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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军统报务员的悲剧人生

朱振山(当代)
一个军统报务员的悲剧人生 作者:朱振山
  写在前面
  在完成这篇记实文学之后,尤其在完成文稿的打字与校对之后,一股巨大的负疚感袭上心头。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大家,在编辑或读者见到这篇文稿的时候,本文的主人公、一位被厄运笼罩一生最后孤寂地死去的葛连波先生已经故去十三年了!
  由于时间的、琐事的关系,我没有按时完成先生的嘱托!
  葛连波生前曾经几次嘱咐我:如果有可能,请您把我的悲剧公布于世吧,好让后人也有个借鉴,如果我今生活得还算有意义的话,那么我的意义就在于为后人提供一个借鉴。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航标似乎被某种魔力掌控着,而这个魔力是什么,他不得而知。在改革潮水的日益冲刷下,我终于窥见了这个魔力的所在!——一个盘踞在中国士阶层几千年的身心习惯:官本位主义!一个让读书人单一选择的身心习惯:官本位主义!一个制造了许多悲剧、致使民族贫弱经济萧条的身心习惯:官本位主义!
  令人遗憾的是,葛连波先生在没有明白自身悲剧的文化原因的时候,就悄然离去了!
  只好把镜鉴留给后人了!随着政治民主制度的日益强健,我们相信,一个军统报务员的悲剧人生不会重演!
序言
  这是一间空寂的小屋。空寂得令人窒息,早春的月夜,严霜尚存。小屋里虽有暖气设备,但空寂却让寒冷乘虚而入。小屋土坑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干枯的驱体。他瑟瑟发抖,轻轻呻吟。他在两小时内已经服过七次安眠药了,然而,腰腿的剧烈疼痛仍在无情的折磨这个垂死的生命。前列腺肥大导制的小便泌结更令他苦不堪言,他一遍一遍地默诵着上等痛悔经:天主耶稣,基利斯督,造我养我,救我的主……
  他祈祷着天门能为他早些敞开。
  泪干了,心木了,眼痴了,神颠了。
  他就是黄浦陆军军校第七分校第二十五届步兵科毕业生,原国民党军统局少校主任报务员、辽宁省朝阳市第四届政协委员葛连波先生。
  一双深陷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熟悉的屋顶,一只干瘦的手紧紧握住早已写好的遗嘱书。这是侄儿看完后不屑的归还给他的遗嘱书。遗嘱上写:“我故去之后,丧事从简。务将遗体安葬于南山果树队的水塘旁,那是我晚年劳动过的地方。另外,务须为我制碑一座,上刻……”
  “虚名,净是虚名,整这有啥用呢?”侄儿的斥责声仍在耳畔回响。
  “没用?你哪能说没用啊?”他似乎在愠怒的反问,又似乎在可怜的乞求。
  “你这一生,竟吃这虚名的亏了!为了功名,弄个家破人亡!好好的祖坟不葬,葬什么南沟?再说,立什么碑呢?你有啥功德呢?”
  侄儿把遗嘱书扔还他,随即离去了。他想说什么,只是他无法说出,侄儿的求真务实的价值观实在让他无懈可击。
  空寂、孤独属于他,懊悔悲愤属于他。希望与抚温暖已经将他永远遗忘。“你有何功德”的质问更把他推进了心灰意冷的深渊。我有何功德?是啊,抗战不利,救国无功,铁窗多年,劳改半生!我有何功德?他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只是,声微如蚊。
  屋项上再不见那日日点数的椽头檩木,屋顶上是救亡运动的震天喊声,是黄浦军校教官的断喝,是武汉会战的连天火海,是发报机上电键的频频按动,是日本女人那妩媚的脸庞,是蒋委员长那冰冷的目光……
  不!屋顶上是北平军管会的签到书,是啷噹入狱的手铐铁镣,是劳动管制时的粪筐,是政协会议的礼堂……
  侄儿来了,弟来了。一位厚道老成的青年,一位饱经世故的老者,一双遗憾哀婉的眼睛,一副治家有道的神情。
  “你这辈子,净是图功名了,就是不知道过日子。”
  “咋样?到了晚年,那功名不顶钱花了吧?”
  他吃力的转过身来,朝屋门处看看,空无一人。侄儿没来,弟也没来,他们没说这番话。
  好,你们别来看我,别来埋怨我了!砰!门开了,他一惊,仍是没人来。
  一股冷风在破门而入。
第一章 生逢乱世
第一回   
  公元一九一四年,上演了几千年“争地一战、杀人盈野,争城一战,杀人盈城”闹剧的中华大地上仍是炮火连天,枪声凄厉。一九一四年五月,袁世凯废除《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颁布《中华民国约法》,规定总统可以连任亦可指定继承人。他要做一场已经成为历史疆尸的皇帝梦,只是,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立马华山,推翻帝制,挥戈燕地,拥护共和”一九一五年底,护国战争爆发。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凯绝望身亡。
  纷争愈烈!
  直系军阀冯国璋、曹锟在江西、江苏、湖北称霸;皖系军阀段祺瑞实握北京政权,控制安徽、浙江、山东、福建;奉系军阀张作霖割据东北四省!
  在奉系割据的热河山区一隅,有一座名叫大梨树沟的村庄。一九一四年五月十五日午夜时分,村东头的一所四合院里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通报着一位产妇的生产消息。产妇在家人的陪护下,等候着痛苦的分娩。他的头顶上覆盖着一条花色头巾热汗透过头巾升出缕缕热气。她紧握被角呻吟着,家人安慰着,劝说着;
  与此同时,村西北的柳树荫子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一伙强人正在追逐着一个赶骡垛子的商人,商人解开外衣掏出银洋企图保全性命,不料强人抬手一枪,骡垛子的主人应声倒地……
  产妇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了!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滚流下!婆母、姑婆母们团团围在产妇身边,几只三寸金莲在地上颁颁捣动。
  此时,北窖、茨茉花沟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两伙强人发生了火拼与争夺:董家沟、老爷岭的两伙绺子闻讯前往增援!乡间土道上,奔驰的战马践起了缕缕烟尘。一阵疯狂射击之后,强人们径直向杂木林子逃窜,那里是张作霖的把兄弟张作相的老家。官兵望而怯步,强人们可以寻求各自的庇护。
  产妇仍在痛苦的呻吟。婆母迈动着小脚走进祠堂里燃起了香火,她在香烟潦绕中低声祷告着;
  此时,梁家屯方向跑来一伙官兵马队,马队头领寻一挑水的豆付匠问:“刚才有人往东去了吗?”豆付匠支支吾吾,惊慌失色!马队头领抬手一枪:“去你妈的!”豆付匠倒地身亡,马队扬长而去!
