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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13 巴尔扎克(法)
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缝子。
568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
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
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
烈火。
她说:“奥克塔夫,只要您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您的妻子;
可是请您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制这个字您是听了刺心的;您要
的是我不能给您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
和怜悯使我把这个心愿放弃了。您瞧您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您早先并没提出更高的要求,现在
您却要您的妻子了。好吧,我把奥诺丽纳交给您,可也不把她将
来的改变瞒您。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
我热烈期望的。是的,您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您想法改造我吧,我
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您所谓
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
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
了,您会负责的,您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您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
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
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奥克塔夫,我是爱您的,可不是您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
您的心灵……但是相信我吧,我爱您的程度象东方的女奴一般愿
意为您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
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569
我已经跟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
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
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克
塔夫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
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
接到通知,报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
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
几位保护人,奥克塔夫、德·格朗维尔、德·赛里齐,看我
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便结束了这对
夫妇的故事:
莫里斯先生,
虽然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我快要死了。妻子的
角色我演得不错:我瞒过了丈夫,我的快乐和女戏子们在舞台上
流的眼泪一样真。我为了社会而死,为了家庭而死,为了婚姻而
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
还认真找这原因呢,因为我并不固执;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诉您
不可,当初是您带您舅舅来,而我听了他的话才投择的;他等于
一个天国的外科医生,后来做了我的忏悔师,他最后一次的病就
是由我看护的;他指着天国要我继续尽我的责任。我便尽了我的
责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遗忘的女人,我佩服她们,认为是坚强
的、应当有的性格;但我没有那么健康,忘不了过去的事。那种
使我们与所爱的男人合为一体的,从心坎里出来的爱,我不能感
觉到第二次。您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您,向忏悔师,向我
的丈夫,叫着:可怜我吧!……但谁都不可怜我。那我只有死了。
570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一边死一边拿出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娼妓也没有象我这样嘻嘻
哈哈地快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很幸福,我让他的爱情拿我虚幻
的感情作养料。为了演这个戏,我把心血都呕尽了;女戏子受到
喝彩,受到庆祝,身上堆满了鲜花;但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对手天
天来觅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块。明明是心碎肠断,我照旧
笑靥迎人!我向两个孩子微笑,但得胜的总是早生的那个,死掉
的那个!我跟您说过:死掉的孩子会叫我去的,我现在就往他那
边去了。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
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
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克塔夫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
汲取勇气,象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
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
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
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
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
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
的生命。我跟那些发现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的丈夫会活不下
去的。”
因此我跟德普兰和毕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
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克
塔夫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
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您做我孩子的监
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您到必要时再
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克塔夫不至于到那个田地
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
的。可怜的奥克塔夫!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慧的女人,因为他
人间喜剧第三卷 57l
的确值得人家的爱。
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
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您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叫她去
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
至宝的、颜色火辣辣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叫人厌弃现实。我
是一个圣女泰蕾丝,可惜不能象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
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
活。您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
都告诉您:我当初看出您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
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您,没让您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
相信您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旦他失去了父
亲的话。请您保守我的秘密,象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
伤心。圣贝尔纳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
么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领事把信收起,锁在皮包里,补了一句:“于是,伯爵夫
人死了。”
“伯爵还在不在呢?”大使问,“七月革命以后,政治舞台
上看不见他了。”
领事说:“德·洛拉先生,你可记得有一回看见我送一个
客人上船吗?……”
“一个头发雪白的,一个老头儿是不是?”画家问。
“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儿!到意大利南部去疗养和散心。
那老人便是我可怜的朋友,我的保护人,经过热那亚跟我告
别,同时把他的遗嘱交托给我。他叫我给他的儿子当监护人。
我也用不着再把奥诺丽纳的遗言告诉他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德·图希小姐问:“奥斯塔男爵,他可明白自己做了刽子
手吗?”
