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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_2 十四阙 (当代)
  昭尹轻轻的哼了一声,“朕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宫。”
  昭鸾见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当即松大口气,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爱民,本就不该花费心神在臣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饶了我吧!”
  “你呀……”昭尹放下笔,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直摇头,“太后身体不适,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只想着玩,是谓不孝,此其一;你贵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当带保镖随行,怎可一人独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还拖他人一起下水,败坏闺秀名声,此其三……”
  昭鸾叫了起来:“等等!皇兄,我哪有败坏人家名声啊?我只是带姜家姐姐去吃面,顺便听说书而已,这怎么就败坏名声了?”
  “相门千金,女扮男装,出入市井之地,这还不是败坏名声?”
  昭鸾自知理亏,只好低下头,但毕竟不甘心,轻声嘀咕道:“市井之地怎么了,也不想想你的某个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么不说她没名声?”
  昭尹挑了挑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能说什么?”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暂且作罢,不得再有下次。”
  昭鸾大喜,连忙拜谢:“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万岁!”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问道:“姜沉鱼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鸾眼睛一亮,回身兴奋道:“姜家姐姐是个大美人哦!不是我说,她可比那个什么西禾东禾的美多啦,又温柔又善良,还很有才华,弹得一手好琴……”
  昭尹眼角弯弯,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说,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喽?”
  昭鸾啊了一声,“对!就是这么形容!太精准了,没错,她就是那么一个好姑娘哪!”
  “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
  “噢。”昭鸾转身走了出去。昭尹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低头看向书案,在一大堆折子中间,平摊着一份密报,上面只有一句话:“右相有意许小女沉鱼于淇奥侯为妻”。
  他注视着那行字,沉吟许久,忽唤道:“田九。”
  田九如幽灵般出现在书房中。
  “最近皇后有何动静?”
  “回皇上,皇后每日里只是悉心照看薛采,并无异状,也不曾与其父通信。”
  “那么薛肃呢?”
  “中郎将终日里只是同其他将领饮酒作乐,也无异状,不过前夜亥时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荣去过他府中,两人单独说了会话,坐不到盏茶工夫便走了。至于说了些什么,尚不得知。”
  昭尹沉默,最后起身道:“摆驾,朕要去宝华宫。”
  田九弯腰退下,换了大太监罗横前来服侍,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景阳殿,往赴宝华宫。时入夜,宫灯盏盏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斓。
  奢华皓丽的宝华宫,在夜景中更见璀璨,却不见丝毫人影。
  见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数,便挥手让身后的侍从也退了下去,独自一人走进门内。
  穿过长长一条廊道后,一湾碧池展现在了眼前,水旁有阶,阶形呈圆弧状,而三尺见方的池底,积着累累碎瓷。
  池旁坐着一人。
  那人披散着一头长发,穿着件纯白丝袍,丝袍的下摆高高挽起,露出光洁如玉的两条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摆放着许多酒杯。杯身轻薄,花色剔透,触之温润如玉,乃是以璧国赫赫有名的“璧瓷”烧制而成。
  而她,就那么随随便便的拿起其中一只酒杯,再随随便便的往池中一丢。“哐啷——”瓷器落于水中,与琉璃相撞,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脆音。
  她扬眉,再拿起一只,再往池中丢。一时间,大殿内只听得到一下下的水花凌乱声,分明清冽脆绝,却又凄厉幽怨。
  她听着那样的声音,看着池底逐渐增厚的青瓷残片,素白如衣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恹恹的神色。而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间,就有了那么点意乱神迷的情动。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轻唤:“曦禾……”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数不尽的缠绵入骨。
  曦禾没有回头,视线依旧望着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凉。
  昭尹将头抵在她颈间,轻轻叹道:“你又拿这些死物出气了……”
  曦禾唇角上挑,懒懒道:“这不挺好么?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掷杯;古有妲己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今有曦禾以瓷为池,琉璃为宫。唯有如此,才当得这妖姬二字,不是么?”
  昭尹将她的身子翻转过去,直视着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难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纣?”
  曦禾定定地回视着他,许久方将脸别了开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当夏桀商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你如今手无实权,处处受制于臣,何来夏桀商纣的威风可言。”
  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将她搂紧了几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只道朕爱你之容,却不知,朕真正喜欢的,是你这狠绝的性子啊,不给别人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这话要传了出去,便有十个脑袋也要丢了。”
  曦禾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丢了就丢了罢,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牺牲臣妾。”
  昭尹低叹道:“曦禾,时机未到啊。朕向你保证,很快,很快就能让你一解当日落水之恨。”
  曦禾听后,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种肃丽之美,但笑容一起,就变得说不出的妖娆邪气,眉目间更有楚楚风姿、懒懒神韵,令人望而失魂。“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盘,又把这事归到了臣妾头上,到时候薛家要是灭了族,百姓提起时,必然说是臣妾害的,看来臣妾这妖姬之名,还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
  昭尹凝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悲伤之色:“朕知道亏欠你许多……”
  曦禾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昭尹不理会她的嘲讽,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朕会在其他事上弥补你。有些事,只要你觉得开心,朕都会尽量依着你。”
  “比如这琉璃宫,这碎璧池?”
  “还有……”昭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说的很慢,“姜沉鱼。”
  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摇曳着,模糊成了涟漪。
  第二日,宫里传下话来,要姜沉鱼进宫教曦禾夫人弹琴。
  姜家全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差事怎么就指派到了沉鱼头上。按理说,妃子想学琴,自可请天乐署的师傅教,再不济,找宫里会琴艺的宫女,怎么也轮不到右相的女儿。这曦禾是出了名的骄纵蛮横,教她弹琴,一个不慎,可能就会惹祸上身。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鱼,要不你就装病吧?”
