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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58 巴尔扎克(法)
右的田,进款并没把握,因为葡萄的行情跟着酒市上落,可是
每年总得凑出一千二百法郎给他。家里一向为了疼他而瞒起
的常年窘迫的景象;他把小时候觉得那么美丽的妹妹,和他认
为美的巅型的巴黎妇女所作的比较;压在他肩上的这个大家
庭的渺茫的前途;眼见任何微末的农作物都珍藏起来的俭酋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习惯;用榨床上的残渣剩滓制造的家常饮料,总之,在此无
须一一列举的许多琐事,使他对于权位的欲望与出人头地的
志愿,加强了十倍。象一切有志气的人,他发愿一切都要靠自
己的本领去挣。但他的性格明明是南方人的性格:临到实行就
孤疑不决,主意动摇了,仿佛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间,既不知
向哪方面驶去,也不知把帆挂成怎样的角度。先是他想没头没
脑的用功,后来又感到应酬交际的必要,发觉女子对社会生活
影响极大,突然想投身上流社会,去征服几个可以做他后台的
妇女。一个有热情有才气的青年,加上倜傥风流的仪表,和很
容易叫女人着迷的那种阳性的美,还愁找不到那样的女子吗?
他一边在田野里散步一边不断转着这些念头。从前他同妹妹
们出来闲逛完全无忧无虑,如今她们觉得他大大的变了。他的
姑母德·玛西阿克太太,当年也曾入宫觐见,认识一批名门贵
族的领袖。野心勃勃的青年忽然记起姑母时常讲给他听的回
忆中,有不少机会好让他到社会上去显露头角,这一点至少跟
他在法学院的成就同样重要;他便盘问姑母,那些还能拉到关
系的人是怎么样的亲戚。老姑太太把家谱上的各支各脉想了
一想,认为在所有自私的阔亲戚中间,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大
概最容易相与。她用老派的体裁写了封信交给欧也纳,说如果
能接近这位子爵夫人,她自会帮他找到其余的亲戚。回到巴黎
几天之后,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给德·鲍赛昂夫人,夫人寄
来一张第二天的跳舞会的请帖,代替复信。
以上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里的大概情形。过了几
天,欧也纳参加了德·鲍赛昂太太的舞会,清早两点左右回
家。为了补偿损失的光阴,勇气十足的大学生一边跳舞一边发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愿回去开夜车。他预备第一次在这个万籍无声的区域中熬夜,
自以为精力充沛,其实只是见到豪华的场面的冲动。那晚他没
有在伏盖太太家用餐,同居的人可能以为他要天亮回来,好象
他有几次赴普拉多舞厅Ⅲ或奥德翁舞厅吲的舞会,丝袜上溅满
污泥,漆皮鞋走了样的回家。克里斯朵夫拴上大门之前,开出
门来向街上瞧了瞧。拉斯蒂涅恰好在这时赶回,悄悄的上楼,
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克里斯朵夫却闹出许多响声。欧也纳进了
卧房,卸了装,换上软鞋,披了一件破大褂,燃起泥炭,急匆匆
的准备用功。克里斯朵夫笨重的脚声还没有完,把青年人轻微
的响动盖过了。
欧也纳没有开始读书,先出神的想了一会。他看出德·鲍
赛昂子爵夫人是当令的阔太太之一,她的府第被认为是圣日
耳曼区最愉快的地方。以门第与财产而论,她也是贵族社会的
一个领袖。靠了德·玛西阿克姑母的力量,这个穷学生居然受
到鲍府的优待,可还不知道这优待的作用多大。能够在那些金
碧辉煌的客厅中露面,就等于一纸阀阅世家的证书。一朝踏进
了这个比任何社会都不容易进去的地方,可以到处通行无阻。
盛会中的鬓光钗影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和子爵夫人仅仅寒
喧了几句,便在那般争先恐后赴此晚会的巴黎女神中,发现了
一个叫青年人一见倾心的女子。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伯
爵夫人生得端正,高大,被称为巴黎身腰最好看的美人之一。
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美丽的手,有样的脚,举动之间流露出热
①普拉多舞厅,坐落在最高法院对面,一八五五年时拆毁。
