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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47 巴尔扎克(法)
么人敢去指责女人呢?当她们置那种不能同时属于两个男人
的专一感情于不顾时,她们不就和没有信仰的教士一样吗?有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些头脑僵化的人会对朱丽在义务和爱情之间所作的妥协说长
道短,而那些情绪偏激的人则会认为她犯了一桩罪行。这种
普遍的谴责表明违背法律必将遭到不幸,也表明欧洲的社会
制度存在着令人担忧的缺陷。
两年过去了。在这两年中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过着
上流社会的生活,他们各行其事,在交际场会面的次数比在
自己家里会面的机会多。这就是所谓风雅的离异,高等社会
里许多婚姻都是以此告终的。一天晚上,夫妻俩不寻常地在
自己家的客厅里相聚。德·哀格勒蒙夫人请一位女友吃晚饭,
这位总在外面吃饭的将军刚好留在家里。
“您可以快活一阵子了,侯爵夫人,”德·哀格勒蒙先生
说道,把刚喝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他瞧了瞧维姆凡夫人,神
情半是玩笑,半是忧郁,补充道,“我要出门打一阵子猎,跟
王室犬猎队队长一起去。至少一星期内您绝对守寡,这正是
您所希望的,我想……。”
“纪尧姆,”他对来收拾杯子的仆人说,“让人把车套上。”
维姆凡夫人就是从前德·哀格勒蒙夫人劝她独身的那位
路易莎。两个妇人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明朱丽的朋友
已经成为她可以诉说痛苦的知己,难能可贵而且宽厚善良的
知己,因为维姆凡夫人的婚姻非常美满;也许正因为她们的
处境相反,所以幸福的一方才会对不幸的一方关怀备至。在
这种情况下,不同的命运往往成为友谊的强有力的纽带。
“现在是打猎的季节吗?”朱丽问道,一面漫不经心地朝
丈夫瞟了一眼。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三月已近结束。
“夫人,猎队长想在什么时候打猎,想在哪儿打猎都随他
的便。我们去王家森林打野猪。”
“当心别出什么事。”
“祸事是难以预料的,”他微笑着回答。
“先生的车已经备好,”纪尧姆说。
将军站起身,吻了吻维姆凡夫人的手,转向朱丽,恳求
似的说道:
“夫人,但愿我能成为野猪的牺牲品!”
“这是什么意思?”维姆凡夫人问道。
“得了,来吧,”德·哀格勒蒙夫人对维克托说道,然后
她朝路易莎笑笑,好象是对她说,你等着瞧吧。
朱丽把脖子伸向丈夫,他上前去吻她,不料侯爵夫人突
然一低头,丈夫没有亲着妻子的睑,却碰到风帽的花边上。
“请您将来在上帝面前作证,”侯爵对维姆凡夫人说道,
“要得到这样一个小小的恩惠非得有一道圣谕才行。我的妻子
就是这样理解爱情的。不知道她用什么手段把我逼到了这一
步。祝你们快乐!”
他走出门去。
“你可怜的丈夫真不错啊,”屋里只留下两个妇人时,路
易莎高声说,“他爱你。
“噢,可别再提这个爱字,我对名字上加上他的姓都感到
恶心……。”
“但是维克托对你百依百顺啊,”路易莎说。
“他温顺,”朱丽反驳道,“是因为他感到我值得敬重。我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是一个循规蹈矩、品行端正的女人,我把他的家治理得非常
舒适,我对他的风流勾当闭眼不问,我不占用他的任何财产,
而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我们的收入,我只不过留心保住
家产就是了。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得到了安宁。他不明白,或
不愿明白我的生活方式。我如此对待我的丈夫并非心里下害
怕他脾性发作,我好象一个养熊的人,真害怕哪天套在熊嘴
上的笼头破裂。一旦维克托认为有权看不起我,我实在不敢
预料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粗暴,自尊心极强,特别爱虚
荣。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遇到微妙的情况,一旦他的坏
情绪占了上风,他会不顾一切,说不定头脑一热把我给杀了,
第二天自己也痛心疾首而死。不过这种悲惨的命运倒并不可
怕……。”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两位女友都在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
秘而不宣的原因。
“我还残忍地让人服从过,”朱丽另有所指地向路易莎使
了一个眼色,“但是我没有禁止他给我写信。啊!他已经把我
忘了,他做得对,否则毁了他的前途那就太悲惨了。我的前
途不是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吗?亲爱的,请想想,我念英文报
纸的唯一目的是希望看到他的名字印在报纸上。唉,他还没
有进上议院。”
“你懂英文啦?”