领事回答说:“他是猜到真相的,所以活不下去了。他搭
船上那不勒斯,我送他出了海再坐小船回来。告别的时候彼
此恋恋不舍,我怕那就是永诀了。我们都喜欢参与我们爱情
的秘密的人,特别在爱侣故世之后。奥克塔夫对我说:‘这样
的人有种魔力,身上有一道光轮罩着。’伯爵踱到船首,望着
地中海;碰巧那天天气很好,大概他被当时的景色感动了,对
我又说了最后几句话:‘为了改善人性,真应当研究一下究竞
是怎样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我们不顾理性,把一个神仙
般的女子为了片刻的欢娱而牺牲?我良心上听到那些呼号。并
且呼号的不仅是奥诺丽纳一个人。而这竞是我亲手造成的!
……我悔恨交集,痛心极了!过去我在佩延讷街为了得不到
欢娱而恹恹欲绝;将来在意大利,我要为了已经体验过的欢
娱而恹恹欲绝!……两个同样高尚的心灵,他们的不调和到
底是从哪儿来的?”’
阳台上大家相对无言,静默了一会。
“她算不算贞洁的呢?”领事问在座的两位太太。
德·图希小姐站起来,搀着领事的手臂离开众人走了几
步,说道:
“男人来找我们,把一个少女娶过去做了他们的妻子,心
中却存着许多天使般的形象,拿我们跟一些无名的敌手相比,
跟一些往往是从许多回忆拼凑起来的、完满的标准相比,结
果老是觉得我们望尘莫及。由此看来,男人不是也有罪过吗?”
“小姐,倘若有人把热情作为婚姻的基础,您这批评是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而这便是那对夫妇的错误。要是男女双方都有盲目的爱
情,那种婚姻生活简直是尘世的天堂了。”
德·图希小姐和领事分开了,接着克洛德·维尼翁过来
找她,凑着她的耳朵说:
“德·奥斯塔先生未免有些自呜得意。”
她也凑着他的耳朵回答:“不,他还没猜到奥诺丽纳可能
爱他呢。”她看见领事夫人正在走来,又说:“噢!他太太把
故事听了去了,算他倒霉!……”
大钟打了十一点,所有的客人都沿着海滨步行回去。
“生活不完全是这样的,”德·图希小姐说,“象那样的女
子真是太少了,也许聪明得出奇了,可以说是一宝!人生是
各种不同的变故、痛苦和欢乐交替组成的。但丁诗中的天堂
当然是理想的最高表现,但那种永远不变的蓝天只存在于心
灵中间,向现实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而且时时刻刻要
引起天性反抗的。对于这一类追求理想的人,只要给他一间
六法尺大小的静室,和一张跪着祈祷的凳子就行了。”
“一点不错,”莱翁·德·洛拉说。“可是不管我怎么下流,
我仍不由得钦佩一个和伯爵夫人差不多的女子,能够住在一
个画家屋里,与画室为邻,从来不下楼见客,也从来不到街
上玷污她的鞋子。”
“在几个月之内是可能的,”克洛德·维尼翁的口气挖苦
得厉害。
可是大使回答德·图希小姐说:“奥诺丽纳并非独一无二
的例子。有个男人,还是干政治的,又是笔下很尖刻的作家,
别人就是这样爱他的。后来他在决斗中死去;打死他的那颗
574 人间喜剧第三卷
子弹不单打中了他一个人,他的情人因此也差不多进了修道
院。”Ⅲ
“那么这个时代还有些伟大的心灵了!”卡米叶·莫潘说
着,靠着陧上的栏杆,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
一八四三年一月于巴黎
傅雷译
①此系当时的实事。法国政论家阿尔芒·卡雷尔(1800 1836)恋一弃妇
米莉·布道尔太太。卡氏的政敌,记者爱弥尔·日拉登在报上影射此事,
卡乃与对方决斗,中弹身死。布道尔太太从此闭门谢客。
高布赛克
献给巴尔苏·德·邦荷恩男爵①
我们在只应该发展v.ris㈢的年龄,就已经对哲学产
生了兴趣。原旺多姆中学的全体学生中,在文坛上重逢
的,大概只有我们两人。你致力于写作有关德国哲学的
美妙著作时,我们曾经相见。当时我正在创作的作品,就
是这一部。现在我将它献给你,说明我们两人都实现了
自己的志愿。别人将你的名字写到这本书上感到快乐,你
在这里看到你的名字,也一定和那个人感受到同样的快
乐吧?
