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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

_11 十四阙 (当代)
  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腾,而疏忽掉藏在更深处的一些东西。
  姜沉鱼的手,在袖中无声揪紧,原本是难辨悲喜,这一刻,通通转成了悲伤。悲伤自己的浅薄、自作聪明、还有……身后推手者的无情。
  刚才街角,若非姬婴赶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只。现在想起,都还不寒而栗。
  那将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鱼不及敌国的一场内乱重要。
  所以……如果、如果这样的决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婴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姜沉鱼垂着头,手指不停的抖,鼻子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气。
  她想她就要晕过去,很快就要晕过去了,太难受了,太难受了,这么这么的难受……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隔着袖子压在了她的手上。
  说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的停止了颤抖。
  姜沉鱼抬起眼睛,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线里,姬婴眸色如星,映着她,照着她,坚定、关切、温暖。
  于是消失的空气重新涌回鼻腔,新鲜的、清凉的、却又是……救命的。
  她突然鼓起勇气,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如此两只手拢在一起,轻轻的、却又是真真切切的,将姬婴的手握在了手中。
  其实,这不是她与姬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她曾经也拥抱过他,毫无顾忌的、无比绝望地紧紧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样。
  那一次的感觉是无比湿冷。她清晰的记得自己有多冷。
  可这一次,却好温暖。
  这么这么温暖。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温暖从他手中源源不断的流过来,然后,自己也就变暖了。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仅仅只是怀疑你,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杀死我!
  所以,我不怀疑你。
  绝对不!
  赫奕的分析仍在继续,“然而,她身上说不通的地方太多,谜题太多,所以,我后来反而第一个就排除了她。也许对很多人来说,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对我而言,我只注重于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许与某些事情有关联,却绝非牵动程国的关键。”说到这里,赫奕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因此听起来就显得放松了一些,“因为,她太善良了。一个为了不想同船者牺牲,宁可破坏自家君王的计划而放过别国皇帝的人,再怎么聪明,对当权者来说,也绝对不可靠。她今天会为了两百条人命而违抗命令,明天就会为了两千条、两万条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姬婴静静的听着,任凭姜沉鱼握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倒是彰华,忽的也发出一记轻笑,悠悠道:“顺便加上一点——她的琴弹的太好。一个能弹出那样空灵悲悯的琴声的人,是操纵不了血腥、龌龊和黑暗的政治的。”
  姜沉鱼再次汗颜。
  赫奕接着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么谁才是璧国这次真正的使臣?一个成日只会喝酒,与旁人都说不到三句话的潘方?还是医术高明为人随性温和的江晚衣?我看谁都不像。本以为他们两个都不是,但现在想来,他们两个,却都是了。”声音突然一顿,语调转为感慨,“原来那两人都是你的门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实,对他们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婴啊姬婴,你如此步步为营,小心绸缪,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姬婴被如此半讽刺半夸赞,却依旧没有得意之色,乌瞳深深,浓不见底。
  赫奕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手段,天底下本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开出的条件,也确实诱人,我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么?”
  黑暗里,赫奕的话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吐出来,字字带笑,却如针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若非周遭的气氛太过严肃,而她的心情又太乱,否则很有可能当场笑出声来——这个悦帝,又在出人意料的任性妄为了……
  赫奕啧啧道:“我实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虑哪边的条件更好,利润更丰。更何况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讲诚信的。我既然已经先答应了颐非,在对方没有毁约的前提下,断无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奥侯。让你白忙一趟喽。”
  声音宛如滑过锦缎的珍珠,圆滑流畅,想可见在说这话时,赫奕脸上的表情会如何生动,虽然懊恼他故意与姬婴作对,但姜沉鱼的心情,却忽然间轻松了起来。
  仿佛这一幕水落石出、万迷得解的沉重时刻,也因为这个人不按常理的出牌,和游戏随意的态度而变得不再阴晦难熬。
  悦帝……这个悦字,真是起的妙啊……
  姬婴继续沉默。
  彰华则先咳嗽了几下,才道:“这么说起来,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场。因为我曾说当今天下唯有赫奕可与我相较,如今竟然连赫奕也开始嫉妒起某个人来了,这趟程国之行,果然是收获颇丰呢。”
  赫奕笑道:“喂,你这个家伙不要什么都学我跟风好不好?”
