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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吸血鬼

_18 安妮·赖斯(美)
良去。我从未忘记过新奥尔良。当我在热带地区或是那些生长着在路易斯安那也有的花
木的地方,我就会强烈地感觉到这种愿望。在对艺术无止境的追求之外,对家的牵挂恐
怕是我对任何事物的感觉中唯——点闪亮的热情了。而且时不时地,阿尔芒会请求我带
他去那儿,而单纯从绅士的角度来看,我很少做什么事能让他开心,而且常常不和他打
招呼就跑出去很长一段时问。我想带他回去,既然他已经问过我了。看起来,好像他的
请求让我忘却了害怕自己在新奥尔良可能会感觉到痛苦的那种朦胧的恐惧,忘却了自己
可能会再次被以前那种忧愁和彷徨的惨白阴影笼罩。但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这种
恐惧比我料想的还要强烈一些。我们回到了美国,但在纽约住了很久。我不停地把那想
法搁到一边,而最终阿尔芒采用了另一种办法催促我。他告诉了我从我们在巴黎时起他
就隐瞒着我的一些事。
  “莱斯特没有死在吸血鬼剧院,而我一直相信他是死了。而且我问阿尔芒那些吸血
鬼的情况时,他也告诉我他们都化为灰烬了。但是,他现在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的。在
我逃离阿尔芒,找到蒙特马特公墓的那天晚上,莱斯特就离开了剧院。有两个和莱斯特
一起被同一个主人制造出来的吸血鬼帮他订了去新奥尔良的票。
  “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听到这个事实时的感觉。当然,阿尔芒告诉我,是他不让我知
道这个消息的,只是期望我不要仅仅为报复而开始一段漫长的旅程,一段会令我悲哀和
伤痛的旅程。但是,其实我并不真的在乎。我火焚剧院的那一晚根本没想到莱斯特。我
只想着圣地亚哥、西莱斯特,还有别的那些毁掉克劳迪娅的吸血鬼。实际上,莱斯特只
引起我某些我并不想向任何人披露的情感,是我希望能忘却的情感,尽管克劳迪娅死了。
仇恨并不是其中之一。
  “但是当我从阿尔芒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好像一直保护着我的面纱变得稀
薄亦透明了,尽管它依然悬挂在我和情感世界之问。透过它,我看见了莱斯特,而且发
觉我想再次见到他。这种想法一直刺激着我,于是我们回到了新奥尔良。
  “那是今年的暮春。当我一从火车站上出来,我就知道我真的到家了。那儿的空气
芳香沁人,有种特别的味道。走在温暖平坦的街道上,经过那些熟悉的老橡树,倾听着
夜晚此起彼伏、回响不绝的生动的声音,我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轻松惬意。
  “当然,新奥尔良变化很大,但是我并不伤叹那些改变。我很感谢那些看起来依然
如故的景物。我还能在小城的花园区,我那个年代的圣玛丽区,发现一幢往昔岁月里的
华美大厦。那极其安静的砖铺街道,令披着月光、徜徉在它那些木兰树下的我,又漫步
在旧时的甜蜜和祥和之中。不光是在黑暗、狭窄的旧方角街上是如此,就是在普都拉的
废墟里也一样。那儿有忍冬花和玫瑰,隐约可见星光下科林斯①式的门柱;大门外是梦
幻般的街,和其他的华美大厦……那是一个优雅华贵的城堡。
  
  ①科林斯为古希腊著名奴隶制城邦,科林斯式尤指带有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建筑物。
  “在皇家大道,我带着阿尔芒经过行行色色的旅行者和古玩店,以及时髦餐馆灯火
通明的入口。我很惊异地发现,镇上那所曾经是莱斯特、我和克劳迪娅的家,表面新抹
的灰泥和内部屡次的修缮并没有改变它太多的外观,那两扇落地长窗依然开在下面商店
上方的小阳台上。在蜡烛柔和的光亮下,找可以看见战前日子里人们熟悉的那种雅致的
墙纸。我强烈地感觉到莱斯特在那儿,更强烈地感觉到他,而不是克劳迪娅。而且我确
信,尽管他并不在这座房子附近,但是我可以在新奥尔良找到他。
  “我还感觉到别的一些什么。在阿尔芒继续他的旅行之后,一种悲伤席卷而来。但