你的中学老同学
德巴尔扎女.
一八二九年到一八三。年间冬天的一个晚上,深夜一点
钟,在葛朗利厄子爵夫人的客厅里,还有两个客人没有走。一
①巴尔苏·德·邦荷恩(18叫 1855),巴尔扎克在旺多姆中学就读时的同
学,曾在军界服务,复员后致力于哲学研究,于一八三六年发表《从莱
布尼茨到黑格尔的德国哲学史》。
②拉丁文:体力。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听到时钟敲响就告辞了。当他的车马声从
院子里传来的时候,子爵夫人看见客厅里只剩下她哥哥和一
个好朋友正在结束他们的牌戏,便朝她女儿走过去。她女儿
站在壁炉前,好象端详着一只无釉瓷透明花纹灯罩,其实是
倾听那部四轮马车的声音,那种凝神静听的样子,不能不使
她的母亲担心。
“卡米叶,如果你以后还象今晚那样,跟雷斯托伯爵这么
亲热,我只好不再让他上这里来了。好孩子,你听我说,如
果你相信我疼爱你的话,就让我在生活中指引你吧。一个十
七岁的女孩儿家,对未来,对过去,对某些人情世故,都不
会捉摸透的。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雷斯托先生有一个好挥
霍的母亲,几百万家当她都会花光。她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女
人,高里奥家的姑娘,早就声名狼藉。她从前对自己的父亲
是那样不孝,实在不配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年轻的伯爵热爱
她,供养她,他的孝心的确值得大家称赞,他对弟弟妹妹照
顾得尤其周到。”
“这种行为不管怎样令人钦佩,”子爵夫人满睑精明的神
气,接下去说,“只要他母亲在世一天,所有好人家都会害怕
把女儿的前途和幸福托付给雷斯托这孩子的。”
“您和葛朗利厄小姐的谈话,我听到了几句,我真想插句
嘴,”那好朋友高声说。
“我赢了,伯爵,”他和对手说,“少陪了,我要去给令甥
女帮忙。”
“您那诉讼代理人的耳朵真灵啊,”子爵夫人高声说,“但
维尔老朋友,我对卡米叶低声说话,您怎么能听得见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会看你们的眼色。”但维尔一边说,一边坐在壁炉角
边的一把安乐椅上。
那舅父也走过来坐在外甥女身边,葛朗利厄夫人就在她
女儿和但维尔中间的一把矮椅上坐下。
“子爵夫人,现在我想给您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会使您
对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财产问题的看法有所改变。”
“讲故事吗!”卡米叶叫了起来。“先生,您快讲吧。”
但维尔向葛朗利厄夫人递了一个眼色,让她明白这个故
事是会使她感兴趣的。
论家当和门第的古老,葛朗利厄子爵夫人是圣日耳曼区
最显要的贵妇之一;一个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对她讲话这样随
便,在她的公馆里面举止行动这样不拘礼节,看来虽不很自
然,可也很容易解释清楚。葛朗利厄夫人是跟王室一起回到
法国的,她在巴黎住了下来,开始单靠路易十八从国家元首
年俸里拨出的补助金过活,手头非常拮据。那诉讼代理人凑
巧在共和国当年拍卖葛朗利厄公馆的手续上发现了些破绽,
便认为这座公馆应该归还子爵夫人。他把这个案件包揽下来,
并且获得胜诉。这回胜利壮了他的胆,他又和一所不知什么
救济院打官司,那所救济院终于把利斯内森林退还给子爵夫
人。随后,他又帮子爵夫人收回了奥尔良运河的几份股票和
