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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08 巴尔扎克(法)
丈。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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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的文文
利利哀利利
大大里大大
意意莫意意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女子长得好看的时候,简直是全意大利最有气派的美女。为
了朱利安·梅迪契墓上的雕塑,米开朗琪罗是到热那亚来挑
选模特儿的。因为这个缘故,《日》与《夜》那几个女像的胸
部特别膨大;许多批评家认为夸张,其实是利古里亚Ⅲ女人
的特征。今日之下,热那亚的美人只有到戴mezzaro吲的妇女
中寻访,正如在威尼斯只能在戴fazziol一的妇女中发见。这
是衰老的民族共同的现象。高雅的舆型只出现在平民阶级,好
象城市遭了大火,名贵的徽章都给埋在灰烬底下了。但奥诺
里娜在财产方面已经是一个例外,以贵族气派的美貌而论又
是一个例外。读者不妨想象一下:假定米开朗琪罗放在《思
想家》下面的《夜》圳,披上了现代的衣衫,秀美的长发盘在
皮肤略带棕色的、庄严的头上,惘然出神的眼中燃着火焰,丰
满的胸部裹着披肩,身上穿着白地绣花的长袍;假定这雕像
撑起身子坐着,交叉着手臂,象有名的女演员乔治小姐⑨一
样的姿态,那么领事太太的形象就如在目前了。站在她身旁
①利古里亚省即热那亚隶属的省份。
②意大利文:美纱罗(一种盖住头部和肩部的用花边或丝绸制成的披肩)。
③意大利文:法齐奥里(一种很大的包头巾)。
④米开朗琪罗为朱利安·梅迪契及洛朗查·梅迪契的坟墓所作的雕像,上
面居中各为一巨型的男像:一个象征朱利安,一个象征洛朗查,象征洛
朗查的即美术史上享有盛誉的《思想家》。每一巨像之下各有雕像二座
(男女各二),题作:《晨》、《暮》、《日》、《夜》,身体均为斜倚半睡的姿
势。但《思想家》像下之女像代表《晨》,朱利安下面之女像方代表
《夜》;巴尔扎克误记,致谓“《思想家》下面的《夜》”。
⑤乔治小姐,法兰西剧院著名悲剧演员,玛格丽特 约瑟芬·维梅尔
(1787 1867)的艺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是一个六岁的男孩子,长相的漂亮正侍合做母亲的愿望;坐
在她膝上的是一个四岁的女儿,其美丽正好和雕塑家大卫为
装饰一个坟墓而竭力寻访的儿童舆型一模一样。
卡米叶·莫潘暗中注意着这一对夫妇。她觉得领事有了
美满的幸福,不应该再有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
虽然夫妻俩那天教人看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快乐家庭的景
象,卡米叶却始终不了解:这男人明明是她认识的人中最优
秀的一个,出入于巴黎的沙龙,有岁入十余万法郎的家产,为
什么只在热那亚当一个总领事?另一方面,凭着女人象《查
第格》故事中那个明哲的阿拉伯人Ⅲ一样的聪明,卡米叶在
许多小地方看出丈夫对妻子的感情的确很忠实。没有问题,这
两个出众的人物可以白头偕老,相爱无间。但看着总领事莫
测高深的态度,和不下于英国人、野蛮人、东方人和老外交
家的镇静,卡米叶不由得在肚里左思右想:——“怎么回事
呢?”——“噢,没有什么!”
一牵涉文学,大家就谈到文坛上的老题目:女人的失节。
他们的意见不久归结到两点:女人的失节究竟错在女人还是
错在男人?在座的大使夫人、领事夫人、德·图希小姐,这
三位公认为白璧无瑕的太太把女人批判得很严。几个男的却
竭力向三位优秀的女性证明,说女人失足以后还可能有她的
德性。
①伏尔泰的哲理小说《查第格》中提到一阿拉伯人,叫做赛多克,在市场
上买到查第格作奴隶,不久发见他识见卓越,即以友人相待,事事谘询,
故经营之商业获利甚丰。
人间喜剧第三卷
莱翁·德·洛拉说道:“咱们这种捉迷藏式的游戏,玩到
什么时候为止呢?”