  此时,村西头正搭台唱戏,庆祝一强人被官兵招安荣升了团长。戏台下,一小匪看中了一位体态丰满的少妇。他用枪顶住少妇就把她拉到避静处,他把手伸进少妇丰满的前胸里。少妇的男人赶来了,男人死命相救,那小匪抬手一枪,男人倒下了!
  少妇一声惨叫、昏厥了。
  产妇一声惨叫,一个生命诞生了!
  葛连波的第一声啼哭就融入到那个血泪交流的夜色中。
第二回
  这间房子被父亲布置得洁净而规整。雕成套环棱形的窗户上新糊了白纸,母亲用秫楷棒缠上棉团,再用这种棉团棒蘸上豆油,边蘸边涂地在窗纸上勾划着各种花纹图样。母亲一会划成花朵、一会划成游鱼、一会又划成树叶。窗纸上的油渍一干,阳光就迫不及待地照进来。照在临窗而设的书桌上,照在书桌后边摇头背书的孩子的脸颊上。
  屋子里靠墙置放了一张八仙桌,桌后的木椅上端坐一位神情严肃的老者。老者花白胡须,一副老花眼镜松垮的拖在鼻梁上。老者时而闭目倾听背书孩子的抑扬顿挫,时而张目注视背书孩子的拘谨神情。老者是葛连波的伯祖文葛维棠先生,那一年,葛连波八岁。
  “好,你先坐下歇一会。”葛维棠先生站起身来,他慢条斯理地伸直了胳膊,在长长的烟袋上点着了烟,然后,轻轻地吐出一股云雾说:“你在“四书”中各选一段背给我听,然后我逐段讲给你,这样你会加深记忆的。”
  葛连波涨红着脸,站起身来侃侃背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葛连波回头看了看伯祖父,伯祖父叼着烟袋说:“好,接下去,在《中庸》里选一段。”
  葛连波思索片刻,背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jia,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好,《论语》……”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葛连波背完胆怯地看着伯祖父,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长长的烟袋。他每天最为瞩目的就是那长烟袋顶端的铜烟锅,他生怕那铜锅落在自己的头上,有几回那铜锅都在自己的头上敲出鼓鼓的肉色来。伯祖父笑了!伯祖父的笑脸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简直是阴云背后的红日!
  “连波,好小子,记性不错啊!背下去,你再背一段《孟子》!”
  ……葛连波兴奋的背道:“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丢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待葛连波观察伯祖父表情时,伯祖父早已兴奋得来回走动了!孩子明白,老爷子来回走动的时候就是他最为兴奋的时候。老爷子一高兴,不仅讲书的声调高,还能顺便带出几个笑话让他忍俊不止。老爷子走了几遭,磕净了烟灰,端坐的椅上,朗声说:“连波,你听我从头讲来!”
  …………
  优裕的生活和聪慧的天资使他顺利的读完了私塾,十五岁时,他已满腹经纶。学而优则仕,耀祖又光宗。十五岁的葛连波时刻做着求学梦。一天早晨,父亲喜出望外地来到儿子的书房里。一进门,父亲惊呆了!连波和衣伏在书桌上睡得正香,一盏燃尽的油灯还冒着残余的青烟。父亲又气愤又心疼自语道,又是一夜苦读!父亲摇醒儿子问:“连波,四书五经你都念完了,还费这劲干啥哟!”
  连波揉揉腥松的睡眼,坐在那半晌无言。
  “连波,念完书你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爹,我学无所成,不能成家立业!”
  “还说学无所成?山沟里能念完四书五经的有几个?要说学成,你现在已经学成了,要想深求,等完婚之后,再……”
  “爹!”连波站起身来,推心置腹地对父亲说:“我的心思不应限在农家小院里,我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
  父亲没有被孩子的执拗所脑怒。相反,他十分爱怜地拍着连波的肩膀说:“孩子,我理解你的心思,爹的安排并没有耽误你的志向啊!你是念过书的人,咋能不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男大当婚,不能齐家怎能治国平天下呢?”
  连波惊异地看着父亲那深情的目光,他万没想到,父亲能用四书的理论来佐证了自己的主张,一时间,他竟理屈词穷了。他意识到,眼前是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逾越过去,他只有硬着头皮、闭上眼睛,等候着那沟壑将自己吞噬。
  阳光懒懒地照在窗上,街上响起了吆喝驴马的责骂声。农人们扛着犁杖、牵着牲口去铲地趟地了。他们无忧无虑的说笑着,几声鸡啼和驴马的嘶鸣掺杂其间。街上已经喧染成一幅初夏农耕的图景。连波颓然无兴的听凭着窗外的嘶喊声,他似乎一下子丢掉了往日的童心。农耕是苦涩的,家庭是苦涩的,完婚也是苦涩的。正在他学海泛舟的得意之时,这些苦涩的礁石出现了。
  父亲见儿子半晌无言,以为回心转意了。他极力渲染这门亲事的高贵:“有人为你提媒了!你猜,这女方是谁?”
  连波无动于衷地呆坐着。
  父亲兴致极高地说:“是缸窖口子刘老先生的千金。”
  连波的目光扫了一下父亲那兴奋的脸。
  “刘老先生家有好地百顷、牛马成群,再说了,人家还是书香门弟!”
