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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存在

_7 周国平 (当代)
001另一种存在
写作的理由和限度
一个十八岁少女,最心爱的中国作家是曹雪芹、张爱玲,行
李里放着一部书页发黄的《红楼梦》,怀着中文写作的愿望,却随
父母移居到了美国。十年过去了,她现在的年龄应该属于所谓
“新新人类”这一代,可是,读着她这本题为《夜宴图》的集子,我
发现她和国内那些佩带日新月异的另类标签的文学新宠儿属于
完全不同的人。我不禁为她庆幸,侨居异国虽然不是一个有利
于母语写作的环境,但也使她远离了国内媒体的浮嚣和虚假成
功的诱惑,得以在更深的层次上保护了写作的纯洁性。
凭着一种亲切的感应,我信任了孙笑冬的写作。她的这本
处女作在体裁上难以定位,小说、散文、诗的界限被模糊了,还有
一些像是从笔记本里摘出的断片,然而,这恰好向我们呈现了一
种原初的写作状态,一个不是职业作家的人的经典写作方式。
她不是在给出版商写书,而是在搜集自己生命岁月里的珍珠。
“我们熟知的日常生活世界突然被一道情感的光芒照亮”———这
是她对文学的理解。在书中,我们看到了突然被照亮的日常生
活世界的这个或那个小角落:一席谈话,一则故事,一个场景,一
尊面容……她的女性情感无比细腻温柔,但这柔和的光芒所照
亮的是极其深邃的东西,那隐藏在黑夜中的存在之秘密,日常生
活最为人熟视无睹的惊心动魄之处。
我之信任孙笑冬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和一切认真的写作
者一样,也被写作的理由和限度的问题苦恼着。她懂得,除了写
作,也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叙述我们生活的故事,我们别无办
法把握和超越我们必死的命运。但是,同时她又懂得,生活中有
些故事,也许是那些最美丽或最悲痛的故事,是不能够进入我们
的叙述的,因为在叙述的同时我们也就歪曲、贬低和彻底失去了
它们。我们试图通过写作来把不可挽留的生活变成能够保存的
作品,可是,一旦变成作品,我们所拥有的便只是作品而不复是
生活了。
心爱作家中在世的那一个也走了,在获悉张爱玲死讯的第
二天,她写了《绛唇珠袖两寂寞》。我觉得它是全书中最见功力
的一篇,写得沉痛却又异常从容。张爱玲是在一间没有家具的
公寓的地毯上孤单地死去的,死后七天才被警察发现。报道这
则消息的报纸就压在那一部从北京带到普林斯顿的《红楼梦》下
面。与现世的情感联系早早地断绝了,心已经枯萎,可是,在死
之前还必须忍受最不堪的几十年的沦落和孤寂。这是在说与胡
兰成离异后的爱玲,还是在说黛玉死后的宝玉?应该都是。作
者由此悟到,续四十回中她曾经如此欣赏的一个描绘,宝玉出家
前在雪野上披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向贾政大拜而别,这个场面
实在过于美了,因而不可能是真实的结局。的确,真实的结局很
可能也是几十年的孤寂。我想对孙笑冬说的是,即使曹雪芹自
己写,几十年的孤寂是写得出来的么?所以,我们也许只好用大
拜而别的优美场面把宝玉送走,从而使自己能够对人生不可说
的那一部分真相保持沉默了。这是否也是对写作的限度的一种
遵守呢?
