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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09 巴尔扎克(法)
心里到底有什么斗争呢?这股活泼的泉水流在晶莹的砂土上,
为什么没有被地下的火烘干呢?吲……难道泉水与地球的洪
炉之间,象海洋与地壳一样隔着一层花岗石吗?换句话说,这
座火山还会有爆发的一天吗?
有时候,伯爵用好奇的、锐利的目光,很快地把我瞧上
一眼,等于一个人想物色同党而打量对方似的;然后一接触
我的眼睛,看到它们象张开的嘴巴一般等候答复,似乎说着:
“您先开口呀!”他的眼睛便躲开去了。有时他郁闷不堪,脾
气很坏;遇到这种情形而伤害了我,他过后自有办法挽回:不
说一句道歉的话,可是态度温柔,象基督徒一样谦卑。
①指英国有名的政治家威廉·皮特(1759 1 806),幼有神童之目,七岁即
注意国家大事,十四岁即智力成熟。
②泉水象征眼泪,火象征爱情,为法国文学上传统的比喻。作者在这里引
用此譬,是说热情如火的人,一旦遇到不幸,大抵是要发狠报复的,怎
么还会流泪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等到我对这个我觉得极神秘,但大众认为极容易了解
(因为他们只要用怪僻二字就能把所有内心的谜都解释了)的
人物,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以后,他的家务被我大事改革,面
目一新。伯爵不事生产,把家里的事搅得很糟。除掉本兼各
职的薪水,其中三个差事是不受兼职不兼薪的限制的,他一
年还有十六万左右收入,支出是六万法郎,内中至少有三万
落在仆役的腰包里,第一年年终,我把那些坏东西统统打发
了,请伯爵运用他的威望帮我找了一批老实人。第二年年终,
伯爵受到的侍候比以前好得多,饮食也精致了,现代化设备
也享受到了!他有了两匹好马,是我替他向马夫论月包租的;
请客的日子,饭菜由舍韦酒家承包,事先讲好价钱,弄得很
体面;平日的伙食归我舅舅荐来的一个手段高明的厨娘负责,
再加两名下手帮忙;特别开支不计,经常费用一年只花三万
法郎,仆人反多了两名;有了他们收拾打扫,这所老公馆就
显出它古色古香的诗意,不似先前那么荒凉芜秽了。
伯爵知道了这个结果,便说:“怪不得我那些下人会发财
了。七年之间,我的两个厨子都开了挺阔气的饭店。”
我回答说:“您七年之中损失了三十万法郎。您在法院里
向罪犯提起公诉,却在自己家里鼓励人家盗窃。”
一八二六年年初,大概伯爵把我的为人看清楚了;我们
的关系也到了上司与下属不能更亲密的程度。他对于我的前
程并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象老师与父亲一般教导我:常常要
我为他最繁重的工作搜集材料,起草报告;他一边修改,一
边指出他和我的观点有哪些地方不同,对法律条文的解释有
什么分别。等到后来我办的一件稿能当作他亲自办的一样送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出去时,他那种高兴的表示等于我最大的报酬,而他也体会
到我这种心情。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一个表面上这么严峻的
人居然发生很大的作用。伯爵对我,用法律术语说,已经下
了最后一审的判决:他捧着我的头,亲着我的额角,说道:
“莫里斯,你已经不是我的同伴了,我还说不上将来你跟
我究竞是什么关系,倘若我的生活不变,也许会把你当作儿
子看待!”
伯爵把我带到巴黎最高级的人家,让我坐着他的车,带
着他的跟班去作他的代表;那种机会真是太多了,因为他往
往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叫了一辆街车走了,上
哪儿去呢?……简直是一个谜。我从人家招待我的态度上猜
到伯爵对我的心意,知道他事先把介绍的话说得多么郑重。他
象做父亲一般的体贴,非常豪爽地满足我的需要,而我的知
情识趣更使他时时刻刻想到我。一八二七年一月将尽的时候,
我在赛里齐伯爵夫人家赌运极坏,输了两千法郎,却不愿意
在我经管的账上支付。第二天我心里想:“我是向舅舅要这两
千法郎呢,还是靠伯爵解决这个问题?”结果我采取了第二个
办法。他正在用早餐,我对他说:
“昨天我手气坏极了,心里一火,便继续赌下去,输了两
千法郎。您能答应我在本年的薪水中预支吗?”