  父亲说完心满意足的走了。他要给媒人摆下酒席,这种门当户对的婚约怎能不积极张办呢?葛连波无法抗拒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直到一顶花轿把刘千金抬进葛宅的时候,直到葛连波为新娘揭开红盖头的时候,他才为新娘那呆滞的神情和平平的相貌所震惊,新婚之夜到底给他浇了一瓢冷水,这冷水从头到脚,凉彻周身!
  父亲却了确一桩心事。就在他忙完了三天的迎来送住之后,他仍没看见儿子的身影,新娘说,新郎病了!
  新郎不在洞房里,他揭开盖头之后就躲进了自己的书房里!第二天,他就觉得周身的皮痛、肉痛,不,是筋痛、骨痛!周身如有千万条毒虫咬噬般难以忍受!盗汗湿透了被褥,高烧使他面红耳赤。父亲找到书房里倒吸一口凉气!这孩子!你咋病成这样啊!快来人,快去请先生(医生)!
  “不用!”连波用微弱的难以听清的声音说:“爹,你答应我,送我去念书,要不,我就不活了!”
  事已至此,当爹的已经摸清了儿子的思想脉络,这是一个嗜读如命的孩子,父亲尽管觉得他不甚驯顺,却也说不出求学上进有什么不好。怎么办?这样拖延下去,儿子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儿子四处求人,寻找求学的去处。
  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这座四合宅院的正房客厅里,连波父亲摆下了一桌宴席,他要招待一位很有名气的国文教员,这就是朝阳的薜荣川先生。宾主落座,酒过三巡。连波父亲忽然面露难色地说:“先生打此路过,按理不便打扰。只是……只是我儿苦于求学无路,终日郁闷……”
  “唉唉,这有何难?我可以介绍他到朝阳文庙公立第一完小读书嘛!”
  “如此说来,我真该重重谢过呀!”连波父亲急忙起身给薜荣川先生斟酒。薜先生无奈地说:“世道荒乱,那里就是费用高一点。”
  “无妨,无妨,只要有书读,费用我还付得起!”
  “你养了一个勤奋好读的孩子,我得向您祝贺!”薛先生高高地举起了酒杯,连波父亲忙起身致谢。一张愁苦无奈的脸,一张庄严激动的脸。两双热情诚挚的目光交汇了,两只盛满热酒的杯子撞了一个响当当。
  经过几天的行囊准备,一辆马车拉着这个离乡求学的少年上路了。时值深秋季节,天空清澈尉蓝,一朵淡淡的白云不知归宿地游走着。少年仰望苍穹,那辽阔无比的天宇使他心旷神怡。路边的高梁地,苞米地错落有致地装点着大地,走出乡野,少年看见了地处盆地的朝阳城。盆地在秋日天空的护衬下,愈显空旷而辽远。一群大雁向南飞来,少年仰面叩问:你的家在哪里?我也要在天底下找家园!
  葛连波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公立完小,考取了县立朝阳初中。薛荣川先生见葛连波天资聪颖,满杯希望地说:“你只要不辍学业,将来必能成器!”葛连波毕恭毕敬地说:“先生厚望,学生谨计。
  正常连波沉缅于苦读成材梦幻之中的时候,死神在沈阳咆啸了!炮声隆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发生!
  白山在颤抖,黑水在呻吟!东北沦亡了,一面膏药旗抖动在腥风血雨之中!战端一开,子曰诗云只得魂飞魄散,朝阳街头也出现了游行的队伍,都是朝阳中学的学生,学生们高举着红红绿绿的旗帜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消灭汉奸!”的口号游行大街小巷之中。队伍中间,有一名身材瘦小的学生,他就是葛连波。
第三回
  为“九一八”事变游行之后,学校停课了,学生宿舍里,同学们惶惶不可终日。有人辍学回家了,有人见读书无望,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军。此时的葛连波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儒学的沼泽中。他甚至没能意识到时局会如此严重,他只把这民族灾难当成了一般的窗外事。如果追寻他悲剧的原委,这种以不变对万变的精神呆滞就已经预兆了他的悲剧人生。
  悲剧人物之所以成为悲剧人物,就在于,他所不屑一顾的,恰恰不是他所能够战胜的。他所反抗的是曾经主宰过一个时代的强大力量。他在这种反抗中最大限度的发挥了自身的主体性,他的行为是在激情与理念的支配下完成的。当这种理念控制了人,人便超越了恐惧,赶超了自己。他不再为生存而生存,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理念恪守而生存。
  葛连波所不屑一顾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连天炮火,他所反抗的是曾经主宰过一个时代的血腥政治。他在这种反抗中最大限度地捍卫了孔孟之道的主体性。他的行为是在激情与理念的支配下完成的,当这种理念控制了他的时候,他便超越了恐惧,超越了自我。他不再为生存而生存了,他在为自己心的学而优则仕而生存了。
  他用坚定的口吻对同学说:“你们可以走,我却不能走,除了读书,我别无选择”。
  “你读你的,我是走了,种地经商、啥能活命我就干啥,这年头,活命要紧!”
  同学们纷纷离开了学校,葛连坡愈发觉得形只影单了。他就是不走,只要这知识殿堂一天不倒,他就要在这里坚守一天,时局与求学好比是秋风落叶,当秋风劲吹,落叶纷纷的时候,他也要去充当那最后一片落叶固守在枝头。
  最后飘零的时刻正在悄悄朝他走来。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朝阳城南孙家湾的西河套上聚满了人。几路人马离离拉拉的伫立在一座高坡下面。这里有长胜,双胜的队伍,有老五点,黑手,亮三的队伍。人们懒懒散散地背着长枪,短枪,互相递火抽烟互相嘻笑漫骂。离离拉拉的、数不清的红马白马悠闲的在地边啃吃着青草。功夫不大,高坡上站立一人,人群中立时肃静下来了。有人窃窃私语:“这就是毕占一,他当过前清的议员。”
  人们瞩望着这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他把方圆百里的帮帮伙伙组织起来了,号称中国人民自治军。他宣布完攻打朝阳的计划后,又做了作战部署:“先占喇嘛庙,直捣县政府。不准抢劫商号,不准伤害百姓,违令者斩!”