2000.6
201另一种存在
为自己写,给朋友读
———写在《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出版之际

捧着散发出新鲜油墨味的样书,真有点感慨万千。仅仅五
个月前,它还是一堆手稿,飘泊在好几家出版社之间,纸张渐渐
破损了。为了这本书,我和我的朋友们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去年二三月间,我把自己关在我的那间地下室里,埋头写这
本书。地下室本来光线昏惨,加之当时确乎有一股如痴如醉的
劲儿,愈发不知昼夜了。两个月里,写出了这十六万字。接下
来,轮到我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方鸣失眠了。他一直在催
促我写,稿成之日,他读了十分喜欢,兴奋得彻夜不眠。作为一
名编辑,他盼望亲手出这本书。然而,事与愿违。与我打交道大
约是有点晦气的。几年前,我写了一部研究人性的稿子,一位热
心的朋友张罗着要替我出版,气候一变,只好冻结。现在,又写
尼采,就更犯忌了,人家不敢接受,也难怪。
今年3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青年编辑邵敏到北京出差,以
前我们只见过一面,但他自告奋勇要把稿子带回上海碰碰运气。
奇迹发生了:半个月,三审通过;两个月,看校样;五个月,出版发
行。他喜欢这部稿子,并且得到了社、室领导的支持。我清楚地
记得,我到上海看校样时,他也在看,而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原稿
了,依然十分激动,见了我就嚷道:“你害得我好苦呵,昨天看你
的校样,又是一夜没睡着!”
我知道,我的书写得没有这样好,但我很感动。当他要我在
他自留的样书上题词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写下了这句话:
“我寻找一位编辑,却找到了一位朋友。”

有人问我的治学态度是什么,我回答:“为自己写,给朋友
读。”我并非清高得从来不写应时交差的东西,但我自己不重视
它们,编辑愿删愿改,悉听尊便,读者评头论足,置若罔闻。倒是
平时有感而发,不求发表,只是写给自己或二三知己看的东西,
最令我喜爱,改我一字,删我一句,都心痛得要命,颇有敝帚自珍
之慨。偶尔发表了,也比较能拨动读者的心弦。作文贵在有真
情实感,写哲学论著何尝不是如此。还在读硕士生时,有一回,
某大学几位女生,学的专业分别是中文、历史和教育,邀我们去
郊游,又担心我们没有兴致。我回信说:“正像文学家不是标点
符号,历史学家不是出土文物,教育家不是粉笔头一样,哲学家
也不是一团概念。我们都是人。”既是活生生的人,就不会没有
喜怒哀乐。何况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在哲学家身上,寻求的痛
苦和发现的欢乐更要超过常人。可是,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偏
见,似乎只有艺术才需要情感,哲学纯属理智的事情,非把情感
滤净,把个人的真实感受统统兑换成抽象概念的纸币,才能合法
流通。许多所谓的哲学论著,不但不能引起人们心灵上的颤栗,
反而令人生厌,使外行误以为哲学真是这样干瘪枯燥的东西,望
而却步,不屑一顾。
且慢!哲学真是这样一具丑陋的“概念木乃伊”吗?请直接
601另一种存在
读一读大师们的作品吧。凡大哲学家,包括马克思在内,他们的
著作无不洋溢着感人的激情。我敢断言,哲学中每一个重大创
见,都决非纯粹逻辑推演的结果,而是真情实感的结晶。哲学家
必长久为某个问题苦苦纠缠,不得安宁,宛如一块心病,而后才
会有独到心得。无论哪位著作家,其得意之作,必定是为自己写
的,如同孕妇分娩,母鸡下蛋,实在是欲罢不能的事情。

哲学名著如同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有着永恒的魅力。人
类的知识不断更新,但是,凝结在哲学名著中的人生智慧永远不
会过时。无法按照历史的顺序来分出哲学家的高低,谁能说黑