领事对他的太太说:“cara vit∥,你打发孩子去睡觉
吧;叫吉娜把我放在布勒家具上的小公事包给拿来。”
领事太太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这证明她很爱丈夫,因
为她的法文程度已经能懂得他的意思等于要她走开。
然后领事说道:“让我给大家讲一个我自己还在里头当一
个角色的故事,你们听完了再讨论吧。拿着解剖刀空划一阵
是没意思的。要解剖,就得有个尸体。”
于是在场的人坐下来预备听了,尤其因为各人的话已经
说得相当多,快要兴尽,正是讲故事的人应当挑选的时间。以
下便是总领事口述的话:——
我二十二岁上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我的七十二岁的
舅舅洛罗神甫,认为需要替我找个后台,安排一个前程了。这
位好人即使不是圣者,至少把每个新年都看作上帝的恩赏。不
必说,太子的忏悔师要安插一个亲手培植的年轻人,他妹妹
的独生子,真是太容易了。因此一八二四年年底,这位年高
德劭的老人有天特意到我房间里来找我。那时他在巴黎勃朗
芒托教堂已经当了五年本堂神甫,我住的就是他教士私宅
中的一间屋子。他和我说:
“孩子,你换换衣服,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找你到家
里去当秘书。要是我没看错,将来上帝召我回去的时候,那
位先生可以代我照顾你。我的弥撒祭到九点完场,还有三刻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钟的时间,尽够你收拾了。”
“啊!舅舅,我在这个房间里过了四年多愉快的日子,难
道要我离开了吗?……”
“我身后没什么东西传给你呀,”他回答。
“你的名字和你的功德永久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我还不沾
光吗?”
他微微一笑,说道:“别提这种遗产。你对人生还阅历不
够,不知道这种性质的遗产是最难兑现的,不比我今天要带
你去见的……●说到这里,领事停下来加两句说明:我只能
用我保护人受洗的名字称呼他,把他叫做奥克塔夫伯爵。)
……不比我今天要带你去见的奥克塔夫伯爵,只要你能讨这
位廉洁的政治家喜欢——这我相信你一定办得至『卜 ,倒真
正能庇护你,等于我给了你一份家私。本来嘛,要不是你父
亲的破产和你妈妈的故世象晴天霹雳一般把我搅昏了,我也
很可能替你积一笔钱的。”
“你是伯爵的忏悔师吗?”
“嘿!要是这样,我还能把你荐去吗?在忏悔室里听来的
秘密,世界上有哪个教士敢利用?不,你是由掌玺大臣保举
的。亲爱的莫里斯,你住在他家里等于住在一个父亲家里。伯
爵给你两千四百法郎年薪,供给住宿,外加一千二的伙食津
贴:他既不能和你一桌吃饭,也不愿意为你另开一桌,把你
交给仆人照管。我知道了奥克塔夫伯爵的秘书决不是高等用
人的性质,才代你接受下来。你工作一定很忙,因为伯爵自
己便是工作极紧张的;但经过了那番训练,你将来无论什么
高级的职务都能胜任了。谨慎机密一类的话,我想也用不着
人间喜剧第三卷
再嘱咐你,那是预备进政界的人最重要的条件。”
你们想,我当时心里多么好奇。奥克塔夫伯爵是最高的
司法大员之一,又得到太子的王妃信任,那时刚好由于她的
力量,发表为国务大臣。他的生活,和诸位大概都认识的赛
里齐伯爵的差不多,可是更深藏,因为他住在沼泽区佩延讷
街,几乎从来不招待宾客。由于持续不断的工作,日子过得
象憎侣一般朴素,他的私生活是外边不知道的。现在我先把
我的地位简单地描写一下。
我是十八岁念完中学的;道貌岸然的圣路易中学校长,受
我舅舅的嘱托,等于做了我的监护人。离开中学的时候,我
的纯洁不下于一个从圣絮尔皮斯神学院出来的、信心极坚的
学生。母亲临终要舅舅答应决不让我当教士,但我好象准备
进教会的青年一样虔诚。我一出中学,洛罗神甫就把我安置
在他的私宅内,教我念法律。为了获得所有的学位,必须念
满四年大学;那四年我非常用功,特别在枯索的法学园地之
外。住在校长家里的中学时代不大能接触文学,这时便急于
苏解一下我的饥渴:一朝念了几本近代名著,跟着把前几个
世纪的代表作都念了。我对戏剧入了迷,有个很长的时期天
天上剧院,虽则舅舅每月只给一百法郎零用。老人家手头这
么紧,多半是由于怜惜穷人,大量施舍的缘故;结果正好限
制青年人的欲望,使它适可而止。我到伯爵家去就职的时候,
固然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青年,但我难得的几次偷闲,我都
觉得是天大的罪过。舅舅为人好得象天使一样,我真怕使他
伤心,所以那四年从来没有在外边过夜。他老人家直要等我
回去了才睡觉。这种慈母一般的关切,比青年人在家教极严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家庭中受到的教训与责备,倒反更能够约束我。
当时我还没见识过组成巴黎社会的不同的阶级,所知道
的良家妇女与资产阶级女子,只限于在散步的时候或是戏院
里见过,并且还是从正厅里远望的。倘若有人对我说:“等会
