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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59 巴尔扎克(法)
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
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紧急得很
了。高老头很慷慨的替她还债。用不到多少联想,咱们就看清
楚了。告诉你,年轻的大学生,当你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
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摇一摆,尖尖的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
是象俗语所说的,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或是她情人的到
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欧也纳叫道:“你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
明儿我就上德·雷斯托太太家。”
“对,”波阿雷接口道,“明儿就得上德·雷斯托太太家。”
“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不胜厌恶的说:“那么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坑
了。”
“而且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坑,”伏脱冷接着说,“凡是浑身
人间喜剧第五卷
污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
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
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
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来维持这
种道德。妙极了!”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
了?”
“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跟
盘的时候,他哭了。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般的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领迷
得他心眼儿都瘁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库蒂尔太太和
维克托莉坐上西尔维叫来的马车。波阿雷搀着米旭诺小姐,上
植物园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钟点。
“哎哟!他们这不象结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儿他们第
一次一块儿出去。两口儿都是又干又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
星,象打火石一样呢。”
“米旭诺小姐真要当心她的披肩才好,”伏盖太太笑道,
“要不就会象艾绒一样烧起来的。”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克托
莉红着眼睛。伏盖太太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
结果的情形。他因为给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不清,终于答应
人间喜剧第五卷
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库蒂尔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
维克托莉连坐也不叫坐,让她从头至尾站在那里。对我,他并
没动火,可是冷冷的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说小
妇——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
这魔王!)越惹他厌;又说维克托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
以她不能有什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
得泪人儿似的。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的说,她的苦苦哀求只
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不敢抱怨,但求他
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
诚心的话,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一定是上帝的启示吧,因为
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至情至性,把我听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
老昏君铰着指甲,拿起可怜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望壁
炉里一扔,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儿,一看见她捧着
他的手要亲吻,马上缩了回去。你看他多恶!他那脓包儿子跑
进来,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库蒂尔太太并没留意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
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事。这便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
他见过了女儿。我不懂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相象得跟两滴水
一样。”
包饭的和寄宿的客人陆续来了,彼此问好,说些无聊的废
话。在巴黎某些社会中,这种废话,加上古怪的发音和手势,就
算谐谑,主要是荒唐胡闹。这一类的俗语常常在变化,作为根
据的笑料不到一个月就听不见了。什么政治事件,刑事案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街上的小调,戏子的插科打诨,都可以做这种游戏的材料,把
思想,言语,当做羽毛球一般抛来抛去。一种新发明的玩意叫
做狄奥喇嘛Ⅲ,比巴诺喇嘛吲把光学的幻景更推进一步;某些
画室用这个字打哈哈,无论说什么,字尾总添上一个喇嘛。有
一个年轻的画家在伏盖公寓包饭,把这笑料带了来。
“啊,喂!波阿雷先生,”博物院管事说,“你的健康喇嘛怎
么啦?”不等他回答,又对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说:“太太们,
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
“快开饭了吗?”荷拉斯·毕安训问,他是医科学生,拉斯
蒂涅的朋友,“我的宝贝胃儿快要掉usque ad talones吲。”
“天冷得要冰喇嘛!”伏脱冷叫着。“让一让啊,高老头。该
死!你的脚把火门全占了。”
毕安训道:“大名鼎鼎的伏脱冷先生,干吗你说冷得要冰
喇嘛?那是不对的。应该说冷得要命喇嘛。”
“不,”博物院管事说,“应当说冷得要冰喇嘛,意思是说我
的脚冷。”
“啊!啊!原来如此!”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阁下,胡扯法学博士来了,”毕安
训一边嚷一边抱着欧也纳的脖子,叫他透不过气来,——“哦!
嗨!诸位,哦!嗨!”