  嫂嫂道:“是啊,还是找个理由推辞了吧,这差事,是万万接不得的。”
  便连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艰险,还是不去为妙。”
  但姜沉鱼最后却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传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决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托了,下次她还是会寻其他借口找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我决定了,我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就这样,姜沉鱼第二日进了皇宫。轿子在宝华宫前停下,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进花厅,轻罗幔帐间,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阳光勾勒出她几近完美的侧面轮廓,眉睫浓长。
  不知为何,看起来竟那般忧伤。
  原来这位嚣张跋扈的美人,也是会忧伤的。
  姜沉鱼屈膝施礼。
  曦禾转过头来,清亮的眼波带着三分惊讶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涩,望着她,望定她,最后长长一叹。
  此后,曦禾隔三岔五便传姜沉鱼入宫教琴,但名为教琴,实质上,只是沉鱼负责弹,她负责听,基本上不说话。
  姜沉鱼觉得她是在观察她,但却不明原因,因此只能尽量做到谨言慎行。
  在这段期间,黄金婆没有食言,果然带了姬婴的庚帖回来。庚帖乃是以浅紫色的纸张折成,印有银丝纹理,图案依旧是白泽。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还写了一幅上联:“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意难忘一夜听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飘逸,灵秀异常。
  姜沉鱼想了想,回了下联:“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于中好六彩结同心”。
  黄金婆夸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对的好,对的妙啊!”
  嫂嫂笑道:“他这樱君子花,嵌入了婴字;沉鱼便还他虞美人草,得了鱼字,真是好对。”
  众人说笑了一番,散了。姜沉鱼回到闺中,却开始惆怅:公子此联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说,那“意难忘”是什么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隐喻不祥,真真让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说与母亲知晓。偏这夜天又转寒,大雪积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宫弹琴,才进宝华宫,便听宫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云起的宫女将她引入内室,屋内生了暖炉,还夹杂着淡淡的药香。七宝锦帐里,曦禾拥被而坐,脸色苍白,看上去相当虚弱。
  她本想就此退离,曦禾却道:“你来的正好。不知你可会弹《沧江夜曲》?”
  姜沉鱼呆了一下,应道:“会。”当即就弹了起来。
  琴声清婉,若长广流,绵延徐逝之际,忽一阵云来,大雨滂沱,江涛拍案,惊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云雾弥漫的夜景中,一条苍龙出云入海,飘忽动荡。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极重细节,但她轻挑慢拈间,信手弹来,竟是不费吹灰之力。
  曦禾听着看着,眼睛开始湿润,最后落下泪来。
  姜沉鱼吃了一惊,这一分神,角弦顿时断了,她连忙跪下道:“沉鱼该死,请夫人恕罪!”
  曦禾并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看着她,目光里似有凄凉无限,最后突然身子一个巨颤,噗的喷出血来。
  不偏不倚,全都喷在了她脸上。
  身旁宫人惊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曦禾砰的向后倒了下去,陷入昏阕。而姜沉鱼顶着那一头一脸的鲜血,吓的几不知身在何处——
  怎么会这样?!
  此后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出戏,而她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出戏,由始至终,感觉到一种近于死亡般平静的紊乱。
  先是云起唤来了太医,继而皇帝也来了,小小的内室,一下子围了好多人,浓重的药味沉沉的压下来,令她觉得几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声音,隐隐抓住几个字眼:“此病蹊跷……恐有性命之忧……为臣无能……”视线中,无数衣角飘来飘去,黄色的是皇上,红绿青蓝五颜六色的是妃子,浅紫的是宫人,最后,突然出现了一抹白色。
  与此同时,外面有人通传:“淇奥侯到——”
  姜沉鱼抬起头,隔着绣有美人图的纱帘,看见姬婴跪在外室,白衣鲜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红,就像溺水之人看见了浮木一般,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但于那样的颤栗中却又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了。
  只要他一来,自己,就绝对不会有事。
  昭尹回身,脸上也有松了口气的表情,扬声道:“淇奥你来的好,这帮太医院的废物,竟没有一个瞧的出曦禾得的是什么病,你快去拟折,朕要把他们通通撤职!”
  姬婴依旧镇定,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也不高不低,但听入耳中,偏又令人说不出的受用:“皇上请息怒。微臣听闻夫人病后便速速赶来了,并且,还带了一位神医同来。”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罗横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在姬婴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参见陛下。”
  内室中一老太医的身躯晃了几下,满脸震惊。
  昭尹道:“你是神医?”
  青衫人答:“神医乃是乡民抬爱,不敢自称。”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钦赐你神医之名!快快进来。”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应了一声,躬身而入,开始为曦禾诊脉。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五官姣好若静女,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儒雅之气,不似名大夫更像个书生。
  而身旁的老太医望着他,表情更加惶恐,笼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
  江晚衣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父亲,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老太医一口气堵在了胸坎里,根本说不出话来,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淇奥侯请来的神医竟然就是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听他之言,这对父子似乎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而今再见,却又如此诡异,真真令人猜测不透。
  昭尹没去理会其中的复杂关系,只是焦虑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会突然呕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语。
  昭尹又道:“她数日前曾受风寒,得过内有蕴热、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开曦禾的手,直起身来行了一礼,缓缓道:“回禀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姜沉鱼顿时心头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仿佛为了应证她的话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实上,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昭尹面色顿变。
  “嗯,而且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种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顾名思义,服食者将会身体虚弱,元气大损,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终悄然病逝。”
  昭尹怔立半晌,急声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请放心,夫人乃是贵人,自有天助,必会平安度过此劫,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儿,所以,这胎儿,恐怕是保不住了。”
  昭尹整个人重重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姜沉鱼紧张的盯着江晚衣,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喊:不要说,不要说,千万不要说!但是,薄薄的两片唇轻轻张开,皓齿闭合间却是冰凉的字眼:“回禀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只不过,如今已成死胎。”
  姜沉鱼不禁闭了闭眼睛,一时间手心冷汗如雨,脑中两个字不停回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饶是她再怎么不理俗事,再怎么厌恶宫闱争斗,但不代表她就对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至死,这一事件就好比千层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实,牵连必广。而她偏在这一刻,跪在这里,亲眼目睹这一巨变的发生,注定了再难置身事外!