是这种悲伤并不疼痛,也不激烈,只是某种丰富,而几乎是甜蜜的东西,就像我通过铁
门看见的古老花园里丛丛茉莉和玫瑰,闻到它们的香味。而且这种悲伤给我一种细微的
满足感,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停留在那样一种情境之中。这种情绪使我盘桓在这座城市里,
而在我离开的那晚,它也没有真的离我而去。
  “现在我有时候会想,这种悲伤从何而来,它在我内心深处可能还可以引发比它本
身更强烈的某些东西。但我已经跳到故事前面去了。
  “因为那之后不久,我在新奥尔良看见了一个吸血鬼。一个面色光滑苍白的年轻人,
在黎明前的几小时里独自一人走在圣查尔斯大街宽阔的人行道上。而我立刻确定,如果
莱斯特住在这儿,那个吸血鬼也许会知道他,而且还可能把我带到他那儿去。当然,那
个吸血鬼没有看见我。我早已经学会在大城市里发现我的同类而不让他们有机会看见我
了。阿尔芒,在他对伦敦和罗马的吸血鬼进行的短暂拜访中得知,那场吸血鬼剧院的大
火已众所周知,而且我们两个都被认为是被驱逐的无家可归者。如果为了这个再起争端,
对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况且我一直躲避着他们直到今天。但是我开始盯上这个新奥尔
良的吸血鬼,跟踪他,尽管他常常只是把我带到剧院或是其他我不感兴趣的消遣场所。
但是有一天晚上,事情最终起了变化。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夜晚,当我刚在圣查尔斯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要去
什么地方。他不只是走得很快,而且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而当他最后从圣查尔斯街转
上一条突然变得黑暗、破陋的狭窄小巷时,我确定他正在走向某个让我感兴趣的地方。
  “但是他走进一个小小的木制越层公寓一侧,在那儿杀了一个女人。他下手很快,
没有一丝快乐的痕迹。他吸完血之后,把她的孩子从小床上抱起来,轻轻地包裹在一条
蓝色羊毛毯中,又走到了街道上。
  “只过了两个街区,他便停在一个藤蔓覆盖、围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大庭院的铁篱笆
前。我可以看见树后的老房子,黑沉沉的,油漆褪了色,阳台上装饰用的铁栏杆已布满
了桔红色的铁锈。那看起来像是一幢不祥的房子,周围纠缠簇拥着无数小木屋。高大空
洞的窗户面对着的一定是纷乱杂陈的低矮屋顶、街角的杂货店,还有相邻的小酒吧。但
是那宽阔黑暗的空地多少将房子和这些东西隔离了开来。我不得不沿着篱笆走了好几步,
才看见一线微弱的灯光从底下的一扇窗里透过浓密的树枝照射出来。那个吸血鬼已经进
了大门,我可以听见那孩子的哭泣,然后又没声了。我跟着他,轻而易举地翻过老篱笆,
跳入花园中,轻手轻脚地走上长长的前廊。
  “我爬到一扇落地长窗面前时,看见一副令人吃惊的景象。因为在这无风夜晚的燥
热之中,那破败变形的阳台,恐怕是唯一的、人或吸血鬼能忍受那酷热的地方。尽管如
此,客厅的壁炉里升着火,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年轻的吸血鬼坐在火炉边,和坐在它
近前的另一个吸血鬼说着话。他穿着拖鞋的脚正放在火热的壁炉架上,颤抖的手指一遍
一遍地拽着破旧的蓝睡衣的翻领。尽管有一截破的电线从天花板上石灰的玫瑰花环中耷
拉下来,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散发出幽暗的光衬着火光。油灯放在附近的桌上,靠着那
个哭泣的婴儿。
  “我的眼睛睁大了,端详着这个佝偻着背、正在发抖的吸血鬼。他浓密的金发垂落
下来,松松的波浪遮住了脸。我想拂去窗玻璃上的灰尘,它们使我拿不准自己的猜测。
‘你们都别来烦我!’他现在用一种尖细的高声哀号着。
  “‘你别想让我跟你在一起!’那个瘦长的年轻吸血鬼尖刻地说道。他交叉着双腿
坐着,双臂叠放在窄小的胸前,双目轻蔑地扫过那灰尘遍布、空荡荡的房问。‘啊,
嘘,’他对那发出一声惊哭的孩子喊道,‘别叫,别叫!’