“不,”他很可爱的笑了笑,“在交际场中赌钱,应当有笔
赔本。你先拿六千法郎,把赌债还掉;从今天起,咱们各半
负担;既然你常常出去作我的代表,至少不能让你的自尊心
受到委屈。”
我听了并不向伯爵道谢。我跟他之间,道谢的话似乎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多余的。这点儿微妙的地方,足以说明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性
质。
虽然如此,我们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没有把我在
他私生活中摸索出来的隧道打开给我看,我也没对他说:“您
怎么啦?有什么痛苦呢?”他深更半夜跑在外面干什么?我作
他秘书的坐着自备马车回家,他却常常雇着街车,或竞一步
一步走回来!一个这样虔诚的人难道受着什么不正当的嗜好
腐蚀,而假『二假义地瞒着人吗?还是胸中存着某种嫉妒的心
理,比奥赛罗还藏得紧,而他花尽心力想满足那个心理吗?还
是私下养着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有天早上,我记不起在哪
个铺子里付了账回来,在圣保罗教堂与市政厅之间,撞见奥
克塔夫伯爵和一个老婆子讲话讲得那么紧张,甚至没看到我。
那老婆子的相貌使我有种说不出的疑心;尤其因为看不见伯
爵把积蓄花到哪儿去了,我的疑心更有了根据。你们想,要
我来监视主人的行动,岂不可怕?那时我知道他有六十万法
郎以上可以存放,倘若存了定期储蓄,以他对我在金钱方面
的信任而论,我不会不知情的。有时伯爵早上在花园里散步,
到处乱转,仿佛一个人抱着凄凉抑郁的幻想,骑在一匹神话
中的飞马上。他尽走,尽走,拼命搓着手,把表皮都快搓破
了!倘若我去找他而在一条小路拐弯的地方撞见了,会发觉
他眉飞色舞,眼睛不再象一块青玉那样干枯,而变得象长春
花一般有层绒毛了;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为了这两种不
同的眼神的强烈的对比大为惊奇的:一种是幸福的目光,一
种是苦恼的目光。在那种情形之下,有两三次他抓着我的手
臂走了几步,我满以为他要把他的快乐倾倒在我心里了;可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结果只问我:“啊,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更多的时候,特
别从我能代他办理公事,起草报告以后,可怜的人站在一口
美丽的白石水池旁边,几小时地看着金鱼;水池在园子中央,
周围是个圆形的花坛,种着最鲜艳的花。这位政治家扯着面
包屑喂鱼,居然为了这种简单的乐趣出神了。
以上是这个内心的悲剧暴露的经过:他不但创痛巨深,骚
动不已,而且在但丁的《地狱篇》没有描写到的范围中间,还
有些惨不忍瞎的快乐的表现……
说到这里,总领事又停顿了一会。
某星期一,德·格朗维尔院长和行政法院副院长德·赛
里齐先生在奥克塔夫伯爵家里开会。他们三个组成一个委员
会,我是委员会的秘书。由于伯爵的保举,那时我已经是行
政法院的助理审查了。当局瞩咐三人小组暗中研究的政治问
题,需要不少材料,当下都摆在我们藏书室内一张长桌子上。
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二位把初步准备工作交给奥克塔
夫伯爵负责,并且决定先在佩延讷街集会,免得拿文件再带