  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怜她毫无抵挡之力。
  姜沉鱼咬着下唇,再次将视线投向一帘之隔外的姬婴,那么公子啊公子,你在这一事件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果然,昭尹闻言震怒,拍案道:“真是岂有此理!是谁?是谁胆敢对朕的爱妃下毒?来人,把宝华宫内所有的当值宫人全部拿下,给朕好好审问,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一声令下,宫女太监立马跪了一地,求饶声不绝于耳,但全被侍卫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鱼,依旧跪在一旁,无人理会。
  最后还是昭尹转头盯住她,道:“你是谁?”
  “臣女姜沉鱼。”
  “你就是姜沉鱼?”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有点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肃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受惊了,回去吧。”
  姜沉鱼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易放她走,连忙叩谢,刚想起身,双腿因跪的太久而僵直难伸,眼看又要栽倒,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回头,看见的正是公子。
  姬婴望着昭尹道:“皇上,就让微臣送姜小姐出宫吧。”
  昭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一扫,最终点了点头。于是,姬婴便扶着姜沉鱼离开那里,慢慢的走出宫门。
  沉鱼心中好生感激,刚想开口说话,姬婴忽然松开她的手臂,从一旁的栏杆上拢了捧雪,只听呲的一声,雪化成了水,袅袅冒着热气。他又从怀中取出块手帕,用水打湿,拧干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这才想起刚才曦禾喷了她一脸的血,而她事后一直跪着,根本不敢擦拭,想可见自己现在会是如何一个糟糕模样,却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连忙接过帕子。但一来血渍已干,不易擦洗;二来此处无镜,看不见到底哪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脚乱的拭擦下来,反而令得原本就凌乱的妆容更加混沌,红一缕黄一缕的无比狼狈。
  姬婴轻叹一声,从她手里拿走湿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轻轻为她擦去血迹。湿帕与他的手指所及处,那一块的肌肤便着了火,开始蓬勃的燃烧。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难言的羞涩,想抬起眼睛看他,却又害怕与他的视线接触,只能低垂睫毛看着他的衣襟,心中逐渐泛起脉脉柔情。
  他好……温柔。
  他这么这么的……温柔。
  此生何幸,让她能与这样一个温柔的男子结蒂良缘?自己,果然是有福气的吧?姜沉鱼心里一甜,忍不住还是抬起视线看姬婴的脸,谁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婴放开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鱼连忙喊:“等等!那帕子……给我带回家洗净了再还给公子吧。”
  姬婴道:“一条手帕而已,不必麻烦。”到底还是丢掉了。
  她心中一凉,象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手帕一起被丢掉了。为了消除这种异样的感觉,她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个……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吧?”
  姬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只好又道:“我刚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吓的不能动弹……”讪讪的笑,笨拙的说,但终归还是说不下去。
  好尴尬。难言的一种尴尬气氛弥漫在他和她之间,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亦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时,一骑自殿门外飞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屈膝拜道:“侯爷,出事了!”那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灰袄大汉,浓眉大眼,长相粗犷,惟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还纹了一条红色的三爪小龙。
  姬婴扬眉:“什么事?”
  大汉瞅了姜沉鱼几眼,虽有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潘方单枪匹马的跑薛府闹事去了。”
  “为什么?”
  “听说……听说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说书,被薛肃给……给玷污了。”
  什么?姜沉鱼睁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见过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岂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我这就去薛府。”转眸看一眼她,又补充道:“朱龙,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应,就一掀长袍下摆,纵身上了大汉来时骑的马,骏马抬蹄嘶鸣一声,飞驰而去。
  那边,名叫朱龙的大汉朝她拱一拱手,恭声道:“姜小姐,请。”
  姜沉鱼虽然担忧,但亦无别法,只得跟着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里的下人们见了她又个个面带异色,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她被今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搞的心浮气躁,又见下人如此失态,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握瑜,你说!”
  握瑜颤声道:“小姐,今日午时时,压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么了?”
  怀瑾帮她接了下去:“不知从哪漏进了一阵风,把烛台吹倒,烧着了那庚帖……”说罢,从身后取出一物来,抖啊抖的递到姜沉鱼面前。
  浅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银色的白泽图象从中一分为二,也把那句“樱君子花”的“樱”字,给彻彻底底烧去。
  握瑜在一旁轻泣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异样则视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这四字沉沉如山,当头压下,扩大了无数倍,与两个今日已在脑海里浮现了许多次的字眼,飘飘荡荡的纠缠在一起——
  完了。
  
  
  第三章 战起
  
  
  当夜,姜沉鱼看见父亲书房灯火通明,暗卫们进进出出,窗户上剪出父亲和哥哥的两个影子,在焦虑的踱来踱去。
  恰巧姜夫人带着丫鬟走过,她连忙出声唤道:“娘。”
  姜夫人回头,看见是她,柔声道:“沉鱼,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姜夫人劝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们全都不得声张对外泄露,还找了巧匠将它还原,你放心,保管做的天衣无缝瞧不出有被烧过的痕迹。你也别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鱼望着丫鬟手里捧着的宵夜道:“娘这是要去爹和哥哥书房?”
  姜夫人叹道:“他们都在等宫里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给做了玉带羹和水晶饺,防止他们夜里肚饿。”
  “让我去吧。”姜沉鱼说着从丫鬟手中取过托盘。姜夫人见她这样子,心知她有话要跟他们说,当即点点头道:“也好,那就由你送过去吧。”
  姜沉鱼捧着宵夜敲了敲书房的门,然后走进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书案旁下棋,抬头看见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来的正好,听说今天曦禾夫人呕血之时你正好在场,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沉鱼便将事件从头到尾细细描述了一遍,眼见父亲和哥哥的神色越发凝重,不禁问道:“爹,可查出是谁给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吗?”