  “‘柴火,柴火。’金发吸血鬼虚弱地说道,让另一个吸血鬼从椅子边给他递燃料。
我清楚地、准确无误地看清了莱斯特的轮廓,那光滑的皮肤上现在已全无老伤疤哪怕是
最微弱的一丝痕迹。
  “‘要是你愿意出去的话,’另一个吸血鬼一边怒气冲冲地说着,一边把木块掷入
火中。‘要是你愿意抓点什么东西,而不是这些可恶的动物……’他满脸厌弃地看了看
周围。我于是看见,在阴影中,有几只猫的毛茸茸小身体,乱七八糟地躺在尘土中。这
是最不寻常的事,因为一个吸血鬼比任何动物都更不能忍受待在靠近堆放他那些死去的
受害者残骸的地方。‘你知道现在是夏天吗?’年轻人问道。莱斯特只是搓搓手。婴儿
的号哭渐渐弱下去,然而年轻的吸血鬼接着说:‘来吧,吸了它,这样你就会暖和了。’
  “‘你本可以给我带点别的什么东西!’莱斯特痛苦地说。当他看着那孩子时,我
看见他的双眼眯起,斜睨着冒烟的油灯里昏暗的光。认出这双眼睛和深深的金发波浪阴
影下那种表情的刹那,我感到一阵震惊;而当我听见那种哀恸的声音,看见那佝偻着的
颤抖的背,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始使劲敲打起窗玻璃。年轻的吸血鬼立刻站起身,做
了一个强硬邪恶的表情,但我只是示意他把窗销打开。莱斯特揪着睡衣的领口,从椅子
上站起来。
  “‘是路易!路易!’他喊道。‘让他进来。’他狂乱地打着手势,像个病人,想
让年轻的‘护士’遵照他的要求。
  “窗户一打开,我就闻见屋子里的恶臭,感到令人汗流浃背的燥热。腐烂的动物尸
体上群集蠕动的虫刺激着我的感官,使我顾不上自己,也不管莱斯特几乎绝望的请求而
后退着。在远远的角落里放着他睡觉的棺材,清漆已从木头上剥落下来,有一半用一大
堆发黄的报纸覆盖着。屋子的四角都堆放着骨头,啃得很干净,除了一些细簇的毛。但
是莱斯特已经把他干瘪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把我拉向了他,拉向了屋里的热力。我可
以看见他的双眼里噙满了泪,而且只是当他的嘴角延展出一个近乎痛苦绝望的幸福微笑
时,我才能看出旧伤的痕迹。多么令人难堪和痛苦啊,这个面孔光滑闪亮的不死者,弓
着背,慌乱地叫着,像一个老太婆。
  “‘是的,莱斯特,’我轻声地说道,‘我来看你。’我轻轻而缓慢地推开他的手,
走向那个婴儿。现在婴儿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因为恐惧,也因为饥饿。当我抱起他,松
开盖被时,他安静了一点点,而后我轻轻拍着他,摇着。莱斯特现在用一种急促而浑浊
不清、我听不明白的话语和我低语着,眼泪从他的脸上潸潸而下。年轻的吸血鬼站在开
着的窗边,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一只手放在窗栓上,好像准备随时拴紧窗户一样。
  “‘那么你就是路易,’年轻的吸血鬼说道。这话似乎增加了莱斯特无法表述的激
动和兴奋。他用睡衣胡乱地擦着他的眼泪。
  “一只苍蝇停在了婴儿的前额上,我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把它捏死在两个手指之
间.扔到地板上。孩子不再哭了,仰面看着我,一双蓝得出奇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睛。
他圆圆的脸因为热而闪着光,绽开的双唇露出一个微笑,一种像火焰一样渐渐明亮的微
笑。我从未将死亡带给过一个如此年轻,如此无辜的生命,而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
当我抱着这孩子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甚至比那在皇家大街上占据我的感情
还要强烈。我轻柔地摇晃着这孩子,把年轻吸血鬼的椅子拉到火边坐了下来。
  “‘别多说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我对莱斯特说。他满是感激地坐进椅子,伸
出双手要触摸我大衣的领子。
  “‘可我是多么高兴见到你啊,’泪光中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直梦见你来……
来……’他说着,而后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好像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苦痛,于是一霎
那间,那些细密的伤痕又一次显现出来。他目光游移,手捂住耳朵,好像要罩住耳朵以
防自己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我不想……’他开始说,而后又摇头,双眼大睁且遍布
云翳。他尽力想让眼神凝聚。‘我并不想让他们那样做,路易……我是说圣地亚哥……
那一个,你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们打算做什么。’
  “‘一切都过去了,莱斯特,’我说。
  “‘是的,是的!’他用力地点着头,‘过去了,她不会永远……为什么,路易,
你知道……’他又摇摇头,声音里好像又多了些力量,由于他的努力又多了一点共鸣。
‘她从不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路易。’他用拳头捶着他下陷的胸膛,轻柔地再次说了
一遍‘我们’。
  “从那以后,她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好像只是某种不合逻辑的,难以置信的
梦。这个梦对我而言太珍贵,太隐秘,因而从不能和任何人分享,而且已经过去了太长
的时间。我看着他,盯着他,并且试着去设想,是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的情景。
  “‘别害怕,莱斯特,’我说,好像在对自己说一样。‘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伤
害。’
  “‘你又回到我身边了,路易,’他用尖细而高音调的声音低语着,‘你又重新回
家,回到我这里了。路易,是不是?’他又一次咬住嘴唇,绝望地看着我。
  “‘不,莱斯特。’我摇了摇头。有一会儿他变得很狂躁,挥舞着一个又一个的手
势,最后他坐了下来,双手捂在脸上,陷入了一阵伤痛的痉挛。另一个吸血鬼,冷冷地
看着我,问道:
  “‘你准备……你是不是回到他这儿来了?’