  “胡说,我什么时候学你过了?”
  “还说没有?当年我夸赞越岭的猴儿酒最好,你就万水千山的派人去那抓猴子给你酿酒……”
  “你还好意思说?我为了抓那猴子大费周章,还要偷偷派人去,瞒过太傅和诸位大臣的耳目,谁料抓回来后根本不会酿酒!”
  “猴儿在山中才会酿,你抓到宫里,天天派人看着守着,它们怕都怕死了,会酿才怪!”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起来。
  姜沉鱼心中雪亮,这两人是故意扭转话题,给姬婴难堪,让他千般算计,在最关键的地方落空。其实,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么……公子会怎么走下一步呢?
  姬婴吸了口气,开口,声音未见加高,却一下子把他们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燕王为何不先听听我的条件?”
  彰华停止了与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条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个程国都送给我,我也没兴趣。我大燕地大物博,万物俱全,兵强马壮,自给自足。这区区隔海一座孤岛,土地贫瘠,又尽是凶徒暴民的未开化地,要来何用?”
  姜沉鱼心中一震——好、好……好一个燕王!
  这话何其猖狂!
  又何其豪迈啊!
  小时候,毕师爷曾在课堂上对她们说:只有家里没什么东西的人,才会去贪图人家家里的。若是自己家里应有尽有,享之不尽,样样都比别家好,又怎会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纵观历史,燕国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虽是大国,却从不主动出战,一向只有别国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击。而四国之内,亦属燕国的国风最是开明,礼待外客,一视同仁。就拿问路一事来说,毕师爷曾编了这么一个笑话——
  一人迷路了,于是去问路。
  一人拔刀,说:打赢我,就告诉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眯眯,说:给我钱,就告诉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无比礼貌的鞠躬,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转过身却自行去该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详细的告诉你,还亲自带他去那个地方。
  此人是燕人。
  毕师爷最后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侩;璧人表面看似温文实则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热心,最好相处。”
  虽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并不能以偏概全,但也从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四国的本质。
  而今,亲耳听见那个泱泱强国的君王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样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话,一时间,心头震撼,豪情顿生——
  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不贪,是因为尽有。
  不私,是因为自强。
  相比之下,程国也好,璧国也好,竟都是活的那么那么的……累。
  姜沉鱼在心底,不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便听姬婴,用他温润如水清雅如雪的声音说道:“如果,我提的条件,不是国呢?”
  彰华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国?那是什么?”
  姬婴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说某样……活物?”
  彰华的笑声消失了。
  姬婴目光一转,看向门外:“你还在等什么?”
  小门吱呀一声由外推开,明亮的光线顿时射了进来,与之一起出现的,是一个人。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慢慢的走进来,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惊讶的抽气,有人啊了一声又被人很快捂住了鼻息……几乎是这么混乱的一瞬间里,彰华的声音迟疑响起,再不复之前的镇定。
  “薛……采?”
  姜沉鱼怔了一会儿,然后,心头升起浓浓怜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时掀开的记忆,与此刻出现的真人重叠,交织着,对比鲜明:站在厅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宫前在淇奥侯府见他时长高了些,却显得越发消瘦,穿着件浅褐色的麻袍,长发用麻绳松松地扎在腰后。眉目轮廓虽没怎么改变,但亦早不复当年珠圆玉润的光华。
  薛采……
  因她一腔私愿而强行留于人间的明珠。
  如今,蒙了尘灰,磨了锋芒,敛了容光。
  想到这里,姜沉鱼无比愧疚,下意识的握紧姬婴的手,姬婴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厅中,薛采已走到彰华的屏风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国薛采,拜见燕王陛下。”
  屏风后,彰华久久无言。
  倒是另有个声音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听说,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今日一见,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闭嘴!”吉祥抽气。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又没说错!你看看他,又干又枯,瘦得跟只骷髅鬼似的,什么明珠玉露,什么芝兰玉树,什么玉树琼枝,什么玉容花貌,什么琼林玉质,什么良金美玉……呸,明明一个都不沾边!”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说成语没有出错耶,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
  “哼,我可都记着呢!陛下平日里怎么夸他的,我都记住了。”如意说着,绕过屏风冲到了薛采面前,居高临下的仰着下巴睨他,满脸的鄙夷与挑衅。
  薛采则很平静的回视着他。
  如意嗤鼻道:“怎么?我说的你不服气么?”
