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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10 巴尔扎克(法)
可以和肺痨病人相比,狂欢可以和疯子相比,惊慌可以和遇
到了警察的杀人犯相比。总之,我的生活是连续不断的高潮,
恐惧的高潮,快乐的高潮,绝望的高潮。以下我再把看得见
的戏剧讲给你听:
“你以为我成天忙着行政法院、议会、法院、政治……唉,
天哪!我过的那种生活把我的头脑刺激得太灵敏了,只要夜
里花上七个钟点就可以把这些事打发完。奥诺丽纳才是我心
上的一件大事。怎样把太太重新收服,才是我独一无二的研
究工作。在她所住的笼子里监护她而不让她知道在我的掌握
之中,供给她生活,让她所喜欢的很少的一些娱乐能够满足;
永远待在她周围,但象天使似的既不教她看见,也不教她猜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要不然我整个的前途就完了:这才是我的生活,我真正
的生活!七年以来,没有一晚睡觉之前,我不是先去看一眼
她床头的灯光,或是她照在窗帘上的影子的。她离开我家里
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什么都不愿意拿。这孩子把傲
气推到极端,近于荒谬的地步。所以她出走了十八个月就被
情人遗弃;因为他一看见贫穷那副粗糙、冰冷、阴沉、发臭
的面貌便吓坏了。那男人当初一定以为能够过快乐美妙的生
活,不是上意大利,便是上瑞士,象一般阔太太们抛弃丈夫
以后的情形。奥诺丽纳自己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那该死的
东西丢下她的时候让她一文不名,还怀着身孕!一八二。年
十一月,我央求巴黎最高明的产科医生冒充城关区一个无名
的外科医生。我托她区里的本堂神甫张罗她的生活费,假装
是行好事。一方面要让我太太隐姓埋名,绝对不给外人知道;
一方面要替她找一个既对我忠心,又要做我聪明解事的心腹
的女管家……这种工作真要费加罗Ⅲ那样的本领才行。你当
然知道要找出太太的住址,在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经过三个月的失望而不是绝望以后,我决意为奥诺丽纳
的幸福尽心竭力,同时也只让上帝知道我所扮的角色:这是
惟有一相情愿的情人才能体会到的诗意。既然一切死心塌地
的爱情都需要养料,那么我对于这个孩子,因为我的疏忽才
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是更应当加以保护,由我来做她的守护
天使,不让她遭受新的祸害吗?她的孩子养了七个月,死了:
①费加罗,博马舍的著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姻》中
的主要人物,一个狡黠风趣、足智多谋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对她对我都是运气。她死去活来挣扎了九个月,在最需要
有个男人帮助的时候被遗弃了;但是我,”他说着象天使般伸
出手臂,“我始终在暗里做她的后援。奥诺丽纳得到的照顾,
和她住在自己的府第里一样。她身体养好了,问起是谁帮助
她的,怎么帮助她的;人家回答说:‘那是区里做善事的女修
士——产妇救济会,还有是特别关切她的本堂神甫。’
“这女人的傲气竞发展成一种恶癖,她在受难期间表现的
顽强,使我有些夜晚把它叫作骡子脾气。她要自己谋生!啊,
我太太竟然作工!……最近五年,我把她羁留在圣莫街,住
着一幢精致的小楼,做着纸花和女人的装饰用品。她以为她
的高雅的出品是卖给一个商人的,得到相当高的代价,每天
足足有二十法郎收入;六年以来她在这方面没有起过疑心。买