儿你可以见到卡那利,或是卡米叶·莫潘,”我头里肚子里都
会象火烧一样的发热。在我心目中,名人的说话、走路、吃
饭,都跟平常人两样。青年人的脑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天方
夜谭》式的神话!……他先要虚构了多少神灯Ⅲ以后,才明
白真正的神灯不是靠偶然,便是靠苦功,或是靠天才。这种
由于精神兴奋而来的梦想,在某些人是时间很短的,但我始
终保存着。那个时代我夜里入睡的当口不是做了托斯卡讷大
公爵,便是成了百万富翁;不是有个公主爱我,就是自己享
了大名。
所以在奥克塔夫伯爵那儿有个职位,一年有二千多法郎
进款,对于我就是开始过独立生活。我觉得从此有希望踏进
社会,追求我最急切的梦想,——找一个女子做后台,不让
我走入危险的路;那种危险的路是一般二十二岁左右的青年,
无论怎么安分怎么有教养,在巴黎都是容易走上的。我开始
惴惴不安,对自己害怕了。便是我下过苦功的法律知识,也
不一定每次都能把那些可怕的妄想压下去。是的,有时我胡
思乱想,假定过着舞台生活,自命为可能成为一个大演员,做
着声名盖世、艳福无穷的美梦,完全不知道令人失望的内
①《神灯》为《天方夜谭》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主人公阿拉丁靠神灯成为
巨富。
人间喜剧第三卷
幕;——那当然是到处一样的,人生每一个舞台都有它的内
幕。有几次我跑到外边去,中心如焚,恨不得到巴黎城中去
探奇猎艳,碰上一个美女,跟她到门口,刺探她,写信给她,
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她,用爱情的力量征服她。
我的舅舅,——这个心肠极慈善的人,这个七十岁的老
孩子,和上帝一样聪明,和天才一样幼稚,大概也猜到了我
心中的骚动,因为他每次感到拴我的那根绳子过紧,眼看就
要绷断的时候,一定会对我说:“得了吧,莫里斯,你也是个
可怜人!给你二十法郎玩儿去吧,你又不是教士!”倘若你们
看到使他的灰色眼睛发亮的那种嶙火,把可爱的嘴唇往两边
扯开去的那副笑容,挂在他象使徒一般丑陋而庄严的睑上的、
那种令人疼爱的表情,你们就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只能
把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当作母亲一般拥抱,来代替我的回
答。
到佩廷讷街去的路上,舅舅对我说:“奥克塔夫只会把你
当作朋友,决不当作下属;但他是多疑的,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很谨慎的。必须日子久了,才能赢得这位政治家的友谊;因
为他虽则眼光犀利,看人看得很多,也受了你前任的骗,险
些儿吃亏。你听了这话就知道在他手下应当怎么行事了。”
到了一所前有院子,后有花园,规模和卡尔纳瓦莱府第Ⅲ
一样大的屋子前面,我们在一扇其大无比的门上敲了几下,敲
出来的声音好象散在旷野里。舅舅向一个穿号衣的老门房说
①卡尔纳瓦莱为巴黎有名的府第,建于十六世纪,现为巴黎市公产,改为
博物馆。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明来意,我却望了望院子,一眼之间把什么都瞧见了:地下
的石板被野草遮掉了,极有格局的建筑物装饰很多,黝黑的
墙高头长着草木,赛似小小的花坛,屋顶的高度跟杜伊勒里
宫的相仿。楼上的游廊,柱子已经剥落。从一个巍峨的拱门
中,我瞥见里侧另外有个院子;那是连门都在腐烂的下房。一
个老马夫在里头擦一辆旧车。看他懒洋洋的神气,可以断定
当年牲口众多,极有气派的马房,如今至多只剩一两匹马了。
正对院子的门面,建筑十分壮丽,但气象萧索,好似派作机
关用的政府的公产或是王上的私产。正当我跟舅舅俩从门房
(门房高头还留着请向门房接洽几个字)走向台阶的时候,听
见一声铃响,阶沿上跑出一个听差,穿的号衣很象法兰西剧
院中的拉勃朗希Ⅲ穿的。由于平日宾客稀少,听差一边打开
一扇嵌着小玻璃的门,一边还在披上褂子。门的两旁各有一
盏露天的灯,把墙壁熏了许多象星一样的黑点。列柱成行的
走廊,言丽不亚于凡尔赛宫中的,它让你看到一座将来不会
再造的那种楼梯,占的地盘跟现在新盖的整幢屋子一样大,宽
度可以让八个人并列着走;石级冷冰冰的,象坟墓里的阶梯,
高大的穹窿传出我们脚步的回声,似乎进了一所大教堂。铁
栏杆是亨利三世吲时代的镂刻艺术家匠心独运的结晶品,大
可饱人眼福。我们仿佛肩上披了一件冰冷的大氅,走过穿堂,
走过一连串不铺地毯的客厅,里头摆着精雅的,有资格搬到
①拉勃朗希,十七、十八世纪法国喜剧中常见的仆人名。
②亨利三世(1551 1589),法国国王,于一五七四年登基,一五八九年被
一多明我会派僧侣所刺死。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古董店去的古式家具。最后我们到了与正屋成直角的楼厅部
分,走进一间宽敞的书房,窗子都朝着大花园。
进入第一间穿堂的时候,带我们上楼的听差已经把我们
