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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3 巴尔扎克(法)
登出了下面一则新闻,这则勒阿弗尔头条新闻令人震惊,简
洁有力,诚实正直!
夏尔·米尼翁公司停止支付。下列清算人负责支付
一切债券。从即日起,即可到此三处贴现到期票据。出
售不动产完全可以支付往来账户。
为保证公司信誉及防止本公司信誉在勒阿弗尔动
摇,特此通告。
夏尔·米尼翁先生已于今晨乘“莫黛斯特”号前往
小亚细亚,全权委托我等贴现一切证券、票据,包括不
动产票据。
银行账户清算人 杜梅
城乡财产清算人公证人拉图奈尔
商业证券清算人 哥本海姆
拉图奈尔之所以有今天,全亏了米尼翁先生的好心帮助。
一八一七年,米尼翁先生借给他十万法郎,他买下了勒阿弗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尔最漂亮的事务所。这个可怜人,那时已当了十年首席文书,
年已四十,一文莫名,眼看就要当一辈子文书了。在全勒阿
弗尔,惟有他的忠心耿耿可与杜梅媲美。哥本海姆就不一样
了,他利用清算的机会,将米尼翁先生的来往关系接过去,继
续经办事务,因此他小小的银号地位得到提高。交易所、港
口、各家商号,听到米尼翁商号破产的消息,都异口同声表
示惋惜,对米尼翁这位无可指摘、值得尊敬、乐善好施的先
生,人人交口称赞。这期间,拉图奈尔和杜梅,如蚂蚁一般
不声不响却活跃异常,变卖、贴现、支付、清算,忙个不亦
乐乎。维勒干摆出慷慨大方的架势,购下了别墅、城里的房
屋和一处田庄。拉图奈尔也利用这头一着逼着维勒干出了一
个好价钱。有人要探望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但是她们
听从夏尔的话,就在夏尔动身的当天早上,躲进了木屋别墅,
最初一段时间避开了别人的耳目。勇敢的银行家,为使自己
不为娇妻弱女的痛苦心情所动,趁她们熟睡的时候,亲吻了
她们离家而去。米尼翁家门口,接到了三百张名片。过了半
个月,果然如夏尔所预言的那样,人们已经将她们忘到了九
霄云外。这时母女二人才明白,当初命令她们下这个决心,是
多么英明伟大。杜梅在纽约、伦敦和巴黎指定了人代理他的
东家,亲自经管这三处银行的清算。破产就是由这三处银行
而起。从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八年,共变卖了五十万法郎,等
于夏尔原来财产的八分之一。按照夏尔离家前夜留下的书面
指令,杜梅于一八二八年初,通过蒙日诺银行,将这些钱汇
到纽约米尼翁先生的户头上。夏尔曾经千叮万嘱,要杜梅从
这些钱中提取三万法郎,以供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个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需用。杜梅除了这一桩没有照办以外,一切都象执行军令一
般规规矩矩照办,没有一丝含糊。这个布列塔尼人将他自己
在城中的房子卖掉,得到的两万法郎,如数交给了米尼翁夫
人。他心中暗想,上校资本越是雄厚,就越会回来得快。“有
时缺三万法郎就要完蛋,”他对拉图奈尔说道。拉图奈尔按照
这座房子的所值买下了它,并且总是给木屋别墅的居民们保
留一套客房。
勒阿弗尔著名的米尼翁商号遭到危机,就落得这般下场。
这次危机,在一八二五到一八二六年间,使当地的主要商号
大为震动。如果人们还记得这阵狂风的话,当不会忘记,这
还引起巴黎好几个银行家也跟着破产,其中一位还是商务法
庭的审判长。继十年中兴之后,家道猛然大大衰落,对贝蒂
娜·瓦朗罗德大概是致命的一击,这是可以理解的。她又一
次与丈夫离别,而且丈夫音信全无。看上去,丈夫的命运与
流放西伯利亚一样充满危险,一样前程未h。可是这种看得
见的悲愁还算不了什么,真正把她引向坟墓的,是子女遭厄
运给她造成的绵绵无尽、撕肝裂胆的痛苦。压在这位母亲心
上,引起剧痛的石头,是安古维尔小小墓地上的一块墓碑。碑
石上写着:
贝蒂翊】卜卡罗琳娜
卒年二十二岁
请为她祈祷吧!