的日用品差不多只出三分之一的价钱,所以她一年六千法郎
的开销可以有一万五千的享用。她喜欢花草,拿三百法郎雇
一个园丁,实际我却出了一千五的工资,还得每三个月付二
千法郎的账。我答应给园丁一个菜园,一所跟圣莫街门房相
连的种菜人住的屋子。我那个产业是由法院的一个助理书记
顶名的。园丁只要泄漏一丁点风声,他全部的好处就完了。奥
诺丽纳住的小楼有花园,有花房,每年只付五百法郎租金。她
出面是用她的女管家戈班太太的名字。这是我特意找来的,谨
慎机密,万无一失的老婆子,非常喜欢她的女主人。但老婆
子的热心,和园丁的一样是我出了重赏换来的,那重赏当然
要等事情成功了才给。为了同样的理由,门房夫妇也花了我
好大的代价。总而言之,奥诺丽纳三年以来很幸福,满以为
她的花草、衣着、享用,都是靠她的工作挣来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伯爵看到我的眼睛和嘴唇都打着问号,便嚷道:
“噢!……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是的,我尝试过一次。
我太太以前住在圣安东区。有一天,我听到戈班太太一句话,
以为有希望讲和了,便换了一二十次稿子,写了一封劝她回
心转意的信从邮局寄去。当时我心里的焦急也不用细说了。我
从佩延讷街走到勒伊街,象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从法院走往市
政厅Ⅲ,但犯人还坐着车子,我可是一步一步走的!……时间
是夜里,下着大雾,我去找戈班太太,听她报告我太太的情
形。谁知奥诺丽纳一认出我的笔迹,连念都没念,就把信扔
在了火里。
“她说:‘戈班太太,明儿我不住这里了!……’
“唉!一个不通世面,以为象戈班太太那样当过主教的厨
娘的人,二百五十法郎的工钱已经尽够的女子,只要使点儿
手段就能让她以十二法郎一码的代价买到最好的里昂丝绒,
只出十分之一的价钱买到一只山鸡、一条鲜鱼、一些水果;平
日我欢天喜地的快乐就寄托在这种欺骗上面;你想一旦听到
她要搬家的话,我不象给人扎了一刀吗?……你有时撞见我
搓着手,快活得什么似的;哎,那是因为我把有资格搬上舞
台的妙计搅成功了啊!比如说,我骗过了太太,教一个卖胭
脂花粉的女人卖给她一条印度绸披肩,说是一个女演员的东
西,连用都没怎么用过;可是我这个道貌岸然的法官抱着那
条披肩睡过了一晚呢!
“总之,今日之下,我的生活可以用两句形容最残酷的刑
①此系指市政厅广场,为巴黎执行死刑的地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罚的话归纳起来,就是:我爱着,我等着!戈班太太忠心耿
耿地替我当着探子,刺探那颗我疼爱的心。每天晚上我都得
去找这个老婆子谈谈,打听奥诺丽纳白天作些什么,说些什
么,连一言半语都不肯漏掉,因为只要一句慨叹的话,我就
能看出那颗充耳不闻,一言不发的心有些什么秘密。奥诺丽
纳对宗教很热心;她去望弥撒,做祷告,但从来不去忏悔,不
领圣餐:她预料到人家会对她说的话,不愿意听劝她回家的
忠告。对我这样厌恶,真使我害怕极了,弄迷糊了,因为我
从来没伤害奥诺丽纳,一向对她极温柔。即使教导她的时候
不免有点儿性急,即使男人的讽刺可能把少女应有的傲气触
犯了,难道就能使她象有什么深仇宿恨一样的固执吗?
“奥诺丽纳从来没把身分告诉戈班太太,对她的婚姻只字
不提,使那位好心的太太没法替我说一句好话,因为在奥诺
丽纳的屋子里只有她明白底细。其余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
是怕警察总监的名字和尊重大臣的权势。因此我没法窥探她
的心事:我是堡垒的主人,可是进不了堡垒。简直无法可想。
性子一急,就会前功尽弃!既不知道对方的理由,怎么能加
以驳倒呢?起了底稿,教代写书信的人誊过了,去送给奥诺
丽纳吗?……我想过这办法。但不是可能使她再搬一次家吗?