交给另一个拉勃朗希Ⅲ。一到书房门口,仆人就通报道:
“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和他的外甥德·奥斯塔先生!”
奥克塔夫伯爵穿着长裤,灰色法兰绒上衣,从一张其大
无比的书桌后面站起来,走向壁炉架,一边向我做手势让坐,
一边去跟我舅舅握手,嘴里说着:
“我虽然属于圣保罗教区,也常常听人提起勃朗芒托的
本堂神甫。今天真是幸会了。”
我舅舅回答:“阁下真是太好了。我把我独一无二的亲属
带了来。倘若我自以为给阁下送一件礼物,同时却也替我外
甥找了一个象父亲一般的保护人。”
“神甫,这一点决无问题,只要令甥和我经过相当时间,
双方都觉得能相处的话。”接着他问我:
“您的名字是?……”
“莫里斯。”
“他是法学博士,”舅舅补上一句。
“好极了,好极了,”伯爵说着,把我从头看到脚,“神甫,
先是为了令甥,其次为了我,希望您赏光每星期一到这儿来
吃晚饭。没有外客,等于咱们的家庭晚会。”
舅舅和伯爵开始用政治观点谈论宗教问题,慈善事业,消
弭罪案的问题;我趁此机会把我的命运所系的人物从从容容
①指另一个穿同样号衣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打量了一番。
伯爵是中等身材,穿的衣服使我看不出他的肥瘦,但我
觉得是偏于清瘦干枯的。陷下去的睑,皮肤很粗。五官清秀,
微嫌太大的嘴巴兼有慈爱与嘲弄的表情。脑门或许太宽了些,
长得象疯子一般使人害怕,尤其因为它和下半个睑成为强烈
的对比。下巴很小,和下嘴唇离得很近。一双青绿色的眼睛
又聪明又精神,跟我以后见到而且很欣赏的塔莱朗亲王的一
般无二,并和亲王一样能把眼神收敛,变得无精打采;这双
眼使他那张不是苍白而是发黄的睑更显得奇陉。这皮色似乎
暗示他性子暴躁,心中藏着剧烈的感情。已经带些银色的头
发,梳理得很仔细,把头顶盖满了一道白一道黑的颜色。英
国小说家刘易斯Ⅲ曾经模仿《黑衣修士的告解座》中的施多
尼吲描写过一个修道士;在我看来,施多尼仍比刘易斯笔下
的修道士要高明。要不是伯爵的头发梳得那么有模有样,他
就跟那个骇人听闻的修道士完全相象了。因为清早就得上法
院办公,伯爵已经剃好胡子。一对有罩子的四根插头的烛台,
分摆在书桌两头,蜡烛还点着,说明那位司法大员天没亮就
起床了。他打铃叫仆人的时候,我看到他一双手又白又好看,
象女人的一样……
领事说到这里又插了几句话:“诸位,我讲这故事,不
①刘易斯(1775 1818),英国作家,作品多为恐怖小说。
②《黑衣修士的告解座》是专写恐怖小说的英国作家拉德克利夫太太
(1764 1 823)的小说。事实上,此书的出版在刘易斯的《修道士》之后,
所以巴尔扎克的模仿之说并不可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得不把这个人物的职务与头衔改动一下,但仍相当于他实际
上的地位。身分,官阶,财产,享用,生活方式,全部真实;
可是我既不愿意对不住我的恩主,也不愿意违反我代人保守
秘密的习惯。”)
领事停了一会,又往下说了。——
以社会地位论,我在伯爵前面好比虫蚁之于老鹰;但我
并没那个心理,只觉得一看见他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
在我可弄明白了。天才的艺术家……(领事向大使、女作家
和两位巴黎人很殷勤地欠了欠身)、名副其实的政治家、诗人、
统率队伍的将军、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
们的本色就使你觉得和他们平等。诸位在思想上都高人一等。
(领事特意对着在座的宾客说),也许已经注意到,社会所造
成的心理方面的距离,往往能够由感情来缩短。倘若我们在
思想上不如你们,我们可以在忠诚不二的友谊方面和你们并
肩。以心的温度来说,——原谅我用这种名词,——我觉得
跟我的保护人离得这么近,正如我和他的身分离得那么远。总
之,我们的心明亮得很,能预感到别人的痛苦、悲伤、快乐、
责备、仇恨。等到发现伯爵的睑也有我早已在舅舅睑上注意
到的表情,我就隐隐觉得那是胸中藏着一团神秘的征象。道
德的实践、良心的平安、思想的纯洁,把我舅舅的相貌从极
丑变为极美。在伯爵睑上,我却看到相反的变化:一眼望去,
我以为他有五十五岁;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总觉得在那副因
悲喊而冷苦冰霜的面容之下,在呕尽心血的疲劳之下,在失
意的感情所表现的郁闷气色之下,还藏着青年人的朝气。听
我舅舅说到某句话,伯爵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象长春花一般
人间喜剧第三卷
清朗,堆起一副表示叹赏的笑容,于是我看出他的真实年龄
不过四十岁。这些念头,我并非当时就有,而是以后把那次
会面的经过回想之下,分析出来的。
听差托着盘,端着主人的早餐进来了。
伯爵说:“我不是要早点;也罢,放在这儿;你先陪德·
奥斯塔先生去瞧瞧他的房间。”
我跟着听差出去;他带我去看几间雅致的屋子:正房套
房,一应俱全;顶上是个平台,里侧是正房的院子,另一边