  风声入城。朝阳县长周铁铮在他的官邸里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周铁铮往日的派头不见了,他用恳求的目光,恳求的声调叮嘱部属们加强防范,誓与朝阳共存亡。他知道,身为热河督统汤玉麟的门婿,他没有理由让朝阳失守。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凌晨。朝阳南门枪声大作。毕占一的队伍打进来了!自治军进展迅速,一口气打进了小什字街。周铁铮率众抵抗,经过几进几退的激战,毕占一终因指挥不灵而被官军击溃!
  每二天,官军在城内进了血腥大搜查。此时,朝阳中学早已停课了。葛连波在人走校空的时候感到了威协,人不该死,家兄葛连枝开了一个字号叫“庆德永”的帽铺、这“庆德永”紧挨洋教堂,葛连波躲进这里才幸免一死!
  葛连波走出“庆德永”的时候,接受了一个五雷轰顶的事实:官兵在搜捕时辑拿了守护学校的校长吕善箸和中学学监沈鸣诗。并把这两位年逾古稀的老学人全部杀害了!葛连波闻知嚎陶大哭!他心中的太阳落地了!他感到阴风习习,天日无光!
  他下意识地退回到“庆德永”帽铺里。哭过了,喊过了,骂过了。他漫无边际地叩问着苍天:文明对人类的强大起着多么巨大的作用啊!文明却在野蛮面前是这等的软弱可欺!
  强暴还不是因为野蛮吗?如果人人都能读书受教育、人人知书达礼,还会有强暴、还会有战争吗?对,教育可以救国,等我毕业后一定办学堂,拯救民众出愚昧!
  他又一次向理性推导的深渊走去。他哪里知道文明与野蛮是人类社会的两翼。生生不息的两轮啊!他哪里知道书生气的想入非非常常是一厢情愿啊!朝阳中学因战乱解散后,松树嘴子由天主教堂办起了一个私立指南中学。葛连波象一个咕咕觅食的母鸡一样寻找着知识食粮,朝阳城硝烟四起之时,这只母鸡又飞到了松树嘴子指南中学来。在这里,这只母鸡开始了又一轮蹬刨寻觅。
  这所指南中学只有一位教国文的先生不信教,其余大部分教职员工、学生都是天主教信徒或信徒的子弟。那里因为是晨钟暮鼓的所在,因而受时局的影响相对较少。指南中学出现过短暂的温馨与宁静,这里师资优秀,秩序井然。经过儒学滋养的学子葛连波又一次沉侵在求知的温柔乡中忘乎所以了。此时,他真的可以比做寻觅知识食粮的一只鸡,这只鸡一见到米粒就忘计了所有的危机,忘记了他是覆巢之下即将破碎的一个卵。
  破碎的时日接踵而来了!一九三三年,日寇的铁蹄踏上了热河省的土地,随即,朝阳被占领。一架架飞机时常在松树嘴子上空盘旋侦察!
  屈辱者的冤魂陪伴他降生,侵略者的淫威就时刻把他寻找!这一天,一个联队的日本兵开进了指南中学。学生们都被集中到松树嘴子村西南的场园里,一日本军官柱着战刀说了一阵日本话,几只大狼狗瞪起血红的眼睛站在主子的身旁。这时,一个翻译走过来,狼嚎般译出主子的大意:“你们在大日本的帮助下。满洲将会变成王道乐土的世界。我们到中国来,就是为了中日亲善,共存共荣……”
  狼狗凶狠地嚎起来;日本军官的左右站满了手持步枪的日本兵,随着狼狗地嚎叫声,这些日本兵推弹上膛了!他们随时听候着主子的射击命令!
  场园里的学生们处在黑洞洞的枪口之下!有人脸色苍白,有人掩面哭泣,有人汗流浃背,有人理头等死!
  日本军官又了阵叽哩呱啦,翻译喝到:“现在,大家跟我喊口号:日本帝国万岁……”
  一种出卖祖宗,出卖民族良心的逼迫降临了!同学们立即感到如临深渊般地恐怖!葛连波紧咬牙关没有喊,他听听后面,后面也鸦雀无声。
  “八格,八格!”日本军官激怒了!他摇头晃脑地嚎叫一阵,翻译说到:“不喊,统统死了死了的!”
  狗通人气,那几只狼狗忽地一声向学生扑来!学生中有人吓哭了,有人捂上眼睛,等候着死亡的到来。“大家听着,谁敢不喊,就地枪决!”翻译边叫喊着边示范地举右手“日本帝国万岁!”
  日本兵把枪口又一次瞄准了学生的胸膛,学生的头颅!
  空气紧张的就要炸响了!一秒钟,一分钟,五分钟,学生队伍中仍旧鸦雀无声。日本军官一挥手,两挺机关枪又架了起来!这时翻译又一次做起了示范动作:“日本帝国万岁!”
  学生中响起了微弱的声音,翻译嚎叫:“大声喊,大声喊!”学生聚集的场园上空终于飘散起这句牙齿中挤出的撕肝裂胆的话。
  日本军官狞笑起来,狼狗夹起了尾巴,士兵收起了枪。
  课堂里那些日子曰诗云的期文气氛魂飞魄散了:
  日本兵撤离之后,学生们在宿舍里抱成一团,哭成一团,葛连波哭得死去活来,同学互相掺扶着,劝慰着,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洗雪这奇耻大辱;一个民族的贞操被人践踏了,他们心中的操守被人奸污了!在强暴面前,所有文明与雅致都是弱肉强食中的美味,强暴对文雅的掳取就如同对美色的掳取一样,狰狞而残暴,随意而轻松。
  一九三四年夏天,葛连波从松树嘴子辍学回到家中,父亲对他说:“你也不小了,该想着挣钱养家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你的书就别念了!”
  “不行,东北念不成,我就到北平去,非要念出个样儿来给中国人争口气!”
  “依我看,还是安分守已好,天塌大家死,你一个人能把日本人赶出去?”
  听完父亲这番话,葛连波气得面红耳赤,憋了半晌,他才说:“爹,你好不争气哟!”