  “‘不,当然不,’我答道。于是他傻笑起来,好像这正如他预期的一样,一切又
重新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我可以听见他呆在那儿,很近,等待着。
  “‘我只是想看看你,莱斯特。’我说。但是莱斯特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有
别的什么东西分了他的神。他的眼睛不知道盯在什么地方,大大地睁着。他的双手在耳
朵边移动着。而后我也听见了,那是警笛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双目紧闭,手指护住耳
朵抗拒着那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了,由市中心那边向街这边传来。‘莱斯特!’我对
他说,声音盖过那婴儿的哭声。由于对警笛声同样极度的恐惧,那孩子大哭起来。但是
莱斯特的痛苦使我咽下了要说的话。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可怕地扭曲着,嘴唇向后翻拉到
牙齿之上。‘莱斯特,那只是警笛!’我笨拙地说道。他从椅子上向前起身,抓住我,
抱紧了我;而我,尽管不情愿,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子,将头抵在我的胸口。
他这样紧地握住我的手,结果把我都弄疼了。房间里充满了警灯闪烁的红光,一会儿就
渐渐退去。
  “‘路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泪眼迷离,咆哮着。‘帮帮我,路易,留下
来陪我。’
  “‘但是你又为什么害怕呢?’我问,‘难道你不知道这些事是怎样的吗?’我低
下头看着他,看见他的金发压在我的外衣上。我又看见多年前他的模样,那个高大而相
貌堂堂的绅士,披着漩涡形饰边的斗篷,头向后昂着,用醇厚无瑕的嗓音唱着我们刚看
过的歌剧中轻快活泼的曲调,手杖照着音乐的节拍敲击着鹅卵石路面,他那双灼灼发亮
的大眼睛出神地定格在身边的女人身上,当歌声袅袅地从他嘴唇边散去时,遂有一丝微
笑绽开在他的脸上。而那一瞬间,就在他和她的眼神相遇的刹那,所有的邪恶都好像在
喜悦的暖流和仅仅因为活着而迸发的激情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那种热衷和着迷的代价吗?一种由于变迁而震惊,因为恐惧而枯萎的感性
吗?我静静地想着我可能要和他说的话,我又该怎样提醒他他不会死亡?没有任何注定
他这样隐退的事可以救得了他,而他又被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明确标志包围着。但是我没
有说这些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不会说。
  “屋子里的安静就像曾被警笛驱赶开的黑暗海洋,重又回到我们的周围。苍蝇集结
在一只溃烂的老鼠尸体身上。婴儿安静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的眼睛是色彩鲜明的玩具。
他那满是小肉坑的手抓紧了我放在他小小花瓣一样的嘴唇上的手指。
  “莱斯特已经站起身,伸直了背,但只是为了再弯下腰,猫进椅子里。‘你不会和
我呆在一起的!’他叹息道。但是然后他把目光移开了,看起来好像忽然陷入了沉思。
  “‘我是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啊!’他说。‘那天晚上我回到皇家大道的家只是想和
你谈一谈!’他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双目紧闭,喉咙像是勒紧了,似乎当年我击打他的
拳头现在又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双眼盲目地盯着前方,舌头添湿了嘴唇。他的声音低
沉,几乎是正常的了。‘我跟在你后面去了巴黎……’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问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可以清楚地记得他在吸血鬼剧院时那种疯狂的坚持,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仔细
想过。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而我明白,现在我极不情愿提起它。
  “但他只是冲着我微笑,苍白无力的、几乎是一种道歉的微笑。他摇着头。我看见
他的眼睛里盈满了一种柔和而朦胧的绝望。
  “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可否认的如释重负之感。
  “‘但是你会留下来的!’他坚持道。
  “‘不,’我答道。
  “‘我也不会!’外面的黑暗中传来年轻吸血鬼的声音。而后,他站在敞开的窗户
前看了我们一秒钟。莱斯特抬起头看看他,然后又无力地移开目光,下嘴唇好像变得滞
重并颤抖起来。‘关上窗,关上窗。’他说道,摇动着手指,指向窗户。然后他突然啜
泣起来,用手捂住嘴,低下头,接着放声痛哭。
  “年轻的吸血鬼走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疾速地在过道上响着,随后是铁门沉重的
开合声。现在我独自和莱斯特在一起了,而他在号啕大哭。等他停下来时好像已经过了
