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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01 巴尔扎克(法)
我的一个朋友,索回她给他的信,她那副傲慢无礼而又无比
威严、满腔怒火而又不动声色的神气,还有那副野人的架势,
后来我再也没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了……玛丽,你不舒服吗?”
“不是,是炉火生得太旺了。”
伯爵夫人在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躺下。突然,炉火的
煎熬使她做出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倏地站起来,两腿打
着哆嗦,两臂抱在胸前,慢慢走到丈夫跟前,问他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不是那种想折磨我的人。要是我
有过错,你会瞧不起我,但不会折磨我的。”
“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呢,玛丽?”
“关于拿当呀!”
“你以为你爱他,其实你爱的是一个用漂亮词句做成的幻
影。”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都知道了。”
这句话犹如给玛丽当头一棒。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忘掉,就象什么也不知道一
样。”他说,“我的孩子,你已经掉进了深渊,必须把你拉上
来,我已考虑好了。你瞧。”说着,他从侧面口袋里拿出那封
担保书和施模克签的四张期票,玛丽一眼就认出了。旺德奈
斯把担保书和票据扔进了火里。
“可怜的玛丽,你知道三个月以后你会落到什么地步吗?
你会被执达吏带上法庭。别把头低下,别羞得无地自容,你
是被最美好的感情迷住了眼睛,你和诗调了一降情,而不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和一个男人。所有的女^、——所有的,你听见吗,玛丽?——
处在你的地位都会被诱惑。我们男人在二十岁以前就已干过
千百桩蠢事,如果要求你们一辈子不干一件轻率的事,那不
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上帝不会允许我以胜利者自居,或是用
怜悯把你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天你已经表示绝对不要这种怜
悯了。也许,拿当在给你写信时是真心诚意的,自杀时也是
真心诚意的,晚上回到佛洛丽纳身边时还是真心诚意的。我
们男人不及你们高尚。我此刻不是替自己讲话,而是替你讲
话。我是能原谅你的,然而社会不能。它容不得一个出了事
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它不能容许一个女人既享有十全十美
的幸福,又享有名誉和声望。这是否公正,我也说不上。我
只知道社会是残酷的。也许社会的整体比孤立的个人更忌妒。
一个小偷,坐在剧院观众席上时可以为台上纯洁无辜者的胜
利鼓掌,一出剧院却去偷纯洁无辜者的首饰。社会是不肯平
息它制造出来的罪恶的,它给手段高明的骗子颁发勋章,对
默默无闻、忠心耿耿的人却不给一点奖赏。我了解并亲眼目
瞎过这些事。即使我无力改造社会,至少我能够保护你不被
你自己毁掉。你遇到的是一个只能给你带来不幸的男人,而
不是那种圣洁的、我们应为之作出牺牲的爱情,那种爱情是
可以被人谅解的。也许,我的过错在于没有把你的生活安排
得丰富多采些,没有让你在享受过宁静的幸福以后也去尝尝
沸腾的生活和旅游、玩乐的滋味。另外,我猜想,你是在某
些忌妒你的女人怂恿下去接近一位名人的。杜德莱勋爵夫人、
埃斯巴夫人、德·玛奈维尔夫人和我的嫂夫人爱米莉都在里
面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曾经提醒过你要防备这些女人,她们
人间喜剧第三卷
引你对私情产生好奇,主要是为了伤我的心,其次才是想把
你投入一场感情的风暴之中,但愿这场风暴只在你头上隆隆
而过,没有伤到你。”
听了这番充满善意的话语,伯爵夫人百感交集,对费利
克斯更是无比钦佩。高尚自尊的人一下子就能领会别人对他
的爱护体贴。感情方面的知分寸、识好歹,与仪态举止风度
一样,都是天生的。旺德奈斯在一个有过失的女人面前自谦
自责,为的是不想看到她睑红,这种殷勤而又不失其高贵的
态度,伯爵夫人很是感佩。她发疯似的飞快往外跑,可是想
到她的举动可能使丈夫担心,便又跑回来说了声“等一等”,
就又不见了。
让她自己下台阶的办法,是费利克斯精心设计的。他的
聪明机智立即得到了报偿:妻子把拿当写给她的所有信件都
拿来交给了他。
“审判我吧!”她说,一面跪了下来。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你忍心审判他吗?”他回答,
一面接过信,扔到火里。他知道,要是他读了这些信,往后
妻子是不会原谅他的。玛丽伏在丈夫的膝上哭了起来。伯爵
托起她的头问道:
“你写给他的信在哪里呢?”