上次搬家已经花了我十五万法郎。现在的屋子原是由你的前
任代我出面买下的。那该死东西不知道我晚上多么容易惊醒,
配了一把钥匙开保险箱,预备偷取他声明代我买屋的证件,被
我当场撞见。我咳了一声,他吓跑了,第二天我逼他写了一
张卖契,把屋子转让给现在代我顶名的人,然后我把他撵走
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啊!虽然人类所有高尚的机能在我身上没有得到满足,
也没尽量发展,也没觉得舒畅;虽然我所担任的角色没有做
父亲的那种至情至性;虽然我没享受到身心酣畅的快乐;可
是有时候我竞自以为中了偏执狂。某些夜晚,我竞听见了狂
欢女神裙上的铃声Ⅲ,我最怕那种剧烈的过渡阶段,从偶尔在
那里发光的、跃跃欲动的一线希望,突然之间转变到使我如
堕万丈深渊的绝望。几天以前,我认真想着洛弗拉斯与克拉
丽莎的悲惨的结局,对自己说:
…倘若奥诺丽纳和我生了个孩子,她不是会回到我家里
来了吗?’
“总之,我相信将来一定有个幸福的结局,信念之坚使我
十个月以前就在圣奥诺雷区买下一所最美丽的住宅。如果我
能重新收服奥诺丽纳,我决不愿意她再看到这所屋子和她当
年逃出去的房间。我要把偶像供奉在一座新的庙堂里,让她
觉得开始一种完全簇新的生活。新屋正在装修,我要它在高
雅与言丽两方面都登峰造极。有人和我提到一个诗人,说他
爱上一个歌女,在钟情的初期,还不知道歌女将来怎样对待
他,便买下了一张巴黎最好看的床。如今法官之中最冷静的
一个,公认为御前老成持重的顾问,听了那故事竟然心里每
根神经都震动。议会讲坛上的演说家,对于拿这种准备工作
来培养他的理想的诗人,是很理解的。玛丽路易丝吲来到
①狂欢女神为象征性的人物,身穿短裙,裙上系有小铃,手持小木偶。
②玛丽路易丝(1791 1847),奥地利公主,拿破仑一见倾心,乃与约瑟
芬离婚,娶以为后。
人间喜剧第三卷
法国的前三天,拿破仑在贡比涅行宫的床上喜欢得打滚…一
一切伟大的热情都有这一类表现。我就象那诗人一样的爱着
象拿破仑一样的爱着!……”
听到这最后几句,我相信奥克塔夫伯爵担心自己发狂的
确是可能的了。他站起身,走来走去,一边说话一边舞动手
臂;忽而又站住了,仿佛对自己那些激昂的话也吃了一惊。他
沉默了半晌,然后想从我眼中找些同情的表示,说道:
“我真是可笑得很。”
我回答:“不,先生,您是不幸得很……”
“噢!是的,我不幸的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从我过火的
说话上面,你可以,并且应该相信我有的是最强烈的痴情,因
为九年之间它使我所有的机能都停止活动。但比痴情更强的
是对她的崇拜,对她的灵魂、精神、风度、心地,以及一切
与女性无关的成分的崇拜;对那些附着于爱情的,你一生念
念不忘的魔力的崇拜,——那是从片刻的欢娱中体味到的日
常的诗意。奥诺丽纳的心灵与气质的可爱,我在幸福的日子
正如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没有注意,可是追忆之下都看清楚了。
这任性而倔强的孩子,受到了无情无义的遗弃,受到了贫穷
的压迫,竞变得那么坚强那么高傲。自从我看出她有这些崇
高的品质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损失重大。而这朵天国的幽
花竞然孤零零地躲在一边枯萎憔悴!”他又带着挖苦而沉痛的
情绪往下说:“啊,我们上回谈的法律,实际是等于由一小队
警察抓着我太太押送到这儿来!……这不是拖一具尸首回来
吗?宗教对她不起作用,她只求宗教的诗意,只愿意祷告而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愿意听教会的戒律。我吗,我把宽恕、『二慈、爱,都用尽
了,无计可施了。只剩下一个有希望成功的办法:便是权术
与耐性,象养鸟的人捕捉最机警、最敏捷、最奇异、最少有
的鸟那样的手段。所以,莫里斯,那天德·格朗维尔先生在
你面前泄漏秘密以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我觉得这
件意外的事故倒是命运的一种指示,正如赌徒在赌得最紧张
的时候竭力在心中祈求而听从的指示……告诉我,你对我的
感情是不是能象小说中的英雄一般替我出力?……”
“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猜到您的用意了。可
是,您第一个秘书想偷开您的保险箱;您第二个秘书的心,我
是知道的,他可能爱上您的太太。难道您忍心送他到火里去
教他受难吗?把手放在烈焰之中而不灼伤自己,您想可能吗?”