  姜仲发出一声苦笑:“重点根本不在于是谁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谁下的毒。”
  姜沉鱼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吗,沉鱼?”姜孝成在一旁道,“刚从宫里传来的信儿说,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来了。”
  姜沉鱼吃了一惊:“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连你都不会信,这宫里头又有哪个会信?”
  “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仲看着棋盘上错落复杂的棋子,表情变得更加悲哀,喃喃道:“毕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从头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绝在外了……”
  姜沉鱼转头向兄长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胶凝在棋局之中,低声道:“爹,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根本就没有容我们插手的余地。”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儿,灯光下,姜沉鱼的容颜越见美丽,那是真真正正一种明露春晖般的美貌,纯净无暇的不染丝毫沧桑,所谓的大家闺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体现……只可惜,这样的仪容,这样的玉质,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沉鱼,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说清楚,女儿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鱼怔立半晌,用一种异常恍惚的声音道:“爹爹真的认为,事情到这一步,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姜仲与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最后由姜孝成开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如此积极的促合你同淇奥侯的婚事?”
  为什么?这个问题提的真是好啊。
  于她而言,因为她爱慕公子;于母亲而言,因为母亲觉得姬婴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但是对父亲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绝非他这个“人”,而是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罢。
  由此可见,女子和男子,在考虑同一样事物时,本就存在天壤之别的差异。可是这话,又让她如何能说出口?
  于是姜沉鱼只能沉默。
  而在她的沉默中,姜仲长叹一声,缓缓道:“众所周知,图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当年皇子夺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当今的皇上,至于姬家,当时老侯爷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无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为妻。据说姬忽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后来不知怎的改变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来,皇上有薛家撑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终得了这个皇位。而我们姜家,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着中立状态。”
  这些话,仿佛一只手,掀开过往的同时,亦将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开,姜沉鱼看见有些东西开始浮出水面,每条纹理,都是那般的鲜明。
  “也就是说,在皇上登基这事上,我们姜家可谓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尽管皇上后来继续任命为父为右相,但在为父心中,始终是心虚不安的。也因为这缘故,三年前,为父急急的将画月送进了宫中,一来表示臣子忠心,二来也希望画月能得受圣宠庇护全家。”
  姐姐……是那样被送进宫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为,虚荣好强的姐姐,是自己想进宫的,因为她曾经说过:“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姜沉鱼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紧,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为不听不见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便行了,以为只要自己始终清白就行了,却不曾想,又是什么使得她可以那样悠然逍遥。那都是家人的牺牲啊!父亲的牺牲,哥哥的牺牲,姐姐的牺牲……
  “但是,画月虽然受宠,封后却是无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现后,便连那一点的恩宠,也都消逝了。听说,皇上已有半年未进过嘉宁宫了。”姜仲说到这又是长长一叹,“这半年来,曦禾与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护薛氏,但细想之下,他真正保护的其实是曦禾才对,毕竟,相较有整个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样一个出身寒微毫无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宫之中毫发无伤,岂非奇迹?带着这样的想法为父开始暗中查访,终于被我看出端倪……”
  “什么端倪?”
  姜仲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与皇后,而是皇上与薛家!”
  姜沉鱼虽涉世不深,但却是个一点就透的玲珑之人,父亲这么一说,她顿时就明白了,明白过来后再细细回想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惊,最后不禁啊了一声。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强横欺主,专权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却事事都需听他之见,受他之制,若他是个平俗庸君也就罢了,偏偏我们这位主子处事刚断善谋,再是聪明隐忍不过,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时机未到。想通了这点,为父就开始观察这满朝文武中,谁是站在薛氏那的,谁又是站在皇上那的?”
  “是公子……”姜沉鱼的声音很轻,脸上恍惚之色更浓。
  “没错。要说看薛氏最不顺眼,最一心向着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感慨道,“所以,为父才会想要将你许配给淇奥侯,表明姜家愿与他们同心协力,一同辅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鱼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经准备就绪,开始迫不及待的要对薛家动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姜孝成赞道:“妹妹果然聪明。”
  姜沉鱼继续分析道:“圣旨落水一事,出来调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带人来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说,公子与皇上联合起来演了一出逼宫之戏,将矛头指向皇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与她不和,上次圣旨落水一事,曦禾揪着皇后的小辫子不依不饶,大大损害了皇后颜面,哪怕是个再好脾气的人,都会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怀孕,最有理由有动机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姜孝成插话道:“先前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宝华宫那边的太监已经招了,说是受了薛家人的贿赂所以才给曦禾夫人下的毒的,而且毒药的来源也查清楚了,说是薛皇后身边的奶娘程氏亲手给的,程氏上吊自尽了。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就下圣旨,将皇后软禁。”
  “薛怀见女儿被废,必定大怒,可他现在驻守边关,一时之间回不来,他的儿子薛肃又是个好色无能之辈,断断不会是皇上的对手,被抓被关被杀也就是这几天了,不过如此一来……”姜沉鱼猛然惊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还不仅仅是削弱薛家,而是彻底逼薛怀反么?”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仲和姜孝成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步,闻言全都变了脸色。而姜仲怔怔地望着女儿,更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姜沉鱼,他的小女儿,从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书画固然一一学好,女红烹调亦不输于人,无论是奶娘、夫子还是侍婢家仆,没有不夸她脾气好的。他记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赏月时,他故意出题考这三兄妹:“你们谁能将这根羽毛扔的最远,我就把这只水晶月饼奖赏给谁。”
  于是乎,三个孩子一字排开,彼时孝成十三岁,画月十一岁,沉鱼只有八岁。
  孝成从小就是头脑不会拐弯的傻孩子,当即就把羽毛丢了出去,结果那羽毛飞了半天,被风悠悠吹回他的脚边。
  画月明显要聪慧许多,捡了团泥巴裹住羽毛,再将泥巴丢出去,丢了两丈远。
  轮到沉鱼时,她命人取来挂在游廊上的鸟笼,将羽毛系到百灵的腿上,再把手一张,那鸟儿便振翅飞走了。
  不只孝成和画月,在场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会想出这样妙绝的方法。可她半点骄傲之色都没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鸟身上拔下来的,还给鸟儿才是正道。哥哥,姐姐,这个月饼我们一起吃吧。”
  当时府上的师爷就赞叹道:“三小姐机慧过人,但更难得的是宅心仁厚,将来必有大作为。”而他当时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毕竟,这个小女儿大多数时间里只是个安静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里见到都是一幅低眉敛目温婉可人的模样,几曾想到她会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准的逻辑?