“我没告诉你么!我学的。”
“可怜的人儿,”路易莎叹道,一边拉住朱丽的手,“这日
子你是怎么过的啊?”
“这是一个秘密,”侯爵夫人答道,不自觉地作了一个孩
人间喜剧第四卷
童般天真的手势,“听我悦,我抽鸦片,伦敦某公爵夫人的故
事给了我启发,你知道,麦图林还根据她的故事写过一部小
说哩。Ⅲ我的阿片酊滴剂用量很小。我睡得很多,一天只醒七
个小时,而这七个小时我全用在女儿身上……。”
路易莎看着炉火,不敢正视她的朋友:她第一次如此清
楚地了解到女友的不幸。
“路易莎,请给我保守秘密,”朱丽沉默片刻后说道。
突然一个仆人给侯爵夫人送来一封信。
“啊!”她失声喊道,睑色都变白了。
“我不用打听是谁的信,”维姆凡夫人对她说。
侯爵夫人专心看信,没有答话,她的女友看到德·哀格
勒蒙夫人睑上一阵红一阵白,感情非常激动,兴奋得令人害
怕。最后朱丽把信扔进火里。
“这封信简直是一团火!哦!我的心快窒息了。”
她站起身走动,两眼灼灼发光。
“他没有离开巴黎,”她喊道。
她说话断断续续,停顿时让人心怵,维姆凡夫人不敢插
嘴。每次停顿后,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深沉,最后几句话有些
令人毛骨悚然。
“他常常看到我而不让我知道,每天看上我一眼就能帮助
他活下去,你不理解吧,路易莎?他快死了,希望向我告别,
①查理罗伯特·麦图林(178¨_1824),爱尔兰小说家兼剧作家,对巴尔
扎克有过较大影响。这里提到的小说可能是《赞成与反对,或女人》,一
八二0年译成法文。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知道我的丈夫今晚不在,要出门好几天,所以他一会儿就
要到这里来了。啊!我肯定会支持不住的,我完了。听着,留
下陪我,在两个女人面前他是不敢的!噢,留下别走,我担
心自己顶不住。”
“可是我丈夫知道我在你家吃晚饭,”维姆凡夫人回答,
“他要来接我的呀。”
“那么,在你走以前,我就把他打发走。我将成为我们两
个人的刽子手,唉!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了。这封信啊!我亲
爱的,我看信里有些句子是用火一般的热情写的。”
一辆马车驶进大门。
“啊!”侯爵夫人颇为高兴地喊道,“他堂而皇之来登门。”
“葛兰维尔勋爵!”仆人喊道。
侯爵夫人呆呆地站着,看到亚瑟那么苍白、干瘪、清瘦,
哪儿还能保持严厉的神色。葛兰维尔勋爵尽管因未能与朱丽
单独相逢而非常不快,但仍然平和而冷静。不过在这两位熟
悉他的爱情秘密的女人看来,他的举止、声调、眼神有一种
类似电鳗Ⅲ的威力。极度的痛苦发出的强烈电流使侯爵夫人
和维姆凡夫人呆若木鸡。葛兰维尔勋爵的声音使德·哀格勒
蒙夫人的心突突跳动,她竞不敢回答他的话,生怕让他看出
他对自己的深刻影响,葛兰维尔勋爵也不敢正视朱丽,结果
维姆凡夫人一人唱独脚戏,讲些毫无趣味的话。朱丽向她瞟
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激,感谢她出来解围。两位
情人勉强抑制住感情,总算没有越出本分和礼仪的界线。但
①这种鱼能放出电流,使接触他的动物顿时麻木迟钝。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很快就有人报告德·维姆凡先生来到,见他进屋,两位女友
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彼此心里都明白面临新的困难。让德·
维姆凡先生明白这幕悲剧的内情是不可能的,再说路易莎没
有任何理由要求她的丈夫留在她女友家里。当德·维姆凡夫
人戴上披肩的时候,朱丽站起身装作帮她系带,轻声对她说,
“我会有勇气的,他既然公开来我家,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但要是没有你,一开始见他变化这么大,我很可能倒在他的
脚下。”
德·哀格勒蒙夫人送走客人,回到椭圆形双人沙发前坐
下。葛兰维尔勋爵不敢来坐,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么说,
亚瑟,您没有听从我的话。”
“离开您不久,我再也顶不住了,听到您的歌声,呆在您
附近,这种快乐我不能放弃。我心驰神往,如醉似狂,我再
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为自己诊断过:我太孱弱了。我大概快
死了,但死而见不到您,死而听不到您衣裙的塞率声,死而
不能掬起您的泪水,我死不瞑目!”