②一八一九年新开张的舞厅,欧也纳参加了开场后的几次舞会。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情的火焰;这样一个女人,照德·龙克罗尔侯爵的说法,是一
匹纯血种的马。泼辣的气息并没影响她的美;身腰丰满圆浑而
并不肥胖。纯血种的马,责种的美人,这些成语已经开始代替
天上的安琪儿,仙女般的脸庞,以及新派公子哥儿早已唾弃不
用的关于爱情的老神话。在拉斯蒂涅心目中,阿娜斯塔齐·德
·雷斯托夫人干脆就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想法在她的扇子
上登记了两次Ⅲ,并且在第一次四组舞时就有机会对她说:
“以后在哪儿跟你见面呢,太太?”说话之间那股感情冲动
的劲儿,正是女人们最喜欢的。
“森林吲啊,滑稽剧院啊,我家里啊,到处都可以;”她回
答。
于是这南方的冒险家,在一场四组舞或华尔兹舞中间可
能接触的范围内,竭力和这个动人心魄的伯爵夫人周旋。一经
说明他是德·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贵妇人立
刻邀请他,说随时可以上她家去玩儿。她对他最后一次的微
笑,使他觉得登门拜访之举是少不了的了。宾客之中有的是当
时出名放肆的男人,什么摩冷古,龙克罗尔,马克西姆·德·
特拉伊,德·玛赛,阿瞿达潘托,旺德奈斯,都是自命不凡、
煊赫一时之辈,尽跟最风雅的妇女们厮混,例如布朗东勋爵夫
人,德·朗热公爵夫人,德·凯嘉鲁埃伯爵夫人,德·赛里齐
夫人,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德·朗蒂夫
①当时舞会习惯,凡男子要求妇女同舞,必先预约,由女子在扇子上登记
依次轮值。
②指巴黎近郊布洛涅森林,巴黎上流社会游乐胜地。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菲尔米亚尼夫人,德·利斯托迈
尔侯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
人,葛朗利厄夫人。在这等场合,年轻人闹出不通世面的笑话
是最糟糕的。拉斯蒂涅遇到的幸而不是一个嘲笑他愚昧无知
的人,而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情人,德·蒙特里沃侯爵,一
位淳朴如儿童的将军,告诉他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住在海尔
德街。
年纪轻轻,渴望踏进上流社会,饥荒似的想弄一个女人,
眼见高门大户已有两处打通了路子:在圣日耳曼区能够跨进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府第,在昂丹大道Ⅲ能够在德·雷斯
托伯爵夫人家出入!一眼之间望到一连串的巴黎沙龙,自以为
相当英俊,足够博取女人的欢心而得到她的帮助与庇护!也自
认为雄心勃勃,尽可象江湖卖技的汉子似的,走在绳索上四平
八稳,飞起大腿作一番精彩表演,把一个迷人的女子当做一个
最好的平衡棒,支持他的重心!脑中转着这些念头,那女人仿
佛就巍巍然站在他的炭火旁边,站在法巅与贫穷之间;在这种
情形之下,谁又能不象欧也纳一样沉思遐想,探索自己的前
途,谁又能不用成功的幻想点缀前途?他正在胡思乱想,觉得
将来的幸福十拿九稳,甚至自以为已经在德·雷斯托太太身
旁了;不料静悄悄的夜里忽然哼的一声喘息,欧也纳听了几乎
以为是垂死病人的痰厥。他轻轻开了门,走入甬道,瞥见高老
头房门底下有一线灯光;他怕邻居病了,凑上锁孔张望,不料
老人干的事非常可疑,欧也纳觉得为了公众安全,应当把自称
①当时新贵的住宅区,海尔德街即在此区域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为的面条商深更半夜干的勾当看个明白。原来高老头把一张
桌子仰倒着,在桌子横挡上缚了一个镀金的盘和一件好似汤
钵一类的东西,另外用根粗绳绞着那些镌刻精工的器物,拚命
拉紧,似乎要绞成金条。老人不声不响,用筋脉隆起的胳膊,靠
绳索帮忙,扭着镀金的银器,象捏面粉一般。
“呦!好家伙!”拉斯蒂涅私下想着,挺起身子站了一会。
“他是一个贼还是一个窝赃的?是不是为了遮人耳目,故意装
疯作侵,过着叫化子般的生活?”
大学生又把眼睛凑上锁孔,只见高老头解开绳索,拿起银
块,在桌上铺了一条毯子,把银块放在上面卷滚,非常利落的
搓成一根条子。条子快搓成的时候,欧也纳心上想:“难道他力
气跟波兰王奥古斯特Ⅲ一样大吗?”