  这个站在灯下面色冷静侃侃而谈分析事理丝丝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儿么?
  姜沉鱼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会再手软,薛肃之头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肃的头,薛怀绝对不会退忍,他有大军在手,再加上手下将领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两方势成水火,战争再所难免,看来,这场浩劫,是逃不过了……”
  姜孝成听的心惊胆战,“妹妹,你别吓人。”
  “沉鱼之言绝非危言耸听。”姜仲立马站稳阵线,虚心求教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做?”
  “我只是觉得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皇上逼薛怀反,必定是算计好了能赢。可是薛怀号称百年难遇的神将,手上又持有六十万薛家军,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对抗的将领……”说到这里,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婴在茶馆外对潘方说的“他日战起,必有用你之时”,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公子早就知道会有大战,所以连将领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虽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贵的亲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过,潘方对薛怀的话,还是太嫩了,皇上也决计不会将宝押在这么一颗赢率难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说,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么呢?想不出来……
  这时门外有人低唤道:“相爷。”
  姜仲神色一振,连忙道:“进来。”
  一暗卫匆匆走进,跪下。
  姜孝成道:“如何,事情有进展了吗?”
  “属下已经证实,江晚衣确实是江淮的独子。其医术也的确青出于蓝,更胜其父。不过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进太医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却说了句‘医者当悬壶济世营救百姓,不甘困于深宫趋从炎势’……”
  姜孝成听到这里嗤鼻:“他若真不是趋炎赴势之辈,这回怎么就眼巴巴的进宫了?”
  暗卫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亲大吵一架后就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没想到此番再出现时,已成了淇奥侯的门客。”
  姜仲发令:“继续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奥侯之间的关系查清楚。”
  暗卫应了一声,“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药后,脉息平稳了许多,不过还没有醒,若醒了我会再来禀报。”
  “嗯。”
  “第三件事,是有关薛肃的。”
  姜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么了?”
  姜仲轻哼一声:“好色,能比的上你?”
  被父亲这么一说,姜孝成顿时脸红了,尴尬的咳嗽了几声。幸得暗卫的声音已经清清冷冷的响了起来:“薛肃前阵子看上了三香茶馆的女说书先生,召她入府说书,醉后性起,意图强奸。”
  姜沉鱼心头一颤,果然是秦娘!在那样亲眼目睹了两人的姻缘之后,再听闻这样的结局,直觉人生境遇,实在残酷。
  “那女先生虽是寡妇,早死了丈夫,但数日前已准备再嫁,因此誓死不从,最终咬舌自尽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罢,就此闹上薛府,一路打进去,但毕竟寡不敌众,还没见到薛肃就被擒了。据说当淇奥侯赶到时,他已被打的只剩下半口气。”
  姜孝成道:“等等,此事与淇奥侯何干?他赶去干吗?”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虽然是个屠夫,但也是淇奥侯的门客之一。”
  姜孝成笑道:“他倒好,门下什么贩夫走卒都有。”
  姜仲训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这把年纪了还操心成这样!”
  姜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训,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么不说是你没本事,连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都斗不过,还得眼巴巴的巴结着……”
  姜沉鱼连忙冲他使眼色,姜孝成匝巴两下乖乖闭上了嘴巴。
  暗卫适时的继续道:“淇奥侯得知此事后,立刻从皇宫里骑马赶往薛府。薛肃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话不说就交还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气,于是江晚衣连晚饭都没吃,又急急赶往侯爷府帮他诊治,目前仍在抢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点点头:“再去打探,一有进展,速速来报。”
  暗卫躬身退离。
  灯花飞溅了两下,姜沉鱼望着案上残乱的棋局,忽然间就疲了,乏了,再一次的想逃避。
  避开这永无休止的权势之争。
  更避开这争斗中,自己注定要被耽误的一腔情怀。
  国难当头,公子……不会成婚了。
  眼中依稀有泪,她提前看见了结局。
  不日,昭尹颁旨,皇后失德,祸乱后宫,贬为庶人,幽居冷宫。
  而正如姜沉鱼所预料的那样,关山千里外,镇守晏山的将领用五百里加急快件传来一个更为惊天动地的消息——护国将军薛怀,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间,可见袅袅白气。姜沉鱼看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阁窝着吧,免得在这给冻了。”
  她摇头,依旧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时二刻,姜仲和姜孝成才一同回来,两人的神色都很疲惫,尤其是姜孝成,双眼深陷布满血丝,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左手还缠着纱布,受了伤。
  姜沉鱼连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姜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书房。
  “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姜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时,被只小疯狗咬了一口。”
  姜仲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你色胆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等要紧关头还敢如此胡来,要我说,这一口还咬的轻了!”