格尔一定比柏拉图伟大呢?这是一片群星灿烂的夜空,每个幻
想家都有他自己喜爱的星宿。我发现,真正热爱哲学的人对于
哲学史上的大师往往有所偏爱,如同觅得三五知己,与之发生一
种超越时空的心灵共鸣和沟通。对于我,尼采就是这样一位超
越时空的朋友。常常有人对我说,你的气质很适于搞尼采。我
不知道,气质相近对于学术研究是利是弊,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吧,就看自己如何掌握。学术研究毕竟不同于文学创作,对想像
力必须有所约束。即使是“六经注我”,也得熟悉六经,言之有
据。但是,倘若对于所研究的对象没有某种程度的心领神会,恐
怕也难于把握对象的本来面目。尤其是尼采这样一位个性色彩
极浓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原是一部“热情的灵魂史”,如果自己的
灵魂中从来不曾刮起过类似的风暴,就更不可能揣摩出他的思
想的精神实质了。
我之接触尼采,一开始是作为爱好者,而不是作为研究者。
我只是喜欢,从来不曾想到要写什么专著。读他的书,我为他探
701写作者自白
讨人生问题的那种真诚态度感动,为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孤愤
心境震颤,同时又陶醉于他的优美文采。直至感受积累到相当
程度了,我才想写,非写不可。我要写出我所理解的尼采,向世
人的误解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有种种“哲学家”:政客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晋升之阶,庸
人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饭碗,学者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做
与人生漠然无关的纯学术。尼采不同,他是一位把哲学当做生
命的哲学家,视哲学问题如同性命攸关,向之倾注了自己的全部
热情和心血。他一生苦苦探索的问题———生命的意义问题,他
在探索中的痛苦和欢乐,都是我所熟悉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当
我好像突然地悟到了死的严酷事实时,这同一个问题就开始折
磨我了。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应该倒过来:未知死,
焉知生?西方哲人是不讳言死的,柏拉图甚至把哲学看做学会
死亡的活动。只有正视死的背景,才能从哲学高度提出和思考
生命的意义问题。当然,我并不完全赞同尼采的答案。真正的
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
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
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终极意义呢?
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
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当我凭借切身感受
领悟到尼采思考的主题是生命的意义之后,我觉得自己对于他
的一些主要哲学范畴的含义,诸如酒神精神、日神精神、强力意
志、超人,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它们其实都是尼采为个人和人类
的生存寻求意义的尝试。
人生问题曾经引起我那样痛苦的思考,所以,在写这本书
时,我不能不交织进我自己的体验和感受。一位素不相识的朋
友在看了校样以后对我说:“读了这本书,我觉得自己不但了解
801另一种存在
了尼采,也了解了你。”我真心感谢这样的读者。

我在书的扉页上题了一句献辞:“本书献给不愿意根据名声
和舆论去评判一位重要思想家的人们。”在我的心目中,我是把