一八二七年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个墓志之于这位少女,正如碑铭之于其他许多亡人一
样,是一本书的目录,一本不为人知的书。我们简单扼要地
介绍一下这本书。此后,对于上校和中尉告别时互相发下的
誓言,诸位也就了然了。
有一个年轻人,模样俊美,名叫乔治·德·埃斯图尼,假
借观赏海景的名义,来到勒阿弗尔,看见了卡罗琳娜·米尼
翁。一个巴黎公子哥儿从来是不会无人引见的。一次在安古
维尔举行晚会,由米尼翁的一个朋友作中间人,他也应邀前
来参加。巴黎小伙子狂热地爱上了卡罗琳娜和她的财产,做
着结局美满的好梦。三个月的时间,他竭尽一切引诱之能事,
将卡罗琳娜拐走了。家有女儿的家长,一不该将陌生的年轻
人领进家门,二不该将未读过的书报随处乱放。女孩们天真
无邪,好比牛奶,一声响雷、有害的香气、天热、一点点什
么,甚至一股风,都会使牛奶变酸。夏尔·米尼翁一读到长
女的诀别信,立即叫杜梅夫人赶赴巴黎。家里找个理由,就
说家庭医生突然决定,卡罗琳娜非出门旅行不可。这个必不
可少的借口,将家庭医生也卷进去了。就是这样,仍挡不住
勒阿弗尔的人对她的出门说长道短。
“怎么,那个姑娘,身体那么强壮,睑色那么好,跟个西
班牙女郎似的,头发乌黑发亮,象煤玉一般……她竞然也得
了肺病!……”
“对啦!听人说,她自己不当心……”
“啊!啊!”维勒于家一个人高声叫道。
“她骑马回来浑身是汗,喝了凉水。反正特鲁斯纳尔大夫
是这么说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等到杜梅夫人回来,米尼翁商号的灾难已经降临,已成
过去,再也没有人注意卡罗琳娜的消逝,也没有人注意银钱
总管妻子的归来了。
一八二七年春,乔治·德·埃斯图尼案件在报上喧嚣一
时,他因一贯赌博诈骗被轻罪法庭判罪。这个年轻盗贼抛下
米尼翁小姐,独自流亡国外。在勒阿弗尔进行的清算,已使
米尼翁小姐变得一钱不值了。短时间内,卡罗琳娜获悉自己
既遭到可耻的遗弃,父亲的银行又告破产。她拖着病体回到
勒阿弗尔,病情严重,不可救治,没过几天,便在木屋别墅
溘然长逝。她的死亡至少使她的声誉得到了保全。女儿私奔
时,米尼翁先生假托她有病,还传说医生开了处方要卡萝琳
娜小组到尼斯去养病…,现在人们一般都信以为真了。直到最
后一刻,母亲还希望保全她的女儿!夏尔偏爱莫黛斯特,母
亲偏爱贝蒂娜。这两个宝贝确实都有某种动人之处。贝蒂娜
长得与夏尔一模一样,莫黛斯特长得与她母亲一模一样。夫
妻俩每人在一个孩子身上继续发展自己的爱情。卡罗琳娜是
普罗旺斯大地之女,人们赞不绝口的南方女子黑如鸦翅的秀
发,如星星一般闪闪发光的棕色杏眼,橄榄果一般的面色,毛
茸茸的果子一般的金色皮肤,琥珀色的双脚,要撑破巴斯克
式紧身衣的西班牙女子的腰身,这一切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
来的。两姊妹间对比鲜明,招人喜爱,父母二人颇以此为骄
傲。
“一个魔电,一个天使!”人们常常不怀恶意地这么说,谁
①那时医生常叫肺病患者到阳光充足的地方去养病。
人间喜剧第一卷
知竞不幸而言中。
卡罗琳娜死后,可怜的德国女人关在自己卧房里,什么
人都不见,整整哭了一个月。等她再出来时,已患上眼疾。失
明以前,她不顾所有朋友的劝阻,前往卡罗琳娜墓上凭吊了
一番。这最后的影象色彩鲜明地留在她黑暗的世界中,正如
光线很强时最后看到一个红色的物体,闭上眼睛以后,那红