往委员会主席德·赛里齐家。内阁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临了,
大部分工作都落在我身上,同时也替我在那一年上挣得了审
查官的职位。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两位伯爵的生活习
惯跟我主人的很相象,从来不在外边吃饭;但等到听差叫我
出去说“圣保罗和勃朗芒托的两位本堂神甫在客厅里等了
两小时了”的时候,我们也想不到会议拖得这么晚。
那时已经到了九点了。
奥克塔夫笑着和他的同僚说:“诸位,你们今天少不得要
跟两位神甫一起吃饭了;格朗维尔一向讨厌教士,不知道受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得了党刁、了。”
“那要看怎么样的教士。”
我回答:“噢!一个是我的舅舅,一个是戈德隆神甫。放
心,封塔农神甫已经不在圣保罗当司铎了……”
“好,咱们吃饭吧,”德·格朗维尔院长接着说,“我怕的
是那些宗教狂;一个真正虔诚的人倒是最痛快的。”
于是大家进了客厅。饭桌上空气很愉快。真有学问的人,
饱经世故而能说善辩的政治家,都是讲故事的能手,只要他
们肯讲。他们要么态度沉闷,要么妙语横生,而不会介于二
者之间。对这种风雅的玩意儿,梅特涅Ⅲ亲王的本领不亚于
夏尔·诺迪耶吲。政治家的诙谑象钻石一般雕琢得玲珑剔透;
每句话都清楚明白,光芒四射,同时又富于人情味。我舅舅
很有把握在这三个优秀人物之间保持体统,便尽量发挥他的
才智,那么细腻,那么温厚,又象以职业关系而惯于隐藏思
想的人一样机灵。当然,那次的谈话没有一点儿无聊与庸俗
的气息,对听众的精神作用好比罗西尼的音乐。
戈德隆神甫,有如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不象一个圣
保罗而象一个圣彼得,是个信仰坚定的乡下人,颟预臃肿,从
头到脚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对于上流社会,对于文学,简
直一无所知,老是大惊小怪,问些出其不意的话,使谈话生
十九世纪初期奥地利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曾
法国作家,其沙龙是当时浪漫派文学青年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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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人间喜剧第三卷
色不少。最后,大家提到社会永远割不掉的一个疮疤——奸
淫问题,也正是我们在饭前研究的。我舅舅指出当初制定法
巅的立法家始终受着大革命的影响,使民法与宗教的法律完
全抵触;他认为一切弊病都是从这个矛盾来的。
他说:“在教会看来,奸淫是罪大恶极的行为,在你们法
院看来不过是轻罪。犯人不押上重罪法庭而是用马车送往违
警庭的。拿破仑手下的参事院对淫妇极其手软,简直是无能。
民法不是应当与宗教的法律态度一致,把不安于室的妻子象
从前一样送往修道院去过一辈子吗?”
“修道院!”德·赛里齐先生接口道,“第一先得办起修道
院来;从前大家还把修道院改作军营呢。并且,神甫,您想
把社会不愿意容忍的人送给上帝吗?……”
“噢!”德·格朗维尔伯爵说,“您真是不了解法国。出头
起诉的权在丈夫;但丈夫告发妻子犯奸的案子,一年不到十
件。”
奥克塔夫伯爵接着说:“这是神甫替教会说话,因为奸淫