  薛采连眉毛也没有动,只是淡淡的从唇边吐出两个字:“矮子。”
  如意顿时如被雷电击中,跳了起来:“啥?你说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还要矮啊啊啊啊啊……”说着暴跳如雷。屏风后,吉祥扑哧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彰华忽然咳嗽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吉祥立刻捂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后,彰华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着嘴巴,满脸不甘心的回去了,嘴里依旧嘀咕道:“什么嘛,为什么一个比我还要矮的人居然敢这么嚣张的嘲笑我的身高啊,讨厌……”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彰华再开口时,声音中原本带有的浅浅笑意也消失了,变得一本正经:“冰璃。”
  这两个字一唤出来,不止是厅内跪着的薛采,连端坐着的姜沉鱼也为之一震——曾经多少惊采绝艳,绝世风流,因这二字而起?因这二字而盛?又因这二字最终成了沉沉枷锁……。
  她忍不住想:薛采现在在想什么?当他穿着粗鄙的衣服,以奴仆的身份跪在当年盛赞他、推崇他、恩宠他的燕王面前时,会想些什么?是难过?是屈辱?是咬紧牙关故作坚强?还是其他?
  ——这样的场面,如果换诸于自己,又会如何?
  真难过啊……这样的场景里,另一个人的境地,竟让她难过如斯。
  公子……
  你……
  太……残忍。
  为什么要叫薛采出来如此硬生生的面对燕王?连一丝慷慨的怜悯都不给他?为什么要将他的傲骨粉碎的如此干净彻底?就算你也许是为了他好,但是——
  这么痛啊……
  这么鲜血淋漓的一种痛苦,连她一个旁观者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孩子?一个今年才七岁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湿润了。
  而比起姜沉鱼的担忧,薛采却显得要平静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视着屏风,回应道:“在。”
  彰华道:“冰璃,若我为你当年打上九分,你认为,现今的你,有几分?”
  姜沉鱼拧眉,燕王这话,好有玄机。
  耳中,听薛采不答反问道:“当年,陛下为何会给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赋异禀,文采风流,言行有度,此为三分;你仪容出众,秀美绝伦,锦衣盛饰,赏心悦目,此为三分;你无所畏惧,谈笑风生,有着同龄人所远不及的从容与傲气,此亦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脸庞,素白的脸,乌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开,挥抹游走,轻挑慢捻,有了极致灵动的轮廓。
  “原来如此。如今我才华屈尽、仪容已失、傲骨不存,将那九分全都丢了,所以,对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无价值了,是么?”
  彰华没有说话,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当然。”
  薛采继续笑:“所以,陛下是断断不肯以程国来换我的喽?”
  如意又跳了起来,跺足道:“做梦做梦做梦!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这么眼巴巴的推销出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采已眉毛一扬,眸光流转的悠悠道:“但是,为何陛下会认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说的活物,会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匣子平举过头,恭声道:“我家主人愿以此匣中之物,换取燕王的一个承诺。”
  如意悻悻的走出来,接过盒子,又盯了他几眼,“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这盒子里装的什么?我先看看……”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盖。
  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只能看见如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惊悸,然后露出狂喜之色,捧着匣子冲回到屏风那个后道:“圣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鱼忍不住将目光好奇的看向姬婴,感应到她的凝视,姬婴冲她笑了一笑,但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于是她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燕王的屏风后传出叽叽咕咕的讨论声,但倾耳细听,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个类似“独一无二”、“绝对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这样的词。
  联想之前赫奕所说的话,看来燕王之所以来程国,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却被姬婴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递过去,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
  在姜沉鱼的猜测里,彰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
  姬婴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虽然是很简单的一个字,但姜沉鱼却发觉姬婴的手轻轻一颤,继而松了开来。原来,再怎么胸有成竹,也终归是会紧张的。
  公子,也是会紧张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外人所看见的姬婴是那么的完美,但只有她,见过他不为人知的样子。
  两年前,她看见他难过,于是那一次,她爱上了他。
  两年后,她看见他紧张,于是,又爱了一次。
  好想把这些别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记忆里,就像被笔墨勾勒绘制而成的画像,一幅一幅,装订成册。
  哪怕没有结局,但当年华流逝,当她老了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打开册子一页页的翻阅,也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点点滴滴,都想记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舍得忘记。
  姬婴于她——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姜沉鱼垂下头,忍不住将他的手又轻轻握紧了些。
  姬婴道:“陛下还没听我所要索取的承诺是什么。”
  彰华道:“我答应你不插手程国的内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做个局外人——难道这还不够?”