色的幽灵仍在闪闪发光一般。经过这场可怕的、双重的灾难,
莫黛斯特便成了独养女,她的父亲却还不知道。这使杜梅变
得不是比过去更加忠心耿耿,而是更加胆战心惊。正象所有
没有孩子的女人一样,杜梅夫人对莫黛斯特爱得要命,将自
己廉价的母爱慷慨相赠,但是她不敢漠视丈夫的命令。她丈
夫对女性间的友情也有所戒备。这道命令是这样的,毫不含
糊:
“如果偶尔有个男人,不论什么年龄,不论社会地位如
何,”杜梅说道,“跟莫黛斯特说话,偷眼看她,跟她眉来眼
去,这个人就算没命了。我要一枪打得他脑浆飞溅,然后我
听凭王家检察官处置:说不定我一死能够救她。你要是不想
看着我掉脑袋,我在城里的时候,一定在她身边好好顶替我。”
三年来,每天晚上杜梅都检视自己的武器。两条比利牛
斯狗似乎也承担了他的一半誓约。这两只畜生极通灵性。一
只睡在家里,另一只在一间小棚内站岗放哨,从不出来,也
不吠叫。这两条狗要是对哪个人动一动上下颁,那他可就没
命了。
母女二人在木屋别墅过的日子,诸位现在可以想象得出
了。拉图奈尔和夫人,常常由哥本海姆陪同,差不多每天晚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上都来给他们的朋友作伴,玩惠斯特纸牌戏。谈话内容不外
乎勒阿弗尔的生意、内地生活的小插曲之类。晚上九、十点
钟光景,大家分手。莫黛斯特安顿她母亲上床就寝,母女二
人一起祷告,反复默念她们心中的希冀,谈论她们漂泊在外
的亲人。然后女儿亲吻母亲,十点钟回到自己的卧室。第二
天,莫黛斯特伺候母亲起床,还是同样的小心侍奉,同样的
祷告,同样的谈话。说句夸奖莫黛斯特的话,自从那可怕的
残疾夺去她母亲的视觉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母亲的贴身女仆,
而且无时无刻不是体贴备至,从不懈怠,从不觉得单调乏味。
她情意深切,总是温存和顺,这在女孩儿家身上委实难得。凡
是目瞎她这样孝顺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对拉图奈尔一家、
对杜梅夫妇来说,莫黛斯特在道德方面是一颗明珠,这一点
诸位也是了解的。午饭与晚饭之间,天气晴朗时,米尼翁夫
人与杜梅夫人在近处散散步,一直走到海边。莫黛斯特陪同
前往,因为可怜的盲人必须有两人搀扶才行。我们刚才在一
个场面中间插进这些说明,好比加进一个括号。就在上述场
面出现之前一个月,有一天,杜梅夫人带着莫黛斯特游玩,到
远处散步。米尼翁夫人与她仅有的几位朋友,拉图奈尔夫人、
公证人和杜梅,进行商议。
“请你们听我说,朋友们,”盲人说道,“我的女儿爱上什
么人了,我感觉得到,我看得见……她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
不明白,你们怎么竞没有察觉……~‘天哪!”中尉大叫一声。
“杜梅,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有两个月了,莫黛斯特有意打
扮自己,好象要去赴约会似的。她现在对鞋子挑剔得要命,她
要充分显示出双脚的美,对鞋店老板娘戈贝太太出言不逊。对
人间喜剧第一卷
给她做衣服的裁缝,也是这样。某些日子,我可怜的小宝贝
沉默寡言,全神贯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她说话的语气变
得急促,仿佛问她话的时候,影响了她的等待和她的暗中盘
算,惹她不高兴。然后,如果这个等待的人来了……”“天哪!”
