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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14 巴尔扎克(法)
的人都象他的话,我相信他们全是没有性别的。他是否始终
信奉他母亲信奉的宗教,把基督教徒看作他的俎上肉呢?还
是他改奉了天主教、伊斯兰教、婆罗门教或路德的新教呢?我
对他的宗教见解始终毫无所知。我觉得他只是对宗教淡漠,并
非缺乏信心。
“这个人已经成为金钱的化身,吃过他亏的人,也就是他
称之为主顾的,不知是故意说反话呢,还是存心嘲笑,管他
叫高布赛克老爹。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他屋里,他坐在自己
的安乐椅上,象一尊塑像,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瞅着壁炉的
架子,仿佛瞧着架子上面他放债的账目。一盏冒烟的灯,灯
座从前是绿色的,投出微弱的光,没有给这张睑增添一点色
彩,反而更衬托出睑的苍白。他一声不响地瞧着我,指着正
等我去坐的那把椅子,让我坐下。‘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我
心里想,‘他知道世界上有上帝、有情感、有女人、有幸福吗?’
我可怜他,象可怜一个病人一样。可是我也十分明白,虽然
他有几百万现金存放在法兰西银行,他的脑子里很可能想占
有整个地球呢!他曾走遍这个地球,探寻过它,估计过它的
分量,计算过它的价值,开发过它的资源。
…您好,高布赛克老爹,’我对他说。
“他扭过头来望着我,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稍稍凑近了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下;对他来说,这种特殊的变化就等于南方人最欢畅的微笑
了。
…您今天无精打采,和那天有人跑来通知您有一个书商
吃倒账的时候一样,您很佩服这个书商的手段高明,虽然您
吃了他的亏。’
…吃过他的亏?’他露出京讶的神气说。
…他为了签订一个破产者与债权人之间的契约,不是曾
用一家破产商号盖章的期票偿还您的债务么?等到这个商号
复业的时候,他不是要您按照契约规定的折扣兑收期票么?’
…他很狡猾,’他答道,‘可是结果还是进了我的圈套。
…‘您有期票要退吗?今天不是月底了吗?’
“我和他提到金钱,这还是头一次。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
睛望着我;然后用一种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音调就象一个
不会吹笛子的学生吹出的笛声。
…我寻开心,’他对我说。
…您有时候也寻开心么?’
…你以为只有出版了诗集的才是诗人么?’他耸耸肩膀
向我问道,一面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
…这个脑袋里面也有诗情哩!’我想道,因为我当时对
他的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有什么人的生活能够象我的生活这样出色吗?’他继
续说,眼睛闪闪发亮。‘你还年轻,你有你那个年纪的一套想
法,你在你的炉火里面看见女人的面孔;我呢,在我的炉火
里面只看见几块木炭。你什么都相信;我呢,我什么都不信。
你尽管抱着幻想不放好了,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我现在要给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讲一讲人生的失意事。不管你是在旅途中,或是和你老婆
一道待在炉火旁边,你总会活到这样一把年纪,那时候生活
便只是我们在自己喜欢的某种环境中所遵循的一种习惯。那
时候,能够把我们的才能使用到现实上面就是幸福。除了这
两条规律,一切都是空话。我的原则象大家的原则一样有过