的罪名是耶稣基督定出来的。在人类发源的东方,女人只是
供男人娱乐的一件东西,大家除了要她服从、长得俊俏以外,
没要求她具备其他的德性。现代的欧洲家庭是继承耶稣精神
的产物,把灵魂放在肉体之上,所以规定婚姻关系不可解除,
当作一件神圣的行为。”
“噢!”德·格朗维尔嚷道:“婚姻中一切无法解决的困难,
教会也的确感觉到的。”
奥克塔夫微笑着说:“教会造成了一个新社会;但我们这
个社会的风俗,和因气候关系女人七岁就成熟,二十五岁就
人间喜剧第三卷
衰老的那种风俗,永远不会相同。天主教教会把半个地球的
人的需要都给忘了。所以我们只能讨论欧洲社会。女人究竞
比我们高,还是低?这是男女关系的真正的问题。倘若女人
比我们低,那么教会把她抬得那么高以后,她犯奸淫应当受
惩罚。过去便是这么办的。不是处死,就是送修道院,古时
的立法就是这么回事。但以后,风俗照例把法律改变了。国
王的宝座做了奸淫的床席;而风流案子的增加也表示天主教
教条的衰落。现在教会只要求不贞的妇女能真正忏悔,社会
也只给她一个黥印而不再教她受毒刑。固然,法律照旧把犯
人判罪,但是这再也吓唬不住他们了。并且道德也有两种:社
会的道德与法舆的道德。凡是法舆处罚不严的,社会就越大
胆越不在乎:这一点我同意洛罗神甫的意见。在判决书的主
文前面写着义正辞严的理由而心里不羡慕风流罪犯的法官,
恐怕很少吧。社会在节会、习惯、娱乐方面表示根本否定法
律,但对付事情的态度比法巅和教会更严:它先鼓励人作假,
然后再责罚人家手段笨拙。我觉得有关婚姻的法律应当彻底
改革。或许把女子的继承权撤销以后,法国的法律可以变得
完满了。”
德·格朗维尔伯爵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们三个人了解
最透彻。我不愿意跟我那位太太一起生活。赛里齐的太太不
愿意跟赛里齐一起生活。至于你,奥克塔夫,太太又把你丢
下了。我们三人合起来可以包括夫妇之间所有的难题;将来
要研究离婚问题的话,我们就是个现成的委员会。”
奥克塔夫的叉子掉在玻璃杯上,把玻璃杯打破了,盘子
也打破了。他睑白得象死人一样,向格朗维尔狠狠瞪了一眼,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又从眼梢对我瞟了一眼,被我发觉了。
德·格朗维尔接着说:“对不起,朋友,我没注意到莫里
斯。我跟赛里齐两个先做了你的证人,后来又做了你的同党。
我以为让两位年高德劭的教士听到是没关系的。”
德·奏里齐先生把谈话转了方向,讲他怎样想讨太太喜
欢而终于没成功。根据这位老人的结论,人的好感恶感是不
可能定出规律来的;社会的法律只有和自然界的规律接近的
时候才能说最完满。但自然界从来不管心灵的结合,人类能
够传种,自然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所以现在的法巅把极大
的伸缩性付诸偶然是很聪明的办法。只要有男性的继承人,取
消女儿的继承权的确是很好的修正:一则免得种族退化,二
则减少不合理的婚姻,使男人找伴侣的时候只着眼于德性与
容貌,而夫妇生活可以幸福一点。
然后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说道:“可是一个国家
把七八百名议员集在一起,还有什么办法改善法律!……至
于我,虽然我自己牺牲了,至少还有个儿子将来能继承我
......,,
我舅舅接着说:“一切宗教问题丢开不谈,我要向阁下提
出一点,就是自然界只管叫我们活着,社会却应当给我们幸
福。伯爵,您有没有孩子呢?”