这些人看做自己的朋友的,我的书就是为他们写的。
对于尼采的误解由来已久,流传甚广,几成定论。三十几年
来,国内从未翻译出版过尼采的著作,从前的译本也不曾再版
过。这使得人们无法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尼采,只能道听途说,
人云亦云。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仍然发现,各地都有
一些爱好哲学和艺术的青年,他们通过偶然到手的尼采作品,甚
至通过手抄本或片断的摘录,成了尼采的爱好者。有一位哈尔
滨青年,不远千里来北京,只是为了到北京图书馆复印一本《查
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他们交谈,他们对尼采作品的渴求和领
悟总使我十分感动。这几乎是一个规律了:凡是痛骂尼采的人,
包括某些专家学者,其实并没有真正读过尼采的书;而真正读过
尼采作品的,往往喜欢尼采(当然不一定赞同他的思想)。为了
使更多的人了解真相,我想,唯一的办法是翻译出版或校订重版
尼采的原著。鉴于尼采对于二十世纪西方文化的重大影响,我
希望有关方面能够重视这项工作。至于我的书,我在前言中已
经表明:“愿你从本书中得以一窥尼采思想的真实风貌,当然也
请你记住,这真相是透过作者的眼睛折射的,也许会走样。”我只
是写出了我所理解的尼采,一个与我们教科书中描绘的形象很
不相同的尼采。如果我的书能够激起读者去读尼采原著的兴
趣,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归根到底,我的书是写给朋友们读的。有相识的朋友,也有
901写作者自白
不相识的朋友。我期待热烈的共鸣,也欢迎严肃的批评。在朋
友的鼓励下写书,书又为我寻得新的朋友,这是多么愉快的事
情啊。
1986.9
011另一种存在
世上没有格言家
———《人与永恒》再版感言
对于我自己,这是一本既老又新的书。说它老,是因为我从
十年前就开始写它了,四年前就出了第一版。说它新,是因为我
仍在不断地写它,在这次出版的增补本中,新内容占了大约五分
之二。所以,当邵敏把样书送到我手上时,我感到既熟悉又新
鲜,仿佛重逢一个离家已久的游子,旧面影上透着若干新的
神态。
我相信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偏爱的作品。在我已出的书中,
我偏爱的正是《人与永恒》。它不像《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那样一问世即有所谓的轰动效应,它的反响是逐渐到来的。它
带给我的不是热烈的共鸣,一时的欢呼,而是无声的理解,天长
日久的友情。这本书中有一个更加真实的我,所以,我本人是更
加珍惜它给我带来的这些理解和友情的。
这本书是我的随感集,至少其中的大部分,写时是决没有想
到发表的。我无意做一个被人广泛引用的格言家。依我之见,
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格言家。格言乃神的语言,偶尔遗落在世
间荒僻的小路上,凡人只能侥幸拾取,岂能刻意为之。
可是,据说现在涌现出了大量格言家。当此之时,我不禁想
起了一则笑话:某好事者举办谁最像卓别林的竞赛,卓别林本人
参赛,结果名列第三。那么,在此之后,卓别林何去何从呢?莫
非他也去追逐时髦,争当最像卓别林的冠军,而不愿继续做卓别
林本人了?或者从此愤世嫉俗,退出影坛,因而也不再成其为卓
别林?都不,我相信他一定会一如既往地演他的电影,而对无数
模仿者一笑置之。
1992.8
211另一种存在
不是我写的
我很想对读者说,那本正在书店里出售的题为《今天我活
着》的书不是我写的,绝对不是我写的。不错,两年前,我的确向
某出版社交了一部这个题目的稿子。可是,当这部稿子终于印
出来寄到我手里时,我发现我自己读不懂了。一本不足二百页
的小书,印刷错误竟达三百四十处以上,其中包括多处大段的遗
漏,包括与原意相悖的错讹。我的阅读的目光不断地搁浅在这
些荒唐费解的词句上,通常阅读自己刚出版的新书时的那种愉
快心情被击得粉碎,预期中的遐游突变为苦难的历程。