变化,每到一个纬度我不得不改变一次。欧洲人钦佩的行为,
要受到亚洲人的惩罚。某种行为在巴黎是一种恶习,过了亚
速尔群岛便是非做不可的事。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只
有一些因地制宜的公约。一个人被迫投入形形色色的社会模
式以后,信念和道德对他说来就成了一些毫无价值的字眼。我
们身上只剩下自然赋予我们的唯一真实情感:图存求生的本
能。在你们欧洲社会里,这种本能叫做个人利害。如果你的
阅历同我一样丰富的话,你就会懂得只有一种有形的东西具
有相当实在的价值,值得我们操心。这种东西……就是金钱。
金钱代表了人间一切的力量。我走过不少地方,到处都看见
平原或高山:平原使人感到厌倦,高山使人感到疲乏;因此,
地点是毫无意义的。讲到风俗,人到处都一样:到处都有穷
人和言人的斗争,这种斗争到哪儿都避免不了;因此,剥削
别人总比被人剥削好些;到处都看见筋骨强壮的人辛勤劳动,
面无血色的人自寻烦恼;到处都是声色情欲,因为到处都是
官能消耗,最后只剩下一种情感,就是虚荣心!虚荣心,说
来说去还不是自我?虚荣心要有大量金钱才能得到满足。我
们刁钻古怪的念头需要有空闲,需要有物质手段,或需要细
心照顾。一点不错,黄金里面什么都有,不过还没有显出来
罢了。事实上,它什么都可以给你。每天晚上打牌,琢磨着
人间喜剧第三卷
自己能不能赢几个铜子,只有疯子或病人才觉得这是一种乐
趣。只有傻瓜才会浪费时间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某某太
太是一个人睡在长沙发上呢,还是有人陪着她?她的血多呢,
还是淋巴液多?她是欲火旺盛呢,还是有德行?只有受骗的
人才会费心制订一些政治原则来控制变幻莫测的时局,以为
替他们的同类做了一件有益的事。只有幼稚的人才喜欢谈论
戏子,转述他们风趣的语句;只有幼稚的人才会每天散步,他
们散步的空间不过比野兽的笼子稍微大些;只有幼稚的人才
喜欢为了别人穿衣,为了别人吃饭;只有这种人才因为自己
比邻人早三天买到一匹马或一辆马车而洋洋得意。这几句话
不是说明了你们巴黎人的生活吗?我们看生活,要比他们站
得高些。幸福要么是强烈的感情,它会损耗生命;要么是有
条不紊的事务,会把人生变成一部英国机器,准时运转。在
这两种幸福之上,还有所谓高尚的好奇,想窥探自然的奥秘,
或者模仿自然的效果。用两句话来说,不就是科学或艺术,情
欲或宁静吗?我本来在宁静中生活,可是你们的社会利欲使
各种各样的人类激情都耀武扬威地在我面前经过。再说,我
没有你们那种对科学的求知欲,这种求知欲易使人类永远处
于失败地位的一场斗争,不过我用窥测推动人类的种种动机
来代替你们那种求知欲。一句话,我毫不费力就控制了社会,
社会却奈何我不得。’
…你听我讲吧,’他又说,‘等我把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讲给你听,你就会猜到我的乐趣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上了门闩,拉上那幅用旧壁毯改做的
窗帘,铜环在窗帘横杆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又走回来坐下。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今天早晨,’他对我说,‘我只有两张期票要兑,别的
期票我都在昨天当作现金给了我的主顾了。我可赚了!因为
在贴现的时候,我扣掉两法郎作为去兑款时雇用一部四轮马
车的车费。我是什么都不管的,我只缴纳七法郎的税,可是
一个主顾却要我为了六法郎的贴现走遍巴黎,那不是很可笑
么?今天早晨这两张期票,第一张价值一千法郎,是一个身
穿镂金背心、鼻架眼镜、乘坐英国马拉的二轮轻马车等等的
公子哥儿拿来给我的。开这张期票的是巴黎一位最俏丽的妇
人,她的丈夫是富有的业主,一位伯爵。伯爵夫人为什么要
开出这张期票呢?这张期票在法律上是无效的,但实际上却
非常可靠;因为这些可怜的妇人害怕退票会在夫妇之间引起
