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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阿拉斯加荒野的25年

_4 约翰·海恩斯 (美)
但是冰还有其他声音
冰歌唱着 呻吟着
嗥叫着 呼啸着
就像一个
活生生的生命
有一段时间了,在远离阳光的树林里,在地面经常潮湿的峡谷和山谷里,泥土已经变黑了,摸起来坚硬而冰冷。幽荫里厚厚的苔藓已经变硬,毛茸茸的苔藓空隙里有小小水晶般的冰。
小路上,洼坑的水下沉了,在高高的山脊小径上,小小的壶洞周围围着一圈透明的冰,或者塞着动物踩碎的白色冰片。房屋下面的溪流有流动的深渊,因掺杂着落叶而变厚的冰,包围住渊上未结冻而形成圆圈的水。
水是冰冻的。从长芦苇的浅滩往外到路旁水池的中央,到处是带着白色泡沫的清澈而坚硬的黑冰,以及一小块一小块易被踩碎的不透明壳状冰。最后一群固守在水池中央未结冻部分的鸭子,也已经飞走了。一丛丛僵硬的甘草直直地站在那儿,牢牢地被固定住,在傍晚的冰上投射出影子。
由于霜已经开始持续降着,我一直想着关于河流的事情。我应该趁着雪量尚稀时,到沙洲上和岛上去走一走。现在是10月底,这条宽广、网状河流的较小水道,早就停止流动了,而其残留的深渊也结冻了。在远远的河流中游,越过一个多树的大岛,有一条大水道。现在,只有这儿的水尚未冰冻,水流声虽然遥远,却显得强而有力。一种深邃、被吞咽的声响,仿佛河流的喉咙里含着冰,渗透着这块撒满雪的土地。
一天下午,我循着下坡的陡峭小径来到河床那儿,再渡过河床,走到沙洲和粉状冰上面的那座大岛上。然后,经过变白的浮木堆,穿过及腰的柳树和夕阳木,来到那条未结冰的水道边。那儿遍布着砂砾,且被冰覆盖着。我在冰上走一小段距离,然后站在那儿,注视着河水。一阵微风往宽广的河流下游方向吹去,越过冰冻的沙洲,闻起来有冬天的气息。
河水摆脱了夏日的淤泥,水浅的地方非常清澈,水道中央则是不可思议地蓝而深。冰骑在水上,为数众多,彼此推挤,从我上面的急湍落下来,被河底的石头绊住。水流舒缓、变深的地方,水就因为愈来愈多的冰,而变得迟缓沉重。
你可以把这些冰叫做粥冰(mush ice)或盘冰(pan ice),它们在夜晚形成。白天较冷时,漩涡和水浅处也会出现冰,一团冰冷的泥状物,渐渐增加重量,渐渐成形。它们在逆水中漂浮、旋转,然后一块一块地被拉入主流中,被吞噬。
现在,在沉重的河水上,一大盘一大盘的冰,正漂浮过来,破裂了,又重新形成,随着变缓的水流浮动。凹凸不平、甜甜圈性的冰,粗糙的正方形和长方形的冰,旋转着,彼此推撞着,深蓝色的河水像湖,而那些冰则像湖上的岛。它们被水流挤向河边,掠过河边,不断发出“嘘嘶”声。在每一次偏航的接触中,一些结冻中的泥状冰就会依附在河边外缘。这些冰不断往外扩展、隆起、变白,且因每一晚的降霜和每一个冲洗上来的浅水波浪而变厚。
我专注地望着浅滩,看到那个圆石状、柔软、没有性状、黏黏的一团冰,正在水面上不远的一些圆形大石头上形成。河底也开始结冻,不时会有吸着水的冰脱离原地,浮到水面,不断地旋转又旋转。那是肮脏的冰,因夹带着沙子、小石块和岩屑而呈灰色,且十分沉重。
水在急湍中加速,冰和水的声音显得大而粗厉,且隐约带着威胁。以后几天,当寒冷逐渐加剧,而阳光亦离去时,浮冰会变得愈来愈硬,愈来愈厚,而浮冰在水中移动的声音,会变成一种更刺耳的磨辗声和压碎声。现在,在我面前变缓的水流声中,我听见的大半是那种持续的、翻滚的“嘘嘶”声,而水流下面则有一种较柔和的叮当声,仿佛许多玻璃在相互撞击、碎裂。
站在这儿,看着那些冰往下流,我回想起几年前的10月中旬,我去到一条与眼前相似的水道的鲑鱼。那时在多碎石的沙洲上,只积着一、两英寸的雪。我拿着一根尾端有钢制大鱼钩的长鱼竿,安安静静地站在水流和缓的地方,等待着那个季节最后一批红色和粉红色闪亮鲑鱼往上游移动。有时候,在我的鱼竿所不能及的水道中央,会出现那么一只,但是通常,它们会沿着冰缘摆动着鳍慢慢旅行,有时休息,有时则几乎一动也不动地待在水流里。我小心翼翼地沿着鱼后的冰缘,伸出我的大鱼钩,然后,猛地用力一刺,刺入鱼的身体,将它抛上岸。
大鱼钩在鱼的侧身制造出一个可怕的伤口,鱼血迅速玷污了堆着鱼的雪地。如果碰巧是一条有卵的母鱼,鱼卵有时会从破裂的侧身流出来,而薄雪上就会有粉红色和金黄色的卵,以及光滑、斑驳的鲑鱼尸体。
在这个基本的、重复性的动作中,有某种庄严而又野蛮的东西。当我在一年将尽时,站在雪地的冷空气中,拿稳长长的鱼钩,注视着充满冰的河水,我感觉自己是某种古老事物的一部分,而起源已在许多冬日日落中遗失。冰和鱼黏液冷冷的味道、铁灰色的冬日天空、象征死亡颜色的雪之白以及雪上象征冬日颜色的鲑鱼之红,使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更加浓厚。除此之外之外,还有漆黑的大乌鸦,每个傍晚,当我清理雪上流出的鱼卵和鱼血,准备离开河流时,它们就会聚集在那里。
我一小时接一小时沿着冰缘静静地观看、走动,一次捕一条大鱼。几天后,沙洲上薄而干燥的雪地上,就有被分散地堆成数堆,为数达两、三百条的鲑鱼,我一次包一些沉重的冰冻鱼,带回家。
现在,我站在这条结满冰的水道旁,在绿圆石状的影子和更湛蓝的水深处,搜索那指示着鲑鱼踪迹的闪烁的鲜红色彩,但是,我找不着。或许今年秋天没有大群大群的鱼,或许我来得太早了,或太晚了,或许鱼取另一条水道游向上游。
我眼前这些水和冰的声音,在这些年来都是相同而熟悉的。但是冰还有其他声音。走过池塘上的新冰时,冰下会发出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鸣,仿佛池塘深处有一个悲伤的幽灵,在试着说话。仲冬时,当气温骤然改变,或者下面的冰床正在换动,一大片薄冰会在起伏不定的碎裂声中,分裂开来。碎裂声快速声快速地行进,末尾带着一种像吹开糠皮的声音。傍晚,当气氛下降到最低点,冰会发出细碎的喀嚓喀嚓声,仿佛一千只隐而不见的昆虫,正在冰雪之下痛苦地合唱。春天,当涨高的水失去了支撑,冰棚会发出打雷般的破裂声和倾崩声,像一栋沉重的建筑物爆炸开来,数英里之外仍听得见。
冰歌唱着、呻吟着、嚎叫着、呼啸着,就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几年前,在阿拉斯加山脉猎驯鹿时,我听到最古老的冰的哀鸣。那是十月初,旷白的土地和其上诸多湖泊正慢慢地结冻。一天下午,我独自站在路旁倾听,我听到在几乎无风的空气中,湖泊和池塘发出一阵仿佛来自土地本身低弱、荒凉的呻吟。那是一种出自史前的声音,是某种受重创、被弃,渐渐让寒冷吞噬生命的东西所发出的声音。冻原上有稍现即逝的鬼火,白鬃驯鹿群的影子,在远方疾奔,然后是远处的枪击声,以及一辆卡车在冰冻的路上行驶时,所发出的嘎嘎声。
在这儿,眼前的河流仍然醒着,仍然半受阻地呢喃低语,仍然汹涌着,仍然将它结满冰的水推过空旷的沙和碎石滩。但是有一天,当太阳离开南方地平线(可能很快,也可能还很久),所有这些汹涌和磨辗声,所有这些撕裂和压碎声,都将停止。广浩的寂静将来临,冰的另一种声音,是几乎没有声音的声音。这条水道终将被冰充满,最后未结冰的水也将结冰,河流将流到冰下,雪将堆积在我站立的冰上,将它封闭起来。
如果我在仲冬时走到这儿,唯一可以听见的,可能是风将雪吹过冰上的声音。走在冰冻的浅滩上时,我偶尔会听到脚下涓流的水通过冰层的声音。再过些时候,在最深的水道,冰将厚达数英尺,我或许会听见深处某个积雪的裂缝中,传来河水在我脚下流动时,所发出的深邃低语和涌动声。