玛丽本来感到睑上热得难受,被他这一问,顿时觉得从
头到脚都凉了。
“那些信,我会设法让佛洛丽纳亲手还给你的,这样,你
就不会怀疑你丈夫在污蔑那个你认为值得你爱的人了。”
“如果我问他要,他有什么理由不还给我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要是他不肯还呢?”
伯爵夫人低下了头。
“社会真叫我厌恶,”她说,“我再也不愿意在社会上露面
了;假如你宽恕我,我从此就离群索居,呆在你身边。”
“你还会感到烦闷的;再说,你要是突然离开社交界,人
家会怎么议论呢?这样吧,等开了春,我们到意大利旅行去,
在你有第二个孩子以前,我们要游遍欧洲。但是明天歌剧院
的舞会我们不能不去,这是我们取回你的信而又不影响名声
的唯一办法。而且,要是佛洛丽纳把信还给你,不正表明她
对拿当的权威吗?”
“我将亲眼看到这一切?”伯爵夫人惶恐地问。
“是的,后天早晨。”
次日午夜时分,在歌剧院舞会上,拿当手挽着一个颇有
点英武气概的蒙面人,在剧院休息室溜达。转了两三国后,有
两个蒙面女子向他们走来。
“可怜的傻瓜,你要毁掉自己了,玛丽在这儿,而且看见
你了。”乔装成女子的旺德奈斯对拿当说。
“要是你愿意听,我可以把拿当瞒着你的秘密告诉你。你
就会知道,你对他的爱情遇到了危险。”伯爵夫人对佛洛丽纳
说,一面兀自发抖。
拿当猛地甩开佛洛丽纳的胳臂去跟踪伯爵,眼看着他混
进人群不见了。这边佛洛丽纳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下,伯爵夫
人带她坐到旺德奈斯身边一张长凳上。伯爵为了保护他妻子,
早已回到这儿来了。
“喂,把事情谈清楚吧!”佛洛丽纳说,“要快点,别以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会在这儿坐很久。世界上谁也别想把我的拿当抢走,我靠
习惯势力牢牢拴住了他,习惯和爱情同样有力量。”
“首先我得问清楚,你是佛洛丽纳吗?”费利克斯用他本
来的声音问。
“好奇怪的问题!我是不是佛洛丽纳你都不知道,叫我怎
么相信你的话呢?你是在恶作剧吧?”
“你去问拿当吧,他正在找他的情妇呢,我就是要讲这个
情妇的事。你问问拿当,三天前他在哪儿过的夜!他背着你
用煤气自杀,我的姑娘,因为没钱用了。你对一个你声称很
爱的男人,就是这么个了解法吗?你让他身无分文,他只好
自杀,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自杀,是自暴自弃。自杀
未遂跟决斗未伤一点皮肉一样,都是滑稽可笑的。”
“你在瞎编,”佛洛丽纳说,“那天,他在我那儿吃的晚饭,
不过是太阳下山以后。可怜的小伙子给追得紧,躲一躲罢了。”
“你可以到槌球场大街的旅馆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曾经有
一个漂亮女人,把奄奄一息的拿当送到旅馆去过。他跟这个
女人来往已经一年了。你的情敌的信就藏在你家里,在你眼
皮底下。如果你想给拿当一个教训,我们三人不妨一起到你
家去,等把信拿到手,我就向你证明,你有办法使拿当不被
关进克利希监狱,如果你有这分好心的话。”
“你拿这一套去骗别人吧,可骗不了我佛洛丽纳,小兄弟。
我担保拿当不会爱上别的任何人。”
“你大概要说,近来拿当对你分外体贴吧?这恰恰证明他
爱上别人了。”
“他会爱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才不为这点小事犯
人间喜剧第三卷
愁呢!”
“那好吧,你要不要听他对你说,早晨他不送你回家了?”
“要是你能叫他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就把你带到我家去,
我们一起找情书,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难道他在我睡觉的
时候写的?”