风波,她们宁愿拿自己作为抵押也不敢不付款。我很想知道
这张期票的秘密价值,是不懂事,不小心呢,还是出于爱情
或者善心?第二张期票,数目相等,署名:法妮·马尔沃,是
一个快要破产的布商拿来的。一个人只要能够在法兰西银行
借到一点款子,他就不会上我的门。他从我的房门走近我的
办公桌,刚迈了头一步,就可以看出他已经陷于绝境,他正
在面临倒盘,特别是各家银行都不肯贷款给他了。因此我看
到的都是被债主围猎逼得走投无路的牝鹿。那伯爵夫人住在
海尔德街,法妮住在蒙马特尔街。今天早晨我从这里出门的
时候,我的脑子里转过多少念头啊!如果这两个妇人拿不出
钱来的话,她们招待我就会比招待亲生父母还要恭敬。伯爵
夫人为这一千法郎,什么丑态作不出来呢?她要装出一副亲
密的样子,用对那个在期票后面画押的人讲话的那种娇声娇
气对我讲话,对我说出多少甜言蜜语,也许她还要哀求我,而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呢……’
“说到这里,那老头儿用他的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
…而我呢,毫不容情!’他又说,‘我要象一个报仇雪恨
的人走到那里,我的出现要使她感到悔恨。这些臆测的话不
必提了。我到了那里。“伯爵夫人还没有起床。”一个贴身侍
女对我说。“她什么时候会客呢?~‘中午。~lf白爵夫人生病了
么?~‘不是的,先生;她昨天晚上参加了一个舞会,早上三
点才回家。~‘我叫高布赛克,请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伯爵夫人,
我中午再来。”
“‘我说完就走了,把我的脚印留在覆盖着楼梯的地毯上。
我喜欢用脚下的污泥弄脏有钱人的地毯,倒不是因为我下作,
而是想让他们尝尝“匮乏”的利爪。我到了蒙马特尔街,找
到一间外表寒酸的房子,我推开一扇旧大门,看见一个终年
不见阳光的阴暗的院子。门房的屋子黑洞洞的,玻璃窗仿佛
一件穿得太久的棉大衣袖子,满是油污,黯然无光,到处有
裂缝。“法妮·马尔沃小姐在家吗?~‘她出门了。如果您是来
兑期票的,钱就在这儿。~‘我回头再来。”
…她既然把钱留在看门人那里,我倒想认识认识这个姑
娘;我想她一定长得很漂亮。整个上午我浏览着沿马路画摊
上的木刻。随后,十二点整,我就走进伯爵夫人卧室前面的
客厅。“太太刚刚按铃叫我,我看她不一定会客。”那贴身侍
女对我说。“我等一会儿。”我一面回答,一面在一张安乐椅
上坐下。
…百叶窗打开了,那贴身侍女跑过来对我说:“请进来
Ⅱ巴,先牛。”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一听就猜到她的女主人一定拿不
出钱来。我走进去。眼前的那个妇人,她是多么俏丽啊!她
急急忙忙拿起一条羊毛披肩搭在赤裸的双肩上,裹得紧紧的,
两个肩膀的轮廓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她穿一件便装,镶着雪
一样白的绉边,看样子她每年要付二千法郎左右给洗细布衣
服的女人。她的黑头发象安的列斯群岛的女子那样,用一条
马德拉斯绸巾漫不经心地束起来,大个大个发卷露在外面。她
的卧榻乱七八糟,不用说这是睡眠不宁的结果。画家一定愿
出代价,只要准许他在这个场面中间待一会儿。幔帐张挂得
撩人心绪,幔帐底下,一只枕头掖在蓝绸被子里面,齿形花
边衬着浅蓝底子,特别显着鲜艳,枕上保留着的一些捉摸不
定的形态使人想入非非。雕成狮足的桃花心木床脚下,铺着
一张宽大的熊皮,女主人舞罢疲乏,不经意地把一双白缎鞋
扔在上面,闪闪有光。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件弄皱了的长袍,袖
子垂到地面。一股微风就可以吹走的长袜,在安乐椅的脚上
绕了几圈。白色袜带随便扔在聊天的长椅上。一把珍贵的扇
子打开了一半,在壁炉上闪闪发光。衣橱的抽屉依然开着。鲜
花、钻石、手套、花束、腰带,到处乱放。我嗖到一股香水
的微香。一切都是奢侈和紊乱,不谐和的美。可是蹲伏在底
下的贫困之神已经抬起头来,让伯爵夫人或那个拜倒在她石