“我,我有孩子吗?”奥克塔夫伯爵的声音口吻变得那样
厉害,使大家不敢再谈女人与婚姻问题了。
喝过咖啡,两位伯爵和两位神甫看到可怜的奥克塔夫郁
闷之极,便悄悄地溜走了;他连客人陆续走掉都没发觉,坐
在壁炉旁边一张靠椅里,怅然若失。
人间喜剧第三卷
等到他发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说:“现在你知道
我生活中的秘密了。我结婚以后三年,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从
仆人手中拿到太太一封信,声明离开我了。信写得相当有骨
气,因为女人的天性使她一方面犯这种可怕的过失,一方面
还能保持某些品德……现在大家只知道伯爵夫人在船上遇
险,以为她死了。我只身独处,已经过了七年!……好了,莫
里斯,今晚上不谈了。等我不怕和你谈这问题的时候再谈吧。
一个人害了多年的病,一朝有了转机反倒受不了。好转的现
象往往象害了另外一种病。”
我心里乱糟糟地去睡觉,因为疑团非但没廓清,倒反越
来越重了。一个象伯爵那样性格的人和一个由伯爵挑选的女
人之间,决不会闹些琐碎无谓的纠纷,所以我预感到必有些
古怪的内幕。伯爵既是一个如此高尚,如此可爱,如此完满,
如此多情,如此值得人家爱的男人,那么促成伯爵夫人离开
的事故至少也是很特殊的。我在隧道上面走了多年,德·格
朗维尔先生的一句话仿佛在隧道中丢进了一个火把,虽然没
照清楚,但已经足够使我注意到隧道的深广。尽管不知道伯
爵痛苦的深度与惨烈的程度,我可明白了他痛苦的性质。细
细推敲之下,我不禁堕入一切有情人都可能有的蒙咙半睡的
境界:伯爵的发黄的睑,干瘪的太阳穴,大规模的研究工作,
常有的出神状态,结了婚的单身汉一切生活上的细节,登时
变得通明雪亮,突出来了。噢!可怜的主人,我多么喜欢他
啊!他在我心目中显得崇高伟大。我仿佛读到一首伤心的诗,
看出我一向认为麻痹的心其实永远在那里活动。极度的痛苦
不是常常会变成静止吗?这位大权在握的法官有没有采取报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复行动呢?是不是在那里咀嚼他长期的苦难呢?沸腾不已,达
十年之久的怒潮,在巴黎不是一件大事吗?从那次惨变以后,
奥克塔夫一向是怎么应付的?我们这时代和过去大不相同,私
生活已经变成一个社会问题,所以夫妇的仳离更其不幸。我
们两人考虑了几天,因为深刻的痛苦也有它的羞恶之心;可
是有天晚上,伯爵终于音调很严肃地和我说道:“你别走!”
以下大致都是他口述的话:
“我离开中学,回到这所老屋子的时候,有个受我父亲监
护的、漂亮而有钱的十六岁的姑娘。由我母亲一手教养起来
的奥诺丽纳,那时刚好童年梦醒,看到人生。她妩媚可爱,稚
气十足,想着将来的幸福象想着什么首饰一样,而幸福对她
也许就是灵魂的首饰。奉教的虔诚使她体味到一些幼稚的乐
趣,因为这颗纯朴的心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诗歌,连宗教在
内。她远远地把自己的前途看作永远不散的筵席。无邪,纯
洁,从来不曾因为精神骚动而有睡眠不安的现象,从来不曾
因为有什么羞耻与悲伤而睑上变色或者掉过眼泪。她甚至也
不追究为什么春光明媚的日子心头有些不由自主的冲动。她
只觉得自己软弱,天生是听命于人的,她等着出嫁而并没有
急于出嫁的欲望。凡是文学作品用描写情欲的方式灌输给人
的、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毒素,与她轻松快乐的幻想是完全无
缘的;她对于人生毫无认识,对社会上的危险茫无所知。亲
爱的孩子受的痛苦太少了,从来没机会试验她的勇气。总之,
她的天真可以使她毫不畏惧地踏到毒蛇堆里去,象某些画家
为无邪这个题目所拟想的画面一样。世界上再没一张睑比她
的更开朗更快乐的了。明明是意义很清楚的不大得体的问句,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会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我和她在一起跟兄妹一样。一年