  “我不管哪些,要去北平念书,我没钱供我!”
  父亲背起手,撅搭撅搭地走了。
  葛连波大声说:“没钱,没钱你给我借去!”
第二章 委身强权
第四回   
  父亲到底给他借够了盘缠学费。这一天,东山上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那座四合宅院的大木门就吱嘎嘎地打开了。一位壮年汉子肩担行李走出了家门,后面,一位身材矮小的青年拎着日用行囊跟了出来。父亲,母亲和过门之后很少团聚的媳妇,相继走出家门,为这位嗜读如狂的亲人送行。
  为葛连波肩挑行李的是他的族兄葛连芳。族兄颤悠悠地走在前着头,天刚放亮,灰蒙蒙的土道上铺了一层薄霜。时值深秋季节。街上到处是秫秆的残叶和树上的落叶。此时走出家门,无论对游人还是家人,心头的凄凉与苦痛都显得格外真切与沉重。父亲没好气地嘱咐儿子:“车上加小心!”母亲哭丧脸叮嘱到:“早晚要多穿衣裳,到地方就给家回信!”媳妇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又咽回去。她双手捂面,抽泣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里。
  葛连波眼里含满泪水,只是没能说出一句话,他挥手和父母告别后,毅然折转身,大踏步走进灰蒙蒙的晨雾里。那时候出门只能去锦州火车站,大梨树沟村距锦州有一百多华里汉路,这么远的汉路只能靠步行,俗称“起汉”。哥俩走出村子后,太阳才在东山嘴上露出半张脸来,霞光驱散了灰蒙蒙的雾色,那位肩挑行李的族兄就感到燥热难当了。族兄不无埋怨地问到:“连波,这兵慌马乱的年月,你能念好书了?即使念成了,又能咋样呢?”连波看一眼气喘嘘嘘的族兄,欲言又止。他能和他说什么呢?他无法把自己心中跳跃的火焰说给族兄听,这如同无法说给父母听一样,在葛连波的心目中,父母族兄和所有家人都是那样俗不可耐,他们只满足于吃喝穿戴。他们是孔夫子说的治于人的劳力者,而自己呢?自己是天生的劳心者,自己的使命就应该去治人。
  他要治理的东西实在信多了!他边走边编织着自己的治人梦:要治愚,办教育才能治愚,要治穷,办实业才能治穷;还要治弱,强军队才能治弱。此时,族兄已是大汗淋漓,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唉哎,歇,歇会吧,我实在走不动了!”连波一把担过行李说:“不能歇,耽误了就赶不上火车了!”
  看着连波那肩挑手提的瘦弱的身影,族兄摇头叹息着,心中涌起万般无奈,把只得起身追赶这个古怪固执的年轻人。一整天的长途跋涉早已使族兄精疲力竭了,连波却精神抖擞,尽管汗流满面,脚下去健步如飞!族兄不知道,这个健步如飞的年轻人,心中正编织着一个七彩的梦幻呢!——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早上,他读完大学后,当上了掌管东北四省的大官。一辆很气派的汽车送他回家省亲了,他穿着那种华贵的官服,仆人,从人,卫兵,马弁前呼后拥,挤满了客厅,挤满了庭院……
  “连波,要到锦州了!”族兄提醒一句。
  “哦。”连波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心中的梦幻继续编织着——前来道喜的亲朋们拱手相贺,前来恭维的乡亲们笑脸相迎。墙头上,树杈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父亲、母亲被几个漂亮的女佣搀进扶出。屋里屋外热气腾腾……
  “连波,检票上车了”
  “噢”。他跟着各色人等挤进站台,挤上列车。——伪保甲,伪乡长,日本人都来道喜,这些人在葛氏门庭再也不见往日的威风,他们唯唯喏喏,点着哈腰……
  “连波,我回去了,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到北平就给家里写信。”
  “啊,知道了”。
  ——来贺喜的人群中好象也有在松树嘴子指南中学中那位骄横凶恶的日本军官。他木桩一样笔挺地站立左窗外,毕恭毕敬地对自己说:“葛的,你的大大的官,我的小小的官,你的归来,我们的撤走,统统地撤走!”
  “你的,起立!”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乘警前来盘查了,葛连波才从梦幻中醒来,他定睛一看,好凶恶的日本乘警!一双狼一样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周身,他的行囊,火车什么时候开的,开到哪了,族兄什么时候走了,他都不知道。他后悔为什么不和族兄说一声道别的话?说一声告诉父母不要惦念多多保重的话呢?后悔,恐怖一齐向人袭来,他汗流满面了!
  他身不由已地站立起来,回答日本乘警的盘问。
  “你的,哪里人?”
  “辽西人。”
  “辽西人,到北平去什么的干活?”
  “读书的干活。”
  “八格!满洲国的干活,满洲国的高中,大学统统的有,你为什么不去那里读书?”
  “我……”
  “实话的说,撒谎的,死了死了的!”乘警不由分说,打开了葛连波的行囊。
  几本教科书,几件换洗的衣服,几块银元。
  见到银元,葛连波急中生智:“太君,我家境贫寒,无力读书。北平有我的亲威来信说,如果你能来北平读书,学费由我们支付,因此我才到北平去读书。”
  “你的实话?”
  “实话,实话。”
  乘警走了。连波擦汗,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北平稍事休息后,葛连波考入了东北难民子弟职业学校。一九三五年,这所学校出现了经费不足,按照张学良的指示,东北难民子弟职业学校被合并到国立东北中学了。
  东北中学由张学良任校长,王化一任代理校长。这个学校既学文,又学武。张学良把一个营的武器交给东北中学,上午是文学必修课,下午是军事训练课。学生的武器装备和军队一样,他们除了学习文化知识外,还学习抗日救国的道理。每天的早操都在一片:“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的口号声中进行。
  东北中学的反满抗日情绪触犯了蒋介石的龙颜,因而面临着被解散的危险。这里全是无家可归的东北籍青年。是张学良指望的武装力量。张学良一方面要力保这所学校,由于他是湖北行营主任,他一方面还要照顾蒋委员长的情面,两难中,张学良只好把东北中学迁到河南与湖北的交界处鸡公山上。
  一九三六年四月,葛连波在开封“河南全省大中学生集中训练总队”第三大队第三中队受军事训练。此时的葛连波已是学有所成,文武并进了。他凭借聪颖的天资,刻苦的耐力赢得了品学兼优的赞誉。只是,这国难当头,山河破碎的时局已经无遐欣赏这些乖巧的学子们了!被学子们当做报效对象的祖国此时急需的是那种直接的救亡动作!这好比一位落入虎口的年迈苍苍的母亲所急需的是打虎救生的勇士而不是文质斌斌的孝子一样。而这个在儒学模具中脱出的标准士子葛连波呢?他所循规矩的依然是由士而仕和学面优则仕的不易法则呢!