“你呆在这儿瞧着。”费利克斯说。
他挽起妻子的胳臂,站在离佛洛丽纳两步远的地方。拿
当一直在休息室里走来走去,四处寻找那个蒙面人,就象一
条狗在寻找它的主人。不一会儿,他回到蒙面人跟他讲机密
话的地方。佛洛丽纳从他睑上看出他明明有心事,便在他面
前站定,一动不动,象块界石,并且用不容置辩的命令口吻
说:“不许你离开我,我自有理由。”
“我是玛丽!……”伯爵夫人遵照丈夫的主意,在拿当耳
边说,“这女人是谁?把她扔在这儿,到楼梯下面去等我。”
拿当急得没办法,使劲甩开佛洛丽纳的手臂,佛洛丽纳
虽然用力抓住他,但没料到他有这一着,只得松手。拿当即
刻消失在人群里了。
“刚刚我怎么跟你说的?”费利克斯在气得目瞪口呆的佛
洛丽纳耳边说,一面向她伸出胳臂。
“不管你是什么人,跟我来吧。你有车子吗?”
旺德奈斯没有回答,只急急忙忙拉着佛洛丽纳跑到柱廊
下约好的地点,和他妻子会合。旺德奈斯的马车夫飞快地驾
着车,不多一会儿就把三人送到了佛洛丽纳家。佛洛丽纳摘
下面具,愤怒得过不过气来。那副喷怒和醋劲十足的样子,煞
是动人,伯爵夫人见了不禁惊讶得浑身一颤。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旺德奈斯对佛洛丽纳说:“有一只文件夹,开夹子的钥匙
从来没交给你,信想必就放在那里面。”
“这下子我真觉得奇怪了,几天来有桩事一直叫我不放
心,你倒知情。”佛洛丽纳说,一面直奔书房去取文件夹。
旺德奈斯透过妻子戴的假面看出,她的睑变得煞白。佛
洛丽纳的房间向她披露了女演员和拿当之间的亲密关系,已
超过一个精神上的情妇所能忍受的程度。女人的眼光一瞬间
便能洞察这类事情的真相。伯爵夫人眼见他们两人的日用物
品混杂在一起,不能不相信丈夫告诉她的事是真的。这时佛
洛丽纳拿着文件夹回来了。
“怎么打开呢?”她说。
她叫人去把厨娘用的大菜刀拿来;贴身女仆拿来了刀,佛
洛丽纳接过来,在手中晃了晃,带着嘲讽的神气说:“杀鸡Ⅲ
就用这种刀。”
这句话叫伯爵夫人听了不寒而栗,比前一天她丈夫的警
告更使她明白,她差点滑进一个多么深的渊壑。
“我真侵!”佛洛丽纳说,“他的剃刀更好使。”
她拿来了拿当刚用过的剃刀,割开了皮夹的折缝,包破
了,玛丽的信掉了出来。佛洛丽纳随手拿起一封。
“啊,果然是一个正派女人写的!看来连一个拼写错误也
没有。”
旺德奈斯把信拿过来交给他妻子,玛丽把信摊在一张桌
子上查对了一下,看是不是所有的信都在那儿。
①双关语,法文俚语“鸡”也作“情书”解。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愿意拿信换这个吗?”旺德奈斯问佛洛丽纳,一面递
去一张四万法郎的期票。
“签这种证券不是愚蠢吗?……凭券取钱,”佛洛丽纳一
面看期票一面说。“哼,好啊!你喜欢伯爵夫人?我会给你的!
我在外酋拼死拼活给他挣钱,为了救他,我甚至不怕和讨厌
的证券经纪人打交道!瞧,男人就是这样:你为了他情愿遭
天罚,他反倒作践你!这笔账我是要和他算的。”
旺德奈斯夫人已带着信一溜烟走了。
“喂,漂亮的蒙面人,给我留下一封做证据,好叫他认罪
呀!”
“这是不可能的了,”旺德奈斯说。
“为什么?”
“这个蒙面人就是你原来的情敌。”
“啊!可是她总该向就道声谢呀,”佛洛丽纳叫道。
“谁叫你收下了四万法郎呢?”旺德奈斯说着施了个礼走
了。
尝过一次自杀的痛苦滋味以后还想再尝一次的年轻人是
极为少见的。当自杀不能使人摆脱生活时,它能使人打消自
寻短见的念头。拿当看见自己给施模克的期票到了佛洛丽纳
的手里,显而易见,她是从德·旺德奈斯伯爵那里得到的,这
一来,他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比他当初想摆脱的处境还要可
怕,然而他再也不想自杀了。他设法和伯爵夫人会见,好向
她解释自己对她怀着怎样的爱,这爱I青在他心中燃烧得比以
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可是,他们在社交界第一次重新碰面
时,伯爵夫人向他投去的眼光是那么威严而又充满鄙夷,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异于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拿当非常自
负,但是自那以后整个冬天,他再也没敢跟伯爵夫人讲话,甚
至没敢靠近她。
他对勃龙代敞开了心扉。话题涉及伯爵夫人时,他又谈
起洛尔和贝阿特丽克丝,并对下面这段优美的文字作了解释
和发挥,这段文字是当代最令人瞩目的一位诗人写的:
“理想之花,你有着蓝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你那缕缕
须根比仙女光亮的发辫还要纤细百倍,它深深扎在我的心田,
吮吸着最纯净的养分;啊,你这甜蜜的花,苦涩的花!拔掉
你,心就会流血,你那折断的花茎也会渗出一滴滴殷红的体
液!啊,可诅咒的花,她在我心中生长得多么快!”