终了,就在这所屋子的花园里,站在池子前面扔着面包屑喂
鱼,我和她说:
…你可愿意咱们俩结婚吗?嫁了我,你可以爱怎么就怎
么;换了别个男人,你可能受罪的。’
“我母亲正好走来,奥诺丽纳便说:‘妈妈,我跟奥克塔
夫说定了,将来我和他结婚……’
“我母亲回答:‘十七岁就结婚吗?……不,再等一年半;
倘若这期间你们俩情投意合,那么你们的出身、财产都相当,
这门亲事可以说把门第与感情兼顾到了。’
“等到我二十六岁,奥诺丽纳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结婚了。
我的父母都是前朝的老人;为了尊重他们,我们保存这所屋
子的本来面目,连家具都没更新,而我们住在这儿也和过去
一样象两个孩子。可是我出去应酬,带太太去见世面,认为
教导她是我的责任之一。到后来我才发觉,在我们那种情形
之下结合的婚姻原来藏着一个暗礁,多少的感情、谨慎、生
活,都是被这暗礁砸得粉碎的。丈夫变了教育家,成了老师;
而老师的戒尺迟早总会伤人,把爱情给摧残了;因为一个年
轻、美貌、安分、快乐的妻子,对于超过她天赋的优势的东
西,是受不了的。也许我有许多地方做错了。也许在夫妇生
活最难处理的初期,我说话盛气凌人。也许是相反,我犯了
另外一种错误,太信任那个纯朴的天性,没监督伯爵夫人,以
为她决不会反抗的。唉,不论在政治方面,在夫妇生活方面,
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那些帝国的崩溃与个人的苦难,到底是
由于太信任呢还是由于太严厉。说不定在奥诺丽纳心中,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丈夫还没有侍合她少女的梦想。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怎么
能知道自己违反了人生哪几条规律呢?……”
伯爵象一个认真的解剖学家,对于同事们找不出原因的
一种病竭力想找出原因来;他责备自己的话,我只记得一个
大概;但那种宽大的精神,我觉得和耶稣基督救渡犯奸妇人
的精神不相上下。
伯爵停了一会又说:“我父亲死了几个月,母亲也跟着去
世;又过了一年半,终于临到那可怕的一晚,我出乎意料地
拿到奥诺丽纳的告别信。她受了什么幻象诱惑呢?是肉欲吗?
是同情人家的患难呢,还是被天才催眠了?这两种力量究竟
是哪一种把她突然之间勾摄去的,或是把她逐渐拖下去的?当
时我不愿意追究。那一下打击真是太残酷了,一个月之间我
象痴呆了一样。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知道原因为妙;
而且奥诺丽纳所遭受的不幸,使我对这些事情只嫌懂得太多。
至此为止,莫里斯,一切都很平淡;可是我再加上一句话,情
形就不同了:那就是我爱着奥诺丽纳,始终疼着她!从被遗
弃的那一天起,我就靠回忆过活,把昔日的欢娱一桩一桩回
想起来,而那些欢娱在奥诺丽纳是一定不感兴趣的。”
他看我眼睛里有些诧异的表情,便接着说:“噢!别把我
当作英雄,也别把我看作那么侵,象帝政时代的一个上校说
的,不去找点儿消遣。可是,莫里斯,也许那时我太年轻,或
者是太痴情了,全世界我竞找不到第二个女人。经过内心剧
烈的斗争,我终于想让自己麻醉一下了;身边揣着钱,已经
到了对妻子不忠实的门口:不料我心中的奥诺丽纳,好比一
座雪白的雕像一般突然站在我面前。那种细腻滑润的皮肤,连
人间喜剧第三卷
血的流动和神经的震颤都看得出来;那张纯朴的睑,在出事
的前一天,和我对她说‘你可愿意我们俩结婚吗?’的时候同
样的天真;那股跟德行一样芬芳的天国的香味;还有她眼睛
的光彩,举动的妩媚:这些都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马上溜
了,仿佛一个盗墓的人,看到死者的灵魂从坟墓中活生生地
走了出来。
“在内阁会议上,在法院里,在夜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