“杜梅,请你坐下!”盲老太婆说道,“莫黛斯特就心花怒放!
唉!在你们看来,她并没有心花怒放,你们的眼睛忙于欣赏
自然景色,抓不住这些非常细微的差别。这种欢快的心情,通
过她嗓音的变化、说话的语气表现出来,我能捕捉得住,我
能解释得出。这时,莫黛斯特不再端坐不动,沉思默想了,而
是手脚不停,动作紊乱……总而言之,她很高兴!甚至她表
达出来的思想中,也有讨人喜欢的意图。啊,朋友们,我既
懂得不幸,也同样懂得幸福……从我可怜的莫黛斯特给我的
亲吻中,我猜测得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得到了期待的东
西呢,还是惴惴不安?亲吻中有许许多多细微的差别,即使
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的亲吻也是如此。莫黛斯特是天真无邪
的化身,不过,这似乎是已经懂事的天真无邪。我虽然眼睛
瞎了,我的慈爱可是目光敏锐,所以我请你们监督我的女儿。”
听了这一席话,杜梅变得凶狠起来;公证人摆出一定要
找到谜底的架势;拉图奈尔夫人成了被戏弄的陪媪…:杜梅夫
人也和丈夫一样感到恐惧不安。于是这四个人成了侦探,对
莫黛斯特寸步不离。每天晚上,杜梅裹着大衣,象个姬火中
烧的西班牙人那样,躲在莫黛斯特窗下过夜。可是,就连他
那军人的洞察力,也没有抓住一点蛛丝马迹。莫黛斯特除非
①陪媪是旧时西班牙等国受雇来监护少女的年长妇女。
216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爱上了维勒干花园里的黄莺,或者什么路丁王子…,因为她
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见面,既不能收到也不能发出任何信号。
杜梅夫人每天看着莫黛斯特睡着了,自己才上床;她从木屋
别墅顶上,和他丈夫一样全神贯注地俯视着各条道路。四位
阿耳戈斯众目睽睽,看守着这个无可指摘的孩子,对她的一
举一动都要加以研究和分析,而且从来不让她听到任何内容
有害的谈话。到最后,各位朋友都认为米尼翁夫人是操心过
度,想邪了。
拉图奈尔夫人一向亲自带莫黛斯特上教堂,然后领她回
家。大家委托她告诉莫黛斯特的母亲,说她误解了自己的女
儿。
“莫黛斯特是个容易激动的姑娘,”拉图奈尔夫人指出,
“她一会儿醉心于这个人的诗歌,一会儿醉心于那个人的散
文。那个‘刽子手交响乐’(这=个词是比查发明的,他的恩人
总是借用他的智慧,就是只借不还),叫什么《一个死囚的末
日》…的,她读了以后产生什么印象,你根本就无法推断。她
对那位雨果先生赞赏备至,我看她真是疯了!我真不知道这
些家伙(维克多·雨果、拉马丁、拜伦,对于拉图奈尔夫人
之流,就成了“这些家伙”)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小姑娘跟
我谈过《除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我不愿意揭穿这件事,干
①意为鬼魂。
②《一个死囚的末日》(1 829),维克多·雨果的中篇小说。《莫黛斯特·米
尼翁》的情节发生的时司,与这部小说发表的时司很相近。
③《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181¨_1818),拜伦的长篇叙事诗,他的代表
作之一。
人间喜剧第一卷
脆自己也看看这玩意,好跟她一起议论议论。不知道是不是
由于翻译的缘故,我一看就头晕脑涨,眼皮直打架,看不下
去。那里头,好些比喻大喊大叫,石头也会晕过去,还有什
么战争的熔岩!……总之,这是一个英国人在旅行,里面尽
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简直太不合情理了。你以为是在西班
牙呢,忽然他又把你放在阿尔卑斯山顶的云雾之中了!他能
叫急流和星星说话;再说,贞女也太多了!……真让人不耐
烦!总而言之,拿破仑打了这么多仗以后,我们对于连篇累