  姜沉鱼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今天姜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时,见一婢女生的极为美貌,一时色起动手揩油,结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姜孝成恨声道:“那小子自身都难保了,还想保护别人,真是可笑。”
  姜沉鱼急道:“哥哥你把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踹了一脚丢下去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个色鬼老爹关在一起。”
  姜仲又哼了一声:“你再这样下去,下场也比薛肃好不了多少!”
  姜孝成立刻谄媚的笑:“怎么会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的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么,也没真想怎么着……”
  姜沉鱼皱了皱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时间也劝不过来,当下撇开不想,挑要紧的事情说:“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说什么了?”
  “皇上自然是大发雷霆,还能怎样?底下本还有些人想替薛家说话的,结果被他一吓,也不敢说了。目前的形势朝着主战一边倒。”
  “薛怀真的反了?”
  姜孝成道:“这还会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到,也过于巧了罢。不过也罢,是不是真反已经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为他反了,他根本没有第二条退路可走。”姜沉鱼目光一闪,“潘方的伤势如何了?”
  “那江晚衣的确高明,不但救回一命,而且经过这几日的调养,据说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讨伐薛怀的领军之将?”
  姜氏父子对望一眼,表情全都变的很古怪,最后还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驾亲征。”
  姜沉鱼吃了一惊。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这回真的是昏了头了,跟薛怀翻脸也就算了,还要自己上战场,说句大不敬的,这不是找……”环顾四周,虽然肯定不会有人窃听,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找死么?谁不知道我们这位主子是自幼体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连会不会骑马都是问题,更别提亲征。”
  关于这个姜沉鱼倒是也略有所闻,听说昭尹因是不受宠的宫女所出,所以从小遭受冷落,无人问津,一直到十岁才得到机会回到先帝身边,之前别说武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也因为有着那样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阴沉多疑,喜怒难测。
  姜沉鱼深吸口气,悠悠道:“不,皇上此战,必须亲征。”
  “妹妹,为什么你也这么认为?对手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薛怀啊,皇上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鱼打断他,“皇上自登基以来,尚无建树,借此役一为树威,二为夺权,第三,正如爹所说,皇上是个刚断善谋、聪明隐忍之人,这些年来,他处处受制于人,心中必定积攒了一大堆的怨气,而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对方最得意的地方击败他。薛怀不是号称第一神将么?那么,皇上就要在沙场上打败他,给予他彻彻底底一击。”
  姜孝成睁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够狠!”
  姜仲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低低一叹道:“想不到,我儿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鱼顿时脸上一红,讷讷道:“沉鱼浅见,倒令爹爹见笑了。”
  “不。”姜仲伸出手,缓慢又有些沉重的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没发现,你竟具有这般见识,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连说了三声可惜。姜沉鱼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为女儿身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当男子,姜沉鱼如此想。
  因为若是男子的话,此生就与公子无缘了,而她,不要错过他。无论时局有多艰难,无论挡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有多么多,无论那遥远的未来看起来有多缥缈动荡,她都要紧紧抓住这段机缘,一定一定,不要错过!
  姐姐送我长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长长相守,永不离弃。
  姜沉鱼咬住下唇,凝望着昏黄跳动的烛火,瞳色由浅转浓。
  随着薛怀的逆反,整个京城开始全面戒严,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乱,但其实,一切都按照姜沉鱼所想的那样有条不紊的发生着——
  首先,薛肃被抓,薛家被抄,但凡与薛氏有牵连者皆哐啷入狱。三日后,薛肃以通敌叛国联七七四十九条罪状于午门问斩,其头颅用千里马送至洛城,悬城门上示威。
  其次,被罢免的前任轻车将军潘方,在淇奥侯府外冒雪带伤跪了整整一夜,恳请领兵征讨薛贼。公子被其诚意所打动,终允。次日,帝于朝堂上,不顾群臣阻挠,赐封潘方为大将军,携三十万大军,挥军南下,御驾亲征。
  皇帝的军队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就来人传道,姜贵人召见沉鱼。
  于是,距离上次曦禾呕血的一个月后,姜沉鱼再次入了宫。路上遇到好多宫女太监哭哭啼啼的被侍卫押着擦身而过,到得嘉宁宫问姐姐,姜画月唇角轻扯,无不嘲讽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连累的?”
  “不是已经查明了么?”
  “皇上宝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宫里头但凡和薛家扯上一点关系,服侍过薛茗的,受过她好处的,统统驱逐。”
  姜沉鱼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后现在如何了?”
  “还能怎样,在冷宫那种鬼地方待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姜画月说着说着自怜起来,幽幽一叹道,“当日那样的风光,总以为薛家能保她一世了,怎想到那大厦说倾就倾。薛家如此,姜家,亦会如此。”
  “姐姐多虑了。”
  “多虑?要真是多虑就好喽。薛家那么大的势力,皇上说除就除,更何况是咱们姜家……我且问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办的如何了?听说庚帖出了点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没有事。也不会有事。”
  姜画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纳吉纳征都过了吧?”
  “只剩下请期了。不过,因为现在打仗的缘故,搁置了。”
  姜画月低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夜探子来报,薛怀的大军已经北上,势如破竹,一夜间便攻下了晋、冀、汇三城。不愧是璧国第一名将,宝刀不老,再加上他那义子薛弘飞据说力大无比、骁勇善战,三城城主在他们两人面前就跟玩似的。皇上此去,还真是……”说到这,化成了一声叹息。
  “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助,不会有事的,姐姐不用担心。”刚说到这,一宫女来报道:“娘娘,公主来了。”
  姜画月连忙起身,便见昭鸾公主双眼通红地冲了进来:“贵人,这回你可一定得帮帮我!”说着,就要下跪。吓得她赶紧一把扶住:“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可折煞我了。”
  昭鸾泪汪汪地望着她,哽咽道:“我想去冷宫看皇嫂……”
  姜画月一呆,为难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讳这个……”
  “可是皇兄现在不在啊,不是吗?皇兄离京前把后宫交给贵人暂管,这后宫的事就你说了算,求你,让我见见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鸾泣声道,“贵人,我知道你平日里是最心地纯善的,重情重义,你就看在表姐她从前待你也不薄的份上,让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连表哥也给皇兄砍了头,还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对的起姑姑的在天之灵?贵人,贵人……”
  姜画月心想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若是真让你去冷宫看薛茗,皇上回头知道了还不得连我一块责备?不行,这种敏感时刻,步步皆不能错,这个头,我绝对不能点。她正要拒绝,姜沉鱼却突地压了压她的手,开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与皇后姐妹情深的份上,就让她去看看吧。”
  姜画月又是一呆,怎么连沉鱼也来凑这热闹?