冰和冰下的河流不会长久保持静止。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流出来,从冰的接缝涌出来,在原有的冰雪表面上散开,再冻结成一层薄薄易碎的冰。风将吹来干燥的雪,擦亮新冰,将它变成一大片光滑、闪亮的东西。细致的霜花将在冰上绽开来,细小、闪烁的花,卷曲而岌岌可危地站在有砂砾的冰上,等待着被第一阵刮来的风吹散。而寂静将再度降临在更新的广阔水面上。冰的寂静,是自地球第一个冬天以来,即不曾改变过的。
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一切才会像以前那样地到来。冬天正经过地面,越过山坡和平原、沼泽和高高的草原,渡过湖泊和池塘、排水口和河川支流。它踩着平稳、庄严的步伐,慢慢自今年的秋天走出来,每一晚,霜都增多一些,每一天,天气都变得更冷一些。在这期间,尚未完全结冻的河水流过我的脚旁,稳定而且因伴随在其中的冰而显得沉重,它深沉的流动声充满了我周围的风景。
我转身,往家所在的河滨走去。我可以看到北面的半英里外的河滨上的峭壁,峭壁高耸,呈黄色,且尚未积雪。我循原路回去,越过多灰尘的沙滩,沿着旧水道前进,穿过繁茂的柳树从。近傍晚的寒冷阳光突破云层的遮盖,为掺杂着雪的灰沙映照出条纹。
河水在过去数周持续降低水位时,留下了许多浅水坑,现在,这些水坑上都结了一层冰。当我走近主河滨时,我在离多树的河岸不远处,就碰见了一个冰水坑。几天前落下的薄雪已经被风吹走了,冰被磨亮了,而且够厚,可以站在上面。我轻易地看到水坑底部,有如看穿厚重、发黑的玻璃那样。
我弯下腰,注视掉落在冰层深处的残骸。我看到几棵小树枝和许多叶子。有半绿、呈粗糙锯齿状的赤杨木叶,较细致的桦树叶和大而光滑的白杨木叶,以及狭窄的柳叶。叶子静静地掉入坑里,或者被风吹入冰冻中的水流里,成一堆或分散开来。其中几片颜色依旧非常鲜明,呈闪亮的黄色和橘色,其他则呈斑驳的灰色和棕色。积着淤泥的坑底,有几片较老的叶子沉陷,而且已经变黑了。石英鹅卵石在各处闪耀。水坑里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那是一个静止、寒冷的世界,像黑夜有自己固定的行星和恒星。
【星雪火】第十六章——北方的老朋友
他一生大半的时间
都住在遥远的北方
所以有时候
他会停下来
站着 显得健忘
仿佛是一个
因熟悉的环境突然消失
而感到茫然迷乱的人
老人从他的椅子上屈身向前,倾听着。一辆车子,一辆轻型的卡车,猛撞过他小屋外的碎石路,然后离去。从城里出来的70英里路上,向来没有很多车子。每一辆从西边爬下长长的山坡经过这儿的车子,都会带来一种新声音,一种奇怪感,干扰了这个乡野的宁静。
很久很久(一星期顶多一次),才会有一辆卡车停下来鸣喇叭,然后急促前进。那辆卡车不是送邮件,就是送城里来的一箱视频。然而现在,老人只听见引擎和齿轮的快速推动声以及轮胎磨动小石粒的刺耳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了。
那是夏天。一种细细的灰色粉末,一万年的冰、水和风所制造成的土壤,被偶尔行经的车辆扬起成厚厚的云状腾起,然后又在路旁的赤杨木叶子和桦树叶子上落定下来。
老人放松了,他单薄、佝偻的身躯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他和访客的对话。他多皱纹的面孔宁静而富于沉思,一副已接受他眼前之迟暮的样子。
他再次谈到年轻时,生活在这个地区的日子,谈到他盖的小屋,他的陷阱路线以及他认识的人——那些以某种方式在这个地方留下痕迹的男人和女人。他简短而充满情谊地谈到他的妻子,一位来自当地部落的原住民,以善于缝制兽皮而闻名,而今已过世3年了。
他回忆起这儿先前的新辟地。一个曾经沿着这条溪,或在通往理查逊的长长山坡上,零散分布的采矿营地。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同时住在溪流旁和附近山丘上的人,大约有1000人。他们是流动性的人口,来到这儿扎营一、两个季节,为这块地解冻、灌溉,不久后就各奔东西。他们只留下脑海里的这些影像,以及多树的低地上那几间倒塌的小屋,一个腐烂的淘洗槽,一只渐渐生锈的煮锅,几堆矿渣和几堆长满赤杨木的圆石头。
现在,他说着话,仔细挑选他的思想和字词,十分高兴有人聆听。当他变得更老、更衰弱时,他会坐在灯旁的椅子上阅读和思考,夏日将来临,然后是秋天,然后又是冬天。他的心思被拉到古老的小路上,在他周围长起来的森林充满了影子。这些影子都有名字和面孔,但只有其中一些有声音,像风中之叶那样颤动的声音。再往前,他将黑暗抛在身后,来到一个有光的林中空地。
另一个人早过了中年,年纪大了,但依然十分健壮。他正在做面包,站在大铁炉灶边的桌子旁,显得粗壮、高大。他在木板上搬面粉,揉面团,稳稳地在面团上推挤。
现在,他放下工作,转向小屋的窗,透过眼镜看着外面的庭院以及庭院外的树林。他正在等一只麋鹿,昨天晚上,他自认为听见了一只麋鹿的声音,他听见鹿蹄踩在雪上时的低闷的噶扎声、摩擦桦树树枝的声音以及小狗的吠叫。
现在是11月,冬天正要揭开序幕,他是孤独的,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他的动作显示他是一个惯于自己做事的人。当他偶尔对自己或对他的狗说话时,他的话带着强烈的瑞典口音。
他将面团分为两条,放在架子上的浅盘里,架子在炉子上方,让面团发酵。然后,他从地板上的水桶里,以手汲水到一只濯洗盆里,开始清洗手上的面粉,再仔细以一块面粉袋的布擦干双手。昨晚这些事后,他用沾湿的布盖住面包盘。
现在,他弯下腰,打开炉灶门,看着火在炉架上慢慢地燃烧。他从炉边地板上的一个箱子里,挑选了一根结实、干燥的桦树枝,将它放在煤炭上。火床深而炽红,卷曲的树皮着火时,桦树枝就燃烧成一团火焰,他感到很满意,于是关上炉灶门,并且调整通风孔。
他站了一会儿,仿佛犹豫不决着。白日这么短,他还应该做些什么?然后,他做了决定。他从墙上取下意见褴褛的羊毛夹克,从架子上取下一顶帽子和连指手套,然后转向小屋的门。
现在,我们不妨来劈一点柴。
他身量中等,身材挺直而瘦削,穿着一件洗旧了的丁尼布衬衫和裤子,戴一顶在风吹雨打中褪了色的黄褐色宽边毡帽。他可能曾是一个运气不佳的农夫,一个巡回农场的帮手,或者只是一个有尊严的流动工人。他隔着费尔班克斯经济商店的柜台,用一双聪敏、半信任的孩子的眼睛看着我。在我们之间的柜台上有一条破旧的军用毛毯,他伸出手,拿两个银币给我。
他的名字是汤姆——如果他向人说过另一个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他也许70出头,粗糙杂毛、黄白相间的胡鬓,在他的脸颊上卷曲起来。我们知道他曾在北方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矿工和探矿者,是已消失的某一群人的一份子。他就是那种不曾赚够钱的人,或者,倘使他曾赚够钱,那钱也不知怎么地被花光了。
最近这几年,他在加州和亚历山大州过冬,在莴苣田工作,帮人采收马铃薯和苹果,每隔一段时间就为人做晚饭,转去工资。他再度回到北方了,声称拥有费尔班克斯地区的一条溪流,那是在一块属于他所认识之人的土地上。晚上,他在和这家店相隔一条街的北极糕饼店工作。白天,他准备了另一套行头:炉子、床铺和工具。他期盼着即将来到的冬天,也期盼着溪流上的另一个春天。
他几乎每天来这家店买一些需要的东西:一把用了许久的二号铲子,一把变钝的十字镐,他声称可以把后者变得像新工具一样好用。有时,他只是来聊天,来和几个年纪较长的人一起消磨时光。每天早晨,这些人总是聚在那间杂乱、通风、无特定用途的储货室里,谈话、吐痰和交易。