很久,在整整那一段时间里,我只是看着他,在想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一切。我记起
了我原以为已全然忘却的那些事,而我又清楚地感觉到看见我们在皇家大街的居所时就
感觉到的同样的压倒一切的悲哀。只是,在我看来,那不是为莱斯特,那曾经居住在那
儿、聪明、欢快的吸血鬼而感到的悲哀,那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感到的哀伤,某
种超越莱斯特而将他包括在内的东西,是我对所失去的、爱过的,或知道的所有一切而
感到的强烈而可怕的哀伤的一部分。当时我就好像在另一个时空,而这种不同的时空非
常真实。在那里,虫子像在这里一样嗡嗡作响,空气凝滞粘着,散发着死亡和春天的芳
香。而我即将了解那个地方,并随之了解一种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如此剧烈,以至
于我的思想从那儿逃离开来,似乎在说,不,别把我带回到那个地方——而突然,所有
这一切都退却了,而我现在在这里,和莱斯特在一起。我震惊地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
了婴儿的脸上,看见它在孩子的面颊上晶莹闪烁。而孩子的脸由于微笑变得圆鼓鼓的。
他一定是看见了眼泪中反射的光。我把手放到了脸上,拂拭着。真真切切的泪珠,我惊
奇地看着它们。
  “‘但是路易……’莱斯特柔声说,‘你怎么能就像这样生存着?你又如何能忍
受?’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还是那样扭曲着,面庞被眼泪沾湿。‘告诉我,路易,帮助
我弄明白!你怎么能理解所有的那一切,你又怎么能忍受?’而我从他眼中的绝望和他
嗓音中更深沉的音调明白了,他也在将自己推向某种对他而言非常痛苦的事情,推向一
个他很久都没有涉足的地方。但那时,甚至当我还在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双眼变得雾蒙
蒙的,迷惑了。他把睡袍向上拉紧,摇着头,看着火炉。一阵颤栗通过他的全身,而后
他开始呻吟。
  “‘我必须走了,莱斯特,’我对他说道。我感到疲惫,因为他,还有这种哀伤而
疲惫。我向往屋外那种宁静,那种我全然熟悉的彻底安宁。但是当我站起身时我意识到,
我还抱着那个小婴儿。
  “莱斯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大大的充满痛苦的眼睛和那平滑的、岁月无痕的脸面
对着我。‘但是,你会回来……你会来看我……路易?’他说。
  “我转过身离开他,听凭他在后面叫着我,静静地离开了那所房子。走到街上的时
候,我回头看去,看见他游移在窗边,似乎害怕走出来。我意识到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
有走出屋子了,而后又忽然想到也许他永远不会再走出来了。
  “我回到那间吸血鬼带走孩子的小屋,把他放回到他的小床里。”
  “那之后不久,我告诉阿尔芒我已经见过莱斯特了。也许是一个月之后,我不很清
楚。那时时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像现在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一样。但是那对阿
尔芒来说意义重大,他很惊讶我居然以前从未提到过这事。
  “那晚我们在上城区走着,那儿已经让位给了奥德班公园。河堤是一段荒凉的草坡,
向下延伸到一块泥泞的河滩,上面四处堆集着漂流的木排,时不时地滑入轻轻拍打河岸
的水波中。在远远的河岸上有工业区和沿河厂房十分昏暗的灯光,细细密密的红色和绿
色灯光在远处闪闪烁烁,如星斗一般。月光披露了两岸间汹涌奔流的宽阔河水,连夏日
的炎热也无影无踪。轻凉的微风从水面刮来,柔柔地拂掠起我们身下附着在虬曲者橡树
上的苔薛。我拔着草,嚼着它的味道,尽管那味道颇为苦辛,也不自然。这种举动看起
来自然一些。我几乎觉得我也许永不会离开新奥尔良了。但是,如果你能永久地活下去,
要这些想法又有什么意思呢?永不会‘再次’离开新奥尔良?再次听起来很像人类使用
的词汇。
  “‘但是难道你没有一点报复的愿望吗?’阿尔芒问道。他躺在我身边的草地上,
重量全支撑在双肘上,眼睛紧盯着我。
  “‘为什么?’我平静地问道。我又在期望,像我总是期望的那样,他别待在那儿,
让我独个儿待着。独自和迷蒙月色下奔流的凉爽河水待在一起。‘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报应。他正走向死亡,死于僵硬或是恐惧。他的头脑不能接受时间的概念。再没有任何
吸血鬼的死亡比你在巴黎给我描述的更加宁静、祥和、庄重了。我想他会和在这个世纪
死去的人一样,在龌龊丑陋、奇形怪状地等死……死于衰老。’
  “‘但是你……你是什么感觉?’他平和地坚持问道。而我一时愣住了,因为他提
了一个很个人的问题,而我们俩之间有多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谈过话了。于是我强烈地感
觉到他的存在,一个分立的个体,镇静自持,有着一头金棕色直发和一双时而忧郁的大
眼睛的生命。那双眼睛常常像是没有看见任何东西,而只是它们自己的思想。今晚它们
被一种不自然的阴火给点燃了。
  “‘没什么感觉,’我回答。
  “‘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没感觉吗?’