高老头伤心的瞧了瞧他的作品,掉下几滴眼泪,吹灭蜡
烛,躺上床去,叹了一口气。
欧也纳私忖道:“他疯了。”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忽然叫了一声。
听到这一句,拉斯蒂涅认为这件事还是不声张为妙,觉得
不该冒冒失失断定邻居是坏人。他正要回房,又听见一种难以
形容的声音,大概是几个穿布底鞋的人上楼梯。欧也纳侧耳细
听,果然有两个人不同的呼吸,既没有开门声,也没有脚步声,
忽然三楼伏脱冷的屋内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里竞有这么些怪事!”他一边想一边走下几级
听着,居然还有洋钱的声音。一忽儿,灯光灭了,没有开门的声
①指波兰王奥古斯特二世(1670 1733)。传说他力大无比。
人间喜剧第五卷
音,却又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他们慢慢的下楼,声音也就跟着
低下去。
“谁啊?”伏盖太太打开卧房的窗子问。
“是我回来喔,伏盖妈妈,”伏脱冷大声回答。
“真怪!”欧也纳回到房内想。“克里斯朵夫明明把大门上
了闩。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围的事。”
这些小事打断了他关于爱情的幻想,他开始用功了。可
是,他先是猜疑高老头,心思乱了,而打扰得更厉害的是德·
雷斯托太太的面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预告幸运的使者;结果
他上床睡熟了。年轻人发狠要在夜里读书,十有九夜是睡觉完
事的。要熬夜,一定要过二十岁。
第二天早上,巴黎浓雾蔽天,罩住全城,连最准时的人也
弄错了时间。生意上的约会全失误了,中午十二点,大家还当
是八点。九点半,伏盖太太在床上还没动弹。克里斯朵夫和胖
子西尔维也起迟了,正在消消停停的喝他们的咖啡,里面羼着
从房客的牛奶上撩起来的一层乳脂。西尔维把牛乳放在火上
尽煮,叫伏盖太太看不出他们揩油的痕迹。
克里斯朵夫把第一块烤面包浸在咖啡里,说道:“喂,西尔
维,你知道,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昨晚又有两个客人来看他。
太太要有什么疑心,你一个字都别提。”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
“五法郎,算本月份的赏钱,意思叫我不要声张。”
西尔维回答:“除了他跟库蒂尔太太舍得花钱以外,旁的
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给的,左手拿回去!”
“哼!他们给的也是天晓得!”克里斯朵夫接着说,“一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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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洋钱,五法郎!高老头自己擦皮鞋擦了两年了。波阿雷那小
气鬼根本不用鞋油,大概他宁可吞在肚里,舍不得搽他的破靴
子。至于那瘦小的大学生,他只给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
鞋刷,临了他还卖掉他的旧衣服。真是没出息的地方!”
西尔维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话得说回来,咱们这个
还算这一区的好差事哩。哎,克里斯朵夫,关于伏脱冷先生,人
家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怎么没有!前几天街上有位先生和我说:你们那里住着
一位鬓脚染黑的胖子是不是?——我回答说:不,先生。他并
没有染鬓脚。他那样爱寻快活的人,才没有这个闲功夫呢。我
把这个告诉了伏脱冷先生,他说:伙计,你对付得好!以后就这
样说吧。顶讨厌是给人家知道我们的缺点,娶起亲来不麻烦
吗?”
“也有人在菜市上哄我,要知道我有没有看见他穿衬衫。
你想好笑不好笑!”西尔维忽然转过话头:“呦!慈谷军医学院
已经敲九点三刻了,还没一个人动弹。”
“啊,喂!他们都出去啦。库蒂尔太太同她的小姑娘八点
钟就上圣艾蒂安教堂拜老天爷去了。高老头挟着一个小包上
街了。大学生要十点钟上完课才回来。我打扫楼梯的时候看
他们出去的;我还给高老头的小包裹撞了一下,硬得象铁。这
老头儿究竟在干什么呢?旁人耍弄他,当做陀螺一样,人倒是
挺好的,比他们都强。他不给什么钱,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
方,那般太太酒钱给的很阔气,穿也穿得漂亮。”
“是他所说的那些女儿吗,嗯?统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过两家,就是到这儿来过的两个。”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太太起来了;一忽儿就要叫叫嚷嚷的,我该上去了。你当
心着牛奶,克里斯朵夫,仔细那猫儿。”
西尔维走进女主人的屋子。
“怎么,西尔维,已经十点差一刻了,你让我睡得象死人一
样!真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是浓雾作怪,浓得用刀劈也劈不开。”
“中饭怎么了?”Ⅲ
“呕!那些房客都见了电,一太早就滚出去了。”
“说话要清楚,西尔维。应该说一大早。”
“哦!太太,你要我怎么说都可以。包你十点钟有饭吃。米
旭诺跟波阿雷还没动弹。只有他们俩在家,睡得象猪一样。”
“西尔维,你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讲,好象……”
“好象什么?”西尔维大声痴笑起来,“两个不是一双吗?”