牍的燃烧的炮弹呀,怒吼的钢铁呀,已经厌倦了。莫黛斯特
对我说,这些夸张的词句都是译者的过错,应该看英文原著。
为了埃克絮佩,我都没学英文,难道我还会为拜伦爵士去学
英文!我喜欢杜克莱杜米尼尔…的小说,远甚于这些英国
小说!我呀,我这个人诺曼底味道太重,对于外来的东西怎
么也不喜欢,尤其是英国来的玩意……”
米尼翁夫人虽然总是悲悲喊喊,想到拉图奈尔夫人读
《除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情景,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极为
严肃认真的公证人老婆,还以为这微微一笑是表示赞同她的
理论呢!
“所以,亲爱的米尼翁夫人,你大概是把莫黛斯特的心血
来潮,把她看书产生的后果,当成是谈恋爱了。她二十岁了。
到了这个年龄,知道自爱了。打扮打扮,无非是要看看自己
打扮一下是个什么模样。我年轻的时候,给我那死去的小妹
①杜克莱杜米尼尔即弗朗索瓦·纪尧姆(1761 1819),法国通俗小说
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妹戴上一顶男人帽子,我们还扮男人玩呢!……你年轻时,在
法兰克福度过了幸福的青年时代。可咱们得公平点:莫黛斯
特在这儿没有一点点娱乐。虽说为了让她高兴,我们可以使
她任何小小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可她知道有人监视着自己。若
不是象她这样在书里找些消遣,她过的日子可真没有多少乐
趣呢!好啦,她谁也不爱,就爱你……她醉心于拜伦爵士的
海盗、瓦尔特·司各特小说中的主人公,还有你们那些德国
人,什么哀格蒙特伯爵…、维特、席勒和其他的什么伯爵等等,
你应该心满意足了。”
“咦,夫人,你……”杜梅夫人见米尼翁夫人一言不发,
十分诧异,恭恭敬敬地问道。
“莫黛斯特不仅仅是动感情,她是爱着一个人,”母亲执
拗地回答。
“夫人,这事关系到我的生死。是母亲错了,还是看家狗
错了,我很想弄个明白。你一定觉得这么办不错吧?我这么
做,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我可怜的妻子,为上校,为我们
......,,
“是你呀,杜梅!啊!我若是能看上我的女儿一眼,就好
了!……”可怜的盲人说道。
“可是她能爱谁呢?”拉图奈尔夫人答道,“说到我们的话,
我可以为我的埃克絮佩担保。”
“大概也不会是哥本海姆。自从上校走了以后,我们一个
星期跟他相见还不到九个小时。”杜梅说道,“再说,这个只
①哀格蒙特伯爵,歌德的悲剧《哀格蒙特》的主人公。
人间喜剧第一卷
知道一百个苏等于一个埃居的人,他也没想着莫黛斯特!他
的叔叔哥本海姆凯勒对他说过:‘发财吧,好娶个凯勒家的
姑娘。’由于有这个长远打算,他知道莫黛斯特是男是女,也
用不着担心。我们这里见到的男人就是这几个。那个可怜的
小罗锅比查,我没把他算在内。我很喜欢他,夫人,对你来
说,”他向公证人妻子说道,“他就相当于杜梅。比查清清楚
楚知道,朝莫黛斯特瞧一眼,对他来说,就等于吃一杯瓦讷
冰激凌了……此外再没有一个活人与我们打交道了。自从你
们……你们遭难以来,每次都是拉图奈尔夫人来约莫黛斯特
一起上教堂,而且把她送回来。这些日子,望弥撒的时候,她
仔细地观察了莫黛斯特,在她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最
后,如果一定要告诉你们的话,我还要说,我亲自把房屋四
周的小径耙平,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每天早晨我都发现小
径上干干净净,没有脚印……”
“耙子既不贵,使用起来又不难,”德国女人说道。
“那还有狗呢?……”杜梅问道。
“淡I青说爱的人懂得给狗吃蒙汗药,”米尼翁夫人答道。
“您若是说得对,我就一枪把自己脑袋打开花得了,我简
直就没路可走了!……”杜梅失声叫道。
“那为什么呢,杜梅?”