榴裙下的人感到它的尖牙利齿。伯爵夫人那张疲乏的睑和这
个到处都是歌残舞罢的衣物的房间十分相似。这些横七竖八
的废物连我见了都可怜;它们前一天夜里穿戴在一个人身上,
曾经引得人眼花缭乱。这些被后悔的心情毁掉了的爱情的残
迹,这个放荡、奢侈和喧嚣的生活的形象,泄露了坦塔罗斯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怎样不遗余力想抓住那正在逝去的快乐。那少妇睑上泛起红
晕,衬托出皮肤的白嫩,但她的线条却仿佛显得粗糙,眼睛
底下现出来的黑圈似乎比平常更加触目。不过天生的精力在
她身上似乎很强,这些疯狂的痕迹并没有减损她的姿色。她
的眼睛还炯炯有光。她同列奥纳多·达芬奇(我作过绘画的
买卖)笔下的希罗底亚Ⅲ一样,真是生气勃勃,精力饱满;她
的身段和睑蛋不带一点儿俗气;她使人见而生爱,而且似乎
比爱情还要强烈。我喜欢她。我的心很久没有跳过了。我的
账已经收回来了!我愿意花一千法郎买得这种感觉,使我忆
起我的青春。“先生,您能通融一下,再等几天吗?”她一边
说,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请我坐下。“我将等到明天中午,夫人,
那个时候我才有权利退票。”我回答,一面把拿出来给她看的
期票重新叠好。我心想:这是你的奢侈、你的地位、你的幸
福、你所享受的特权的现世报。有钱人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
发明了法庭、法官以至断头台,这是无知的人烧毁自己的一
种蜡烛。但是你们,尽管睡觉的时候上是绫罗下是绸缎,微
笑的后面却隐藏着悔恨和咬牙切齿,还有那神怪的狮子的血
盆大嘴,它们会朝你们心上狠咬一口。“退票!您真要这样做
么?您难道对我这样不客气吗?”她瞧着我嚷道。“即使法国
国王欠了我的钱,夫人,他不还给我的话,我也要控告他,而
且比控告别的债务人还要快些。”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轻轻敲着房门。“我不见客。”那少
①这里提到的实际上是意大利画家贝纳提诺·吕依尼(1480 1522)画的
莎乐美(希罗底亚的女儿)。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妇盛气凌人地说。“阿娜斯塔齐,可我很想见你啊。~‘现在不
能见,亲爱的。”她答道,口气没有刚才严峻,可是也并不温
和。“你开什么玩笑!你正在跟人说话。”一个人一边走进来
一边说,这是伯爵无疑了。
…伯爵夫人瞧了瞧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变成了我
的奴隶。从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大概侵得可以,不会退票。
一七六三年,在本地治里Ⅲ,我放过了一个妇人,上了她的大
当。我这是活该,我为什么相信她呢?“先生来干什么?”伯
爵向我问道。我瞧见那妇人从头到脚浑身直打哆嗦,脖子上
白哲细嫩的皮肤变得粗糙了,用一句家常话说,起了鸡皮疙
瘩。我呢,我在笑,没有一条肌肉抖颤。“这位先生是个买卖
人。”她说。伯爵这时把身子背着我,我把期票拿出来,露出
一半在口袋外面。那少妇看见我这种铁石心肠的举动,便走
到我跟前,递给我一颗钻石。“拿去,走吧!”她说。
…我拿了钻石,把期票还给她,对她点一点头就出来了。
我估计,这颗钻石的确值一千二百法郎左右。我看见院子里
奴仆如云,他们正在刷制服、擦皮靴,或者在揩拭华贵的马
车。“这就是这些家伙上我家里来的原因了,”我心想,“这就
是使他们干净的手脚盗窃大量金钱,出卖祖国的原因。那王
公大人,或那个假装王公大人的人,不愿意步行,恐怕玷污
衣履,却索性在泥淖里洗一个澡!”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了,
进来的四轮马车上,坐着那个送期票给我的青年。“先生,”我
等他下了车,对他说,“这是两百法郎,请您转交伯爵夫人。
①本地治里是印度一城市。
人间喜剧第三卷
请您告诉她,她上午给我的那件抵押品,可以在一星期内赎