“真怪,西尔维,昨夜克里斯朵夫把大门上了闩,怎么伏脱
冷先生还能进来?”
“不是的,太太。他听见伏脱冷先生回来,下去开门的。你
当做……”
“把短袄给我,快快去弄饭。剩下的羊肉再加些番薯;饭后
点心用煮熟梨子,挑两个里亚吲一个的。”
过了一会,伏盖太太下楼了,她的猫刚刚一脚掀开罩盆,
急匆匆的舐着牛奶。
①当时中饭比现在吃得早,大概在十一点左右(见皮尔南著:《一八三0年
法国的日常生活》),但伏盖公寓的习惯,中饭比一般更早。
②里亚,法国旧铜币,价值等于一个苏的四分之一。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
人间喜剧第五卷
“弥斯蒂格里!”她叫了一声,猫逃了,又回来在她腿边厮
磨。“好,好,你拍马屁,你这老畜生!”
她接着又叫:“西尔维!西尔维!”
“哎,哎,什么事呀,太太?”
“你瞧,猫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帐的克里斯朵夫不好,我早告诉他摆桌子,他到
哪儿去了?不用急,太太;那份牛奶倒在高老头的咖啡里吧。让
我冲些水,他不会发觉的。他对什么都不在意,连吃什么都不
知道。”
“他上哪儿去了,这陉物?”伏盖太太摆着盘子,问。
“谁知道?大概在跟魔电打交道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盖太太说。
“可是太太,你新鲜得象一朵玫瑰……”
这时门铃一响,伏脱冷大声唱着,走进客厅: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哦!哦!你早,伏盖妈妈,”他招呼了房东,又亲热的拥抱
她。
“喂,放手呀。”
“干吗不说放肆呀!”他回答,“说啊,说我放肆啊!哦,哦,
我来帮你摆桌子。你看我多好!……
勾搭褐发和金发的姑娘,
爱一阵呀叹一声……
“我才看见一桩怪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全是偶然……”
寡妇道:“什么事?”
“高老头八点半在后妃街,拿了一套镀金餐具,走进一家
收买旧食器旧肩章的银匠铺,卖了一笔好价钱。亏他不吃这行
饭的人,绞出来的条子倒很象样呢。”
“真的?”
“当然真的。我有个朋友出远门,送他上了邮车回来,我看
到高老头,就想等着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回到本区砂岩街上,
走进鼎鼎大名放印子钱的高布赛克家;你知道高布赛克是个
了不起的坏蛋,会把他老子的背脊梁雕成骰子的家伙!真是个
犹太人,阿拉伯人,希腊人,波希米亚人,哼,你休想抢到他的
钱,他把洋钱都存在银行里。”
“那么高老头去干什么?”
“干什么?吃尽当光!”伏脱冷回答,“这糊涂虫不惜倾家荡
产去爱那些婊子……”
“他来了!”西尔维叫着。
“克里斯朵夫,你上来,”高老头招呼佣人。
克里斯朵夫跟着高老头上楼,一忽儿下来了。
“你上哪儿去?”伏盖太太问。
“替高里奥先生跑一趟。”
“什么东西呀?”伏脱冷说着,从克里斯朵夫手中抢过一个
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他把信还
给克里斯朵夫,问:“送哪儿呢?”
“海尔德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东西?”伏脱冷把信照着亮处说,“钞票?不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他把信封拆开一点:——“哦,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
嘿!这老妖精倒有义气!”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里斯朵夫的头
发,把他的身体象骰子般骨碌碌的转了几下,“去吧,坏东西,
你又好挣几个酒钱了。”
刀叉杯盘已经摆好。西尔维正在煮牛奶。伏盖太太生着
火炉,伏脱冷在旁帮忙,嘴里哼着: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一切准备停当,库蒂尔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到哪儿去啦,漂亮的太太?”伏盖太太问。
“我们在圣艾蒂安教堂祈祷。今儿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
吗?可怜的孩子浑身哆嗦,象一张树叶,”库蒂尔太太说着坐在
火炉前面,鞋子搁在火门口冒起烟来。
“来烤火吧,维克托莉,”伏盖太太说。
“小姐,”伏脱冷端了一把椅子给她,“求上帝使你父亲回
心转意固然不错,可是不够。还得有个朋友去叫这个丑八怪把
头脑醒醒。听说这蛮子手头有三百万,偏偏不肯给你一分陪
嫁。这年月,一个美人儿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报
应吗?”