“你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将来我会给你戴上手套去
的!圣莫街上那所种菜人住的小屋子,我已经教人腾出来了;
住到那边去的决不是我的秘书,而是我的一个远亲,审查官
德·奥斯塔男爵……”
我惊愕之下,歇了一会,然后听见门铃声和一辆车直奔
阶前的声音。不久听差来报告德·库特维尔太太和她的女儿
来了。奥克塔夫伯爵母系方面的亲戚很多。他的表姊德·库
特维尔太太是寡妇,文夫原来在塞纳酋法院当推事,死后只
剩下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儿。你们想,看到一个二十岁的少女,
长得跟你理想中的情妇一样美,还会把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
放在心上吗?
伯爵抓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德·库特维尔太太母女的时
候,凑着我耳朵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又是男爵,又是审查官,将来还有更大的官爵,加上这
所屋子作陪嫁,这样你总不至于爱上伯爵夫人了吧?”
我心里不由得飘飘然,并非为了那些不敢希望的好处,而
是为了阿美莉·德·库特维尔小姐;她的姿色,配上巧妙的
装束格外显得夺目,那种化装的手段原是所有想嫁女儿的母
亲都会教给女儿的。
好了,别扯上我的事了。
领事说着,停了一会。
二十天以后,我住到种菜人的屋子里去了。那儿已经打
扫干净,收拾齐整,摆好家具;办事的迅速只要两句话就可
解释:我们是在巴黎!有的是法国工匠!有的是钱!我爱阿
美莉小姐的程度正好使伯爵对他的安全放心。可是一个二十
五岁的青年所能有的谨慎,是不是足够应付那些由我承担下
来,而有关朋友幸福的妙计呢?为解决这个问题,我存心一
大半要依赖舅舅;因为伯爵允许我必要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
我雇了一个园丁,自己装做爱花成癖,仿佛世界上没有一件
事能使我感到兴趣,只是没头没脑地翻垦菜园,要把土地整
理得可以种花。我象荷兰或英国的某些花迷一样只栽培一种
花。我挑选的是大理花,专门搜集所有的变种。你们不难想
象,我的行动,哪怕是极细微的变更,都是由伯爵规定的;他
那时把全部智力集中在圣莫街那出悲喜剧上面,连一点儿小
事都不放过。等伯爵夫人上了床,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奥
克塔夫、戈班太太和我三个人几乎每天举行会议。我听着老
婆子把女主人白天的一举一动报告伯爵;他什么都要问到,吃
些什么,作些什么,态度怎样,第二天预备吃什么菜,她想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仿制什么花。我那时方始懂得相思之苦,懂得从头脑、心、感
官三方面同时发源的爱情在绝望之下是怎么回事。奥克塔夫
只有在盘问老婆子的时候才算活着。在整理花园的两个月中
间,我绝对不向邻居的小楼瞧一眼,连是否有一个邻居也不
打听,虽则我们两家的园子只隔一道木栅。伯爵夫人沿着木
栅种的一行柏树,已经有四尺高了。
一天早上,戈班太太告诉她女主人一个坏消息,说隔壁
搬来一个怪物,有意到年底在两个花园之间筑一道墙。我那
时心中怎样的好奇是不用说的了。啊,要见到伯爵夫人了!