  我们的儒学真是一把不可造次的双刃剑哪!它可以用循序渐进的谨严打造出一批先贤大德来,也可以用功名的光环映造出一批历史的祭品来!葛连波就是以跻身贤德之例而论为历史祭品的个案。在接受军事训练的当时,他隐隐觉得,他已经是士阶层的一员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寻找由士而仕的途径。学会文武道、货与帝王家。他尽管不乏对国难当头的忧患情怀,然而他更为关注的还是出仕的焦虑。因为他的身心已经牢牢的粘附于儒学的大网之中了。他既然不可能成为高举义旗的英雄豪杰,他就只好搭乘在功名的扁舟上听任颠簸了。
  这一叶扁舟很快就向他靠拢过来了!军事训练接近尾声时,中队指导员周某找到葛连波,周某说:“你是一个比较优秀的学员,现在有一个组织希望你能参加,你看如何?”
  葛连波谦恭地说:“我是学生,求学期间我不想参加任何政治组织,唯恐影响学业。”
  葛连波看着周某那贪婪的神色,象是推诿,又象是求情。
  “哎,这个组织很光明正大嘛!你参加了它,才能学有所用,才有前途!”周某说完离去了。葛连波伫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了。“参加了它,才能学有所用,才有前途”周某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响。他开始思索自己的归宿了!我千辛万苦求学到这里,看来学业只能中止了。东北沦陷,华北特殊化,偌大个中国已无处求学了!不过,我的书不能白念哪,我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归宿啊!周某说的组织一定是官方的,一个强大的靠山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像是一片铁屑,一块硕大的磁铁就在眼前,他身不由己地向那磁力靠去!
  那很像在一个暖风拂面的季节里,一位健壮的姑娘春心萌动了。巧遇一个顽劣的男人向她求婚,那男人健硕而粗野。姑娘不知底细却又脉脉含情,因为她无法抗拒体内那强大的受本能的冲动。在一个待嫁的年龄里,一切花言巧语都可能获取纯真的爱情!
  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读书人不能独立获取功名,读书人要想获得社会的承认,只能委身于皇权。好一似俊俏贤良的女性,她们的命运只能掌握在男人的手中,要博得男人的宠爱才能生儿育女,才有幸福可言。唐宋以来,知识分子除了登科入仕之外几无栖身之地。传统中国仕子的出路为中下三等,上等为登科入仕做官,中等为入府充当幕僚,末等为设馆授徒执教。葛连波的眼睛无疑盯住了入仕做官。
  “葛连波,总部有请!”有人高声在窗外断喝。
  葛连波急忙走到总部。正面墙上悬挂着孙中山、蒋介石的画像,二十多人已列队站好,周某让他入列。监誓人陈春霖领头宣誓:“余以至诚愿参加中华复兴社组织,信仰三民主义,拥护蒋委员长。服从命令,严守秘密。如违誓言,愿受最严厉之制裁。谨誓。宣誓人葛连波。”
  他在不明白复兴社是什么,要干什么的情况下就成为该组织的一员了。
  一个春心萌动的女人被一健壮男子拉进花烛摇拽的锦帐里。男人向她说明富贵与荣华的前程后,就把手伸进她丰硕的前胸里。女人半推半就的顺从了,男人扑灭了烛光,一个欢愉的夜晚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女人对镜梳妆,她要的男人的欢心来打扮自己。这就是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说到的“女为悦己者容”。
  陈春霖训话:“你们返校后要注意异党活动,如有情报,务必来信告诉我们……”
  功名心,入仕情驱动着葛连波上了一辆他并不熟知的战车,这辆战车要驶向哪里,他只好听天由命了。
第五回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发生!
  十五日,东北中学全体复兴社分子在鸡公山的一个山沟里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分析了东北中学处境的危险性,这是因为,东北中学的校长不是别人,正是西安事变的发起人之一张学良!会议决定派人去开封陈春霖处表态:愿意营救领袖脱险,并应向陈春霖请示东北中学复兴社的活动方式。这些旨在讨好蒋介石、抵毁西安兵谏的奴才行径已经说明:这些货与帝王家的寒窗士子们已经认同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宿命了!
  在个人前程和拯救家乡沦亡的两难选择中,这些忠孝节义的读书人竟然选择了前者!会后,葛连波、杨魁、刘启文三人奉命去开封面呈陈春霖了。那时的葛连波当然知道西安事变的来龙去脉,但他仍旧不能理解张杨的义举。这个儒学模具下脱出的土坯根本没有自己的民族观与人生观,他所恪守的只有君臣观。葛连波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然而他不知道蒋介石是不是明主,他不知道天底下谁是明主。彷徨中他选择了认娘,有奶就是娘,如果说儒教的信徒们有悲哀,那么悲哀莫过如此!
  他在对陈春霖的陈述中说:“蒋介石和我们是君臣关系,劫持领袖就是大逆不道。”
  陈春霖非常欣赏葛连波的陈述。晚上,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单独召见了这个复兴社的骨干分子。吊灯辉煌,电话铃响、沙发华贵,地毯雍容。葛连波走进办公室就被这里的氛围融化了。他嗅到了那种别样的幽香与威严和合的气味,这气味就是富贵与荣华的表征。他隐隐感到,这气味正在向他走来。只要自己恪尽职守,不久的将来,自己不也会拥有这等堂皇的官邸吗?