米旭诺小姐轻轻的进来,一言不发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三
①十九世纪风行的透景画。
②活动景画。
③拉丁文:到脚底下去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位太太旁边。
“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毕安训指着米旭诺
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加尔的骨相学,Ⅲ发觉她有犹大的
反骨。”
“你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
“谁没有碰到过犹大?”毕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没有
血色的老姑娘,就象那些长条的虫,梁木都会给它们蛀空的。”
伏脱冷理着鬓脚,说道:“这就叫做,孩子啊,
那蔷薇,就象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看见克里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汤盆出来,波阿雷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嘛汤来了。”
“对不起,先生,”伏盖太太道,“那是蔬菜汤。”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声笑了。
“输了,波阿雷!”
“波阿雷输了!”
“给伏盖妈妈记上两分,”伏脱冷道。
博物院管事问:“可有人注意到今儿早上的雾吗?”
毕安训道:“那是一场狂雾,惨雾,绿雾,忧郁的,闷塞的,
高里奥式的雾。”
“高里奥喇嘛的雾,”画家道,“因为浑浑沌沌,什么都瞧不
见。”
“喂,葛里奥脱老爷,提到你啦。”
①加尔(175s 1 828),德国医生,骨相学的创始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老头坐在桌子横头,靠近端菜的门。他抬起头来,把饭
巾下面的面包凑近鼻子去闻,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
习惯。
“呦!”伏盖太太带着尖刻的口气,粗大的嗓子盖住了羹
匙,盘子,和谈话的声音,“是不是面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埃唐帕面粉,头等货色。”
“你凭什么知道的?”欧也纳问。
“凭那种白,凭那种味道。”
“凭你鼻子里的味道,既然你闻着嗖着,”伏盖太太说。“你
酋俭到极点,有朝一日单靠厨房的气味就能过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领一张发明执照,倒好发一
笔财哩。”
画家说:“别理他。他这么做,不过是叫人相信他做过面条
生意。”
“那么,”博物院管事又追问一句,“你的鼻子竞是一个提
炼食物精华的蒸馏瓶了。”
“蒸——什么?”毕安训问。
“蒸饼。”
“蒸笼。”
“蒸汽。”
“蒸鱼。”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黄瓜。”
“蒸黄瓜喇嘛。”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八句回答从室内四面八方传来,象连珠炮似的,把大家
笑得不可开交,高老头愈加目瞪口呆的望着众人,好象要想法
懂一种外国话似的。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猪脚,朋友!”伏脱冷一边回答,一边往高里奥头上拍
了一下,把他帽子压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怜的老人被这下出其不意的攻击骇呆了,半晌不动。克
里斯朵夫以为他已经喝过汤,拿走了他的汤盆。等到高老头掀
起帽子,拿汤匙往身边掏的时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众人
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来捺我帽子的
话……”
“那么老头儿,怎么样?”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
“那么,你总有一天要受大大的报应……”
“进地狱是不是?”画家问,“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
房?”
“喂,小姐,”伏脱冷招呼维克托莉,“你怎么不吃东西?爸
爸还是不肯让步吗?”