  姬婴笑了一下,道:“不够。”
  他的声音比常人要低一些,与彰华的沙哑不同,他的声线清润,仿若朗朗的风、明净的玉、棉软的丝线,带着难以描述的一种轻柔,可说出的字,却又显得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因此,当他那么笑笑的看似轻描淡写的说着“不够”二字时,姜沉鱼却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原本还不算太紧张的针锋相对,因这两个字,而骤然加重。
  彰华果然不悦,“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很荣幸,在这一点上与陛下同样,在下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很不喜欢。”姬婴悠然道。回应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记干笑。
  姬婴没有理会赫奕的揶揄,继续道:“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请二位颁旨,声援一个人而已。与袖手旁观也没太多区别,只是动动嘴皮子。”
  彰华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朕之所以刚才答应你,并不是真的因为你所送的这份礼物。”
  “我知道。”姬婴笑道,“区区薄礼,仅博燕王一笑尔。”
  “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三个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却能探查到我的真实目的,说明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还是个很重要的眼线。”彰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觉的叫道:“不是我!”
  彰华轻轻一哼。
  如意睁大眼睛,摆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华沉下脸,轻叱道:“闭嘴。”
  如意连忙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并无比诚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再说话。
  彰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继续道:“关于那个眼线是谁,我现在不想追究;第二个原因,我为了寻找这样东西费时十年而不得,期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钦佩。”
  姬婴道:“在下只是撞对了时机。”
  “幸运也是一种实力。所以,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你为敌。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得不说,你选了个最好的送礼者。”彰华说到这里,苦笑着,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绝薛采的要求的。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小、薛、采。”
  姜沉鱼抿住唇角,纵然这话在别人听来颇多暧昧,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为,她和他拥有相同的感受——这样瘦小的、风光不再的薛采,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难过到,如果再去拒绝他的要求,就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而彰华,明显比她更喜欢他。
  薛采站在原地,负手垂头,一幅标准的奴仆姿态,碎乱的留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他,在听见这样的一番肺腑之言后,又是什么感觉?
  姬婴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忽问道:“小采,你愿意跟燕王走吗?”
  薛采站立着,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越发乌沉。
  姬婴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放你走。”
  他这句话虽然说的轻松,但姜沉鱼心底却格了一下——薛采与其他奴隶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给公子安排的一颗棋子,为的就是制约双方。姬婴若对他太好,都会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况是放人?彰华如此喜爱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华,日后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国封侯拜相,无疑是当着世人的面给了昭尹狠狠一记耳光,万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国,无论谁输谁赢,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公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宁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归山的决定?为什么?
  就在她一连串的惊悸猜度里,薛采开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尘埃落定。
  姬婴还没说话,彰华已追问道:“为什么?”
  薛采转向屏风,一挑眉毛,笑了:“因为陛下身边有个我讨厌的矮子。”
  “什么——!”毫无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圣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当借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鱼忍不住莞尔,薛采这个借口,找的好可爱,谁都知道是借口,但谁都没办法反驳。
  “而且,”薛采一笑过后,恢复正色道,“对于奴仆而言,一位出尔反尔的主人,远比少恩寡宠的主人更难伺候。”
  彰华的声音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先前,我家主人问: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个嗯字。也就是说,陛下已经明确表示了,会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当后来听闻我家主人要求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还有声援某人时,陛下就开始迟疑,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薛采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睹微知著。虽然我家主人是得寸进尺了些,但君无戏言,两相对比,孰去孰从,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这一番话,无疑说的大胆之极,也危险之极。无论如何,对方可是燕王,四国之首的燕国的帝王。而他,却当着他的面,指责对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护主心切的吼道:“大胆薛采!竟敢这样污蔑我家圣上!顶撞天威可是死罪!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作。
  如意提高声音:“来人——”
  依旧一片静谧。
  如意跺脚,转向彰华,委屈道:“圣上……”
  回应他的,却是彰华眉头微皱的沉默,以及半垂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痛苦?