“唉,夫人,上校上船的时候对我说过:‘杜梅,关系到
莫黛斯特名誉的事,就是上断头台,你也不要怕!’特别是莫
黛斯特现在成了独苗苗,如果上校与他的女儿重逢时,她不
是跟上校和我说这话时一样纯洁,一样品德高尚,我可怎么
受得了他的目光!”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你提起这话,我仿佛又看见了你们两人当时的情景!”米
尼翁夫人深受感动地说。
“我以我进入天国的幸福打赌,莫黛斯特还和她睡婴儿吊
床时一样纯洁无瑕,”杜梅夫人说道。
“啊!如果伯爵夫人同意我用一个办法试一试,”杜梅对
答道,“我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要对我们这棵独苗苗没有伤害,只要能让我们查清这
个问题,我都答应你。”
“一个少女的内心秘密保守得这么严,”杜梅夫人问道,
“安讷,你怎么能够知道呢?”
“你们大伙儿都听我的!”中尉高叫道,“我需要所有的
人。”
刚才我们这个简单扼要的交待,如果大加铺陈,尽可以
提供一幅社会风习图画的材料(多少个家庭都可以从这里辨
认出他们自己生活中经历过的事件)。这个梗概大概足以使大
家明白,为什么我们要着意描写这天晚上的人和事。当晚老
兵下定决心与一位少女展开搏斗,要把一位盲母亲觉察到的
爱情,从少女的内心深处挖掘出来。
一小时过去了,清静得吓人,只有玩惠斯特纸牌的人那
些难以理解的词句,不时打破这种清静: “黑桃!——王
牌!——切牌!——我们有大的么?——赢两墩!——出
八!——该谁发牌了?”这些词句如今已成为使整个欧洲贵族
激动非常的语言了!莫黛斯特做着手里的活计,对她母亲一
言不发并没有感到诧异。米尼翁夫人的手绢从裙子上落到地
下,比查一个箭步奔过去将它拾起。这时他正好在莫黛斯特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身边。起身的时候,他附在莫黛斯特耳边说道:
“当心!……”
莫黛斯特抬起惊异的眼睛,望了侏儒一眼。那目光似乎
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使他心中充满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快乐。
“她谁也不爱!”可怜的驼背心中暗想。他使劲搓着双手,
表皮都快搓下来了。
这时只见埃克絮佩飞奔而来,进入花坛,进入房内,如
同龙卷风从天而降一般冲进客厅,向杜梅耳语道:
“那个年轻人来了!”
杜梅站起身来,扑过去拿起手枪,走出房门。
“哎呀,天哪!……他把那个人打死可怎么办?……”杜
梅夫人失声大叫起来,泪如雨下。
“到底出什么事了?”莫黛斯特天真地、毫无惧色地望着
朋友们问道。
“有一个年轻人总是围着木屋别墅转悠!……”拉图奈尔
夫人叫嚷着说。
“那么,”莫黛斯特接口说道,“杜梅为什么要打死他呢7
......,,
“sa』1cta s.n]I)lictitas…!……”比查说道,他注视着东家,
那种自豪劲就和勒布伦的油画。上亚历山大望着巴比伦时一
模一样。
“莫黛斯特,你上哪儿去?”母亲见女儿走开,便这样问
①①拉丁文:天真得出奇!