……这个欲望使我对阿美莉小姐初生的爱情顿时减色。砌墙
的计划是个可怕的威胁。将来奥诺丽纳没有空气呼吸了,园
子夹在她的小楼与我的围墙之间,会变成一条狭窄的走道。那
小楼从前是人家为玩乐而盖的别墅,象孩子们用纸板搭成的
宫堡,只有三十法尺深,一百法尺长;正面是照德国办法油
漆的,到二楼为止,墙上都钉着牵引花草的木格子;整个建
筑代表所谓洛可可式Ⅲ的蓬巴杜风格。从大门到屋子,有条
很长的小径种着菩提树。小楼的园子和种菜的园地,形状象
一把斧头,小径象是斧头的柄。我计划中的界墙,要把斧头
部分去掉四分之三。伯爵夫人因之大为忧急,无可奈何地问
道:
“戈班太太,那种花的是什么人呢?”
①洛可可为美术史上一种风格的名称,亦称巴洛克,创自十七世纪意大利
装饰艺术家,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最为风行:以仿效岩洞及植物形态为主,
不求对称,务求奇巧。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戈班太太回答:“唉,我不知道跟他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好象是最讨厌女人的。他舅舅是巴黎一个本堂神甫,我只
看到一次,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儿,丑得要命,人可是非常
和气。也许真象街坊上说的,这神甫有心教外甥迷着花草,免
得事情更糟……”
“怎么呢?
“哎,告诉您罢,您的邻居是头脑有毛病的!……”戈班
太太指着自己的头。
不动武的疯子是女人在感情方面最不提防的男子。你们
等会儿可以发觉,伯爵替我挑这个角色的确很有眼光。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的呢?”伯爵夫人问。
戈班太太回答说:“他念书念得太多了,脾气变得很怪。
并且他自有不喜欢女人的理由……既然您要知道外边的闲
话,就一齐告诉了您吧。”
“可是,”奥诺丽纳接口说,“我对疯子倒不象对不疯的人
那么害怕。我要跟他谈谈。你去通知他,说我请他过来。要
是不成,我再找那个本堂神甫。”
她们这样谈过话以后,第二天我在新辟出来的花径上散
步,瞥见楼上一扇窗的帘子撩开了一点,有个女人在那里张
望。戈班太太走来和我招呼。我突然向小楼望了一眼,作了
一个粗暴的手势,仿佛说:“哼!我才不理会你的东家呢!”
戈班女人回去报告交涉的经过:“太太,那疯子叫我别跟
他烦,说即使是烧炭匠,在家也能作个主张Ⅲ,若是没有老婆,
①法国谚语,意谓任何人在自己家里都是主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更能当家作主了。”
“这话倒说得越发有理了,”伯爵夫人回答。
“是呀;但是我告诉他,说他要让一个躲在家里静修的人
伤心死了,因为她唯一的消遣就是种花;结果他回答说:——
好,那我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戈班女人跟我打了一个招呼,表示她主人正等
着我登门拜访。正当伯爵夫人用过早点,在小楼前面散步的
时候,我推开木栅,向她走过去,穿的是乡下人服装,旧灰
呢长裤,大木靴,旧猎装,头上戴一顶便帽,脖子里裹一条
破围巾,手上全是泥土,还拿着一把锹。
戈班女人嚷道:“太太,这位先生便是您的邻居。”
伯爵夫人并不惊慌。那个因伯爵的倾诉和她的行为而显
得格外离奇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时间是五月初。清新的
空气,蔚蓝的天色,嫩芽的绿意,春天的香味,烘托着这个
痛苦的人物。一见奥诺丽纳,我就完全体会到奥克塔夫的痴
情,觉得他用天国的幽花去形容她真是一点不错。我先注意
到她的睑色白得非常特别,因为白的种类和红与蓝的种类一