  他心头大震,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圣上,对薛采,怀有非常异样的感情,因此,无论薛采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会对薛采发脾气。
  在知晓了这一点头,忽然间,身体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冲动与怒气,变得非常疲惫,不想再说话。
  于是他后退一步,低下了头。
  吉祥悄悄的朝他挪近几步,然后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长的一段静谧之后,彰华抬起一只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后低低的笑了起来,边笑边叹道:“好、好一个淇奥侯。”他不夸薛采胆识过人,却夸起姬婴,气氛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姬婴则依旧没什么表情。
  “说吧,你要我声援谁?”
  “且慢——”这一次,出声阻挠的,是赫奕。
  只听赫奕笑道:“淇奥侯果然了得,不但运筹帷幄雄才大略,连降奴术都高人一筹,这么一个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调教的服服帖帖,连自由都放弃了,还帮着你反过头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虽然说的刻薄,但却是事实。当日若非有燕王写信给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来。而今日薛采却不但不感念彰华的恩情,反而帮着姬婴逼他,想来彰华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婴还没说话,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然现在事关社稷,关系到四国的所有利益,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势,同样,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却不可以嘲笑时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个心系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颇得你主之风,什么龌龊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显得大义凛然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继续道:“两位陛下既然肯来至此处,说明你们已经有了与我方谈判的心理准备,我方开出条件,你们裹足不前,更反过来嘲笑我方虚伪龌龊——试问,在这场内乱爆发前,两位又做了什么?一位以贺寿为名行私谋之事;一位则与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两位分明都已经预见了这场大乱,一个袖手旁观,一个推波助澜。袖手旁观者并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澜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需说什么商人要守诚信这样的话语?究竟是谁更虚伪?”
  一番话,说的是毫无停顿,流畅无比,句句掷地有声。
  一时间,室内静静,众人皆无言。
  姜沉鱼不禁想到,难怪当年昭尹会派薛采出使燕国,本以为他只不过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这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舌战双雄,词多冒犯,难道就不怕两位皇帝真的发起火来将他治罪?他有什么样的依持?又是什么样的目的?为什么要这样帮璧国争取利益?为什么要听从姬婴的话?
  “既然都是利益,就没什么不可以摆上来谈的。燕王虽然看不上荒岛小国,但就不想知道程国秘不外传的锻造冶铁术?燕之所以为泱泱大国,除了人才济济之外,更因为虚心接纳众集所长,可以自强自给,但绝对不是刚愎自大;而宜国的商贩之所以能遍布天下,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宜国的商铺,难道不是一点一滴权衡得失的争取来的?如今你在此放弃了七成降率,它日,你也许就会放弃更多。筑谭积水,连续千日;决堤山洪,却是一泻千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半响,才再度抬眼道,“程国的这场夺嫡之乱,与我们三方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但于程国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姜沉鱼细细咀嚼着这最后一句话,不禁有些痴了。
  诚然,要想杀一个人,对帝王而言实在是太容易了,他们动动嘴皮,就可判人生死,灭人九族。然而,那样的威严是强大的,却也是可怕的。比起毁灭,人们更敬仰“宽恕”。
  今日,此刻,在这个暗室之中,他们谈判的结果将直接导致程国的将来。他们无情些,帝都就一场血雨;他们仁慈些,则有丽日晴天。
  这样的关键时刻,个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确是要摒弃的彻彻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薛采,没有错。
  姜沉鱼将目光转向姬婴——公子,也没有错。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平静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烟消云散。
  而赫奕,显然也被这番话说服了,沉吟许久后,道:“你们想怎么做?”
  “很简单。”这回,终于轮到姬婴说话,“快刀斩乱麻。”
  “怎么个斩法?”
  “齐三国之力,迅速扶植程国一位王孙成为下一任程王,处死叛党,平定内乱。”姬婴的语调并没有加快,依旧如平时一般从容,然而,随着这样一句话,室内的气氛更肃穆了几分。
  彰华问道:“你想扶植谁?”