②这里指的当是勒布伦的《亚历山大战史》。
人间喜剧第一卷
垣。
“把什么都准备好,好安排您上床睡觉,妈妈,”莫黛斯
特回答道,那嗓音就和口琴音一般清脆悦耳。
“你亏本了吧!”杜梅回来时,侏儒对他说道。
“莫黛斯特简直就象我们神坛上的圣母那样规矩!”拉图
奈尔夫人高声叫道。
“啊呀,天哪!这么紧张,我真受不了!”银钱总管说道,
“可我身体还算很不错呢!”
“你们今天晚上干的这些事,我真是莫名其妙。我要是明
白一点点,情愿输给你们二十五个苏,”哥本海姆说道,“我
看你们都疯了!”
“可这事关系到一宗巨大财富,”比查踮起脚尖才够着哥
本海姆的耳朵,附在他耳边说道。
“可惜,杜梅,对于我跟你说过的话,我几乎是坚信不疑
的,”莫黛斯特的母亲反复地说。
“夫人,现在该由你来证明是我们错了。”杜梅镇静地说。
哥本海姆一见事情无非关系到莫黛斯特的名誉,也知道
再来一个三局已经不可能,于是收起那十个苏,拿起帽子,鞠
了一躬,走了。
“喂,埃克絮佩和你,比查,你们走吧!”拉图奈尔夫人
说道,“你们回勒阿弗尔去,还赶得上看个戏,戏票钱我出。”
待到只剩下米尼翁夫人与四位朋友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拉图奈尔夫人先望望杜梅。杜梅是布列塔尼人,完全能够理
解那位母亲的固执。她又望望自己的丈夫,见他正摆弄着纸
牌。她觉得自己有权发言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米尼翁夫人,是什么要紧事儿使你悟到这一点的呢?”
“哎!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是一个音乐家,大概就会象我
一样,早就听见莫黛斯特谈起爱情时所使用的语言了。”
从城里住宅带到木屋别墅来的为妇女使用的少许器物
中,有两位米尼翁小姐的钢琴。有时莫黛斯特无师自通地学
弹钢琴来消愁解闷。她天生具有音乐才能,常常用弹琴来让
母亲散散心。她唱歌很自然,经常反复吟唱母亲教她的德国
曲调。上了这些课,作了这些努力之后,便出现了这样的情
形:正象有人不懂和声学也能作曲一样,莫黛斯特不知不觉
也创作出一些非常富于旋律性的叙事抒情歌曲。这在极有天
赋的人身上是相当常见的现象。旋律之于音乐,正如形象与
情感之于诗歌一样,是一朵可以自然开放的鲜花。所以,在
和声学创造出来以前,各国人民就已经有了各民族的音乐旋
律。植物学也是这样,先有花草然后才有植物学。莫黛斯特
也一样,除了见过她姐姐画水彩画以外,根本没有学过绘画
这一行。可是,她站在拉斐尔、提善、卢本斯、牟利罗、伦
勃朗、…阿尔布莱希特·丢勒和荷尔拜因的绘画前面的时候,
也就是说站在每个国家的理想美面前的时候,就会为画面的
魅力所吸引,呆呆地看得出神。可是,这一个月来,莫黛斯
特却全心致力于小夜曲,致力于创作一些其内容、诗的意境
都唤起她母亲警觉的歌。她母亲见她如此孜孜不倦地致力于
音乐创作,反复尝试着给一些从未见过的词句谱曲,十分诧
①卢本斯(1577 1640),弗朗德勒名画家;牟利罗(1617 1682),西班
牙名画家;伦勃朗(1606 1 669),荷兰名画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异。
“如果你的怀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根据,”拉图奈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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