他有时精力充沛,有时则含蓄温和。如果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不管任何人,只要谈话的内容是他所熟悉的,那么他会以一个短评,或者以一个故事,兴致勃勃地加入谈话。他的蓝眼睛闪烁着,声音因对过去知之甚详而变得宏亮。他知道(或者似乎知道)一些地区的特色:香达拉儿(Chandalar)、鲁比(Ruby)、科育库克(the Koyukuk)。科育库克是一条注入波弗海(Beaufort Sea)默默无闻的河流的流域,他曾在这条和里淘到一些金子。之后,在突然爆发的谈话热劲消退后,他又陷入沉默了,仿佛他已飘入某个分离的世界里,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个世界的界限和空间。
他并不是那种可怜兮兮、想占别人便宜的人,也不是那种醉醺醺、幻想着不曾存在的世界的人。他或许是先前的日子残存下来的人物,只能试探性地去把握并不真正属于他的现今世界。但是他诚实无欺的经验,使他具有一种权威感,有时,他率直地表现出这种权威感,使你压根儿不曾想到向他提出质疑。
那时候,我有一部分时间,在费尔班克斯的这家商店工作,另一部分时间则呆在我在理查逊开始经营的农场里,后者位于往上游过去70英里的华尔达兹路上。我会在星期五近黄昏时离城,然后在星期一及时赶回来工作。一个星期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费尔班克斯,之前,我走了30多英里路,才搭上别人的便车。犹豫穿着那双硬底陆军皮鞋走那长长的一段路,所以次日早晨在店里工作时,我全身僵硬,双脚疼痛。我痛苦地在柜台周围走动,抱怨得走那么长的一段路,也抱怨那少数几辆汽车和卡车的主人太不体谅人,不愿停下来载我一程。
汤姆已来到店里,而且也在无意中听到了我的话。他爆发出一阵带着嘲弄的愉快的笑声,他说:“怎么,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软脚虾!我年轻时,走30英里路,根本不算什么。我们随时可以这么做,除此之外,还可以把一个旅店打包起来,扛在肩上!”
他转向其他几个在那儿的人,开始告诉他们,在一个春天,他曾经从费尔班克斯走160英里路到梭克(Circle),扛着一包装备越过老鹰峰(Eagle Summit),去探勘一块他前一年打桩围起来的土地。这个旅程几乎耗去了他一星期的时间,但是他完成了。他在那儿度过夏天,秋天时,他搭上那个季节的最后一艘船,回到了下游的家。
要相信他并不难。他站在那儿,面对着店里那个高而圆的木制加热器,以一种未先排演过的精确性,绘声绘色地重现那个旅程的细节。那被我视为艰困、视为个人残酷命运的事物,在他和他的同侪看来,不过是日常生活里的事。我感到难为情,所以再也没有谈到那个勉强的旅程。
汤姆得知我会开卡车,便跟我订好价格,要我把他的行头搬到城里的另一个地点。他原本一直在费尔班克斯一栋旧房子的院子里扎营。那儿的屋主人生前准许他这么做的。但是最近,这栋房子租出去了,新搬来的人不喜欢这个老人,拿一些话刺激他搬走。所以,汤姆一件件地将他的东西大宝起来,自己能搬走多少就搬多少。但是搬着搬着,他扭伤了自己的背,需要别人帮他搬剩下的一些东西。
6月一个明亮的早晨,他来到店里找我。那天生意十分清淡,我已得到允许,可以休息一个小时。汤姆和我离开店,进入卡车里,我们将车子开到几条街之外的第三大道的一个地址。
那天早上,他很沉默,几乎是闷闷不乐,仿佛有什么事情令他苦恼。他紧紧抓住卡车驾驶座的门把手,看着窗外的交通,以及我们经过的建筑物,就像一个从不曾看过这类食物的人。那只不过是费尔班克斯,多灰尘而拥挤,在战争年间兴盛过后,又渐渐归于平静。40年前,他看过这个地方在开始阶段的混乱以及火所造成的损失。对他而言,那天早晨所看到的,就仿佛是中亚一个默默无闻的市场的颜色和声音。
我们将车开入一条小巷里,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棚子后停下来,棚子搭在一栋大木造屋子的后面。汤姆下车,打开塌陷的树篱里的一扇门。我将车倒入院子里,院子里长满未割的草,以及上一个季节的草茎。他剩下的行头就堆积在棚子前。
这些行头包括各种奇奇怪怪的物品:一条他从某处抢救来的地毯,其上的毛绒已被磨光,一个30加仑容量的圆油桶,他计划用来当做水桶,此外,还有几片打捞来的木材、几大张硬纸板以及从包装箱取下来的6个箱面。他打算在冬天时,将这些箱面上的薄板条排列在他的帐棚墙上。
当我们把这些东西装入卡车时,一个体格魁梧、穿汗衫、裤子纽扣扣一半的男人,从屋子后门走出来。他盯着我们看一会儿,然后狂暴地大声说,我们务必要将一切东西带走,他不要有垃圾留在他的院子里。汤姆没有回答,也没有朝他的方向看。我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暧昧的紧张气氛。那人声音里明显的厌烦不是表明一种有理由的憎恶,就是显示一种习惯性的粗鲁。但是,看到汤姆并不是孤独一人,那个人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又盯着我们看一会儿,就走入屋里。很快地,我们就把所有的东西搬上卡车,我发动车子,将车子开出院子,朝汤姆的新营地前进。
城里的一家教会已允许他在他们所拥有的一块土地上扎营,那是在奇那河(Chena River)附近,即城里的一个叫做花园岛(Garden Island)的地方。他将那个宽8英尺、长10英尺、布满补丁、饱经风雨吹打的有墙帐棚,搭在离水源数码远的光秃地面上。两根新的炉子排烟管,从倾斜的帆布屋顶的一面斜斜地伸出来。帐棚前面的地面上有一小堆木柴。
我帮他将木板和其余的行头,从卡车上搬下来,然后顺手堆放在帐棚的一边。做好这些事后,我问他我是否可以往里看。他闷闷地解开入口的垂帘,我蹲下来,半爬着进入帐棚里,仔细地瞧一瞧眼前的东西。
在帐棚的一个角落,靠近入口,有一个小小的金属板炉子,好几代以来,探矿者和牧羊人一直在用这样的炉子。她被放在地面上的两块大石头上,炉子的近处有一个浅木条箱,里面装着报纸和点火物。炉子的另一边也有一个相似的箱子,里面有几个破损的水壶,一个煎锅以及各种上釉的金属盘子和杯子。
炉子对面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窄窄的床垫,上面有一条折叠起来的毛毯和一个卷起来的睡袋。一条绳子沿着帐棚顶内部的脊线绑起来,几件衣物挂在绳子上。
帐棚的地板是掺杂着碎石的干沙,三英尺高的灰色帆布墙边,半排列着包装用的木板,很像我们那天早上所带来的板条。阳光从帆布棚顶穿过来,显示出接缝和补丁的轮廓,也使帐棚里充满一种温和的黄色光彩。虽然这个空间非常局促,而且高度有限,但是在柔和的光线中,帐棚里却有夏天的气氛,而且很吸引人。在远远的一角,我看到一个洗濯盆、一只淘金的淘盘,还有十字镐、铲子、斧头和弓型的锯子,一把老旧的九九型温彻斯特卡宾枪,倚在一只半装着东西的帆布袋上。
每一样东西都整齐而干净,衣物是洗过的,床是铺好的。除了帐棚本身和包装木板之外,几乎他拥有的一切,都可以放入一辆大的独轮手推车里。
我将头伸到帐棚外,站起来。我尚未在北方度过冬天,还没有什么经验,而且最近,我吸收了一些关于前一个冬天的可怕故事:记录中最寒冷的冬天之一,有数周时间,温度在零下50度,燃烧短缺,冻疮、小屋热病(cabinfever)流行。我正在为将来的艰难做准备,心里想着一栋结实坚固的小屋。所以,看见有人会以这样单薄的遮蔽所过冬时,我着实感到惊讶。我没有圆滑的说话技巧,贸然就对汤姆说:“你是说你打算在这里面过冬?”