他想离朱丽远一点,但他动作仓猝,一支手枪从口袋里
掉了出来。侯爵夫人瞧着手枪,眼神里既无激情,也不表达
任何思想。葛兰维尔勋爵拾起手抢,对这个意外事故非常恼
火,因为这可能被人认为是爱情讹诈。
“亚瑟!”朱丽发问。
“夫人,”他低着头回答,“我来的时候绝望之极,我本想
“您本想在我家里自杀!”她高声说道。
“不光想杀我自己,”他轻声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什么?也许还有我的丈夫?”
“不,不,”他哽咽地大声否认,然后接着说,“您请放心,
我那个不祥的计划已经破灭。当我走进您的家,当我看见了
您,我觉得自己有勇气克制自己,一个人去死。”
朱丽离开座位,扑到亚瑟的怀里;尽管他的情人泣不成
声,他还是听清了两句热情洋溢的话,她说:
“感受到幸福而后去死,好吧,这值得!”
朱莉的全部生活都包含在这一深沉的呼喊声中,这是不
信宗教的女子无法抵御的天性和爱情的呼声。亚瑟托起她,把
她抱到长沙发上,他的动作由于意外的幸福而显得极度兴奋。
突然侯爵夫人从情人的怀里挣脱开,用绝望的女子那种发呆
的眼光望了望他,拉住他的手,一手拿起蜡烛,带他走进卧
房;来到爱伦娜熟睡的床前,她轻轻掀开床帘,揭开孩子的
被子,用手掩住烛光,以免光线刺激小女儿微闭的、白哲的
眼睑。爱伦娜张开双臂,带笑地睡着。朱丽用目光示意葛兰
维尔勋爵看她的孩子,这个眼色说明了一切。
“一个丈夫,我们可以抛弃他,即使他还爱我们,因为男
人毕竟是男人,他可以找到别的安慰,所以我们可以无视社
会的法律。但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所有这些思想以及种种其他感人肺腑的想法统统包含在
这道眼光里。
“我们可以把她带走,”英国人低声说道,“我会喜欢她的
“妈妈!”爱伦娜突然醒来喊道。
听到这声喊叫,朱丽泪下如雨。葛兰维尔勋爵坐了下来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交叉着双臂,默不作声,黯然神伤。
“妈妈!”这个天真、悦人的喊声唤醒了多少崇高的感情,
激起了多少不可抗拒的怜悯心,爱情一时被母爱的强音压下
去了。朱丽的女性让位于母性。葛兰维尔勋爵很快就退却了,
朱丽的眼泪打动了他。就在这时候,传来一声开门的巨响,接
着,“德·哀格勒蒙夫人,你在这儿吗?”这句问话如同一声
惊雷震撼两爪l情人的心房,侯爵回家来了。朱丽还没有来得
及镇静下来,将军已经从自己的房间朝他妻子的房间走来,这
两间卧室是毗连的。朱丽急中生智,示意葛兰维尔躲进盥洗
室,然后侯爵夫人赶快把门关紧。
“你瞧,我的太太,”维克托对她说,“我回来了,打猎取
消了。我去睡觉了。”
“晚安,”她答道,“我也要睡了,那么请让我脱衣服吧。”
“今天晚上您的脾气很不好呀,我遵命,侯爵夫人。”
将军回到自己的房间,朱丽陪他到通道的门口,关好门
后,赶紧回过头来放葛兰维尔勋爵出来。她已恢复清醒的头
脑,心想她过去的医生来访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她可以推说
来照看女儿睡觉而把他留在客厅里,所以走过去想告诉他悄
悄地到客厅里去,但她打开盥洗室门的时候,不禁尖叫一声:
葛兰维尔勋爵的手指刚才被夹进门槽里压断了。
“你出什么事啦?”她丈夫问她。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的手指让针扎了一
下。”
通道的门突然又打开了。侯爵夫人以为她丈夫关心她,她
恨死了这种虚情假意的关心。葛兰维尔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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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出来,她便赶紧把盥洗室的门关上了。将军果然进房来了,
不过侯爵夫人想错了:他是为自己的事而来的。
“你能借我一条围巾吗?夏尔这家伙连一条围巾都没有给
我留下。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是那么精心地关心我的衣物,
我都嫌烦了。啊!蜜月不长呀!我的衣物跟我一个样。现在
我听凭这帮凡夫俗子的摆布,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儿。”
“喏,给您围巾。您没有进客厅吗?”