  陈春霖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沙发上落座。陈春霖坐在自己的皮靠椅上雍容大度地说:“东北中学的校长虽然是张学良,但事变与学校无关嘛!只要你们能认真做好复兴社的工作,我可以向上级组织为你们请功!”
  “多谢栽培!连波一定恪尽职守,为领袖效力!”
  “好、好!国难显忠贞哪!”
  入夜,葛连波辗转难眠。连日来,他以自己的机敏与才智应对了西安事变以来的各种局面。他为自己能博得陈春霖的欢心而颇感自得。是的,复兴社有前途我就有前途,陈春霖能升迁,我就有希望。他二目微闭,回想着离家以来的朝朝暮暮。十年寒窗当为君国,我这样为国效力何错之有啊。他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睡意涌来,葛连波渐渐响起了均匀的鼻息声。
  如果一个良家女子嫁鸡随鸡是一种宿命,那么一个传统士子委身皇权也是他难逃的罗网了。请原谅我再次把女子出嫁比做士子入仕吧!不这么比方我们如何去审视儒学的厚重的积淀呢?这种积淀塑造了一个民族的面目也束缚了一个民族的灵魂;这种积淀养育了诸多的忧国忧民的贤德也铸造了诸多的循规蹈矩的书生。这些书生道貌岸然,他们往往把个人功名的求索寄托在报效君国之中。
  儒学的三从四德观既然可以酿造成巧妇偏伴拙夫眠的婚姻悲剧,也一定能酿造出书生痴情事强权的政治悲剧。一个丰腴俏美的女子投身到一个顽劣不堪的男人的怀抱了!人间的惨不忍睹莫过于此;然而更加不堪入目的情形还在后头:那女人极尽献媚之能事,目的是使自己受宠并因此而身怀有孕;一位满腹经纶的书生投身给一个独裁专利的政权了,人世的悲哀当属于此;然而更加悲哀的情形还在后头:那书生竭尽奉承之能事,目的是使自己受宠并因此而身价倍增,富贵荣华!
  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葛连波由王卓然介绍,去武昌训练总监部无线电技术干部人员训练班接受电训了!他终于在疮痍满目的国度里迈出了由士而仕的第一步!也是他悲剧人生的第一步。这一步凝聚了他十几年学而优则仕的渴望啊!一位待嫁的姑娘到底有人迎娶了!当她被人用花轿抬着,吹吹打打的进入婆家大门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男人相貌如何,品行怎样?
  这个训练班是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培训电训特务的机关,名誉主任戴笠,副主任魏大铭,教育长董益三。
  葛连波结束了做为他出人头地的垫脚石——书斋生活,他要在仕途上表现激情了!
  葛连波此时更名葛歌。他在解释这名字由来的时候说,大丈夫应歌于其时。大丈夫应当在他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张扬意志,表现激情。这种积极入世,拥抱时代的理念乍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只是,他歌于其时的出发点是张扬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中听不到一点祖国的气息和人民的愿望,这声音是被重复了千百遍的服从和遵命,这声音中没有多少生命底层的呐喊和个性的申辩,这声音是一个程序里的机械律动。既是这种声音已经使葛连波志满意得了!经过十几年的儒学滋养,这个念念不忘功名的人饥不择食了!
  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葛连波调国民党第一军无线电排工作,不久被合并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凤翔总队通讯科;同年秋,复兴社解散,葛连波加入国民党,随后调河南信阳国民党第十七军团部充见习官。
  一个具有报国初衷的士子到底在功名的诱导下进入了专治与独裁的营壘中。
第六回
  日本的飞机五架一组,人字形排开,铺天盖地的笼罩在武汉的上空。随着一声声尖利的轰鸣,飞机的尾部抛下了一束束黑色的精灵。这是死神装扮起来的精灵,这一束束精灵着地后立即构成了一片火海,巨大的冲击波和钢片迸发的杀伤力夺去了无以数计的生命!这生命中有正值青壮年的男人和女人,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有身怀有孕的妇人……这些青壮的男人和女人均被迸发的钢片撕成几段,那嗷嗷待哺的孩子在巨大的轰响之后撒开了痉挛的小手,孕妇的腹部被炸开,胎儿着地后不情愿地抽搐几下,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睡去了……
  国民党第十七军团部的一个无线电排和苏联顾问团一起在武汉西北的一座小山上躲飞机。此时的葛连波已是这个无线电排的少校主报员了。他对武汉会战的前景忧心忡忡,他站在指挥所的军用帐篷里遥望着火光冲天的武汉,心里一阵紧似一阵。苏联顾问团的摄影记者不断抓拍飞机扔炸弹的空中镜头和炸弹落地时火光冲天的镜头。据说这些照片要不断寄给后方人民观看,葛连波对此兴味索然。无线电排的所有电台忙作一团,滴滴哒哒的声音此起彼伏。最高指挥部来电命令坚守武汉,军团长胡宗南组织人马奋力夺回了罗山。日军脑羞成怒,遂调重兵强攻武汉。枪炮声狂暴而密集,象千百头发疯野兽的狂吼,炸弹声摇天撼地,火光、血光染红了半边天。
  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武汉终于失守,随即信阳失守。
  兵败如山倒,葛连波所在的军团部只得全线徹退。徹退时,适蓬暴雨连绵,几声炸雷之后,暴雨如飘泼般洒落。这是雷霆震怒,这是苍天在哀哭!为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为这千百万无辜的生灵!
  徹退时,葛连波身染疟疾。他由人用担架抬下山来,他看到抬担架的人浇得落汤鸡一般,心中百感交集。持续地高烧、虚汗、四肢酸疼已经使他难以招架,更让他颓唐志挫的是连日来的战局,国军貌似强大,为什么屡战屡败?共产党的游击队只有人数不多的人枪,他们为什么能够捷报频传呢?