样多。望着伯爵夫人,你的眼睛好象能接触那芬芳的肌肤,血
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底下流着。只要情绪略微有些波
动,她的血便在肌理之下散布开去,象一股粉红色的水汽。我
和她相见的时候,洋槐瘦弱的叶子中透过几道阳光照着奥诺
丽纳,成为一圈流动的黄色的光轮;画家中间只有拉斐尔和
提善能在圣母周围画出这种光来。褐色的眼睛表情又温柔又
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底下漏出来的神采,反映在她的睑上。
凭她光滑柔软的眼皮的动作,奥诺丽纳给你一股魔力,因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把这个灵魂的幕卷起落下的方式,不知包含着多少感情,多
少庄严、恐惧、轻蔑的意味。一瞥一视之间,她可以使你不
寒而栗,也可以使你欣然色喜。随便挽着的灰色头发,替她
描出一个宽大饱满的额角,富于幻想的、诗人一般的额角。嘴
巴长得非常肉感。还有一点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睑部的轮
廓和全部的线条都显得十分高贵,能抵抗岁月的侵蚀;这是
在法国很少见而在意大利很普通的特点。奥诺丽纳虽则体态
苗条,可并不瘦;身腰还有使人古井重波的力量。娇小玲珑
这四个字,她的确当之无愧,因为她是那一类轻盈柔软的女
子,可以象猫一般让你抱起来温存一番,放下去回头再来。纤
小的脚踏在沙上发出特有的轻微的声音,和衣衫塞率的声音
很调和,成为一种女性的音乐印在你心上,使你能在千千万
万的女人脚声中分辨出来。她的姿态把多少代世家的身分表
现得那么庄严,走在街上连最放肆的平民见了也会闪在一旁。
快活,温柔,高傲,威严,这些好象互相抵触而仍旧保持她
小孩子气息的德性,你只能认为是天赋,否则就无法了解她。
但这孩子可能象天使一般坚强;也象天使一样,一旦本性受
了伤害决没有妥协的余地。倘若你看见她的眼睛与嘴唇对你
笑过,听见她悦耳的声音,感觉到它的抑扬顿挫象诗歌一般
的美,那么万一她沉下睑来,你就觉得自己被宣告了死刑。闻
到她身上发出的紫罗兰香,我才懂得为什么伯爵没走上纵情
声色的路,为什么人家永远忘不了她;因为对于触觉,对于
眼睛,对于鼻子,她都等于一条花,对于灵魂更其是一朵天
国的幽花……奥诺丽纳能使人对她象中古的骑士一般忠诚,
作没有酬报的牺牲。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凡是见到她的人心里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尽管想吧,
我一定能体会;你尽管说吧,我一定服从。要是我在酷刑之
中送了命而你能有一日之欢,那就把我的生命拿去吧,我会
含笑而死,象殉道的人在火刑架上一样;我要把这殉难的日
子交给上帝,作为父亲给孩子的节日。”很多妇女能装出一种
风度,使人见了象见到伯爵夫人一样;但她身上的一切都那
么自然,而那种没法模仿的天生的丰韵能直接透入你的心坎。
我提到这些,因为跟她的灵魂、思想和玲珑剔透的心有关;要
是不描写,恐怕你们会责备我的。当时我差点儿忘了我所扮
的疯疯癫癫的、粗暴的、不会奉承女性的角色。
“太太,听说您是喜欢花草的。”
她回答:“先生,我是制花的女工。我种了花,拿它们写
生,仿佛一个有艺术手腕的母亲很高兴替孩子们画像……这
就说明我相当穷,虽则要求您通融,却没有能力付您一笔赔
偿。”
“怎么!”我装得象法官一样严肃,“一个象您这样出众的
人才竟然做工吗?难道您和我一样有些特殊的理由,需要让
手指忙着,免得头脑活动吗?”
“咱们只谈界墙的事吧,”她微笑着说。
我回答:“咱们谈的就是界墙的基础啊。我先得知道咱们
的两种痛苦,或者说两种怪癖,究竞应当由哪方面让步……
啊,多美的水仙花!跟今天这个天气一样清新!”