拿破仑拨给公共机关使用的几处相当巨大的房产。仗着这个
青年诉讼代理人的才干,葛朗利厄夫人的家业恢复了旧观,当
赔偿法颁布的时候,她又得到一笔很大的款项,现在她每年
有六万法郎进款。但维尔律师为人正直、博学、谦虚、随和,
他成了这个人家的好朋友。他给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帮的这些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忙,虽然使圣日耳曼区最显赫的门第都敬重他并且托他办事,
但他并不是一个野心家,对别人的好意不存什么非分之想。子
爵夫人劝他把事务所顶出去,投身司法界,靠子爵夫人的提
拔,他定会一帆风顺,官运亨通,可是他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除了晚上偶尔到葛朗利厄公馆消遣之外,他到交际场中应酬,
也只是想维持他的社会关系。他为葛朗利厄夫人效劳,使自
己的才能得到施展,觉得十分J夫幸;不然的话,他的事务所
也许就门可罗雀了。但维尔其实并没有诉讼代理人的气质。
自从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成了子爵夫人公馆的座
上客,但维尔又发觉了卡米叶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以来,他
便时常出入葛朗利厄夫人公馆,有如最近才被接受进入这个
贵族区社交场的一个昂丹大道的公子哥儿。几天以前,他在
一次舞会上凑巧站在卡米叶身边,他指着那年轻伯爵对卡米
叶说:
“可惜这孩子没有两三百万家财,是不是?”
“您说这是一种不幸么?我可不这样想,”她答道,“雷斯
托先生又能干,又有学问,并且得到他所追随的那个部长的
器重。我相信他一定会出人头地。小伙子一朝当了权,他要
有多少家财就有多少。”
“不错,可是如果他现在就很富有呢?”
“如果他现在就很富有的话,”卡米叶红着睑说,“这里的
小姐们就都抢着要嫁给他了。”她指着跳四对舞的人群,补了
一句。
“那个时候,”诉讼代理人答道,“葛朗利厄小姐就不是他
垂青的唯一女子了。这就是您睑红的原因吧!您对他有点意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思,是不是?您怎么不说话啦?”
卡米叶突然站了起来。
“她爱上他了,”但维尔想道。
从这一天起,卡米叶发现那诉讼代理人对她钟情爱乃斯
特·德·雷斯托伯爵表示赞同,便对他显出异乎寻常的殷勤。
在这之前,但维尔每次给她家里帮忙,她虽然都知道,可是
她对但维尔只存着敬意,没有真正的友谊,只有礼貌,没有
感情;她的行动举止、说话时的口气,都使但维尔时时刻刻
感觉到贵族社会的礼法在他们之间设下的鸿沟。受恩莫忘,但
儿女们往往不肯认这笔账。
“这场恋爱,”但维尔过了一会说,“使我想起我生平仅有
的一段传奇般的遭遇。
“听到一个诉讼代理人讲他生平的艳史,”他接着说,“您
就已经笑起来啦!可是我象大家一样,也有过我的二十五岁,
而在那个年纪,我已经看见过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了。我首
先要给您讲一个您不可能见识的人物。那是一个放高利贷的
人。那没有血色的、灰白的睑,您的脑海里能够对它有一个
清楚的概念吗?我倒想请法兰西学院允许我把它叫做月白色
的睑:它同褪了色的镀金器皿相似。我讲的这个高利贷者,他
那平直的、深灰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部同塔莱朗一样,