“没有。”
“如果您经过客厅,也许就能见着葛兰维尔勋爵了。”
“他在巴黎?”
“看来是的。”
“噢,我到客厅去,这个好医生。”
“不过他可能走了,”朱丽高声道。
侯爵这时站在他妻子房间的当中把围巾包在头上,得意
地照着镜子说:
“我不知我们那帮人都上哪儿去了,我拉了三次铃喊夏
尔,他都没有来。您的侍女也不在您身边啊?拉铃叫她一下,
我想今天夜里在我床上加一条被子。”
“波利娜出去了,”侯爵夫人冷淡地说。
“半夜里出去!”将军说。
“我允许她去歌剧院。”
“那就怪了,”丈夫一边脱衣服,一边接着说,“我刚上楼
的时候还见到她呢。”
“那么她大概回来了,”朱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
然后,为了不引起丈夫的任何怀疑,侯爵夫人拉了一下
人间喜剧第四卷
铃绳,但是拉得很轻。
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外人不全清楚,这类事情其实
既简单,又恼人,无非跟以前发生过的那些普通的家庭纠纷
差不多。第二天起,侯爵夫人病倒在床上好几天。
“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弄得大家都在议
论你的妻子?”德·龙克罗尔在发生这夜倒霉的事情几天之后
询问德·哀格勒蒙先生。
“请相信我的话,千万别结婚,”德·哀格勒蒙说,“爱伦
娜睡的床帘着了火,我妻子一惊之下病倒了,这不,医生说
她得病上一年。娶一个美貌的妻子吧,她会变得难看的;娶
一个健壮的姑娘吧,她会变得娇弱的。你以为她多情,其实
她冷淡;或者表面上冷淡,实际上多情得非杀死你,或非教
你名誉扫地不可。有时候,最温柔的女人却是任性的,而任
性的女人永远也不会变得温柔;有时候,你到手的宝贝儿既
幼稚无知又娇嫩脆弱,她却可以对你施展铁一般的意志、魔
电般的性子。我对婚姻已经厌倦了。”
“或者说你对你妻子已厌倦了吧。”
“那倒不一定。对啦,你跟我一块去圣多马·达干教堂参
加葛兰维尔勋爵的葬礼吗?”
“这倒是别开生面的消遣,”龙克罗尔答道,“不过对他的
死因究竟搞清楚了没有?”
“据他的仆人说,为了不使他的情妇丢睑,他站在窗台外
面整整呆了一夜,这几天刚好冷得要命。”
“这种牺牲精神要是换了我们这些老手倒是十分值得赞
许的。但是葛兰维尔勋爵还年轻,而且是……英国人。这些
人间喜剧第四卷
英国人老想别出心裁。”
“晤!”德·哀格勒蒙说,“有没有这种英勇精神取决于影
响他们的女人,当然,这个可怜的亚瑟不是为了我的女人而
死的喽!”
二埋藏心底的痛苦
在塞纳河和洛昂河之间伸展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周围是
枫丹白露森林和莫雷、奈穆尔、蒙特罗几个城镇。一眼望去,
只见干旱的土地上稀疏地分布着几座小山丘,田野中稀稀落
落的有几片小树林供禽鸟藏身,除此之外,随处可见的就是
索洛涅、博斯和贝里地区所特有的灰蒙蒙或似黄非黄的线条,
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平原中部,莫雷和奈穆尔两城之间,旅
行者可以看见一座名叫圣朗日的古堡,周围环境不乏宏伟庄
严的气势:榆树夹道的大路,纵横的沟渠,蜿蜒的围墙,宽
阔的龙园,庞大的庄园建筑——当年大兴土木想必动用了各
种捐税,包括公田税收、特种公款以及被当今民法所摧毁的
贵族的巨大产业。要是艺术家或爱沉思的人偶然迷路,走进
深深印着车辙的小道或者该地区边界上的粘土地带,他一定
很奇怪如此富有诗意的古堡,怎么会建在这无垠的麦地、白
垩土、泥灰岩和黄沙形成的旷野之间。这里没有欢乐,哀伤
倒会油然而生。无声的寂寞,单调的视野,这是一种反面的
美,只能使人厌倦,然而那些受痛苦折磨而不愿得到慰藉的
人在这里倒得其所哉。
人间喜剧第四卷 459
一八二。年Ⅲ岁末,一个以风韵、美貌、聪明闻名巴黎
的年轻女子,一个社会地位、财产与她的名望相称的年轻女
子,居然到离圣朗日一里左右的地方定居下来,小村庄的人