  “我回答是。我极清楚地记得那种哀痛,好像这种伤痛并没有突然离开我,而总是
一直在我周围窥视、徘徊着,说:‘来吧。’但是我不会把这个告诉阿尔芒,不会透露
这种感觉。而且,我有种强烈的直觉,知道他需要我告诉他这个……这个或是某种事
情……一种奇怪的像活人一样的需要。
  “‘但是他有没有告诉你任何事,任何让你感觉到那种久存仇恨的事……’他嘀咕
道。至此我才开始深切地感觉到他是多么地沮丧。
  “‘怎么啦,阿尔芒?为什么你会问这个?’我说。
  “但是他向后仰靠到陡斜的河岸上,很长一段时间像是在看星星。那群星令我回想
起某些特定的东西,那艘载着我和克劳迪娅驶向欧洲的船,以及那些在海上的夜晚,群
星低垂,似乎要触着波涛。
  “‘我原以为他会和你说有关巴黎的一些事……’阿尔芒说。
  “‘他又能对巴黎说什么?说他本不想克劳迪娅死吗?’我问道。又谈到克劳迪娅,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那个在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的桌上摊开了单人牌戏的克劳迪娅;
灯在挂钩上吱哑吱哑响,透过舷窗,可以看见满天群星。她低垂着头,手指放在耳边,
似乎正要松开辫子。而我有一种最折磨人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她会从牌戏上抬起头
看我,而她的眼窝是空的。
  “‘你本可以告诉我有关巴黎的任何事,阿尔芒,’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无所谓了。’
  “‘甚至连我是那个……?’
  “我转过去对着躺在那儿看天的他,看见他脸上、眸中那不寻常的痛楚。他的眼睛
看起来很大,太大了,而衬托着它们的脸庞太憔悴了。
  “‘是那个杀死她的人吗?是你把她逼到院子里然后把她锁在那儿?’我问道,笑
了起来,‘别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为这事感到痛苦,那不是你。’
  “而后他阖上了眼,把脸别过去,手捂住胸口就好像我突然给了他厉害的一击。
  “‘你不能让我相信你会在乎这件事,’我冷冰冰地对他说。我向前看着河面,而
那种感觉又一次包裹住了我……我想一个人呆着。旋即,我明白我会站起身来走开,如
果他不先离开的话。因为我其实很愿意留在那儿,那是一个安静隐幽的处所。
  “‘你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他说道,而后慢慢地坐起来,转过脸看我,于是我
又看见他眼中黑暗的火焰。‘我想你至少也会在乎那件事。我原以为你如果再看见他的
话,又会感觉到那种旧有的激情和愤怒。我以为如果你见过他之后,某些东西就会在你
身上加速运动,重新活泛起来……如果你回到了这个地方。’
  “‘你是指我又会活过来吗?’我轻轻地说,感觉到了自己话语、音调和自控中冰
冷的金属般的坚硬。这就好像我已经全身冰冷,如金属制成,而他突然变得很脆弱,像
他长久以来一样,实际上,是易碎的。
  “‘是的!’他喊叫出来,‘是的,回到生命中来!’随后他又显出很困惑的样子,
显然是糊涂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刻他低垂下头,好像被某种东西打败了。
某些障碍使他感觉到那是种挫败,某种只在他的脸上闪现了刹那的障碍,令我想起别的
什么人,我曾经见过的也是被那种方式挫败的人。我很惊异我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
看到克劳迪娅也是这种神态的脸;克劳迪娅,当她站在圣加市里尔饭店房间里的床边,
请求我把马德琳变成我们中间的一员时,也是一样的无助表情。那种失败是如此地穿透
心肺,以至于它以外的其他任何事都被忘却了。而他,像克劳迪娅一样,好像又重新振
作起精神,汲取了某种储备的力量,但只是轻声地对空气说:‘我快死了。’
  “而我,看着他,听到了他说的话。作为除上帝之外唯一能听见他的生灵,我绝对
明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一句话也没说。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嘴边吐出。他的头垂挂着,右手无力地放在身边的草丛中。
‘仇恨……那是激情!’他说,‘复仇,那是激情……’
  “‘在我身上没有……’我低声自言自道。‘有也不是现在。’
  “那时他的眼睛紧盯着我,脸孔看起来很平静。‘我一直相信你会恢复过来的——
当那件事带给你的所有痛苦离去时,你又会变得温暖起来,又充满了爱,充满了强烈的
永不可满足的好奇心,像你第一次到我这儿来时一样。还有那种根深蒂固的良知,那种
将你一路带到我巴黎地下室的对知识的渴望。我以为那是你生命中永不会灭绝的一部分。
我还以为当这种痛苦湮灭后,你会宽恕我对她的死也有的一份责任。她从不爱你,你知
道的。不是以我这种方式爱你,也不像你那样爱我们两个。我明白的!我了解这一点!
