此为止,肯这样耐着性子听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气
挺悲伤,“没有一个法律界的人愿意借我十个拿破仑,Ⅲ让我
把证件从德国寄回来,作打官司的根据……”
“什么官司?”诉讼代理人听着他过去的灾难,竞忘了他眼
前的痛苦的处境。
“先生,费罗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吗?她每年三万法郎
的收入都是我的财产,可是她连两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我把
这些话讲给一般诉讼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听的时候,象我这
样一个叫化子说要控告一个伯爵和一个伯爵夫人的时候,我
这个公认为早已死了的人说要和死亡证、结婚证、出生证对抗
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撵走,撵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
是冷冷的,有礼的,象你们用来拒绝一个可怜虫的那一套;有
的用粗暴蛮横的态度,以为遇到了坏蛋或是疯子。当初我被埋
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种文书各种事实
底下,埋在整个社会底下,他们都要我重新钻下地去!”
“先生,请你把故事讲下去罢,”代理人说。
“请!”可怜的老头儿抓着年轻人的手叫起来,“请这个字
儿从我受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校说着,哭了。他感激之下,连声音都没有了。他的眼
①指镌有拿破仑头像的金币,值二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五卷
神、动作、甚至于静默所表现的深刻的意义,非言语所能形容,
终于使但维尔完全相信,并且大为感动:
“听我说,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赢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
出半数来促成一个人的幸福。我马上办手续,叫人把你所说的
文件寄来;没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给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
上校的话,一定能原谅我只帮你这么一点儿款子,因为我是个
年轻人,还得挣我的家业。好了,请你往下说罢。”
自称为的上校一动不动的呆了好一会儿:显然,他所遭遇
的千灾百难把他的信心完全毁灭了。他现在还追求军人的荣
誉,追求他的家产,丢不开自己,大概只因为受着一种无法解
释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炼丹家的苦
功,求名的人的热情,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的发见,凡是一个人
用事实用思想来化身为千万人而使自己伟大的,都是由于那
一点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谓自我倒居于次要地位,正
如在赌徒看来,得胜的虚荣和快感,比所赌的目的物更宝贵。
这个人见弃于妻子,见弃于一切社会成规,前后有十年之久,
一朝听到诉讼代理人的话当然认为是奇迹了。多少年来被多
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绝的十块金洋,居然在一个诉讼代理人手
中得到了!相传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热,一旦寒热停止,
竞以为害了另外一种病:上校的情形就是这样。世界上有些幸
福,你早已不信会实现的了!真实现的时候,简直象霹雳一般
会伤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怜虫感激的情绪太强烈了,没法用
言语来表现。肤浅的人或许会觉得他冷淡,可是但维尔看他发
愣,完全体会到他的忠厚老实。换了一个狡黠之徒,在那个情
形之下一定会天花乱坠的说一套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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