“简直是魔王,”库蒂尔太太说。
“总得要他讲个理才好,”伏脱冷说。
“可是,”跟毕安训坐得很近的欧也纳插嘴,“小姐大可为
吃饭问题告一状,因为她不吃东西。嗨!嗨!你们瞧高老头打
量维克托莉小姐的神气。”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端相可怜的女孩子;她睑上显出真正
的痛苦,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毕安训说,“咱们把高老头看错
了。他既不是一个蠢货,也不是毫无生气的人。拿你的骨相学
来试一试吧,再告诉我你的意见。昨夜我看见他扭一个镀金盘
子,象蜡做的一样轻便;此刻他睑上的神气表示他颇有点了不
起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别笑,
毕安训,我说的是正经话。”
“不消说,”毕安训回答,“用医学的眼光看,这家伙是有格
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脑壳。”
“行,就怕他的傻气会传染。”
两处访问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点光景出发到德
·雷斯托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无穷。因为有这
种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么兴奋,激动。他们不考虑阻碍与
危险,到处只看见成功;单凭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做一首诗;
计划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空中
楼阁,漫无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的秩序也
没法维持了。欧也纳担着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
一边走一边盘算跟德·雷斯托太太说些什么话,准备好他的
聪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对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辞,塔
莱朗式Ⅲ精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爱的机会拿来应用,而能有
①塔莱朗(1754 1 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求爱的机会就能建筑他的前程。不幸大学生还是被泥土沾污
了,只能在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他把以防万一的一
枚银币找换时想道:
“我要是有钱,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
他终于到了海尔德街,向门上说要见德·雷斯托伯爵夫
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的瞧
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
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脚。他看
了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经自惭形
秽,再加下人们的白眼,自然更难堪了。他马上心绪恶劣。满
以为心窍大开、才思涌发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也不清了。
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站在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
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着窗外的院子。他觉得等了很
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执脾气,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的那
股劲儿,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当差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
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已经有客在那里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拉斯蒂涅
一边暗暗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当差走出
来的门,想叫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
莽撞撞走进一间摆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
通到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里
匿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客厅在这儿,”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
点讽刺的意味。
人间喜剧第五卷
欧也纳性急慌忙退出来,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
中,不曾掉在缸里。长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
扇门,拉斯蒂涅听见德·雷斯托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还带着
一声亲吻。他跟着当差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发见一扇
面临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儿。他想看看清楚,这个高老头是
否真是他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厉害,又想起伏脱冷那番可怕的
议论。当差还在第二客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青
年,不耐烦的说:
“我走了,莫里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半个多钟点。”
这个放肆的男人——当然有他放肆的权利喽 哼着一
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往欧也纳这边的窗子走过来,为了端相
生客,也为了眺望院子。
“爵爷还是再等一会吧,太太事情已经完了,”莫里斯退往
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出现了。他提
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处,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
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儿给撞
翻。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下,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望
斜剌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
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象对付一
个有时要去求教的债主,又象对付一个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转
背就要为之睑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热的答礼,好似很高兴。
这些小节目都在一眨眼之间过去了。欧也纳全神贯注的瞧着,
不觉得身边还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含嗔带怨的声音:
“嗳,马克西姆,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进来。拉斯蒂涅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的穿着件白开司米
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挽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
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
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艳了。年轻人是把什么都看在眼
里的,他们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
气中吸取养料一般。欧也纳毋须接触,已经感觉到这位太太的
手鲜嫩无比;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儿粉红的胸脯,
他的眼睛就在这上面打转。伯爵夫人用不着鲸鱼骨绑腰,一根
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肢;她的脖子叫人疼爱,套着软底鞋的
脚非常好看。马克西姆捧着她的手亲吻,欧也纳才瞧见了马克
西姆,伯爵夫人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
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马克西姆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态度分明是叫
不识趣的生客走开。——“喂,亲爱的,把这小于打发掉吧。”
傲慢无礼的马克西姆的眼神,等于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
人窥探马克西姆的睑色,惟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漏了一个
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先是马克西姆一头烫得
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其次,马克
西姆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象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走路
极其小心。最后,马克西姆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象一个
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衣服了。从夏
朗德酋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高大细挑,淡眼睛,白
皮肤的花花公子,会引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的人,靠了衣着
人间喜剧第五卷
占了上风。德·雷斯托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便飞鸟似的走进
另外一间客厅,衣裾招展,象一只蝴蝶。马克西姆跟着她,愤火
中烧的欧也纳跟着马克西姆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
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块儿了。大学生明知
要妨碍那讨厌的马克西姆,却顾不得德·雷斯托太太会不会
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子捣乱。他忽然记起在德·鲍赛昂太