汤姆的目光越过外面的奇那河,仿佛一时迷失在我的问题当中。然后,他转向我,那张因剃去腮鬓而显得削瘦的脸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他以一种受伤后的反抗姿态说:“呸!你什么也不懂。几年前,我们要是能有这些东西,就算幸运了。不管怎样,我可以应付过去。”
我明白我在无意中侮辱了他,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到这件事情。他谢谢我的帮忙,并且从他呆在身边的那个小皮包里,拿出三个银币给我。我上了卡车,准备回去工作。当我把车开走时,我看到他在帐棚旁弯下腰,整理我们带来的那堆木板,他的脸转到另一边。
我不清楚他的过去,对于他的家庭(如果他有家庭的话)也一无所知。我不禁将他想成某个人失落的祖父,带着时续时断的健忘症,在这个世界漫游。或者,他更像那些永远的孩子,永远不会扬名,也永远不会致富。一个风雨霜雪的孩子,没有抱怨,像一只苍蝇那样无害,无论这个世界如何伤害他,他绝不会失去他的纯真。失望会使他受到磨损,就像他褪了色的蓝衣服一样,但是,他将静静地生活下去,继续工作、观望,直至死亡找上他。
帮他搬家后的一星期,我辞去工作,离开这个城,搬到理查逊的农场里,开始建造小屋,准备独自度过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我又见到汤姆一次,而且只是短短的一瞥,他正走过第一大道,前往糕饼店,我没有机会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奇那河度过夏天,在晚上工作挣钱,或者搬到溪流那儿。我很少去城里,夏末,当我来到店里稍做停留时,没有人谈到他。他可能已经在那个秋天病倒了,死了。那个逐渐缩小的名单上,又少了一个名字。或者,他可能已设法度过了一个最后的冬天,住在那个单薄、灰色的棉布帐棚里,期盼着另一个春天,或者任何他依然希望寻着的事物。
现在,他离桦树湖很远了,两千英里,或者更多一些。由于他心里觉得和那地方相隔如此之远,所以这个距离就显得更大了。
在普吉湾(Puget Sound)上这个被雨袭打的城市里,他在弟弟的花园里工作,以一种睡眠状态,蹒跚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这些缓慢的日子。他一生大半的时间都住在遥远的北方。所以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站着,显得健忘,仿佛是一个因熟悉环境的突然消失而感到茫然迷乱的人。
他的弟弟来到门口,让我进来。他也老了,脸色红润,身手敏捷,很久以前就自锯木厂退休了。
我走入他们房子的小小的前室,看到他站在那儿,身材健壮结实,腰部比以前略胖一些。我们彼此打招呼,我感觉他踌躇了一下,淡蓝色的眼睛投射出搜索的目光,这人是谁?从哪里来?我认识他吗?他不确定。
最先是他弟弟在谈话,尽他所能地填满我们之间的陌生距离。来看他们的人并不多,弟弟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的孩子长大了,搬到外地去住,屋子很冷清。很久以前,这两位老人各走各的路,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团聚了,要一起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血缘以及外地人的旧羁绊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然而,可以了解的是,他们彼此仍然像陌生人。
他们喝不同牌子的威士忌,时候一到,各人拿起各人的酒瓶。现在是下午,有个人前来拜访他们,一个来自北方的朋友和老邻居。
他从柜子里拿出威士忌和坚固的旧式饮水用玻璃杯。在给我的那个杯子里,他倒入3英寸高的威士忌,没有加水或冰,他自己的杯子里也是相同的东西。我注视那双因工作而变粗的手,其上的皮肤闪亮而呈半透明。有一会儿,我以为那双手在微微地颤抖,但并没有,那双手十分稳健。
我们喝着,温温的酒尝起来很烈、很棒。有一些历久不衰的东西,虽然饱受人类救赎者的轻蔑和贬责,却是依然可依靠的。威士忌是穷人、被逐者和老人的安慰,是他们最后的宗教。
“我所做的一切,大概就是喝酒和睡觉!”他说。我们哈哈大笑,我知道他的意思。
现在,他接受我了。我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虽然我看出他仍然在试着将我的名字和面孔,嵌入一张地图之中。风景半被雾遮蔽住了,里面某个地方有一条位于河流旁的公路,有高高的峭壁以及立在一根柱子上的信箱。
对我而言,看到他在这儿是很不可思议的,因为这离我惯于看到他的地方是那么远。我觉得这儿应该有一面木制地板,而地板上应该有木屑和麦秸;这儿也应该有一个铁炉子,而炉子旁应该有点火物和一盘灰烬。但是这个房间铺着地毯,整齐又干净,而且屋子里既没有放木柴的箱子,也没有炉子。
他穿着一双拖鞋,拖着脚缓慢而僵硬地在房间里走动。他仍然穿着那件我看到他穿了好几年的黄褐色工作服,仿佛随时可以再度走到他小屋后的树林里,或下坡走到湖边取水,然后站在那儿,目光越过安静的、阳光照耀的湖面,投向远远南岸上的桦树山丘。
从我站立的地方,可以透过一扇打开的门,看到他的卧室。一张椅子的座位上有一条折叠好的裤子和一件衬衫,鞋子整齐地摆在椅子下,而椅旁的地板上,则有一个打开的行李箱。他仿佛正在整理行李,准备离去。
我们终于坐下来,他坐一张椅子,我坐另一张,我们谈着。起初有点欲言又止,在记忆中摸索关于我们两人都知道的地方、事件和人的记忆。名字和随着名字而来的年份,开始唤醒他脑子里面那些在这儿渐渐被遗忘的事物。当我们交谈时,我看到我又渐渐在适当的地方被织起来了。
我想证实一些事情,因此我问他,我记得很久以前,他或者去其他人曾告诉过我这些事情。40多年前的一个冬日的夜晚,在桦树湖附近,是谁的小屋被我烧毁?是什么人拖着冰冻的脚,走长长的一段路,越过结冰的湖,去寻找遮蔽处?
“啊!那是奇修姆。”他回答,“他是个大酒鬼!”