大为惊愕。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佃户和农民就没见过古堡的
主人。土地尽管富饶,但一直任凭管家经营,由一些老仆人
看守。因此侯爵夫人的到来在地方上引起了震动。村头有一
家简陋的客栈,坐落在奈穆尔和莫雷两条道的交叉口上,好
些人聚集在客栈的院子里看着四轮马车缓缓驶过,侯爵夫人
是乘自己的马车从巴黎来到这里的。车内前排坐着一个女仆,
她抱着一个面无笑容、倒象是若有所思的小女孩。母亲歪着
身子坐在后排,好似一个被医生遣送乡下的垂死者。这位娇
贵的少夫人无精打采的面容使村子里的政界人士大失所望,
他们希望她来到圣朗日能给本镇带来某种活力,而任何活力
显然都是跟这个病恹恹的女人无缘的。
当晚,圣朗日村一位自命不凡的人物在小酒店乡绅们喝
酒的小间里宣称,从侯爵夫人愁闷的表情来看,她定是破产
了。报纸上登着侯爵将陪同昂古莱姆公爵去西班牙,丈夫不
在,她来圣朗日节俭度日,酋出必需的款项,清偿交易所投
机失败造成的亏空:侯爵是交易所的一个大投机家。地产也
许会小块小块地变卖掉,要是这样,便有机可趁了。每个人
都想到要数一数自己的埃居,把埃居从藏匿的地方掏出来,点
①由于本书各段原系独立的短篇,因而时司安排常出现矛盾。前文描写朱
丽和葛兰维尔勋爵散步是在一八二一年八月,两年后亚瑟去世,此时应
为一八二三年。
人间喜剧第四卷
算一下自己的财力,以便在宰割圣朗日地产时弄一块到手。这
个前景美妙之极,乡绅们个个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种前景是
否可靠,他们想通过古堡里的人打听虚实,但是古堡里没有
一个人说得清他们的女主人遭的是什么难,冬天到了还住到
圣朗日古堡里来,而不到其他领地上去,那些地方都有悦人
的风景和美丽的花园。镇长先生来向夫人致敬,但是没有被
接见,接着管家来请安,也没有成功。
侯爵夫人只在仆人收拾房间的时候离开卧室,暂时待在
隔壁她吃饭的小客厅里——所谓吃饭,只不过指她坐在桌前,
毫无胃口地看看菜肴,吃的分量刚好让她不致饿死,——然
后她立刻回到古老的安乐椅上,从早上起,她就这样一直坐
在给她卧室送进光线的唯一窗洞旁。她只在短得可怜的用饭
时间见一下她的女儿,而且仍旧闷闷不乐,好似受痛苦折磨。
难道不是要有超乎寻常的苦痛才能使一个年轻妇女忘记母爱
吗?古堡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接近她,她只让贴身女仆一个人
伺候,她要求古堡里绝对安静,她的女儿也必须到远离她的
地方去玩耍,她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儿声音,连她孩子的声音
也不能忍受,任何声音都使她极不痛快。地方上的人都对她
的怪癖感到好奇。其后,等一切假设全落空了,周围小城镇
的人也罢,农民们也罢,都不再理会这个病歪歪的女人。
侯爵夫人不跟外界接触,得以在她建立的安静环境里保
持绝对沉默,她从不离开那间挂着壁毯的房间,她的祖母就
死在这儿,她也来到这里慢慢等死。没有外人,没有纠缠,不
必忍受自私的人们的虚情假意,城市里这种虚情假意往往使
垂死者痛苦倍增。这个女子芳龄二十六。这种年龄的人心里
人间喜剧第四卷
依然充满诗一般的幻想,喜欢品尝死亡,因为死亡对她来说
反而受用。但是死亡往往捉弄年轻人,时而向前,时而后退,
时而出现,时而隐伏。死亡的缓慢使年轻人幻灭;因不确知
死亡之后如何,他们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于是又立即遇上
比死亡更加残酷的痛苦。这个不想活下去的女人离群索居,体
验慢慢死亡的苦楚,并且在死亡不能制止的道德危机中顽强
地学会利己主义,从而失去童心,顺应时尚,随波逐流。
接受这种残忍而又悲惨的教训往往是早年遭受痛苦的结
果。侯爵夫人第一次真正地感到痛苦,也许这是她一生中唯
一的一次。确实,相信感情能灭而复生难道不是一种错误吗?