大凡喜欢写作的人,多有文字癖,我也不例外。且不说写作
过程中的推敲,写完之后,也往往要读上好几遍,非把那些自己
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改好,把那些别人可能会误解的字迹誊清,才
感到放心。这份细致很像临产的孕妇,举手投足都怕伤着腹中
的胎儿,却挡不住接生婆重手重脚,可怜的小生命一出世就成了
个伤残儿。这时候的难过心情,恐怕只有那个倒霉的母亲才能
真正领略。何况这是一本散文集子,而散文是最讲究文字技巧
的,文字的毛病足以致命。事实上,我的心情的确如同一个母亲
生下了一个死胎,那要比根本不生坏得多。
按我的本意,我是决不肯让我的书这样面目全非地和读者
见面的。我不愿读者从一面哈哈镜里看我,从一个歪曲的扬声
器中听我的声音。我也不愿读者上当买十足的废品。可是,当
我向出版社方面交涉时,第一次印刷的五千册书已经投放市场
了。我要向买了这些书的读者道歉,尽管我和他们一样也是受
害者,但是因为我的名字印在书上,我便觉得自己对于他们的上
当也有了一种责任。同时,我要求出版社立即按照我提供的勘
误表修正重印,还我的书以本来面目。
听说我的遭遇在今日并不算特别,许多作者也有过。还听
说有的出版社为了节省开支,竟取消了校对这道工序。这真正
是骇人听闻的。倘真如此,今后我写了东西宁可永远锁在抽屉
里,也决不交给这样不负责任的出版社出版。我说到做到。
1994.8
411另一种存在
为孩子们写书
“画说哲学”丛书迄今已出九种,其中我执笔了两种。这两
种的题目都很抽象,一是谈认识论,一是谈精神生活。和孩子们
谈这样抽象的东西,会不会徒劳呢?我相信不会。我的信心的
根据是,在孩子时期,人的好奇心和上进心都最为纯粹而且炽
烈,而我所谈的两个话题恰好是与这两个特征相对应的。
对于我们这些惯于面向大人甚至本专业同行写作的人来
说,为孩子们写书是一个考验。我们往往对孩子估计过低,以为
他们什么也不懂,所以只需写得浅,教给他们一些常识性的东西
就可以了。其实,孩子的心灵是向本质开放的,他们本能地排斥
一切老生常谈、辞藻堆砌、故弄玄虚等等,决没有大人们的那种
文化虚荣心,不会逆来顺受或者附庸风雅。所以,在面向孩子们
时,我们必须戒除种种文化陋习,回到事物的本质。
我希望自己今后在写任何书时,都像给孩子们写书一样诚
实,不写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去骗人。说到底,这世界上谁不是天
地间一个孩子,哪个读者心中不保留着一点能辨真伪的童心?
1997.8
这本书的位置在心灵史上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重印弁言
本书完成于1985年3月,出版于1986年7月,八个月内四
次印刷,计九万册。这个数字不能说小,在当时算得上是非常畅
销的书了。自那以后,在十年余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再印。现在,
上海人民出版社决定重印此书,我抚今思昔,心中不免感慨。
从学术上看,这本书并非严谨扎实的成熟之作。事实上,它
是我在刚开始涉猎尼采哲学的时候写的,基本上凭的是直观印
象,而不是系统的研究。之所以在当时受到广泛注意,甚至有某
种轰动效果,大约是因为在那之前,尼采在我们这里长期遭到全
盘否定,它是第一本正面评价和热情肯定尼采的著作。同时,我
在书中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悟,这些感悟也引起了同时代人的
强烈共鸣。因此,若要为这本书寻找一个位置,我相信这位置与
其说在学术史上,不如说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史上。
我曾经直接或间接地听到许多青年人倾诉读了这本书的激
动之情。岁月荏苒,当年为之激动的青年都已渐渐步入中年。
使我感动的是,当我和其中一些人相遇时,他们仍然会怀念地谈
及这本书给他们的影响。还有一些今日的青年,很偶然地读到
了别人手中的这本书,也仍然肯慷慨地表示喜欢。于是我想,也
许书里描述的我心目中的那个尼采形象还没有过时,而在现在