太的舞会里见过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那
种不是闯祸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胆气,私忖道:“这是我的情
敌,非打倒不可。”
啊!这冒失电!他不知道这位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
爵专门挑拨人家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枪把敌人打死。
欧也纳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个木人,还不能打
倒二十个。
年轻的伯爵往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钳,把
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把阿娜斯塔齐那张
好看的睑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的带着质
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干吗你还不走?”那在有教养
的人是会立刻当做逐客令的。
欧也纳陪着笑睑,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
......,,
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
出现,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欧也
纳,跟马克西姆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的亲热弄得欧
也纳莫名其妙。外酋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么有意
思。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德·雷斯托先
生。”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是德·拉斯蒂涅先
生,因玛西阿克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
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因玛西阿克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伯爵夫
人因为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
小卒,而说得特别着重的两句话,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
刻放下那副冷淡的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欧也纳,
不象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竞象魔术棒一样,
不但周围的人为之改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早先预
备好的聪明机智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对他原
是漆黑一团,如今他灵机一动,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伏盖公寓,
什么高老头,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玛西阿克一族已经没有人了,”德·雷斯托伯爵
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祖德·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克
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一个女儿,嫁给德·克拉兰博元
帅,便是德·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
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革
命政府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竞不承认我们股东的权利。”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指挥复仇者号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正是。”
“那么他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祖是伏维克号的舰长。”
马克西姆对德·雷斯托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说:
“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完啦。”阿娜斯塔齐懂得这
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马克西姆,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淡维
克号和复仇者号并排儿出海吧。”说罢她站起身子,向马克西
姆做了个俏皮的暗号,马克西姆便跟着她往上房走去。这蹊跷
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
兴的叫道:
“阿娜斯塔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马克西姆的事,一
下子就说完的。”
她很快的回来了。凡是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不能不看准
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
来不在小事情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一听丈
夫的声音,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太平平在内客室耽下去。而这番
挫折的确是从欧也纳来的。因此伯爵夫人恨恨的对马克西姆
指着大学生。马克西姆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
“嗳,你们谈正经,我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啊,马克西姆!”伯爵嚷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马克
西姆走进第一客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可能打发欧也纳走
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一忽儿笑,一忽儿谈话,一忽儿寂静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无声,便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是恭维他,或是逗他高谈阔
论,有心拖延时间,好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头的关系。
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爱上马克西姆而能摆布丈夫的
女子,怎么会同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儿把
柄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塔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算了吧,可怜的马克西姆,”她对那青年说,“没有法儿
了,晚上见……”
“希望你,娜齐,”他咬着她耳朵,“把这小于打发掉。你梳
妆衣敞开一下,他眼睛就红得象一团火;他会对你谈情说爱,
连累你,临了叫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疯了吗,马克西姆?这些大学生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
当然我会叫德·雷斯托对他头痛的。”
马克西姆大声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看他上车,
拉起缰绳,扬起鞭子,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夏
朗德河上,离韦尔特伊不远。他的伯祖还认得我的祖父呢。”
“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还不止这一点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不耐烦的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
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听到老头这个俏皮字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
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站起身子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人间喜剧第五卷
看见丈夫烦躁,伯爵夫人睑上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
她强作镇静,极力装着自然的声音说:“怎么会认识一个我们
最敬爱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什
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喜欢得很,”欧也纳睑色通红,心慌意乱,迷迷糊糊的觉
得自己闯了祸。
“你会唱歌吗?”她说着,走到钢琴前面,使劲按着所有的
键子,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响成一片。
“不会,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可惜!不会唱歌在交际场中就少了一件本领。——ca
a ro,Ca a ro,Ca a a a ro,non dubita re,’’①
伯爵夫人唱着。
欧也纳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等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同
那句“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
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绍才得进门,不料粗
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不曾十分粘
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钻入地下。德·雷斯托太太冷冷的
板着睑,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大学生道:“太太,你和德·雷斯托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
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欧也纳:“以后你每次光
①意大利文。意大利作曲家西马罗沙(1749 18叫)的歌剧《秘密结婚》中的
唱词。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临我们总是挺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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