现在,当他试着回答我的时候,他说起了其他事情,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没有特定的秩序。什么人住在公路上的哪一个转弯处?樵夫山(Woodchopper Hill)上长长的山坡的树后,有一块地是属于何人的?我再一次得知,几年前在费尔班克斯的冬天,倘使气温低于零下40度,人们就不会套上马鞍,去工作或旅行,那是法令所规定的。
“那些马,它们的肺都要结冻了,就是像那样。”当他告诉我这件事时,他的声音平静而有自信,因为他知道那情况。
我提醒他,在圣诞节时,他和老亚克赛尔会带着几箱它们用网在桦树湖湖冰下捕来的冰冻白鲑,来到理查逊,我们都聚在一起,看着那些肥腴、好吃、结着冰的鱼,心里感到很不可思议。那些日子真是美好。亚克赛尔早就回密歇根去了,从不曾写信来,或许他已死了。
我们喝酒,也点了几根香烟。当我看着他,聆听他搜索字句时,我想起他一直是一个和善的人。不为什么,只因为我们一直谈到树林,他说:“当我去砍木柴时,我总是找一棵已经受了伤,或者有些不对劲的树,我不喜欢砍下一棵健壮的树,我想树也许可以和我们有一样的感觉。”
他对我说这件事时的样子,使我对他深信不疑,而且他的话里,也没有任何奇怪或辩解性的东西。他不喜欢杀死他在湖那儿养了许多年的水貂,“你知道,我对它们有感情,我有点喜欢它们。”
他是浮躁不安的,无法一直坐在椅子上,所以就走到房间另一头,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他希望能够证实当天新闻里的一些事实,为此,他和他的弟弟一直在争吵着。他向来对于这个世界和事物的本质存有好奇心,而且除非以他的理解力弄清事实真相,否则不会轻易感到满足。
现在,他翻动报纸,仔细看着一栏栏的报导,然后就找到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是的,就在这儿,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放下报纸,站在那儿,心思仿佛暂时离开某件他正要去做的事情。他的一只衬衫袖子部分卷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小手肌肉已经萎缩了,但是80岁的他依然挺立如昔。我不知道他那样子内省时,究竟看见了什么。
“老了,真是要命!”他终于开口了,转向我,眼神显得遥远而充满挫折。不管人说这话时是多么不经意,也不管人如何经常说这话,每一次,这话都是真实的。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惯于每日用手工作,惯于走动,惯于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人而言,事实更是如此。
记得以前,他总是显得机敏,随时准备和人谈话,因为他已尽可能地谈了他看到的杂志以及少数几本借来的书。英语并非他的母语,即使现在,他说话仍然会夹带着一种他不曾完全摆脱的口音。但是,在独自一人度过那么多的漫漫长夜和安静的白日之后,即使是最单纯的人,也可能与自己达成妥协,并且开始以一些智慧来理解这个世界了。
我们偶尔来到他的位于湖上开辟过的山坡木屋里。春天,我们走路越过湖冰;夏天,我们乘船或者沿着岸线走长长的一段路,穿过沼泽和灌木丛。我们来时,他经常在家,他很高兴见到我们,我们尚未找到椅子坐下来,他已经从地板下的地窖里,取出几罐新鲜的啤酒。
我们会聊天,这期间,自酿的酒在我们的杯子里冒泡,而木柴在厨房后的炉灶里熊熊燃烧,霹啪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回顾当地以及遥远地方的新闻:谁来了?谁离去了?森林里、公路上以及“外面”的那个大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年兔子很少,但是麋鹿似乎不虞匮乏。整个夏天,河水的水位一直很高,湖上有鸭子。而外面的大世界,所有那些条约和侵略,大约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没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当我们坐在那儿,炉上煮着一些东西,或者他会将火腿拿来切片,再切一些新鲜的面包。当我们喝着酒、抽着烟时,下午渐渐变成了漫长的北方黄昏,天色不曾完全变暗,我们周围的一切,似乎落入一种千年来不曾改变过的秩序中。
他在1920年代初期,从瑞士来到美国,步上前一年来此的弟弟及弟媳的后尘。他说他离开那个古老的国家是为了逃避瑞士的兵役——一个充足的好理由。一份工作使他来到北方,来到阿拉斯加,他就在这儿呆下来。渐渐地,他在费尔班克斯东南方的湖滨建了一个农场,结交了新朋友,爱上了那个地方。
他不曾结过婚,就我所知,他不曾有过一个固定的女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害羞,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动物:他饲养的水貂以及一只帮他拉雪橇越过湖冰的狗。当那只狗年纪大,四肢不再灵活时,他自己拉着雪橇,狗则和杂七杂八的食品一起坐在雪橇上。
我们不妨说,一个个森林里的夏天,一个又一个阅读和劈材的冬天,40年以一种缓慢而理性的步伐过去了。他的本行是制铁,有时他会在城里,有时他会在更北边的一个军事基地,找份夏日工作。但是,他总是在秋天回到湖滨,划他那艘沉重的船,横渡2英里的湖水,来到他那栋舒适的大木屋,与周围的草地、柴堆、小菜园以及水和森林的寂静为伍。
而这一切都过去了,土地卖掉了,木屋是空的。酸模(sourdock)和火烧过后长出的杂草,取代了一丛丛的大黄和绿地。毕竟,有些事物已经改变了。
他以一个浇了水的花园,一片修剪了的草坪以及银行里的一点钱,来度过他那平静而空虚的余年。最后,当最终的力气亦离去时,他将只能夜以继日地坐在屋子里,从任何一扇他碰巧坐在旁边的窗子里,往外凝视远方。
我们喝了更多威士忌,觉得肚子里舒服地发着热,他的弟弟到厨房为我们做三明治,他友善而殷勤,但是想法和我们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看这儿!”他的弟弟在厨房里对我们说:“海湾对面有火,看起来像是一栋大房子或一间工厂在燃烧着。”
我们都站在厨房窗子旁边,看着对岸的那一片火亮,那团在加拿大海岸上摇曳的、渐渐加剧的橘红色火焰。过了一会儿,我看出来了,那只是遥远的窗子上反射出来的夕阳,看起来像火,炽热而闪亮,但却不是火。我没有这样告诉他们,认为那边真的有火会更加有趣。
“那真的是一场大火。”
“不知为什么起火?”
“我想明天的报纸会告诉我们。”
这阵兴奋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坐在厨房桌子旁吃三明治,我们静静地吃一会儿,又开始谈话。现在,我想起有一种熟悉的平静在那儿,一种古老、安静的日常状况,虽然带着忧伤。
我必须很快地离去,但是我拖延着,心想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有许多事物是我们在一起时所熟识的,但是年岁正带着我们远离那些古老、坚固的地标。我们站在一扇窗子前,凝视远处某个地方。那里有火、温暖以及我们认识的人。在那儿,名字总是和我们能够看见和触摸的事物配合在一起。这就是我们认识的世界,我们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慢慢地发生,就如太阳在每个春日回来,又在秋日离去一样地准确。老面孔消失了,另一个较年轻、较陌生的面孔取而代之。不知不觉地,这个世界变遥远了,就好像人的视力在观看当中,渐渐地衰退了。思想和肉体动作挣扎着维持原状,然后让步,重新以另一种秩序整合起来。我们学会和以前所不认识的空间与寂静共处。
记忆曾是我们最依赖的,然而这个机能也离开了我们,像一艘解缆离岸的船。日子混淆在一起,我们被带到太远的地方,看不见了。我们是孤独的,在影子在当中困惑着,没有熟悉的声音,死亡冰冷的铁箍在四周刺探、纠缠。现在,睡眠是一件可能的事情,黑夜和土地在等待着。
然后,在那个等待着呗一个名字、一个声音和一张面孔唤回的幽暗地方,光亮短暂地闪烁在几个我们了解的意象杀昂。我们又回家了,我们的嘴唇说出熟悉的话语,要让听者来聆听和分享。
我站在那儿,喝完我杯中的酒。天色已晚,我现在必须离去。他跟着我步下台阶,走过草坪。我可以看出他仍然在试着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试着从我们一直在谈的事物中,找出道理。但是现在,他似乎是醒过来了,而且更快活,他的心智又变得明亮、清晰了。
我们互道再见,抓着对方的手。他的弟弟来到屋子的门廊,站在一边微笑。要再来啊!