“老兄,你唠叨什么呀,”勃龙代冲他说,“就算你有过这
么一朵美丽的花,可她根本不是理想的。我劝你别象盲人对
着空鸟巢唱歌,还是考虑洗心革面,归顺政府,规规矩矩过
日子吧。你的艺术家气质太浓,也太有才华,不能成为一个
政治家。你被那些不如你的人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以后
还会被人耍,不过该换个地方。”
“玛丽总不能阻止我爱她,”拿当说,“就要把她作为我的
贝阿特丽克丝。”
“老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后
来再也没见过她,否则她还能成为贝阿特丽克丝吗?若要把
一个女子作为我们崇拜的对象,就不应该看见她今天穿一件
短斗篷,明天穿一件袒胸露背的长裙,后天在大街上给她最
小的孩子买玩具,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佛洛丽纳,她一会
儿在通俗笑剧里是公爵夫人,一会儿在正剧里是资产阶级,在
人间喜剧第三卷
瑞士是黑奴、侯爵夫人、上校夫人、农妇,在秘鲁又成了太
阳神的童贞女(这是她作童贞女的唯一方式),当一个男人有
佛洛丽纳这样的情妇,我不知道他怎么还能冒险和上流社会
的女人谈情说爱。”
用证券交易上的术语来说,杜·蒂耶执行了拿当的财产,
拿当因为没钱还债,被迫放弃了他在报社的股份。在他们俩
竞选的选区,银行家当选了,而我们这位名人却连五票都没
得到。
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去意大利作了一次长时间的幸福
旅行,第二年冬天回到巴黎。这时,费利克斯对拿当其人所
作的一切预言都已得到应验:拿当听从勃龙代的劝告,正在
和当局谈判。至于他的个人事务更是一团糟,以致有一天,玛
丽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看见她往日的崇拜者衣着寒酸,手挽着
佛洛丽纳徒步而行。如果说在女人眼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
男人已是够丑陋的了,那么一个不再为她所爱的男人则更是
面目可憎,更何况他长着拿当那一副尊容呢。想到自己曾对
拉乌尔发生过兴趣,德·旺德奈斯夫人不禁一阵羞惭。即使
她尚未从非夫妇间的爱情中解脱出来,那么,此时伯爵与拿
当这个已不再为公众所赏识的人之间形成的对比,也会使她
觉得自己的丈夫比天使还要可爱了。
这位如此富于文思而又如此意志薄弱的野心家,最终还
是投降了,象一个庸庸碌碌的人那样安于一份清闲的差事。他
曾经支持过一切图谋瓦解政府的活动,如今却在某个部的荫
庇下过着平静的生活;荣誉勋位十字勋章从前是他开玩笑的
话题,现在点缀着他的上衣饰孔;过去他在某革命小报上批
人间喜剧第三卷
评政府的不惜代价、以求和平的政策,报纸编辑部就靠他那
些文章维持生活,如今,他却写文章赞颂这项政策;过去他
以圣西门主义的激烈词句抨击贵族院议员世袭制,现在他以
公理的权威为它辩护。这种前后矛盾的行径有其根源和依据,
那就是:在前几次政治动乱中与拿当持同样立场的人,现在
的政治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于雅尔迪
陆秉慧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献给达玛索·帕勒托侯爵先生①
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讲一个普通的真实故事,要让一对
年轻的情侣听了我的故事害怕得互相躲在对方怀里,就象两
个孩子在林边碰到一条蛇,吓得紧紧抱在一起那样。我开宗
明义向你们宣布了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哪怕这样做会减少故
事的吸引力,或使自己被看成一个妄自尊大的人。我曾在这
个可以说是很普通的悲剧里扮演过一个角色;如果这故事不
能引起你们的兴趣,那不仅得怪我自己,同时也得归咎于历
史事实本身。很多真实的事是极其乏味的。因此,善于从真
实中选择可以变得富有诗意的东西,这就表现出一半的才能
了。
一八一九年,我正从巴黎去穆兰吲。由于经济情况不佳,
我只能坐在公共马车的顶层上旅行。你们知道,英国人认为
马车顶层的位置最好。在旅途的最初阶段,我找到无数有力
①达玛索·帕勒托侯爵(1 8叫 1 862),热那亚学者,诗歌翻译家;革命家
马志尼之友。巴尔扎克于一八三八年与他结识。