奥诺丽纳,甚至要拿出全部的毅力才能集中精神,注意我所
作的事、所说的话。你瞧,我的工作骨子里是这么回事。我
对她,并不比一个父亲看到心疼的儿子因为粗心大意而陷入
危险的时候更气恼。我明白我把太太当作一首诗,因为自己
欣赏到如醉苦狂的程度,便以为对方也有同样的快感。啊!莫
里斯,盲目的爱情是丈夫的过失,可能促成妻子犯各式各样
罪恶!我把这孩子当作孩子一般疼着,让她的精力闲着不用;
也许她心中的爱还没觉醒,我已经用我的爱情惹她厌倦了。她
太年轻,没看出妻子对丈夫的忠诚是发挥母性的第一步,却
把婚后第一关就当作整个的人生;于是这倔强的孩子私下诅
咒人生,也许为了矜持而不敢在我面前诉苦。在这样一个残
酷的局面之下,遇到一个使她大为激动的男人,她便无法抵
抗了。而我这个被认为极有眼光的法官,心肠好而头脑老是
不得空闲的人,对于无人理解的女子心理的规律,领会得太
迟了,直到自己的屋子着了火才在火光底下看出来。那时我
按照法律,把我的良心作为法庭;因为以法律来说,丈夫在
家里等于一个法官:结果我赦免了妻子,判决我自己有罪。但
这样以后,我的爱情竞变成了一种痴情,正如在某些老年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身上发作的,那种没骨气的、死而无怨的痴情。现在我对于
不在眼前的奥诺丽纳,仿佛一个人在六十岁上爱了一个非到
手不可的女子,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而且我觉得自己的精力
并不亚于青年人。老头儿的大胆,青年人的谨慎,我兼而有
之。朋友,要知道社会对于夫妇之间这种可怕的局面,只有
冷嘲热讽的分儿。情人被遗弃,社会是可怜他的;丈夫被遗
弃,社会只认为他无用。凡是经过教堂与市政府的仪式得来
的女人,丈夫要保持不住,就非受人讪笑不可。所以我决不
能声张。赛里齐是幸福的。他因为宽宏大量,还能见到太太,
加以庇护,加以保卫,又因为他是疼爱她的,所以能体会到
极度的快乐,象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怕给人笑话的
大施主:他越受人家取笑,越象父亲溺爱儿女一般得意。
…我为了顾全太太,才顶着丈夫的名义!’赛里齐有一
天从内阁会议出来和我这样说。
“可是我啊,我什么都没有,连给人讪笑而我表示不怕的
机会都没有!我只靠着没有养料的爱情支撑!对一个上流社
会的女子,我没有一句话可说。看到娼妓,我又避之惟恐不
及!我是被法术禁锢而不得不守贞的!要没有宗教信仰,我
早自杀了。我向工作挑战,没头没脑地埋在里面,可是工作
压不倒我,结果只是浑身滚热,心里火辣辣的,再也睡不着
觉……”
这个口才那么高明的人说的话,我也不能尽记;但他的
热情使他的口才比着法庭上的雄辩更高一级,我听了竞象他
一样睑上淌满了眼泪。他歇了一会,我们俩都抹了抹眼睛,然
后他又揭穿另外一些秘密。那时我是怎么样的感觉,请你们
人间喜剧第三卷
想想吧。
“以上说的是我内心的活剧,可不是此刻在巴黎演出的看
得见的活剧。内心的悲剧,谁也不会感到兴趣。我知道这一
点。象你这样和我一同流泪的人,将来也能体会到一个人没
法把别人的痛苦移在自己心中,或是移在自己的皮肤上。我
们的痛苦只有自己能衡量。便是你吧,你所了解的我的痛苦,
也不过凭一种极渺茫的推断。我把无可奈何的相思的苦闷发
泄一下的举动,你怎么能看到呢?例如我常常端详着一帧小
型画像,觉得她的脑门,她的嘴角的笑容,睑的轮廓,白哲
的皮肤,都跟真人一样,我把它们亲着吻着;鬈曲的黑头发,
几乎能让我在鼻子里闻到它的香味,拿在手里拈弄。有时候
我忽然觉得有了希望,纵身跳起来;有时候失望的痛苦对我
好比万箭钻心;有时候我在巴黎踩着泥浆乱跑,想用疲劳来
镇压心中的烦躁;这种种情形,你可曾撞见过吗?我的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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