我喜欢这次的探访。
他站在黄昏的草地上,看着我开车离开。我不会忘记当我们分手时,他抓住我臂膀的那双充满情感、依然有力的瘦。他“的确”是记得的,我想他将永远记得。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
土地活在它的居民之中。这些人开辟土地,在这儿的山坡和那儿的溪流深处,留下铲子和斧头的痕迹,土地就因而更加生气盎然了。这块地的意义存在于他们粗厚的双手之中,存在于他们穿胶靴旅行时,所留下的足迹之中。
在这些柳树当中,你会看到旧的排烟管配件、活门、几段粗粗的蒸汽管,这些东西和生锈的锡灌、玩去的铁箍以及裂开的箱子都散置在地面上。在这儿,伊萨克斯挖了他那个前景最看好的矿坑,并且为锅炉生火。他的小屋已经因雨淋而腐烂倒塌了,但是对于我们这些记得的人而言,这个长着蓝莓的乱糟糟的平地,仍然是伊萨克斯的白地。
在上面林木变稀的地方,有个名字已被遗忘的人,建了一个贮存所,将他所有冬天的肉都挂在那儿。被劈开、无用了的木材躺在那里,半沉入苔藓之中,而其中一些活云杉当中,有一根已经聚集了一团树脂。
在这座沙质的小圆丘上,一个我们认识的人盖了一栋小屋。这些就是他菜园篱笆的柱子。看!每年春天,边角柱子旁的草地上,依然长出几株树林状的大黄。
在公路的这个转弯处,离崩塌的桥不远,梅尔文以一把手枪结束了一只大灰熊的生命。
他们是有用的灵魂,而这些是带着磨损工具的老居民的固定生活。他们告诉我们一些过去的事物,也告诉我们如果活得够久,活得够好,我们每一个人可能变成什么——一个我们居住在地球上的另一个标注,由于铭记在心的爱,而变得鲜明的标志。
我很幸运曾认识这些人,因为他们已不再穿着补缀过的羊毛衫和修补过的棉布衫站立着。就某方面而言,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我的族人(如果现在这个词语具有任何意义的话),而且我以一种长存在心的深切感激,爱着他们大多数人。他们是我的朋友和教师,我不认为我还能遇见他们这样的人。
现在,当我想到他们时,我感到无比的温柔与宽容,仿佛这是世上一种具有医治作用的东西,能够确保土地长出青草,确保阳光照耀在地球上。
他们是从旧照片里隐约出现的声音、手势和面孔,但不只是这些,他们就像从阴影里被说出的名字:谈佩尔、梅尔文、赫许伯格、多赫第、福莱。有一些人,如基维克和洛玛,在我来之前就死了。他们逐渐在当地的故事中变成半传奇性的人物。
理查逊的墓地许久之前就陷落到塔纳纳河之中,河底的其余部分布满淤泥和浮木。在费尔班克斯外的一个交杂长着桦树、苔藓和草莓藤蔓的斜坡上,有一些被草覆盖、破裂、沾满泥巴的名牌,其上的字母已经被风雨霜雪抹除了。无疑地,这些名字都被登记在某个法院地下室的档案里,和契据及税捐一起被记在一本发霉的总账簿中。
但是这些人曾经活在这些山丘上,活在山丘上的壕沟、土墩和地窖中。他们为这个地区和其上的细沟、凹穴以及隆起的山丘骨架命名,为一个隐密的湖泊,一条普通的小溪命名,为一百条山脊之间的一个多风的圆形山顶命名,而这些名字又说明了他们的存在。我知道一些高地的河川支流都是人在想起他的发源地时,或被那天所听到的远方消息感动时,顺便命名的。这个人可能心情愉快,或有点剑网,边走边创造着帝国、共和国、七叶树(Backeye)和凯莉·纳逊(Carrie Nation)。
一个流浪的精灵回归到这块土地上,以人的形式在森林中开辟出一块空地,用近处的树盖了一个遮僻处。他来这儿学习这个地区的生存之道,来这儿睡觉和苏醒,成长和变老;来这儿观看河流、东移的云朵和草上的霜花。
它不会完全死去,它存在于你走的小径上以及黑色树皮上的琥珀色记号里。你会看到它在锻铁炉里,在正在腐烂的绞盘中,在一条你正走着的不知名的溪流里,所碰见的小屋底木上以及在远处那座山丘的绿色断崖里。
【星雪火】第十七章——影子
某个傍晚 一阵风
从一株高大隐密的树梢
往我们的方向吹过来
然后 它们就像
树叶脱离摇晃的枝干一样
忽地来了 然后消失
这块土地上有影子,——在童年的森林中出没,将恐惧藏在枝叶间的树影,沙漠上岩石的影子,海上及夏日山丘上带来水的云朵的影子,以及水池和井里幽暗的形状和沙上亮光里朦胧的形体。它们来自地面,来自灰尘和泥土中崩塌的骨骸。
这些风的形象来自过去长着可怕的喙和爪的原始鸟类拍动的双翼,曾经走动且已离去者的影子,还有舐血者在夜晚贴近站立的牛的血管,或者沉睡之人的双足。在远北之地,沉重地陷入泥巴之中的乳齿象尸体,在黑色的软泥中变得冷硬,附着毛皮的骨头仍然从地面上伸出来。在制造煤炭的森林边缘的沼泽地里,也曾有三角恐龙在此进食。
倾倒的石像歪曲着脸在古老建筑物的门口和屋檐下沉睡,这些门口和屋檐下有影子。在家里,覆着冰的树枝也在卧室的窗子上投射出被风拉动的影子,这些影子在窗玻璃上轻轻拍打,将我们唤醒,对我们的影子说话,对那些不会死的古老幽灵说话。就像被陷阱捕住的原始鸟,它们自冰冻的心之井跃出,飞到很久以前建造的墙上。
末了和起初的影子,静静地站在原地:在走道的尽头,在森林中阳光射入的地方,在空旷、布满云彩的平原台地上,深入凝视草地上风吹开的长沟以及浮着静止树叶的池水,从寂静中,回想逝去了的生活,回想事物强烈的过往气息。
现在是秋天,树叶在地面上纷纷飞舞,棕色、黄色、焦干、苍白,正如诗人雪莱所说的,是“染上瘟疫的一群”。它们从傍晚的幽暗中出来,飞到我们脸上,惊吓我们,然后,仿若任命的精灵旋飞而去,跌入洼地之中,一片叠着一片,静静地躺着,等待雪的到来。
一个温暖的10月黄昏,就在天黑之前,我走到外面的院子里,我忘了为什么出来,或许是想抱一堆木柴到屋里,或许是想审视落日的最后余晖以及即将到来的夜空。在那些日子里,当我吃饱了,睡足了,自然而然会走到外面来。
出来之后,我看到一样东西,起初我以为那是一片大而黑的叶子,在薄暮中向我飘来,但那时并没有风。它像一片沉静滚落的叶子,从我身边掠过,然后在屋后消失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它又回来了,在我头顶上纷乱地疾飞,然后又落下,这次是落到通往河流的公路上,我猜想那可能是一只迟来的燕子,但是它似乎太黑、太静、太奇怪,而且就我所知,所有的燕子很久以前就离开此地了。
这个奇怪的访客再一次于半黑暗中,啪嗒啪嗒飞过我身边。突然之间,我明白这个快速的、方向不定的爬高然后落下的东西是一只蝙蝠,而且是在我周围的薄暮中飞动的蝙蝠,一定不只一只,当秋日的黄昏慢慢地变成夜晚时,我静静地站着观看。
昏暗中,要追踪它们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看到一只在空中飞翔,刚要盯着它看,它就立即转向,落入阴暗的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蝙蝠以一种古怪的、痉挛性的动作飞翔,有点儿像蝴蝶的翩飞,但比蝴蝶更有力,也更快速,就仿佛一阵突来的、感觉不到的风,将它们从周围静止的夜晚空气中攫走;或者它们随时感觉到一条隐形的线,猛力地将它们从原有的路径上拉走。