②穆兰,法国阿列省省会。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理由,证明我们邻国人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一位看上去
比我稍稍富裕些的青年,出于兴趣,也爬了上来,挨着我在
长凳上坐下。对我的种种论据他都报以微微一笑,但并无讥
讽之意。我们两人年龄相仿,观点一致,又都喜爱野外的新
鲜空气,和那随着笨重的驿车向前滚动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
丰富多采的景色,此外还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磁铁般的吸力,
两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一种短暂的亲密友情。旅行者特别乐
于享受这种友情,因为他们知道,这种过眼云烟的友情很快
就会终止,而且对未来不会有任何约束。车行不到三十里,我
们已经在谈论女人和爱情了。话题当然是我们各自的情妇,不
过,在这种场合,所用的语言是谨慎含蓄的。我们都很年轻,
还处于喜欢半老徐娘的阶段,也就是说喜欢三十五到四十岁
的女人。啊,从蒙塔尔吉到另一个我已记不清地名的驿站之
间,若是有一位诗人在一旁听我们谈话,他大概能收集到不
少火热的言辞、迷人的肖像描写和甜蜜的知心话。而我们的
腼腆害噪、无声的叹息和羞怯的目光,又比言语更能表达我
们要说的内容,那种纯真的魅力,此后我再也寻觅不到了。大
概只有年轻人才能理解年轻人吧,我们俩在有关爱情的主要
观点上彼此非常一致。首先,我们提出这样的事实和原则,那
就是,世上没有比出生证更无意义的东西了;很多四十岁的
女人反而比某些二十岁的女人更年轻;归根结底,女人外表
显示的年龄才是她们的实际年龄。这一理论突破了爱情在年
龄上的限制,于是,我们真心诚意地在无边无际的爱情之海
中邀游起来。我们先把自己的情妇描绘成年轻、妩媚、痴情、
趣味高雅、聪明机灵的伯爵夫人,有着一双秀足,皮肤光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如缎,还散发着幽香,后来我们互相吐露了实情,他承认他
爱的某夫人三十八岁,我也坦白说自己爱着一个四十来岁的
女人。这样,我们发现两人在爱情方面是同道,便从一种模
糊的顾忌中解脱出来,彼此更加推心置腹了。各人都竭力表
明自己比对方更多情。一个说,自己有一次长途跋涉二百法
里,就为了和情妇会见一个钟头。另一个说,自己为了去赴
一次夜间幽会,险些被当成狼,给枪杀在一个牧牛场里。总
之,我们互相描述了各自的种种爱情狂热。如果说,回想过
去经历的危险是一种愉快,那么,追忆已经消逝的欢乐不也
有莫大的乐趣吗?这等于再一次享受啊!我们两人之间已无
所不谈:冒过的危险啦,体验过的大大小小的幸福啦等等。我
们甚至还开玩笑。我的朋友说,他的伯爵夫人为了博取他的
欢心,曾抽过一支雪茄;我说我的伯爵夫人为我煮巧克力,而
且没有一天不给我写信或来看我;他的情妇曾冒着身败名裂
的危险,在他那儿住了三天;我的情妇做得更大胆,或者不
妨说,更过分。两位伯爵夫人的丈夫都钟爱他们的妻子,他
们被正在恋爱的女人特有的魅力所迷住,对妻子惟命是从。他
们比传令兵更头脑简单,因此,他们构成的威胁不大不小,正
好能增添我们的乐趣。唉,可惜,那些纯真的话语和温和的
嘲讽,一下子就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了。
在到普依Ⅲ的途中,我仔细打量了我的新朋友,而且很
快相信,他大概是真的被人爱着。请想象这么一个青年,中
等身材,但很匀称,生着一张快活的、表情丰富的睑,黑头
①指卢瓦尔河畔的普依,法国捏夫勒省一城镇。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发,蓝眼睛,微红的双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净的皮肤把
俊秀的五官衬托得更有风采,眼圈略带茶褐色,仿佛是个初
愈的病人。他还长着一双白哲的、线条柔和的手,象一个漂
亮女人的手那样保养得极好,此外他看上去受过很好的教育,
又很聪敏。经过这番想象,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认为,我的旅
伴做一个伯爵夫人的情人是当之无愧的。最后,不止一位姑
娘会希望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是子爵,拥有一万二千