毫无表情,看上去象是用青铜铸成似的。两只小眼黄得象黄
鼠狼的眼睛,差不多没有睫毛,怕见阳光;可是一顶旧鸭舌
帽的遮纂替他把阳光挡住了。他的尖鼻子顶端有很多痘斑,您
会把它比作一个小螺丝钻。他的嘴唇很薄,象炼金术士或伦
580 人间喜剧第三卷
勃朗、梅兹Ⅲ所画的矮小老人的那种嘴巴。这人讲话时声音
很低,语调柔和,从来不发脾气。他的年纪很难确定:也不
知他是未老先衰呢,还是保养得法、青春常在。屋子里从写
字台上的绿绒直到床前的地毯,一切都是洁净、破旧的,很
象老处女冷冰冰的闺房,她们一天到晚都在揩拭她们的家具。
冬天,炉子里的柴火老是埋在一堆灰烬下面,只冒烟,没有
火焰。从早晨下床的时候起,直到晚上咳嗽发作时为止,他
的行动都和时钟一样有条不紊。他有几分象一个机器人,睡
眠就等于上弦。一个甲虫在纸上爬行,你拨它一下,它便停
下来装死;同样,这个人在讲话当中听到有车辆经过,就住
口不做声,免得提高嗓门。他模仿封特奈尔吲,节酋有伤元气
的动作,把人类感情都集中到自我上面。所以他的生活和古
代计时的沙漏里的黄沙一样,不声不响地度过。吃了他的亏
的人有时乱嚷乱叫,大吵大闹;跟着便寂然无声,好象是一
间刚宰了一只鸭子的厨房。到了晚上,这个钞票人便变成了
凡夫俗子,他的金银财宝就化作一颗人心。他一天的工作如
果使他感到满意,他就搓着两手,睑上凹凸不平的皱纹泛起
一丝笑意,因为他的肌肉无声的颤动,带出一种可以同皮袜
子吲的皮笑肉不笑相比的感觉,是无法用别的语言来加以形
容的。再说,即使在他感到万分高兴的时候,他的谈话还是
使用单音节的词,举止行动也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
①梅兹(1629 1667),荷兰画家。
②封特奈尔(1 657 1757),法国作家。
③皮袜子,美国小说家库柏(1789 1 851)的《皮袜子故事集》的主人公。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就是我住在砂岩街的时候偶然碰上的邻居,当时我还
不过是一名二等帮办,一个快要修完三年级的法科学生。我
们住的这所房屋没有院子,又潮湿又阴暗。各个寓所只有从
街上透进来的光线。房舍的布局象一座修道院,全部隔成大
小相等的屋子,一条过道就是唯一的出口,只有气窗给过道
透进一些亮光,说明这所房子往日是属于一座修道院的。看
见这所房子凄凉的外貌,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还没有踏进我
邻居的屋于,他的快乐心情就烟消云散了。我的邻居和他的
房子彼此很相象,正如牡蛎象它附着的岩石一样。
“就社交方面来说,唯一同他来往的人就是我;他来向我
借火,借书,借报纸,晚上他允许我走进他的小屋,碰上他
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便聊聊天。这些信任的表示是我同他作了
四年邻居和我循规蹈矩的行为带来的结果。我因为没有钱,所
以我的行为跟他非常相似。他有亲人么?有朋友么?他富有
呢?还是贫穷呢?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在他
的屋里看见过银钱。他的家财一定是存放在法兰西银行的地
窖里面。他迈着那象牝鹿一般枯瘦的腿在巴黎东奔西跑,亲
自拿着期票去兑现。他这种小心谨慎也使他吃过一次亏。有
一天,他身上偶然带着些钱;不知怎的,一个双拿破仑金币Ⅲ
从他裤子的小口袋掉了出来。一个房客跟在他后面上楼梯,把
金币捡起来还给他。
…这个金币不是我的,’他做了一个吃惊的手势答道,
‘我会有金币么!我有钱的话,还会象现在这样过日子么?’