我敢说她的确布置了一个花卉与灌木的博物馆,只有阳
光能进去参观;一切安排都显出艺术家的匠心,便是最冥顽
不灵的屋主也不忍加以破坏。大簇的花,或是参差错落地分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作几级,或者拼成一个个的花堆,用的都是莳花专家的手法,
使你看了精神舒畅。隐僻幽静的园子发出阵阵清香,好比抚
慰心灵的油膏,只会触发你恬适的思想,触发妩媚的,甚至
艳丽的形象。这花园使你看出一个人真正的性格留在一切事
物上的无可形容的标记,只要我们的真性格不需要服从社会
上种种不可少的虚伪。我一会儿瞧瞧成堆的水仙,一会儿瞧
瞧伯爵夫人,为了扮演我的角色,还装作对她远不及对花那
么爱好。
她说:“原来您是极喜欢花的?”
我回答:“只有花才不会辜负我们的温情与爱护。”
接着我发表一大篇议论,把社会与植物作比较,慷慨激
昂,简直和界墙问题离开十万八千里,使伯爵夫人只能认为
我是一个痛苦的、受伤的、大可哀怜的人。但过了半小时,我
的邻居不知不觉又把我拉回到正题上;女人不动爱情的时候,
头脑竞会跟年老的诉讼代理人一样冷静。
我说:“要是保留木栅,您一定会把我不愿意泄露的种花
的诀窍学了去的;因为我正在搜求蓝的大理花,蓝的蔷薇花,
我对蓝色的花简直喜欢得发疯。蓝色不是一般高尚的心灵最
爱的吗?象现在这样,咱们双方都不能算单宅独院;还不如
开一扇格子门……既然您喜欢花,不妨来看看我的,我也可
以去看看您的。您固然是闭门谢客,我也只有一个舅舅来看
我,他是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
她回答道:“我不愿意闲人随时闯进我的花园,闯进我的
屋子。但您尽管请过来,我总是欢迎的;您是我的邻居,我
愿意彼此相处得好好的;可是我爱静的脾气不能让我的清静
人间喜剧第三卷
操在人家手里。”
“那么随您便罢!”
我说完把身子一纵,跳过了木栅。
到了自己园里,我回头走向伯爵夫人,作出一个吓唬她
的手势,象疯子一般扯着电睑,嚷道:“您瞧,门有什么用?”
我在家里待了半个月,好象根本没想到我的邻居。
到五月底,一个幽美的夜晚,正好我们俩隔着栅栏慢慢
地散步。走到尽头,少不得彼此寒喧几句。她觉得我垂头丧
气,一味想着痛苦的念头,便和我提到一个人应当存希望一
类的话,好象保姆催眠儿童的歌声。于是我越过栅栏,第二
次走近她了。伯爵夫人邀我进到她家里,想把我的痛苦苏解
一下。我这才走进那座圣殿,里面一切都跟我向你们描写的
女子非常调和,到处素雅宜人。
这所小楼,在内部看来的确是十八世纪的艺术家为一个
达官贵人经营的艳窟。楼下的饭厅四面都有壁画,画的是稀
格子的花架,兼带花卉,手笔极精。楼梯间的壁上是模仿浮
雕的单色画。饭厅对面的客室已经破旧不堪,但伯爵夫人挂
着很别致的、从古屏风上拿下来的幔子。连着客厅的是一间
浴室。楼上只有一间卧房,一间盥洗室,和改成作坊的书房。
厨房藏在小楼下面的地窖里,要走几步石级才能到正屋。栏
杆与蓬巴杜式的花环把屋顶遮掉了,只看到几个铅球。你住
在这里好象和巴黎不知离开多远了。要不是这位睑色惨白的
女子在美丽的红唇上偶尔挂着一点苦笑,你可能以为这朵紫
罗兰埋在它的花堆里挺幸福呢。
不多几天,我们彼此已很信任;一则因为是邻居,二则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伯爵夫人看准我对女性完全无动于衷。我一瞥一视之间就可
能把奥克塔夫的计划断送掉,所以我的眼神对她从来没有什
么表情。奥诺丽纳只把我当作一个老朋友,态度举动都出于
同情心。她的目光、声音、措辞,一切都证明她毫无卖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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