到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年收入,还不算可能继承到的遗产。
离普依还有一法里路时,突然翻车了,我不幸的伙伴为
安全起见,从车上跳到一片新犁过的田边,而不象我那样紧
紧抓住长凳,随着车子翻倒。是他跳得不得法,还是跳下后
滑倒了呢?我也不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反正车子倒在他
身上,把他压伤了。我们将他抬到一家农舍。难忍的疼痛使
他发出一阵阵呻吟,他一边呻吟,一边留下一桩心愿,交我
去完成,那是垂死者的最后愿望,显得特别神圣。可怜的人
弥留之际还在想,倘若他的情妇突然从报上得悉他的死讯会
多么悲哀,他为此万分痛苦,这种纯真的感情只有他这样年
岁的人才会有。他请求我亲自去向她报丧,又说他有一把钥
匙,用缎带穿着挂在胸前,要我把它找出来。我找到了那把
钥匙,它已半陷在肉里,当我尽可能轻轻地把它从伤口里拔
出来时,我那垂死的朋友没有叫一声痛。他向我说明如何去
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城Ⅲ,到他家里取他情妇给他写的全部
情书,并请我把这些信还给她。末了一句话讲到一半,他便
①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法国涅夫勒省一城镇。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无力说下去了。然而,他最后一个手势告诉我,那把不祥的
钥匙将证明我是受他之托给他母亲送信的。他毫不怀疑我一
定能为他尽心尽力,然而却不能向我讲一句感激的话,这使
他很伤心,于是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我片刻,眨了眨睫毛表
示和我诀别,然后头一歪,与世长辞了。他的死亡是翻车造
成的唯一不幸事件,“而且,”马车夫对我说,“这多少是他自
己的过错。”
到了夏里泰,我执行了这位可怜的旅伴的口头遗嘱。他
母亲不在家,这对我来说倒是一大幸事。然而,我还是不得
不目瞎一位老女仆的悲痛。当我告诉她,她的小主人已死时,
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后,看到那把还染着血迹的钥匙,她便
木然跌坐在一把椅子里了。我因心中惦着另一种更伟大的痛
苦——一个被命运夺走了最后之爱的女人的痛苦,只得离开
了年迈的女管家,任她继续对着那把钥匙喃喃自语似地哀哭。
我带着由我那结识仅一天的朋友仔细封好的珍贵信件出发
了。
伯爵夫人居住的庄园离穆兰八法里,有几里还必须通过
泥地,要完成我的使命是相当艰苦的。由于不言自明的客观
原因,我的路费仅够用到穆兰。但是,怀着年轻人的热情,我
决定步行。坏消息一向传得快,我要走得相当急速才能赶在
它前头。我打听到一条捷径,从波旁内Ⅲ的小路走。可以说
我是肩上扛着一个死人在赶路。愈是接近蒙佩尔桑庄园,去
拜见一位贵妇人的奇特旅行就愈使我害怕。我的想象力构思
①波旁内,法国中央高原北部一地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出千百种富有浪漫色彩的奇妙情节,我设想自己可能在什么
样的情景中会见蒙佩尔桑伯爵夫人,或者说,会见曾被年轻
的旅伴如此爱慕的朱丽叶Ⅲ,这样讲更侍合小说的诗意。我猜
测着可能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并且编出种种随机应变的回
答。在每一条低凹的小路上,在每一个树林的拐弯处,我仿
佛都在排练索西对他的灯笼叙述如何打仗的那一幕戏。吲说
来惭愧,我当时想的,首先是自己应持怎样的举止态度以及
如何施展才智,巧妙应对;可是当我进入庄园地界,一种凄
楚的思绪突然在我头脑中闪过,如同一声霹雳划破灰色的云
幕:一个女人费尽心血,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把她年轻的朋友
带到家里,此时此刻,她的整个心都被他占据着。随着相见
时刻的临近,她正期待着难以名状的欢乐。对这个女人来说,
我捎去的消息是多么可怕啊!不过,报丧也是一种慈善行为,
虽然是残酷的慈善行为,于是我加快了脚步,不时陷在波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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