回。”
…他拿了那两百法郎,含讥带讽地微微一笑,仿佛在说:
嘿!她把款子付清了。真的,好得很!我从这张睑上的表情
看见了伯爵夫人的前途。这个金黄头发、冷酷无情、翩翩年
少的先生,这个没心没肝的赌徒,将使自己倾家荡产,使她
倾家荡产,使她的丈夫倾家荡产,使孩子们不名一文,把他
们的妆奁散尽。他在各个客厅里造成的损失,比一排大炮在
一团军队里造成的损失还要严重。
…我走到蒙马特尔街,上法妮小姐家。我走上一道很陡
的小楼梯。到了六楼,我被领进一个有两间屋子的寓所,里
面一切都干干净净,象一个崭新的金币。法妮小姐在第一间
屋子里接待我,我在室内家具上看不见一点尘土。法妮小姐
是一个地道的巴黎女子,服装朴素,容貌清秀,和蔼可亲,栗
色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贴着太阳穴抿了两个弧形的鬓角,一
双水晶般明亮的蓝眼睛因此更显得机灵。阳光透过玻璃窗上
的小窗帘,一道柔和的光线照着她贞静的睑庞。在她周围有
许多块裁开的麻布,使我晓得她平常的工作:她是一个女裁
缝。她在那里好象是一个孤独女神。我将期票递给她,对她
说我早晨来过,没有遇到她。“可是,”她说,“我已经把款子
放在门房那里了。”我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小姐大概很早
就出门吧?…‘我很少到处面去;可是晚上工作的人,有时总
得洗个澡。”
…我瞧了瞧她。只看一眼,便全猜到了。这个女子家道
贫寒,不工作不行,她是生长在一个正直的农民家庭里的,因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为她的睑上有几颗生在乡间的人特有的红痣。她的容貌有一
种说不出的高尚气派。我仿佛置身在一个诚实、坦率的气氛
里,两肺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可怜的清白女子啊!她是信神
的,她那质朴的油漆木床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用两支黄杨
树枝点缀着。我几乎受到感动。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只
算一分二利钱借钱给她,帮助她顶一家好店铺。“可是,”我
心里想,“她也许有一个堂兄弟,会利用她的名字借款,欺骗
这个好心肠的女子。”想到这里我就走了,我提醒自己不要上
了自己侠义心肠的当,因为我时常有机会注意到,行善即使
对施主没有害处,可是它会使受惠的人倒霉。你刚才走进来
的时候,我正在想着,法妮·马尔沃也许可以做一个贤淑的
妻子;我把她那纯洁孤独的生活同伯爵夫人的生活比较了一
下,伯爵夫人现在已经堕落到开期票借款的地步,将来一定
要陷入罪恶的深渊。’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在寂静中端详着他,然后他又说下
去:
…你觉得我这样深入人心最隐秘的缝隙,体会别人的生
活,没遮掩地看见这种生活,算不了什么吗?我看得见许多
时刻变化的活剧:奇丑的伤口,致命的忧伤,恋爱的场面,即
将投河自尽的穷窘无告的人,把人引向断头台的年轻人的享
乐,绝望的笑声,灯红酒绿的盛会。前些日子,我看见一出
悲剧:一个老好人父亲开煤气自杀,因为他无法养活自己的
孩子。紧接着,又看见一出喜剧:一个青年试着搬演迪芒许
人间喜剧第三卷 595
先生Ⅲ的那场戏给我看,仅仅按照当代的情况略微改动一下。
你准听到过有人称赞当代教堂里布道人的口才,我有时也浪
费我的时间去听他们演讲,他们使我改变了看法。可是,借
用不知道什么人说过的话来说,从来没有使我改变我的行为。
好家伙,跟我刚才提起的演说家一比,你那些善良的布道人,
象米拉波、韦尼奥吲以及其他的人,就不过是会结结巴巴说
两句话的人罢了。一个痴心的女子,一个快要破产的老商人,
一个想替她的儿子隐瞒过失的母亲,一个没有饭吃的艺术家,
一个因为没有钱而弄得从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的正要失宠