我对蝙蝠一无所知,以前不曾有蝙蝠来到院子里,而当我走近河流时,也不曾看到水边有蝙蝠。我只认得黄昏中这种快速、活泼的飞翔,也只知道当所有其他夏日的动物都已离开此地时,它们才神秘地姗姗来迟。只要我尚能分辨黑暗中的动作,我就持续地观看着,仿佛受了蛊惑似的。直到秋日的夜晚向这片风景围拢过来,在河流上留下几线稀疏的光影时,我才走回屋里。
我在书架上搜寻到自然指南,找到关于蝙蝠的部分,开始阅读。我得知最早的蝙蝠化石可以追溯到第三世纪的始新世(Eocene),即第一只鸟拍翅飞过侏罗纪天空之后的9500万年,以及最后会飞的爬虫动物成为地球岩石史一部分之后许久。蝙蝠化石的牙齿和头颅很像早期猴子的这些部位,这暗示它们有共同的祖先。而作者继续说,蝙蝠可能是我们最早的亲戚之一。
远北之地只发现两种蝙蝠。在阿拉斯加,人们认为它们居住在往南两、三百英里的一个地区。然而,这个概念显然是错误的。从我的阅读和我对于它们的大小及飞行习性所做的观察看来,判定我所看到的蝙蝠是棕色小鼠耳蝠(Little Brown myotis)——北美最小、最普通的蝙蝠之一,属于一个非常广泛以昆虫为生的蝙蝠科,身体不比一只田鼠大,翅膀展开可达10英寸。我读到它们有群栖的习惯,有一些会在冬天进行冬眠,其他则往别地迁徙。白日,它们睡在洞穴、旧建筑物以及中空的树中,薄暮加深时,人们会看到它们在水边或森林边缘飞翔。我所读到的似乎是正确的,因为它们就在这儿,出没于我在桦树间开辟出来的空地上。
第二天傍晚,我走上公路,到邮筒寄一封信。那个傍晚依然安静而温暖,山丘上偶尔有微风掠过,一道深沉的金黄色光芒,在西南方的河流水道上闪耀。很快地,我就看到一只蝙蝠在路上忽上忽下,或前或后地飞。它们快速地改变高度,以便追逐仍然在外游荡的昆虫。不只一次,它自路边的树丛消失,然后又出现,像清朗夜空下一个滚落如叶的东西。
当我行走时,它的飞行经常令我惊讶,且深深吸引着我的注意力。然而与此同时,它也似乎被走在路上的我所吸引。它掠过我身旁,骤然从悬荡的黑暗中,俯冲到我头上,然后在我面前的路上飞着。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安慰,这个怪异、在黄昏中搜寻的动物如此接近我,使我感到很快活。当我从公路回来时,它又来陪伴我,仿佛它是在顺服生命中某个朦胧的目的,所以也喜爱与我为伍。
温暖的天气又持续了一、两天,然后,随着秋日的脚步迅速加快,白天和夜晚变冷了。那一年,我没有再看到蝙蝠。
当我想到它们突然出现,又迅速离去时,不禁自忖它们究竟飞往何处。它们果真飞向南方,借着腕和脚之间伸展开的纤弱薄膜,让自己在高处飞行。我觉得它们不可能通过加拿大的群山,不可能飞过海岸线和多暴风雨的海湾。即使如此,我仍然想象它们设法完成这个旅程了,从一个走廊地带飞到另一个走廊地带,依赖那个不确定的纬度里依然醒着的昆虫为生。
或者,它们在附近一面岩壁里找到了一个裂缝,一个温暖的洞穴,在那个遮蔽所的深处,缩着身子守住自己小小身体所拥有的温暖,开始冬眠。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当白日逐渐变短时,我经常想起这些蝙蝠,不知和它们在一起是什么样子。或许它们在某处依附一个岌岌可危的边缘,头朝下沉睡,等待春天到来,或许自此被冻僵,再也没有醒来。
“蝙蝠没有什么敌人,天气是其中的一个。没有冬眠时,它们似乎无法忍受长久的挨饿,无法忍受久久不去的寒冷、多风、多雨的天气,那种使昆虫不再飞动,且夺取不少生命的天气……”(注:摘自《北美野生动物田野指南》,小亨利希尔·柯林斯著,哈泼与兄弟出版)
至于我们这些拖着沉重步伐行走的陆地动物,雪很快就降临大地。那一年陷入了更深的冰寒之中。
次年9月底,我狩猎归来,从坎贝尔山丘(Campbell Hill)往下走入旗溪,从空旷的山坡下来的途中,我停下来一会儿,到几年前矿工留下的一间荒废的小木板屋里观看。那时已近黄昏,木板屋内光线很弱,但是,当我的眼睛习惯于昏暗时,我发觉我在木板屋内并不孤单。
窗边的墙上,一个黑色的圆状形体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悄悄走向那东西,发现一只棕色的小蝙蝠依附在一块木板的裂缝中。我没有灯,无法清楚地看到这只幼物的细部,但是我感觉得到它是醒着的,而且正以一双明亮、镇定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一时兴起了个冲动,想将它抓住,拿到外面好好地端详,但我还是决定不要去干扰它。我或许可以知道更多,但是倘使我吓着了它,或者伤害了它,就太不值得了。
我在这间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搜寻一会儿,但没有发现其他蝙蝠,所以我静静地关上门,离开木板屋。当我来时,门是关着的,显然蝙蝠是从屋檐上的一个洞,或一面破了的窗玻璃进到屋子里的。
十来天之后,在一个温和宜人的傍晚,一对蝙蝠又像前一年一样,来到我农场的院子里,四处飞动,直至天黑后许久。而当这种温暖的傍晚结束时,它们又消失了。
大约有4年的时间,它们以这种方式拜访我的农场。夏末,它们会来一、两次,但是在秋天,当一阵南风将桦树最后的叶子吹落下来,而树林静寂无声地等待时,它们会来得更勤。那个少有的、温和的傍晚来临时,几只蛾和蚋之类的昆虫也会出现,然后黄昏又继续它短暂的夏日生命。
之后,蝙蝠神秘地抛弃了农场,就如它们第一次神秘地到来那样。我不记得在那4年之前曾看过它们,在那之后骂我也不常看到它们。而在那4年期间,一些不知道蝙蝠存在于如此偏北之地的人,曾与傍晚时分,断断续续在费尔班克斯一带看到它们。在以后气温较温和的几年,这些小蝙蝠很可能在附近其他地方来来去去,但屋子里点着灯的人大半没有注意到它们。
这可能是因为内地气候的变化时时往北延伸的缘故,这些变化非常轻微,在其他情况下可能不会被注意到。或者,它们本土的迁徙模式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使它们来到河流,来到庭院以及庭院上方的旷野。而这就像我们生命中的许多其他事件一样,解释或许是不需要的。
某个傍晚,一阵风从一株高大、隐密的树梢,往我们的方向吹过来。然后,它们就像树叶脱离摇晃的枝干一样,忽地来了,然后又消失。
在蝙蝠面前,我不曾感到不安,尽管民间文学和一些无稽之谈,暗暗将它们和恐惧、变形、巫术及扫帚联想在一起,尽管我记得从小时候起,我的母亲和祖母一想到家里有只蝙蝠,就大为惊慌。我犹记得几年前,当我还在华盛顿求学时,所发生的一件事情。一天晚上很晚时,我回到当时所住的出租套房。当我爬到二楼的楼梯平台时,我看到一只大蝙蝠在走廊里飞上飞下。它飞得很快,每次经过我身边,就避开我。那个仲秋的夜晚非常温暖,蝙蝠可能是被那些在平台灯光旁拍翅飞动的蛾子所吸引。我担心它会被困住,然后受伤,所以在上楼进房间之前,我把走廊一端的一扇窗子打开。