这个日益商业化的社会里,今日的青年依然是向往生命的热烈
和高贵的。我很庆幸自己在比较年轻的时候写了这本书,现在
来写或许会有别的长处,但不可能有那样高涨的生命激情了。
那么,但愿我有理由期望,本书的重印不是多此一举。
1997.10
711写作者自白
没有人是专门写散文的
———《周国平散文》自序
我发表散文的历史不长,迄今为止不到二十年。不必说前
辈,即使与许多同辈比,资格也是浅的。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自
己是在写散文。当时我研究生刚毕业,动笔的情形是有的,分做
两类。一类是所谓学术论文,目的明确,是为了发表和评职称;
另一类却无以名之,只是出于一向的爱好或习惯,时常写点什
么,天地良心,压根儿没想到要发表。八十年代初,国内的刊物
远不像现在这样多,在我眼里,只有一两家专业刊物与我可能有
点关系,其余的都离我很远。真的是非常偶然的原因,譬如说,
某位朋友毕业分配到了某家杂志社当编辑,人生地不熟,只好姑
且在自己认识的人中约稿充数。我便把给自己写的东西拿一点
出来,就这样开始给非专业杂志供稿了。很久以后,直到别人把
我称做了一个散文作家,我才恍然悟到那算是我写散文的开端。
所以,我完全是不知不觉写起了散文的。这个经历告诉我,
散文是一种非常自由的文体,你用不着特意去写,只要你不是写
诗和小说,不是写论文,写出来的就是散文。我们差不多可以这
样来定义散文,说它什么都是,因而什么也不是,或者说它是一
种人人都能写的东西,因而没有人是专门写散文的。
当然,这不等于说人人都能写好散文。如同在别的领域一
样,自由比法则更是一种考验,享用自由比遵守法则更需要真本
事。一块空地,没有布景和道具,没有规定动作,让你即兴表演,
你的水平一目了然。诚然,现在许多流行的所谓散文里也有了
规定动作,比如先讲一则小故事,接着抒发一点小情调,最后归
纳出一个小哲理,不过其水平仍是一目了然,无可掩盖。散文贵
在以本色示人,最忌涂脂抹粉。真实的前提则是要有真东
西———有真情实感才有抒情的真实,有真才实学才有议论的真
实。那些被淘汰的诗人跑到散文中来矫揉造作,那些不入流的
学者跑到散文中来装腔作势,都是误会了散文的性质。
散文的自由不但在文体,更在写作时的心态。一个人写小
说或诗歌,必感到自己是在从事着文学的事业,写论文,必感到
自己是在从事着学术的事业。他诚然可以是一个热爱自己的事
业的人,但事业心终归形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压力。写散文却不
然,无论在自身的性质上,还是在社会的事实上,写散文都不成
其为一种事业。在一切文体中,散文最缺乏明确的界限,最不具
独立的形态。因此,在社会分工中,写散文也最难成为一种职
业。世上多职业的小说家、诗人、学者,却很少职业的散文家,散
文家往往是业余的,这种情形肯定不是偶然的。散文是一种最
非职业化、最个人化的写作,这正是它的优点,可以使写作者保
持自由的心态。一个人要能够享用自由,前提是要热爱和珍惜
自由。在我看来,写散文最值得珍惜的就是这种自由的心态。
我十分怀念过去为自己写不供发表的东西时的那种愉快心情,
我写只因为我想写,只因为我喜欢,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写
散文,而这正是最适合于写散文的一种状态。后来,约稿多了,
写作时知道会发表,心态的自由就不免打折扣。要装做不知道
已不可能,退而求其次,我给自己建立一个标准:一篇文章,即使
不发表我也要写,那就写,否则就不写。总之,尽量只写自己真
正想写、写的时候愉快、写完自己看了喜欢的东西。这样的东西
一旦发表出来,也一定会有喜欢它的人,即使发表不出来也没有
911写作者自白
什么。世上哪有写散文的诀窍,所谓写好散文无非是写让自己
喜欢的文章罢了。
浙江文艺出版社早就给我来信,表示希望出版一本我的散
文的自选集。我看见过这家出版社出版的学者散文的自选集,
虽未标丛书之名,但从封面和版式看,明显成一个系列。当时的
感觉是,这套书从选题到外观设计都颇具水准。因此,对于这一
约稿,我是很乐意从命的。只是因为我过去的散文有多种本子
行世,内容上已有重复,所以一直犹豫着。最近,我把我近几年