的贵人,他们说话的力量使我直打寒噤。这些不可多得的演
员为我一个人演唱,可是骗不了我。我的目光如同上帝的目
光一样,我看得见他们心里正在想什么。什么都瞒不了我。对
于能够把钱袋的绳子打开或拉紧的人,人们总是俯首听命的。
我的财力足以收买那些能够左右大臣们的^、——从办公室的
听差直至他们的情妇——的良心,这不是权力么?我可以得
到最美丽的妇人和她们最温柔的抚慰,这不是享乐么?权力
和享乐,这不就把你们的社会秩序全部概括了么?在巴黎,我
们一共有十个人,都是无声无臭、无人知晓的国王,你们命
运的主宰。生活不是一部由金钱开动的机器么?你要晓得,手
段总是和结果混在一起的:你永远无法将灵魂和感官分开,将
①迪芒许,莫里哀喜剧《唐璜》中的人物,一个被债务人的假殷勤所愚弄
的胆怯的债主。
②米拉波(1了49 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演说家,三级会议中第三
等级的代表。韦尼奥(1753 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国民公会议员,
属吉伦特派,一七九三年被处绞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精神和物质分开。金钱是你们当前社会的灵性。共同的利害
将我们这些人联结在一起,一个星期有几天我们聚集在新桥
附近的忒弥斯咖啡馆里,互相透露金融界的秘密。哪一个人
的家产都瞒不了我们,每个家庭的秘密我们都了如指掌。我
们有一种“黑皮书”,载有关于政府信用、法国银行、商业等
的重要记录。我们是交易所的裁判,我们组成一个裁判所,只
要是有钱的人,不管家财大小,他的最无关紧要的行动,我
们都要在内部加以判断、分析,而我们的猜度总是对的。你
监视司法界,他监视金融界;这个人监视行政部门,那个人
监视商业部门。至于我呢!我的眼睛盯着大户人家子弟、艺
术家、社交家和赌徒;这是巴黎最使人惊心动魄的一部分。每
一个人都要把他身旁人的秘密讲给我们听。上当受骗的激情
和遭人白眼的虚荣心是爱说话的。恶习、失意、仇恨是最勤
快的警察。所有我的同业都象我一样,什么都享受过了,什
么都尝遍了,到头来就只为了权力和金钱本身而爱权力,爱
金钱。
…气焰最高的情人,’他一面说,一面把他的空无所有
的、冷冰冰的屋子指给我看,‘他在别的地方可以因一句话而
生气,因一句话而拔出剑来,在这里,只能双手合十地哀求
我!在这儿,最骄傲的大商人,对自己的姿色最沾沾自喜的
妇人,自视最高的军人,都要哀求我,或者由于愤怒,或者
由于痛苦而眼泪盈眶。在这儿,最有名的艺术家,名姓要流
传后代的作家,都要哀求我。
…总之,在这儿,’他又接着说,一面把手放在前额上,
‘有一架天平,整个巴黎城里的遗产和利害关系都要放在上面
人间喜剧第三卷
称一称。我这个白色面具木然不动,过去往往使您惊奇,现
在您还以为在它底下没有快感么?’
“他一边说,一边把他那张散发着金钱气味的苍白的睑凑
到我跟前。
“我回到自己房中,目瞪口呆。这个干瘪的小老头高大起
来了。他在我的眼中变为一个希奇古怪的形象,成为金钱势
力的化身。生活、人类,使我感到害怕。‘一切都要凭金钱解
决么?’我反问自己。我记得我很晚才睡着。我看见我的周围
放着一堆一堆的黄金。我念念不忘美丽的伯爵夫人。说来惭
愧,我必须承认,伯爵夫人完全掩盖了那个命中注定要干活
和过清寒生活的质朴、纯洁的少女的形象;可是第二天早晨,
透过我惺忪的睡眼,那温柔的法妮又仪态万方地出现在我面
前,我的心里又只有她了。”
“您要喝一杯糖水么?”子爵夫人打断了但维尔的话说。
“好的,”他答道。
“可是您所讲的事情,我看不出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子
爵夫人一边打铃,一边说。
“岂有此理!”但维尔咒骂了一声,“我这就可以叫卡米叶
小姐醒过来,告诉她说,她的幸福以前确实操在高布赛克老
爹的手上;但这个老家伙活了八十九岁死了,因此雷斯托先
生不久就要接受一笔很可观的财产。这一点需要解释明白。至
于法妮·马尔沃呢,您是认识的,她就是内人!”