是下房,底下是从厨房通往大楼梯的走廊。回到伯爵书房,刚
要开门进去,我听见舅舅正在对我下这样的评语:
“他可能犯错误,因为他感情很重;无伤大雅的过失,我
们都免不了;但他没有一点劣根性。”
伯爵很亲热地把我瞅了一眼,问:“怎么样?您喜欢那地
方吗?这里空房间很多,您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另外拨几间
屋子。”
我回答说:“在舅舅那儿,我只住一间屋呢。”
“那么您今晚就可以安顿下来,你们学生的行李,一辆街
车就能对付了吧?今晚上咱们三人一块儿吃饭。”
他说着,望了望我的舅舅。
和伯爵的书房相连的有一间规模宏伟的藏书室。他带我
们进去,又给我看到另外一个小巧玲珑的套房,挂满了画,从
前大概是个静修的地方。
他说:“这便是您的小书房了;您需要和我一同工作的时
候就待在这里;放心,我不会用链子把您拴着的。”
于是他详细告诉我该做的工作是什么性质,要占据多少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时间。我一边听一边觉得他真是个伟大的政治导师。
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工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和物,把
我的职务研究清楚,对伯爵的举止态度逐渐适应。一个当秘
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
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比
夫妇的结合可以说又过之,又不及。三个月中间,我跟奥克
塔夫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地发现伯爵只有三十
七岁。他那种生活表面上的安静,洁身自好的操守,并不完
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这个被一般熟悉
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
作、彬彬有礼的举止、和蔼可亲的面具、极象心绪安定而很
容易瞒过人的隐忍态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平时我
们走在森林里,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
窿还是大块的石头;同样,用礼貌遮盖的自私,和被灾难挖
成的地下隧道,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盘
踞这个伟大心灵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个在社
会上负有责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动,有业绩。因此他虽
然抱着隐痛,仍旧走着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象
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伤,惨痛的失望,并
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复信仰的荒土;这勇敢的政治家是
虔诚的,但毫无炫耀的意思;他到圣保罗教堂参加的弥撒,是
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朋友之
中,宫廷之中,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他的
崇拜上帝,象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所以
我后来发现,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人;他们因为度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便用讥讽与轻蔑
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
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
或是热血奔腾地继续奋斗,用幻象作兴奋剂的人;他是从全
面看社会的,不受信仰的束缚,肯听别人的怨叹,不轻信感
情,尤其不轻信忠诚;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对人间一
切都能同情,都能赏识,不是逞一时的热情,而是出之以默
默无声的态度,深思的态度,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