  赫奕轻哼道:“肯定不是颐非了,否则他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彰华缓缓道:“颐非的确是个人物,表面看似荒诞不羁,但胸怀大志,可惜,聪明的过了头,也任性的过了头。以他的实力,本无需装疯卖傻,但他却偏要,或者说嗜爱特立独行。这样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却绝对不能当帝王。帝王,要必须舍得,舍得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特征。不中庸,无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让他当上程王,程国将来民风如何,难以想象。”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种好战的性子,当上程王后,活脱脱是又一个铭弓,到时候频频开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么?”
  彰华道:“不错,涵祁是万万不行的。”
  赫奕道:“那么只剩下了麟素。他虽然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体不好,当了皇帝后,虽然对子民无益,但也不至于变成祸害。也罢,就选他吧,咱们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的过上十年。”
  姬婴微微一笑,忽然插话:“不。”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惊。
  赫奕强忍怒气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麟素是万万选不得的。”
  “为什么?”赫奕和彰华同时问道。
  “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语音绽放在空气中,却宛若一道惊雷劈落,震的天崩地裂。
  然而,说这句话的人,却不是姬婴。
  只听一阵格格声从大厅中央的那把椅子上传出来,灯光慢慢的上升——其实,不是灯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连同着椅上的灯也越来越高,灯一高了,照着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内也就越来越明亮。
  原来,椅子所摆放的地方是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此刻露出了一个直径三尺的圆柱,圆柱上有一道门,而刚才那句话就是从这门内传出的。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厅内还有另一个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婴缓缓道:“不错,我请两位陛下下旨声援支持其成为程王的人,就是——你还不出来?”
  吱呀一声,圆柱上的门开了。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
  鸦般的长发无风自荡,像丝缎一样披在身上,她伸出手来那么轻轻一挽,露出明洁的脸庞——那是尘埃,都为之自惭形秽的美丽。
  而这一回,轮到姜沉鱼出声打破了一室寂静:“颐……殊公主?”
  
  
  第十七章 穷途
  
  
  “主人!王府被包围了,七千铁甲军已全军覆没!”
  “主人,丰饶侯和禁军统领王伍都背叛了,现在正调转矛头对付我们!”
  “主人,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杀死了,素旗军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营外示威,我们怎么办?”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颐非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视线一片模糊,那些个下属的脸,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每个字都听的很清楚,但就是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静静地坐在画舫上。
  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不喜欢陆地,他喜欢水流。
  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水这么轻的东西,却可以托住木头,而人类碰到水,本来是会沉下去的,但有人却学会了游泳……他被这些自然界里神奇的事物所吸引着,废寝忘食地钻研,就想弄个明白。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妃子,偶尔皇帝会来她这过夜,不特别受宠,但也没有冷落。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母亲就会游说他练武。
  母亲说:“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然而,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睛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只会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只鸟最快的杀死。
  根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的很单纯,也很快乐。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皇帝的欢心,但终归没有勉强他。她出身商贾,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有时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时候是西岛的柿子饼,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的吃。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裹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那样的时光,对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军从燕国的疆土上灰溜溜的撤回了帝都,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而当夜,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母亲一直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来临幸的日子里,她就绣绣花,唱唱曲,据说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在街上听见她唱曲,所以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唱的太快乐,而且歌词是:“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父皇因为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怒不可抑地冲进去,解下腰间的鞭子就朝母亲打了过去。
  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令得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的抽打母亲的画面。
  母亲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扑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记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到现在,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的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看了眼堆满木头的房间,更加生气:“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会雕木头,一点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父皇怒冲冲的走进那个房间,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的、慢慢地烧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怀抱中的母亲的呻吟声,停止了。
  他呆滞的低下头,看见的是已经没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那是一只凤凰的身体,脑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红了一半。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颐非回忆到这里,疲惫的闭了闭眼睛。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后他经常会做一种梦,梦见母亲飘在水面上,他在岸边呼唤她,她却摇头怎么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因为,地面又冷又硬,当鞭子抽下来时,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但是在水里就不一样,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梦见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绝。
  那个梦反反复复,他想他肯定是被诅咒了,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让母亲那么那么的失望与伤心。
  十八岁时,按照祖训他可以搬离出宫,于是选了一块长着一株千年古树的临水土地。他在树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做决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虑的呼唤声仍在继续。颐非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这一场大梦……也终于醒了啊……”
  “主人,你在说什么?”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围了上来。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的看过去,这三人,是他的随从,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他每夜都被噩梦所困扰,知道他之所以奋发练武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当皇帝。
  ——如果,当年肯练武的话,也许就能拦住父皇的鞭子,而母亲也不用死了。
  ——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土地了,那么,就把它全部变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梦时,就可以对母亲伸出双手,说:娘,你可以回到岸上来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过我,再没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里去吃东西,你,可以回来了。
  颐非的眼神由浅转浓,一闪一闪,全都化作了寂寥。
  对不起,娘,我好像……失败了。
  所以,你,回不来了……对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随手取下一块玉佩丢过去,切断了绳索,然后再跺一跺脚,木板顿时塌裂,水哗啦啦的涌了进来。
  琴酒大惊道:“主人,你这是?”