“这个叫人疼爱的孩子,”子爵夫人应声说,“他一向坦率
直言,哪伯在大庭广众中,也要提这件事的!”
“我还要把这件事高声对全世界说呢,”那诉讼代理人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喝吧!喝吧!但维尔老朋友。您永远只能是最幸福、最
善良的人。”
“我刚才听您讲到海尔德街,您到了一个伯爵夫人家里。”
那舅父抬起睡眼惺忪的头来高声说。“那伯爵夫人后来怎样
了?”
“我和那个老荷兰人谈话之后,过了几天工夫,我的毕业
论文通过了,”但维尔接着说。“我获得法学士学位,跟着就
当了诉讼代理人。那守财奴对我更加信任。他遇到难于处理
的生意,就不花一文,找我商量,他要有一些稳妥的材料才
做这些生意,但在所有行家看来,那些材料都是不可靠的。这
个人,无论谁的话他都不愿意听,对我的意见却可以说言听
计从。不错,我的意见对他也一向是非常合适的。后来,在
我工作了三年的事务所,我终于升任首席帮办,离开了砂岩
街那所房子,住到我的老板那里。他供膳宿,每个月还给我
一百五十法郎。这是一个开心的日子!当我向那个放高利贷
的人告辞的时候,他没有对我表示友好,没有表示惜别,也
没有叫我去看他;他只是这样望了我一眼,在他身上,这目
光仿佛透露出他有先见之明。一星期后,我的老邻居前来看
我,他带给我一个相当难办的案件,一个没收产权的案件;他
继续一毛不拔,要我提供谘询,一点不难为情,如同已经付
过手续费一样。我的老板本是一个挥金如土的酒色之徒,手
头十分拮据,第二年年底,一八一八到一八一九年之间,不
得不出盘他的事务所。当时,诉讼事务所的出盘费虽然不象
现在涨得这么高,我的老板依然把他的事务所出盘,索价不
过十五万法郎。一个又勤恳、又有学问、又聪明的人,支付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了这笔款子的利息还可以生活得很体面。只要他赢得别人的
信任,在十年之内就能偿还这笔款子。我呢,我不过是努瓦
荣Ⅲ一个小市民的第七个孩子,一个铜子也没有,在社会上
只认识高布赛克老爹一个财主。一种野心勃勃的思想,和一
线难以明言的希望,鼓励我去找他。因此,一天晚上,我便
缓缓地朝砂岩街走去。当我敲着这间黑屋子的房门时,我的
心跳得非常厉害。我记起了以前老守财奴对我说过的种种话,
我当时绝没想到踏进这个门槛就感觉到的忧虑竞这样厉害。
我就要象许多别的人一样哀求他了。‘不,不,’我心想,‘一
个正直的人在无论什么地方都应该知道自重。犯不上为了一
份家产而卑躬屈节,我要象他那样一是一、二是二。’
“我迁出砂岩街后,高布赛克老爹不愿意有人住在他的隔
壁,便把我的屋子租了下来;他那房门的正中又开了一个装
有铁栅的小窗洞。他看清楚了我的面孔之后才给我开门。
…怎么样,’他低声细气对我说,‘你的老板把他的事务
所出盘啦。’
…您怎么会知道?他只对我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情。’
“那老头儿的嘴向两旁一咧,完全象拉开了帘子一样。这
无声的微笑又伴以冷酷的目光。他停了一会儿,这时我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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