而且我相信我会拥抱你,把你抱在怀里!而时光从此会为我们俩敞开大门,而且我们会
成为彼此的示范和指导。所有那些给你带来幸福的事也会给我带来幸福;而且我也可以
保护你不受痛苦的侵袭。我的力量会成为你的力量,我的勇气会变成你的勇气。但是在
我面前,你已经在内心深处死掉了,冰冷得让我不可触及!就好像我根本不在这儿,不
坐在你身边。而且,不仅仅是不和你一起在这里,我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好像我压根儿
就不存在。你距离我是那么冰冷遥远,就好像是那种我不能喜爱亦不能理解的刚硬线条
和形状构成的怪诞的现代画,就像这个时代硬邦邦的机械模型一样不相容,没有一点人
形。我靠近你时就会颤栗。我看着你的眼睛,但是看不到我的影像……’
  “‘你想要的是不可能的!’我急促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要的也是不可
能的,从一开始就是。’
  “他不同意,嘴唇几乎要翕动出否决,一只手举起来似乎是想把这种想法推开。
  “‘我曾想要这种活着的死亡中的爱和美善,’我说,‘但是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因为当你做着你明白是邪恶和罪孽的事时,你无法得到爱和美善,你只会有那种绝望的
困惑并追求向往那种只有人才能体会的美善的幻觉。在我到巴黎之前,我就知道我的真
实答案。当我第一次噬取了一条人命来满足我的饥渴时,我就知道了。那就是我的死亡。
而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不可能接受,因为我像所有的一切生命一样,都不想死
去!于是我寻找别的吸血鬼,寻找上帝、魔鬼,和各种名义下的各种事物。而一切都是
一样的,都是邪恶的。都是罪孽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藉口劝服我相信我自己
知道的真实,那就是,我在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深处是被诅咒的。而当我去巴黎的时候,
我以为你是有力量的、优美的、无悔无憾的。这是我拼命想要的。但你是一个毁灭者,
就像我是一个毁灭者一样,而且你更残忍狡猾。你只让我看见了我真的可以期望成为的
一种东西,究竟我必须获得多深的邪恶和冰冷以结束我的痛苦,而且我也接受了。所以,
你在我身上看见过的激情和爱,都被我扑灭了。而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你在镜中的影
像而已。’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话。他已经站起身来,背对着我,面对着河水,头像先前那
样低着,两手垂在身侧。我也在看着河水。我在静静地思考。我没有什么可以再说,也
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路易。’他现在说话了,抬起了头。他的嗓音十分凝重,都不太像他自己的了。
  “‘什么,阿尔芒,’我说。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需要我吗?任何你要我去做的事?’
  “‘没有!’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举步慢慢地走开了。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想走开几步,也许是想独自
一个人沿着下面泥泞的河滩游荡一会儿,而当我意识到他正离我而去时,他已经成了月
光下河面上时有时无的细碎闪光映衬着的一小点。我再没有见过他。
  “当然,几个夜晚之后我才意识到他消失了。他的棺材还在那儿,但是他没有回来。
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把那棺材放到圣路易公墓,放进地下墓穴,靠在我自己的旁边。那因
为我们一家早已不在而长久被遗忘的坟墓,收留了他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但后来我又
觉得不踏实了。我醒来,或是在黎明前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想着那棺材。有一天晚上
我去了市中心,把棺材取了出来,劈成碎片,留在了高草丛生的公墓里狭窄的通道上。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那个莱斯特最新造出的吸血鬼孩子碰见了我。他央求我
告诉他我知道的有关这世界的一切,并成为他的陪伴和他的老师。我记得我告诉他的是,
我只知道如果我再见到他的话,我就要干掉他。‘你瞧,每天晚上我出来的时候总得有
个什么人死,直到有一天我有勇气把这一切都结束!’我告诉他道。‘而你是一个很出
色的受害候选人,是一个像我一样邪恶的杀手。’
  “第二天夜里我就离开了新奥尔良,因为那种哀痛并没有离开我,而且我也不愿再
去想那间居住着垂死的莱斯特的老房子,或是那个从我身边逃跑的尖瘦的现代吸血鬼,
或是阿尔芒。”
  “我希望去没有任何我熟悉的事物的地方,毫不相干的地方。”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别的什么了。”
  男孩沉寂地坐着,盯着吸血鬼。吸血鬼坐在那儿很镇静,双手交叉搁在桌上,狭长
而红红的眼睛凝视着转动的磁带。他的面容是如此憔悴,太阳穴上的血管像石雕一般地
凸现出来。他那样安静地坐着,只有绿色的眼睛显出一些生命的迹象,而这种生气也只
是由于磁带的运转而产生的一种黯淡的兴趣。
  男孩向后靠去,用手指轻轻地捋过头发。“不,”他略吸一口气说道。然后他又大
点声说了一遍:“不!”