  颐非回首,朝三人负手一笑:“是英雄者,穷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对望了一眼。
  而颐非的下一句话就那么悠悠扬扬的传入了他们耳中:“不过很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们,愿不愿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几乎丝毫没有犹豫的屈膝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属下等愿随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颐非拂了下衣袖,抬头看向天空,夜已过子时,天边一轮弯月,无限凄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府的高墙外几如白昼的火光和沸腾的交战声。
  他凝望着那些跳跃的,仿佛来自幼时记忆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岁时,父皇用火烧了我最心爱的东西;十年后,那贱人用火烧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关系,我颐非在此发誓,十年后,当我再踏足程土时,你们所亏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还给我!”
  他脱去外套,扑通一声,率先跳入湖里。
  琴酒等人也跟着纷纷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来,那些看似很轻很柔的水,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上。当颐非沿着湖底的密道匆匆逃离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其实毫不重要也没什么相干的问题——
  当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时,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觉?
  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中郎将云笛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他们用了三千铁甲军来伏击涵祁,将涵祁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素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红翼之名,果不虚传。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云笛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响,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没能生擒有点遗憾,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的响起:“住手!”
  云笛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皮裘,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是别人,正是麟素。
  他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大皇子。”
  麟素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麟素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他是本王的弟弟,亲弟弟!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可是公主有命……”
  “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众将士一时无言。
  麟素缓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下面的厮杀,不忍睹视的闭了下眼睛,转头道:“你们派人与他交涉,只要他肯归顺,不但不会有生命之忧,还能继续当他的王爷,而且……”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动弓弦,只听嗖的一声,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场内涵祁的咽喉,涵祁发出一声长鸣,扑地从马上倒下去。
  麟素睁大了眼睛,涵祁的马受到惊吓,竟从涵祁的身体上踏过,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飞溅,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他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呆滞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杀了他?”
  弓箭手丢掉手里的弓,屈膝跪下:“属下是为了殿下着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道:“你,杀了他!”
  那弓箭手却毫不慌张,重复道:“属下是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气急,抽过旁边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双手突然伸过来,轻轻的托住他。他不会武功,因此,只觉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头,拦阻他的,乃是云笛。
  “云笛你干什么?!”
  云笛淡淡道:“殿下劳累了一夜,该回去休息了。”
  “什么?”麟素震惊。
  云笛提高声音:“城中此刻大乱,殿下万金之躯,可千万别受到什么损害才是。来人,护送殿下回宫!”
  “等等!云笛,你——你——你敢如此对我?”
  云笛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有很冷酷的东西:“公主正在宫中等候殿下,有什么话,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说。”说罢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强行将他拖走,一路只听到他的惊叫声、斥骂声和不连续的咳嗽声。
  军师皱了皱眉道:“这样好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仅存的一位皇子,开罪了他……”
  云笛挑起眉毛,“军师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现在程国之内,是谁说了算话?”
  “当然是公主,但是公主毕竟是个女子……”
  云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当不得这个‘王’字么?”
  军师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震惊的捂住嘴巴。
  云笛看着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溃不成军被一一射杀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剑,霜刃今终试。公主,你胜利在即,可解脱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难言惜痛,难言悲伤。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军队出卖,强行带回王宫以保护为名,实则软禁的麟素,凝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宫女捧来美酒点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轻轻地退出去。
  他看着雕有双蛇夺珠图案的酒壶,眼底升起了一系列变化,有恐惧,有猜忌,有愤怒,但最终,一一沉淀成了伤感。
  他慢慢地朝那壶酒伸出手,指尖不停的发抖,迟迟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足足耗费了半柱香时间才碰到。
  壶身轻斜,琥珀色的美酒带着浓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长长一叹,道:“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的将酒一口饮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啪的落地,落地不碎,顺着地势滚啊滚,滚到一人的脚边。
  那人轻轻的走进来,长长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脚步,轻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的看着她,她的脸庞朦朦胧胧,有些清晰,却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画面——
  十年前,那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时,也是这样的。
  一步一步,那么缓慢。
  当她离自己只有一步远时,会突的扑过来,抱住自己,嘶声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远外,不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笑了笑,开口道:“一切都如你所愿了?”