  姜沉鱼冲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着公主一块去吧。照理说也该是去看看的。”说着,转向昭鸾道,“不过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的去。”
  昭鸾急声道:“我一切都听两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换上宫女的衣服,准备点吃的,我们一块去看皇后。”
  昭鸾大喜过望,连忙兴冲冲的去准备了。她一出嘉宁宫,姜画月就急声道:“你疯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答应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会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会怪罪?他对薛氏现在可是……”
  姜沉鱼柔柔地打断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的清楚的。”
  姜画月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这话怎么说?”
  “你想,皇上连薛肃的脑袋说砍就砍,可见对薛家根本已经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却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冷宫,而没有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赐死呢?”
  “你认为皇上念着薛茗的旧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对薛茗素来冷淡,哪来什么情份可言?”
  姜沉鱼摇了摇头:“只怕天下人都错了。皇上娶皇后时,才十三岁。当时先帝专宠太子荃,对他远远谈不上宠爱。由于薛怀同王氏是死对头,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边,他就当然要扶植另外一个,因此,薛怀挑中了皇上,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也就是说,对皇上而言,薛茗实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姜画月不解道:“这与旧情何干?”
  “自从娶了薛茗之后,皇上得到薛姬两家的帮助,最终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过程中,薛家日益庞大,最后连皇上也控制不了了,当他与薛怀的矛盾日益加深时,薛茗成了他的保护伞,也可以说是这一矛盾的缓和地带。这么重要的一个女子,你真的认为皇上会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姜沉鱼说到这淡然一笑,眼中别有深意,“如果我没猜错,我认为皇上其实是很喜欢薛茗的,但是做为一个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对权利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对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他知道,他迟早会除去薛家,若太爱那个女子,到时候犹豫心软,必坏大事。可是,他终究还是手软了,杀了薛肃追杀所有的薛家人,却独独让薛茗活了下来。”
  听闻昭尹喜欢薛茗,姜画月心中流过很微妙的情感,不悦道:“这只是你的推断,事实如何,我们并不能肯定。”
  姜沉鱼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宫看看吧。沉鱼保证,你去冷宫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不会怪罪的。”
  不信归不信,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姜画月也只能作罢。待得昭鸾换好衣服拿了食篮来时,她们三个撇开宫人,一起出了门。走了半顿饭工夫,才到冷宫。
  参天树木萧条,叶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杂草因寒冬的缘故,全都变成了枯黄色,景致一片荒芜。
  两盏灯笼高悬于雕梁之上,一盏已被风吹破,另一盏的绳子断了一根,歪歪的垂在那里,被风一吹,摇摇晃晃,也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昭鸾看见这个情形,眼圈一红,院落内很僻静,只有木鱼声,一声声,单调清越的自房中传出。她连忙加快脚步,推开掉光朱漆的房门,唤道:“表姐……表姐……”
  一盏孤灯淡淡的照映着室内的一切,薛茗坐在灯旁正在参佛,低眉敛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对她们的闯入毫无反应。
  昭鸾将食篮搁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薛茗依旧敲着木鱼,没有回应。
  昭鸾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这里这么冷,你穿这么点,你的手好冷……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莲藕羹和松子香糕,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老哭,一哭,你就用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说话呀,你不要不理阿鸾,阿鸾知道皇兄对不起你,但是请你不要连带着我一起恨,表姐……”说着,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大哭起来。
  姜沉鱼在一旁想,这位公主虽然娇纵任性,但难得是赤子真情,想来也是这皇宫里最不会做戏之人,但正因这一份难得的真,才更加动人罢。
  果然,薛茗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目光一闪,也变得悲伤了。
  “表姐,阿鸾人微言轻,半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偷偷的来看你,给你带点吃的,你还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诉我,我下回来时一并给你带过来。”昭鸾抹抹眼泪,转头道,“对了,还有姜贵人,要不是她,我也来不了这里。表姐,你说句话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转到了姜画月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一热,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鱼把她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里,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轻,三人成虎,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听听,能帮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会帮的。”
  姜画月吃了一惊,心想你还敢给我添事?那边昭鸾已连忙点头道:“没错,表姐,你有什么心愿?阿鸾和贵人一定想方设法的帮你办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的望着那个木鱼,仿佛痴了一般。昭鸾还待说话,姜沉鱼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声,因为此刻薛茗心里必然在进行着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成败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薛茗忽然发出一惨笑,继而摇了摇头,再次去敲她的木鱼。姜沉鱼心里暗道不好,皇后毕竟还是没过那道坎,看来不得不推她一把了。当下,她上前两步,按住薛名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滞的抬起头,看着她,不作声,也不动怒,平静的脸上,有着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鱼道:“皇后幽居深宫,自可以不再理会外界任何俗尘凡事,寄情于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们正遭受着一场浩劫?你真忍心弃他们于不顾么?”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废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们走吧,以后也莫再来了。”
  姜沉鱼盯着她道:“你没试过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无力便可脱罪么?你如今袖手于外,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黄泉路上,如何去见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无数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颤。
  “沉鱼只是一介女流,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不过前阵子看见一件事,很有感悟,现在说出来,与皇后一起分享罢。”她换了另一种口吻,缓缓道,“沉鱼一次路过厨房,见厨娘在烧鱼,滚沸的油锅里,活鳝丢下去,全都挣扎了没几下就死了,惟独其中一条,拼命的弓起身子,迟迟没死。厨娘觉得奇怪,捞起来剖腹一看,原来,那条鳝鱼腹内有籽。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样拼命的垂死挣扎。”
  薛茗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姜沉鱼凝视着她,每个字都说的很慢:“皇后,连鱼类尚知为籽求生,更何况人?你,真的什么愿望都没有了吗?”