  吸血鬼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视线由磁带移向了窗户,转向那暗沉沉,灰蒙蒙的天。
  “一切不一定非要那样结束!”男孩说道,身体向前倾着。
  吸血鬼继续看着天,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干巴巴的笑。
  “你在巴黎所感受到的一切!”男孩子说。他的音量增大了。“对克劳迪娅的爱,
那种感情,甚至是对莱斯特的感情!没有必要把它们都结束。不是这样的,不是在这种
绝望中!因为结果就是这样的,是不是?绝望!”
  “别说了。”吸血鬼猝然说道,举起他的右手。他的目光几乎是机械地调整到了男
孩的脸上。“我告诉你,而且也已经告诉过你,除此外不会再有别的结局。”
  “我不能接受这个,”男孩说道。他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劲地摇着头。“我不
能!”情感似乎在他内心深处聚集起来,于是他不自觉地把他的椅子在光地板上向后一
拉,站起身踱来踱去。但是,当他再回转身,看着吸血鬼的脸时,准备说出的话梗塞在
了他的喉咙里。吸血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有一种因为愤怒和苦涩而拉长了的滑稽
表情。
  “你难道不明白你让它听起来像什么?那是我一生都永远无法了解的经历。你谈到
激情,你说到渴慕!你叙述了茫茫众生从不会体味或明白的事情。而后你又告诉我一切
就这样结束了。我告诉你……”现在他站到了吸血鬼的面前,双手伸到他眼前。“如果
你愿意给我那种力量!那种可以看见可以感觉可以永生的力量!”
  吸血鬼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双唇张开。“什么?”他轻声地问,“什么?”
  “把它给我!”男孩说道。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捶着自己的胸膛。“现在把我变成
一个吸血鬼!”他说。吸血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此后眨眼间发生了些令人迷惑不解的事,而场景戛然停止。吸血鬼站起身抓住男孩
的肩膀,男孩潮湿的面孔因为恐惧而扭曲了。吸血鬼狂怒地盯着他。“这就是你想要的
吗?”他低声说,苍白的嘴唇只显出最轻微的移动痕迹。“这就是……在我告诉你一切
之后……你想要的吗?”
  一声低呼从男孩的嘴中发出。他开始全身发抖,汗珠从前额和上嘴唇的皮肤沁了出
来。他的手战抖地伸向吸血鬼的胳膊。“你不知道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说道,
濒于落泪。“你已经忘记了,甚至不明白你自己这个故事的意义,不明白它对于像我这
样的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之后,一阵哽噎的抽泣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的手指抓住吸血
鬼的胳膊。
  “上帝。”吸血鬼说道,而后放开男孩,几乎把男孩子推个趔趄,撞在墙上。他背
对男孩站着,盯着灰蒙蒙的窗子。
  “我求你……再给它一次机会。在我身上再去发现一次机会!”男孩说道。
  吸血鬼转过来看着他,脸像以前一样因为怒气而变形。而后,慢慢地,他的面色渐
渐变得平和了。他的眼皮缓缓地阖上,嘴唇拉长,显出了一个微笑。他又一次看着男孩。
“我已经失败了,”他叹息道,安静地笑着,“我已经彻底失败了……”
  “不……”男孩抗拒着。
  “别再多说了,”吸血鬼加重语气说道,“我只剩一个机会了。你瞧见那些录音带
了吗?它们还在走着。我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你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话音一落,
他闪电般地去抓那个男孩,以至于男孩觉得好像他自己在抓什么东西,把某种并不存在
的东西推向一边。吸血鬼将他紧紧拉到胸前时,男孩的手仍然前伸着,脖子弯在他的嘴
唇下面。“你明白吗?”吸血鬼低声说道,长长的丝般光滑的嘴唇向后拉直,露出他的
牙齿,两只长长的利牙插进了男孩的肉里。男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嗓子里发出一串
低沉的喉音,手挣扎着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吸血鬼饮他的血时,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却只是越来越黯淡灰茫。同时,吸血鬼看起来好像一个睡着的人一般安详。他那狭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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