①双拿破仑金币值四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早上,他在一只铁皮炉子上亲自煮咖啡,那只炉子老是
放在壁炉的黑暗角落里;一家烤肉店给他把饭送到家里。我
们的看门老婆子每天在一定的时间上来给他收拾屋子。再说,
这个人的名字叫高布赛克Ⅲ,象这样凑巧的事情,斯特恩吲就
会说是前生注定的了。后来我承办他的事务,才知道我们认
识的时候,他大概七十六岁。他一七四。年左右诞生在安特
卫普吲近郊,母亲是犹太人,父亲是荷兰人,他的名字叫做
若望埃斯泰·冯·高布赛克。你们一定知道,一个叫做荷
兰美女的女子的暗杀事件曾经如何轰动整个巴黎。当我同这
个旧邻居偶然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既没有表示一点关切,
也没有表示丝毫惊异,只是对我说:
…她是我的外甥孙女。’
“他的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他姐姐的外孙女的死,只引起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在法庭的审讯中得知那个荷兰美女果
然叫做莎拉·冯·高布赛克。当我问他怎么这样奇怪,他外
甥孙女的姓竞同他的一样,他微笑着答道:
…我们这个家族,女子是从来不结婚的。’
“他的家族四代都是女子,这个古怪的人从来一个也不愿
意会见。他对他的继承人深恶痛绝,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在
他死后,他的家当有一天会不属于他,而归别人所有。他刚
满十岁,他的母亲就把他送到船上当一名小水手,开到荷属
①高布赛克有一口吞下去的意思。
②斯特恩(1713 1768),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家。
③安特卫普,比利时的港口城市。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东印度群岛去,在那里漂流了二十年。因此他那个半黄不黄
的前额的皱纹中就埋藏着种种秘密:有可怕的事故,有突如
其来的恐怖,有意想不到的巧遇,有悲欢离合的航海故事,有
无穷无尽的欢乐。他捱过饿,爱情受过蹂躏,家当遭过风险,
失而复得,他的性命有过多少次陷于绝境,也许因为他能当
机立断,又J夫生还,他使用的手段极其毒辣,只是出于急不
暇择,才得到别人的原谅。他认识西默兹海军上将,认识德
·拉利先生、德·凯嘉鲁埃先生、德·埃斯坦先生、德·絮
弗朗法官、德·波唐杜埃先生、康华里勋爵、哈斯丁勋爵、蒂
普萨依勃的父亲和蒂普萨依勃本人。Ⅲ那个在德里国王
玛阿达齐 辛迪阿朝上做过官并且对于建立玛哈塔王朝有过
很大功劳的萨瓦人吲,曾和他做过买卖。他跟维克托·休士吲
以及好几个出名的海盗有过来往,因为他在圣托马斯圳岛住
过很久。为了发财,他什么事情都干过,还曾试图探明布宜
诺斯艾利斯附近著名的野人部落的黄金。此外,美洲独立战
争中的各个事件,没有一件同他没有关系。他不曾跟任何人
谈过印度或美洲,跟我谈到的时候也不多。当他谈到这些地
①以上提到的,除西默兹、凯嘉鲁埃、波唐杜埃是《人司喜剧》中虚构的
人物外,其他在历史上都实有其人。德·拉利 托朗达(170¨_1766),
曾任法国驻印度殖民地长官,德·埃斯坦(1729 1794),法国海军少将;
德·絮弗朗(1726 1788),法国地中海舰队大法官;康华里勋爵(1738
1805),曾任印度驻军司令及总督;哈斯丁勋爵(1754 1826),曾任印
度总督;蒂普萨依勃(1750 1799),印度迈索尔邦最后一个苏丹。
②指布瓦涅伯爵(1了41 1 830)。
③维克托·休士(1770 1 826),法国驻圭亚那专员、总督。
④圣托马斯岛,小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一个。
人间喜剧第三卷
方的时候,他就仿佛说走了嘴似的,显得有点后悔,假如人
道精神、社交精神是一种宗教的话,他就可以算是一个无神
论者。我虽然有意考查他的思想感情,可是惭愧得很,我应
当承认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还是莫测高深的。我
有时心里想,他究竞是男性还是女胜呢?如果所有放高利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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