感情一旦开花结实,不就永远埋藏心底了吗?随着坎坷的人
生感情时而平息,时而苏醒,但始终存于心底,久而久之,必
然使心灵起变化。因此,一切感情只有一个高潮,那就是初
次爆发的时期,时间可长可短。因此,痛苦,我们最持久的
感情,只在初次爆发的时候才剧烈难忍,以后就越来越弱,或
者因为我们适应了痛苦的打击,或者因为我们本性中的惯性
定律起了作用:为了生存,本能地从利己主义的动机出发,以
一种势均力敌却又缓慢迟钝的力量去抵抗摧毁性的痛苦打
击。但在所有的痛苦中,哪一种痛苦能够真正用得上“痛
苦”这个词?丧失父母是自然给人类安排的哀伤;身体上的
病痛是暂时的,挫伤不了心灵,如果病痛长期不癔,那就不
再是病痛,而是死亡了;要是一个年轻妇女失去一个新生婴
儿,夫妻的恩爱不久可以给她送来另外一个,因此失去婴儿
的悲伤也是暂时的。总之这些痛苦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痛苦
几乎可以说是一些打击,一些创伤,任何这类痛苦都不伤元
人间喜剧第四卷
气,除非异乎寻常地连续不断出现,才会扼杀促使我们寻找
幸福的情感。真正巨大的痛苦则是一种致命的痛苦,足以同
时毁灭过去、现在和将来,使每一部分生命都失去完整性,使
人的思想永远不健全,在嘴唇上和额头上永远打下烙印,粉
碎或瓦解快乐的原动力,使心灵萎靡不振,使人厌弃世间的
一切。更有甚者,这种痛苦之所以巨大无边,这种痛苦之所
以压抑身心,是因为它降临在人们风华正茂、丰姿秀逸的岁
月,摧毁的是一颗活生生的心灵。痛苦撕开了一个大伤口,产
生巨大的疼痛;谁也摆脱不了这种疾病,除非有诗意般的变
化:或者朝天国的路上走,或者虽然留在凡间,却返回社会,
欺骗社会,在社会上扮演一个角色,于是他开始认识社会的
内幕,人们躲在里边盘算、哭泣、作乐。在这次重创之后,社
会生活已无神秘可言,从而被无可挽回地否定了。在一般象
侯爵夫人这样年岁的女人身上,这第一次痛苦,这个最令人
心碎的痛苦,总是因同样的过失引起的。心灵伟大、外貌美
丽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郎,总是全力以赴地奔向天性、感
情和社会把她推往的地方。如果她的这种生活失败了,而且
她失败后还留在世上,那么她就要体验最难忍的痛苦,因为
她把初恋看成最美的情感。为什么这种不幸从来不曾感召过
画家和诗人?但这种不幸难道能描绘吗?难道能吟咏吗?不
能,这种不幸所酿成的痛苦,其性质是难以进行艺术剖析和
描绘的。再说,这类痛苦从不吐露:要安慰一个痛苦的女人,
必须善于猜测,她辛酸地感受到、虔诚地怀抱着的痛苦永远
留在心里,如同雪崩,崩雪向山谷坍塌,先毁坏山谷,而后
在那里找一个位置安顿下来。
人间喜剧第四卷
侯爵夫人当时受这种痛苦所折磨,久久不为外人所知,因
为世间的一切都谴责这种痛苦;然而情感却加以抚慰,一个
真正的女人的良心却为之辩解。这种痛苦好比天生发育不健
全的孩子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要比天资优良的孩子们的痛
苦更使母亲们心疼。也许从来没有一种毁灭我们身外一切生
命的可怕灾难,其猛烈、其彻底、其残酷,可与侯爵夫人遭
遇的灾难相比,而残酷的程度由于侯爵夫人所处的环境更为
加剧了。一个她所爱恋的男人,年轻、厚道,因为服从社会
的法律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欲求,而今为了替她挽救社会所谓
的女人的名誉而死去了。她能对谁讲:我痛苦啊!她的眼泪
很可能触怒她的丈夫,而丈夫正是灾难的缘由;法律和风俗
都不允许她呜咽;女友听了可能会幸灾乐祸,男人听了可能
会心怀电胎。不行,可怜的苦命人只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痛
哭,在那里饮恨忍苦,或被痛苦所吞没,在那里死去或扼杀
她自身的某种东西,也许是她的良心。几天来,她双眼凝望
着平板单调的远景,恰如她未来的生活:无所追求,无所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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