“它们不是女巫……它们不会设法进到你的头发里。就像大多数的动物和一些人一样,它们所要的,就是不受干扰。”(注:摘自《北美野生动物田野指南》)
□□虽然它们必然和所有野生动物一样,不在乎我吗是否在那儿。但是,在那个远北之地,在它们活动范围的终极界限,在那个远离阁楼和钟楼、迷信和民间传说,远离受人类侵害操控的地方,我觉得它们是温和、好奇而友善的,它们的生命曾短暂地感动了我们的生命。
另一个遥远的秋天在风中脱落它的叶子,没有蝙蝠来到这儿,十月的傍晚里,不再有那种罕有的亲密关系。
我谈到许多关于黎明、黄昏和傍晚的事情。我从影子开始,在途中点亮一块林中空地之后,也必须以影子结束。接着就是要来描述那坚持不去的森林和它在我们心里的阴影。幻想中的人兽,不幸和兽相似的人兽回来了。像披着鳞片、羽毛和毛皮的梦的一项,困惑地来重新确认转变的生命——有利齿、减压,会在夜间出来吸血的狼人和吸血鬼。
早期的艺术和文学里,许多意象描绘着具有狮子、公牛和熊的力气和勇气的人,或者具有鹿的迅捷以及老鹰的锐眼的人。在这些相关的动物当中,属于下层阶级的狐狸和雪貂代表了欺骗和不正当。古老英国家族盾徽上所展示的蝙蝠,意味着警觉和戒备。蝙蝠徽章象征一个行动迅捷而隐密的人。
今日,这种贬抑形式的认同,在许多地方向我们传达讯息:在报纸体育版的字汇中,在各种产品的标签上,在作战武器威力暗示威胁和无畏而取的名字里,在蝙蝠侠和狼人这些滑稽但具侵犯性的卡通人物身上。后者活跃于另一个更不可思议的星球的大气层里,在此,心智可以任意漫游于留传下来的意象中。
以血的本质治疗和护身的例子,充斥于历史之中。有一个惯于发疯的古老谚语这样告诉我们:“吃了蝙蝠的心和舌头的人,会从水里逃出来,然后死去。”将蝙蝠系在左臂膀可以赶走睡眠。拿着蝙蝠绕房子三圈,再将它头朝下钉在门口,可以阻止不幸。捣碎,且加入蜂蜜的小蝙蝠和燕子的头,可以改善不良视力。此外,如果你想看到任何隐藏、沉没于黑暗中的事物,用一只蝙蝠的血涂抹在脸上,如此你就可以在黑暗中阅读。
有人警告先前澳洲的一位探险家,叫他不要杀蝙蝠,因为蝙蝠是“属于黑老兄的兄弟”。在殖民地时期的墨西哥,一位老妇人有一天向两位神父抱怨,说他们虐待她。这两位神父惊讶地否认这件事,但是她告诉他们,前一天,他们将一只蝙蝠赶出屋子。那老妇人说:“我就是那只蝙蝠,现在我精疲力尽了。”
在蝙蝠的传说里,有人在睡梦中被改变了灵魂,从此在白天当人们清醒的时候,再也没有人看见它们。因此,一个躺卧在5500万年前的石板堆积物中,沉浸于安稳睡眠里的蝙蝠化石残骸,在海水升起、无尽的黑夜吞没了地球时,它会再度醒来。
根据某处的基督教民间传奇,当耶稣退隐到山中看不见沙漠的地方时,他用泥土做了一只有翅膀的动物,并在这个泥动物上吹气。旋即,这个泥动物就张开翅膀,飞到山中一个洞穴里。自此之后,在每晚日落时,它便会飞出来,告诉他白日已经结束。
统治着玛雅人黑暗王国的蝙蝠死神卡玛佐兹(Camazotz),从雕像显示这个具有人形的神有蝙蝠般的翅膀,鼻翼像一把石刀,他以此来残杀他的牺牲者。一道血从神的嘴里流出来,象征生命的毁灭和黑暗的吞噬。
意象纷涌、繁多而充满声音,有如一群夜间从沙漠洞穴出来搜索的蝙蝠。这些苏醒的蝙蝠群集在荆棘丛上,在发出声音,而嘴巴已成灰尘的1000万年后,一个回声在黄昏陡峭的光线里,传到我们耳朵里。
在知识存在之前就有了智慧,并且扎根于一个朦胧年代的阴影里。我们自己曾是夜间的动物,人类的灵魂曾经离开睡眠中的身体,以蝙蝠或异国鸟类的形式,终夜飞翔、进食,天亮时,才回到沉睡的身体里。
将镇里或城里所有的灯关掉,看看生命如何迅速地回归到阴影里,看看古代的死者如何迅速地从阴暗的树丛中和寂静的门口回来。夜再度充满了突出的口鼻和耳语,充满了皮革质般的翅膀和互相碰撞的沉重的躯体。
姿态闪动着,变化着,不断在风的影幕上排演着。作为地球上的一只动物,光是被孤独地留在一英亩的草地上是不够的。猎人查看尚未冰冻的水路,蹲在埋伏处,热情地取下被杀动物的皮,将动物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喝它们的血和奶,并且借着火炬,用煤灰和赭土在一面高高的岩壁上画下它们的轮廓。
仿佛是因为必要性使然,也仿佛是因为人们本能地觉察到血确实会使太阳移动,觉察到血是在人类心灵里变红、变激烈的太阳能力。所以,想象力不断地在供奉祭品,不断地在选择其牺牲品,它抓住野生动物,将它变成某种我们可以感觉,但看不见的内在力量的象征,不论这象征是神,还是魔鬼。
这似乎说明了我们需要邪恶的存在,需要在这个世上找到邪恶的面孔。一种潜在的伤害力量,使某种动物的表情显得生气勃勃。例如,我们可以在蝙蝠和地鼠怪异而干渴的口鼻部位上看到,当它们将潮湿的嘴唇在闪亮的牙齿上往后拉时,所表现出来的威胁性。因此,甲虫侵犯性的盔甲和喀嗒作响的下颚,也隐含着一种沉默的恐怖。在我们脚下的绿草世界,在水世界,在我们周围的树叶世界,这一切都意味着它们正冷酷无情地悄悄逼近一只昆虫猎物。
尽管人类经过“客观”而“超然”的观察,获得了搜有后来那些知识,然而固定于灵魂里的某些东西,依然在这些狡猾和残暴的意象里寻找到满足。我们以“空中之狼和池塘之狼”(the Wolf of the Air and the Wolf of the Pond)来回应它。寺庙石柱受到侵蚀的石头上,刻着神灵面孔上那些歪扭的表情、冻结的微笑和张牙漏齿的咆哮,这些表情包含着我们的爱、我们的仇恨和我们的愤怒。在蕴含着神秘逻辑的图腾艺术中,雕刻或绘画上恶魔般的守护者,保护着那些生活在岌岌可危情况下的人,驻守在他们保存的法律和家室之前。
倘使我们因为这些图像似乎预示着伤害,而认为它们只是可怕而骇人的,我们就误解它们了。因为在那临近而明显的凶恶之后,它们也是(或许应该说尤其是)一种失落——是更强烈的存在象征。多手臂的西藏神亚玛干达(Yamakanda),一尊挺立、被磨亮的青铜像,抓着他的配偶,似乎是在凶暴地、吞噬般地拥抱她。但是那个拥抱也可以解释成一种奉献和爱的表现,而伴随着拥抱的那个可怕、起皱的微笑,是和兽神所摆出的唯一一张面孔一起形成的。
那失落的存在依然追逐着我们,不管我们的感知变得多么冷淡和抽象。森林的记号在我们身上,永远不会被烧毁。在欧洲,古老教堂中的修士会堂梁柱顶,刻着领主和国王的瞪视神情,猪头怪物,长着鸟翅膀和尾巴的丑女以及有鳞片的龙,抓紧并咬住他们的前额。这些怪物带着爪和喙的事实,似乎总是比痛苦、失调和悲伤的临床名称更为真实。在但丁炼狱篇的最后一章,撒旦以一个巨大、半僵硬、像蝙蝠的怪物形象出现。怪物的翅膀伸开又合拢,扇起一阵风霜,并散发出世上的邪恶。代表永恒忧伤的冰之泪珠,从那些狂暴、幽暗的面容上滚落下来。
然后,这些传说中的烦恼面貌,从古老的恐惧掌握中脱离出来,只能在充满雨、树叶和阳光的熟悉林地中走动。然后,这些面貌淡逝了,我们只能看到和我们同样受制于必然性的另一个存在——一团跳跃的红毛,或者突然出现的灰色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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