  那人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的越发厉害,一边笑一边咳嗽:“你杀了涵祁,也杀了颐非,连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的心愿全部实现了?现在你是来杀我的么?哦不,我忘记了,你已经把毒酒赐给我了,那么,你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后,才轻轻道:“颐非……逃掉了。”
  “是么?那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一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实权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罢了。”
  “大皇兄……”那人开口,终于跨过了最后三步的距离,来到他面前,然后,慢慢地坐下,将头靠到他的膝盖上。
  膝上一沉的同时,原本冰凉的躯体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热度而变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的想:他竟然没有办法讨厌这个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现在被毒死,他都无法去怨恨这个人。她的脑袋往他腿上一靠,心里某个已经死掉的部位就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颐殊……颐殊……颐殊啊……
  他缓缓的伸出手,落到她的头发上。她有一头无比柔滑的长发,如同冰凉的丝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你把父皇怎么了?”
  “我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头,扔进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在说起这样的事情时,甚至没有丝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让我杀了他?让他快点结束痛苦?”颐殊呵呵的笑了起来,“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绝不可能。”
  于是麟素闭上了眼睛。
  颐殊抬起头,仰望着他的脸,低声道:“你心疼他?你到现在还心疼他?”
  麟素声音颓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有他那样的父亲吗?”颐殊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揪住他的衣服,嘶声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么!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野心膨胀妄想吞噬燕国也就罢了,实力不如人家输了本就正常,可他却把这些都怪罪于身边的人,于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颐非的娘;我们的母亲也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还有我!还有我!”她的手改为去揪自己的衣衫,颤抖着,泪如泉涌,“什么程王最宠爱他的女儿,什么颐殊公主在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别人看来风光无比的事情,其实是他掩饰罪行的遮羞布!他色欲熏心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强暴了我!他强暴了我!他强暴了我!!!”
  麟素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两颗眼泪就那样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下去。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无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的扑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一声又一声的唤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帝王家,龌龊多。
  而他们,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不幸,遇到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颐殊抹掉眼泪,沉声道:“所以,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活该。我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死的,我要他活着,一天天的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体,提不起丝毫力气,内心,也已百孔千疮。真想什么都不理会的就此睡去。但偏偏,颐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吗?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让我暂时忘记掉一切不幸,只有你会毫无条件全心全意的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欢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涩一笑,“你难道不也最喜欢涵祁么?”
  颐殊面色微变。
  “这样的话,你对涵祁和颐非都说过吧?”
  颐殊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麟素却不睁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样的勇武,颐非那样的精明,又怎么会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颐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报复,都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了复仇,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更污秽的漩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颐殊的眼神尖锐了起来:“原来……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个对你有所帮助的男人,就会竭尽所能的利用,而你每次都会付上身体做为代价。将领、诸侯,甚至连它国的使臣,诸如江晚衣的,你也不放过。”
  “你是在说我是个荡妇吗?”颐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冷笑道,“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你难道就没占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伤……”麟素轻轻地打断她,“有关你的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因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会让我悲伤——父皇究竟把你毁到了什么地步,不但让你产生了怨恨,还变得这么扭曲——颐殊,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扭曲?”
  颐殊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麟素终于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深深深深的目光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颐殊,如果时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一定去……”
  颐殊默然半响,缓缓起身,居高而下的望着他,轻声说:“但是时光不会回溯。”
  麟素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颐殊转身,长发和裙裾都被风吹起,她就那样踩着来时一样的节奏,一步一步离开。
  麟素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两道血从他的鼻孔间流下来,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边,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鱼则一夜无眠。
  她在师走床边守了一夜。
  昨夜,自颐殊公主出现,到最终公子与燕王宜王搭乘协议后,她和师走就被安排在这个院落的其中一个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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