写的散文结集,虽然数量仍然有限,但毕竟可以从中选出相当数
量的新作品加入了,于是着手编就了这个本子。
1999.3
021另一种存在
惭愧中的反省
———《周国平哲理美文》自序
编这么一本书,我心里颇惭愧。哲理而且美文,是否有矫情
之嫌?不过,书名是出版社已经定了的,大致反映了对我的散文
的一种解读角度,我不妨姑妄听之。我自己在写作时,心中从来
没有悬着一个要写哲理美文的目标。直到现在编这本书时,我
仍不知道美文该如何定义。顾名思义,美文应该是特别讲究文
字之美的散文,既是讲究,当然就是有意识的,甚至是刻意为之
的。刻意也没有什么不好,像培根的论说文、王尔德的童话、纪
伯伦的散文诗,文字之讲究使你不能怀疑他们所下的精雕细刻
的功夫,而收获的确是精品。我只是想申明,我不是一个自觉的
美文作者。当然,我在写作时也会注意文字,但功夫不下在修辞
上,而是更留心于寻找准确的表达,使文字与我的思想或感觉尽
可能地对应。我的所想所感大多涉及人生,而许多人对于人生
也是有所想有所感的,一旦因我的文字而触发了自己的所想所
感,便会感觉到一种共鸣的快乐。这种共鸣的快乐与审美的快
乐很容易混淆,或许两者真有相通之处亦未可知。在这极宽泛
的涵义上,我也可以算是写过一些美文的人吧。
至于哲理二字,我就无须推辞了。我毕竟是学哲学出身,现
在还吃着哲学这碗饭,平心而论也是真喜欢哲学的,因此,肯定
会有意无意地把这一专业背景兼个人爱好带进我的写作中来。
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散文的一个优点,因为它很可能也是一个局
限。一个人始终写主题及风格相近的文字,终归证明他不够宽
广。人们无法用一个词来概括托尔斯泰或者卡夫卡,因为他们
的丰富性拒绝任何简单化的界定。所以,倘若一提起某人,大家
都说他的文章很有哲理,他从这雷同的表扬中实在应该听出一
种警告来。我当然不相信我的可能性已经被穷尽,常常觉得我
的世界里还有许多陌生的土地,我的足迹未尝到达过那里,它们
等着我去勘测和垦殖。
不过,对于我正在编的这个集子来说,这些都是后话了。这
个集子的任务恰恰是要展示我的散文的哲理特点,虽然这展示
使我反省到了自己的某种狭窄,但我无须回避。熟悉我的作品
的读者一定还会发现,收进这个集子的不少文章在别的集子里
已经出现过。我自己丝毫不想讳言这一事实。我要说明的仅
是,首先,只要我同意编选这个集子,这种情况就是不可避免的。
我于1995年前发表的散文均已结集出版,其后发表的散文亦将
结集出版,而本书的编选对象当然不可能超出这个范围。其次,
我承认,对于所谓重复出版,现在我已经怀着一种比较坦然的心
态了。从前我对此持一种近乎洁癖的抵制态度,不肯让哪怕一
篇文章在不同的集子里出现。然而,事实教训了我。近几年里,
我出版了多部作品,令人着急的是,一方面,读者在书店里往往
买不到正版本,另一方面,不同的盗印本乘虚大量流行。我曾吁
请有关部门追查,但毫无结果。这使我明白,在目前中国出版市
场尚未建立对付盗印的有效机制的情形下,适当地在不同地区
出版不同选本,使更多的读者有机会买到正版书,也许是我与盗
印作斗争的唯一可能的方式。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我没
有能力像有的作家那样铺天盖地做被盗印的广告,然后新书一
印几十万铺天盖地地压向市场,暂时也就只好如此。以我之见,
铺天盖地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因为那是很费精力的。我期待着
221另一种存在
有一天,作家只须好好写作,不必为他的书能否由正常的途径到
达读者手中操心,这也意味着不必为读者的钱能否由正常的途
径到达他手中操心。
回头读一遍,在这篇自序里,我对自己的作品,一批评风格
上的局限,二招供出版上的重复,简直是自己拆自己的台,哪里
合自序的体例?好吧,最后我来给自己圆场,说一说这本书值得
一买的理由。不管我自诩还有怎样的创造力有待开发,我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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