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一个天主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雷德Ⅲ,
抱着信仰面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
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
我从他的生活表象上发现了许多难以理解的事。他往往
在我眼前隐没,但并非象旅行者一般随着地形低陷而失去影
踪,而是象被人追捕的狙击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个藏身
之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常常在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外出,
也不瞒着我,因为他一边把工作交给我,一边说:“替我接下
去吧。”这位忙于政治家、大法官、演说家三重职务的人,酷
爱鲜花,我看了很喜欢;那是心胸高洁的表现,也差不多是
一切风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园子和书房里摆满了珍奇的花草,
但他永远拣枯萎的买来,也许是有心象征自己的命运!……
他本身便象那些快要凋谢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变质的香味,
又能给他一股异样的醉意。伯爵非常爱国,献身于公共事业
①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性格强悍的人物,他于绝
望中犯罪,精神痛苦达于极点,但至死无宗教信仰。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狂热很象一个人要借此忘掉另外一股热情;可是他浑身浸
在里头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对他还嫌不够;他心中常有一些
剧烈的斗争,爆发的时候不免进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
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愿,我也觉得他还是能够幸福的;
那么究竞有什么阻碍呢?是不是害着相思病呢?这是我想到
的一个问题。但在归结到一个这么简单而又这么可怕的问题
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处摸索过了。可见他无
论如何努力,仍掩盖不了内心的波动。在他严肃的姿态底下,
在法官那种沉默的态度底下,明明有股热情激荡,但被他用
那么大的力量镇压着,所以除了我这个与他共同生活的人,谁
也没疑心到这桩秘密。他的座右铭仿佛是:“痛苦就痛苦吧,
决不开一句口。”随处受到的敬重与钦佩,和他同样勤劳王事
的格朗维尔与赛里齐两位院长的友谊,对伯爵都毫无作用;或
者是他对他们讳莫如深,或者是他们早已明白底蕴。在众人
前面,他始终昂着头,不动声色,只有极少的时间才会露出
真面目,例如独自待在书房里,花园里,以为四下无人的时
候;那他就象孩子一样,不再以法官的身分遏止他的眼泪,而
有非常冲动的表现了;那种情形倘若用恶意去解释,很可能
损害他识见卓越的政治家声誉的。
等到我把这些情形肯定以后,奥克塔夫伯爵在我心中便
成了个问题,而且象所有的问题一样有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同
时我对他的关切也象关切我自己的父亲一般了。为了尊敬而
不敢表示出来的好奇心,你们能理解吗?……他没有野心,但
506 人间喜剧第三卷
象皮特Ⅲ一样从十八岁起就致力于经世治国之学,成为渊博
的学者;他是法官,精通国际法、参政法、民法、刑法,既
不用怕受人欺侮,也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误;他又是思想深刻
的立法大员,态度严肃的作家,热心宗教的独身者,他的生
活就足以证明他没有一点可批评的地方:这样一个人物究竟
是被什么灾难压倒的呢?便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受到上帝的
惩罚,也不及他所受的痛苦那么严酷:悲伤把他睡眠的时间
剥夺了一半,一天只睡四小时!其余的时间,他表面上很安
静、用功,没有声音,没有怨叹,但我常常撞见他搁着笔,把
手支着头,眼睛象两颗固定的星星,间或还有泪湿的痕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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