一听这几句,维克托莉眼睛湿了;伏盖太太看见库蒂尔太
太对她摆摆手,就不出声了。
军需官的寡妇接着说:“只要我能见到他的面,和他说话,
把他妻子的遗书交给他,也就罢了。我从来不敢冒险从邮局寄
去;他认得我的笔迹……”
人间喜剧第五卷 4l
“哦!那些无辜的女人,遭着灾殃,受着欺侮,”Ⅲ伏脱冷这
么嚷着,忽然停下,说:“你现在就是落到这个田地!过几天让
我来管这笔账,包你称心满意。”
“哦!先生,”维克托莉一边说,一边对伏脱冷又畏怯又热
烈的望了一眼,伏脱冷却毫不动心,“倘若你有方法见到家父,
请你告诉他,说我把父亲的慈爱和母亲的名誉,看得比世界上
所有的财宝都贵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铁石心肠劝转一些,我要
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我一定感激不尽……”
‘铖久已走遍了世界……”伏脱冷用讽刺的口吻唱着。
这时高里奥,米旭诺小姐,波阿雷,都下楼了,也许都闻到
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尔维做来浇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个同
居的人正在互相问好,围着桌子坐下,时钟敲了十点,大学生
的脚步也在门外响了。
“嗳,行啦,欧也纳先生,”西尔维说,“今儿你可以跟大家
一块儿吃饭了。”
大学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头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桩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说着夹了好些羊肉,割
了一块面包——伏盖太太老在那里估计面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雷叫道。
“哎!你大惊小怪干什么,老糊涂?”伏脱冷对波阿雷说,
“难道他老人家不配吗?”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
伏盖太太说道:“把你的奇遇讲给我们听吧。”
①伏脱冷这句话是摹仿当时上演的一出悲剧的台词。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昨天我去赴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她是我的表
姊,有一所华丽的住宅,每间屋子都铺满了绫罗绸缎。她举行
一个盛大的跳舞会,把我乐得象一个皇帝……”
“象黄雀,”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欧也纳气恼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黄雀,因为黄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应声虫波阿雷说:“不错,我宁可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黄雀,
不要做皇帝,因为……”
“总之,”大学生截住了波阿雷的话,“我同舞会里最漂亮
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娇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从没见
过那样的美人儿。她头上插着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
都是喷香的鲜花;啊唷!真要你们亲眼看见才行。一个女人跳
舞跳上了劲,真是难画难描。唉!哪知今儿早上九点,我看见
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砂岩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为
......,,
“以为她上这儿来,嗯?”伏脱冷对大学生深深的瞧了一
眼,“其实她是去找放印子钱的高布赛克老头。要是你在巴黎
妇女的心寓里掏一下,包你先发现债主,后看见情夫。你的伯
爵夫人叫做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住在海尔德街。”
一听见这个名字,大学生瞪着伏脱冷。高老头猛的抬起头
来,把他们俩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叫大家看了奇
怪。
“克里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过那儿了,”高里奥不胜懊
恼的自言自语。
“我猜着了,”伏脱冷咬着伏盖太太的耳朵。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老头糊里糊涂的吃着东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愣头
侵脑,心不在焉到这个程度,他还从来不曾有过。
欧也纳问:“伏脱冷先生,她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伏脱冷回答:“嗳!嗳!既然高老头会知道,干吗我不能知
道?”
“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谁?”
“德·雷斯托太太。”
“你瞧这老东西眼睛多亮,”伏盖太太对伏脱冷说。
“他难道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欧也纳回答高老头,高老头
不胜艳羡的望着他,“要没有德·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
伯爵夫人竞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
个,我在她的登记表上已经是第十二名,没有一次四组舞没有
她,旁的女人都气坏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
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
真是一点不错。”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
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
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摆
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
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象晴天的太阳,听到
伏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睑。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
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砂岩街上碰到
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
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咧,”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
的事。库蒂尔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叫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
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他
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
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
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痴情汉
......,,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的瞧了瞧伏脱冷,仿佛战
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们不
都是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抓住
不放。他们只认定一口井喝水,往往还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
水,他们肯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电。在某
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古画,收集昆虫,或者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
有的女人,他们都不在乎,一心一定只要满足自己风魔的那
个。往往那女的根本不爱他们,凶悍泼辣,叫他们付很高的代
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那些侵蛋可没有厌倦的时
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床被寓送进当铺,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
她。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
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只想着她。一出痴情的范
围,你们亲眼看到,他简直是个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门,他
眼睛就发亮,象金刚钻。这个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儿早上他
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砂岩街高布赛克老头家。
再看他的下文。回到这儿,他叫克里斯朵夫送信给德·雷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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