  薛茗的嘴唇颤动着,最后慢慢睁开眼睛,流下泪来。她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鸾的胳膊道:“阿鸾……”
  “表姐,我在呢!”
  “我们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惟独薛采,年方七岁,那些个害人的龌龊事,通通跟他没有关系。但皇上既然已对薛家动手,势必要斩草除根,断断不肯独饶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于你了……”
  昭鸾煞白了脸,颤声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会听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们薛家保卫疆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说着弯腰跪倒,叩头于地,咚咚有声。
  昭鸾慌乱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去求太后!无论结局如何,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太后跟前!”
  薛茗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字沉声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谢你了!”
  旁边,姜沉鱼望着这一幕,静静的站着,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宁宫后,昭鸾便先行回去了,姜画月摒退宫人,独独留下沉鱼,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姜沉鱼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清楚?我看你是疯了!你先是擅自让昭鸾去看薛茗不算,还拉着我一起去看,后又唆使薛茗向昭鸾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计这几天昭鸾就会想办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惊动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终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你害死我了,妹妹,你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姜画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不愿趟混水的人就是你,今儿个怎的变得如此主动,非要把事往自个儿身上揽呢?”
  姜沉鱼轻轻一叹,低声道:“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无疑。”
  见她说的恐怖,姜画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图璧四大世家,王氏已灭,而今轮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难道姐姐真的认为会并存共荣?”姜沉鱼嘲讽的笑笑,却不知是在笑谁,“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两家都肯,皇上也不会肯……”
  姜画月越听越是心惊,发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来,薛、姬、姜三大世家,与皇帝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牵制着局中的每个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执意要打破这种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来,璧国的势力必将再次重组。而这一次重组之后,姐姐认为,对皇上一直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凡事讲究个明哲保身的我们姜家,还会有立足的可能么?”
  姜画月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以,要想姜家没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给薛家留一线生路,目标不在薛茗,而是薛采。”姜沉鱼深吸口气,分析道,“薛茗已废,孤身一人在冷宫中再难有所作为,但是薛采不同,他还很小,还有无数种可能,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才华,还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脉,这些都是他日东山再起的资本。这个孩子,一定要想办法保住!”
  姜画月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忽然觉得她变的好陌生,纵然眉眼五官还那熟悉的模样,但从她身上流露出的,却是自己从不曾发觉的慑人气势。
  她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又是因什么而改变的?
  “能怎么保住?”姜画月颤声道,“就算太后知道了,开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气,也未必会卖这个人情。要知道,皇上毕竟不是太后亲生的,供着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姜沉鱼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过来,明亮之极,亦锐利之极:“太后当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个人的话,皇上却是绝对会听的。”
  “谁?”
  “公子。”
  没错,如今满朝文武中,若说谁是真正对皇帝有震慑之力,且真正能救的了薛采的人,只有一个——淇奥侯,姬婴。
  当晚,姜沉鱼回到家中,向父兄诉说了此事,姜孝成瞪大眼睛,惊道:“你说什么?你和画月陪公主去冷宫看望薛茗,并答应她替她保住薛采?”
  姜沉鱼点头。姜孝成差点没跳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你疯了?你明知道皇上现在摆明了要将薛家连根铲除,你还敢老虎爪下去抢人?嫌自己命不够长吗?”
  对比他的激动,老谋深算的姜仲则平静许多,沉吟道:“薛氏一族里,薛怀虽是神将,但毕竟年迈;薛茗虽为皇后,但已被废黜;薛弘飞虽然善战,但却是义子……倒也的确只剩下了薛采。不过,年纪却是太小,很难说他将来成就如何。为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血脉?”
  姜沉鱼抬起头,清楚干脆的说了两个字:“竖敌。”
  “竖谁之敌?”
  “姜家、姬家,还有……皇上。”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想用薛家来牵制姬家,不让他继续坐大?”
  “这么说吧,三大世家里,一旦薛家没了,剩下姜姬两家,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对手,而皇上对我们既不信任也不亲近,没落是迟早的事。但是,皇上虽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势强欺主的前车之鉴,他必定也不会任其坐大。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其实和皇上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契机去牵制姬家。试问,目前还有什么比薛族遗孤更好的契物?”
  这下子,连姜孝成都听懂了,眼睛开始发亮,不过依然还是有所迷惑道:“薛采一垂髫小儿,能有什么作为?能牵制的了姬婴?我不信。”
  姜沉鱼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采赐给姬婴呢?”
  姜孝成呆了一下,继而跳起道:“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杀薛采,那么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淇奥侯身边更安全也更危险?他将薛采赐给姬婴,因为他信任姬婴,所以把心头大患交给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会好好看着薛采,不让他有任何作为;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婴,正好可以借此考验姬婴的忠诚,看看他会如何对待薛采,是把他栽培成材,还是就此摧折。”
  “可皇上没有理由不杀薛采啊!”
  姜沉鱼目光一沉,定声道:“那我们就给他找个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犹豫了很久,最后低低一叹道:“此计虽好,但为父总觉欠妥,因为,若是由我们出面救薛采,岂非是等于向皇上宣告,我们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们开了刀……”
  姜孝成忽然开口哈哈笑了两声。姜仲皱眉道:“你笑什么,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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