  躺在军医院的病床上,葛连波昏迷、梦呓。他稍有清醒的时候,脑海里就出现这样的情形:蒋介石问戴笠:“鼓浪屿是否有敌人军舰?如果有,我要派机轰炸,希速查报!”本来。戴笠在鼓浪屿已设情报组並配有电台,结果一问魏大铭,已有三天不通报了!
  “玩忽职守!”葛连波向病床砸了重重一拳!
  他的脑海里又映现出这样一幕:每年四月一日,戴笠都为死难的抗日将士召开追悼会。蒋介石每每要届时参加,做简短讲话后即离去。蒋介石的汽车已经离开五分钟了,戴笠及侍卫们仍在那里鞠躬相送,以表忠诚!蒋的耳目众多,戴笠想通过这些耳目来博得蒋的欢心!
  “这些暴君,奴才怎能带出来强兵强将!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不是知己,他们靠势力,恫吓!”葛连波默默地体认着他所投身的营壘。
  一桩更为令人发指的丑闻在心中浮现:戴笠到洛阳视察时,非要漂亮的女护士陪护。夜深人静的时候,戴笠在女护士的哭泣声中将其奸污,并使怀孕。当女护士要求与其结婚时,戴笠却断然拒绝!
  “禽兽!这种人能担当党国重任?古人云,有德者居天下,无德者失天下。这些人臣能强兵富国吗?”葛连波想着想着就陷入了昏迷之中。他发烧、发冷。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死神手里挣脱!
  好不容易捱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一天。这一天,葛连波在机房的电台上听到了蒋介石兴奋的声音:“日本无条件向我投降了!”
  啊!日本投降了!祖国光复了!
  葛连波忘我地欢呼雀跃起来!同事们随即欢呼雀跃,大家拥抱、亲吻,好似久别重逢的亲人。欢呼中,他忽然觉得“向我投降”的字眼不妥,想了想他对同事们大声说:不能说向我投降,应该说向中国人民投降!
  “委员长说的‘向我投降’嘛!”一同事反驳道。
  “不对”,葛连波一本正经地更正道:“是向中国人民投降!”
  “你咬这字眼干啥嘛!”又一同事规劝道。
  “不,凭良心,应该这么说”葛连波不容置疑的口气令同事们不声不响了。同事们当然懂理得他所强调的“向中国人民投降”的字句里,是指出了抗击日寇的还有其它武装力量的功劳。不过,这种良知应当意会,不便言传。
  胜利是可喜的。全体同胞如释重负,他们以各自的体验逃脱了亡国的危机。葛连波的追求是自我实现,当祖国光复有利于他实现自身价值的时候,他地久藏心中的蓝图又在悄悄展开了。
第三章 黄梁又现
第七回   
  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重庆街头。
  国民政府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游行活动在喜庆热烈的气氛中进行。国民党中央所属的海、陆、空三军代表,苏联红军代表参加了庆祝游行活动。重庆的国民党党政机关代表、团体代表及各界群众参加了庆祝游行。游行队伍手持花束,振臂高呼。路旁的楼窗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天空中有飞机列队通过,地面有军车缓缓前行。军乐交响,口号雷鸣,重庆全城沉浸在喜庆之中。
  葛连波作为军界代表参加了这次游行。他不断振臂高呼:“庆祝祖国光复!”激动得热泪盈眶。多少年失落了的祖国的概念又回到他干涸的心灵中。祖国是温暖而滋润的概念哪!在她的滋养下,干涸的心田复苏了。这心田期待着春风雨露,一旦春风化雨,这心田上即会郁郁葱葱。我们无法否认,这是一片寻找生机的心田啊!
  多少年的流落之感,恐怖之感,前程未卜之感和硝烟弥漫之感即将卸下心头。一个博大的襟怀,一个宽厚的胸膛即将成为自己的依托,这就是祖国!他觉得身旁已有了融融暖意,这时令好象不是秋凉,这时令分明是一派春暖啊!前方已有春水荡漾,明天会有万紫千红!十月十日,国共双方停战协定签定了,全国的新闻媒体争相播报了这一喜讯,葛连波激动得彻夜难眠!他除了为国家、人民庆幸也为自己庆幸。如果祖国进行和平建设,他会更有用武之地呀,他可以凭借无线电专业知识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有梦想的习惯,正是这种出人头地的梦想才使他走出凡俗,四处求学、学优入仕的。这一天晚上,他又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这是北平还是重庆?或许就是大梨树沟?他办起了一所私立赈济中学。梦境是如此的清晰可见!一所五层教学楼已经巍巍耸起,宽阔的操场上绿树成荫,门外,开学庆典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一望无际,前来祝贺的县长、省长们纷纷下车向他拱手相贺。祝贺毕,揭匾仪式开始,一位他不太认识的官员缓缓揭下覆盖在校匾上的红绸。校匾上用他喜爱的老宋体写成:连波私立赈济中学。
  掌声四起,经久不息。
  前来就读的尽是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他准备了足够的校服,他为他们洗手、更衣。他劝慰着拒绝着那些前来送孩子们的家长们的跪拜谢恩。
  昔日,卢生在邯郸客栈里做了一个衣锦还乡的美梦,醒来时,店里的小米粥还没熬好呢!今天,连波也在重庆的寓所里做了一个教育救国的美梦,醒来后的不多时,他就接到了保密局的命令:命葛连波同魏大铭、夏晓华、刘敬先等由重庆飞抵北平待命!
  内战的征兆!
第八回
  半个月后,即一九四六年元月六日,葛连波又跟随文强、荆有章、刘敬先飞抵锦州!
  内战一触即发!
  当日十三时许,飞机飞抵锦州上空。葛连波俯首眺望,皑皑白雪覆盖了锦州全城。锦州象一位疲惫的老人,饱经了饥饿与严寒,在白雪的覆盖下沉默不语。街道上不见了往昔的喧嚣,几个蚂蚁般的行人匆匆奔走着。锦塔却依然昂首挺立,葛连波看见锦塔的时候仿佛看见了锦州父老那不屈的灵魂。
  锦塔,锦州的象征,家乡的象征!“到家了!”他脱口而出。随即就有热泪夺眶而出,飞机朝着机场的方向慢慢俯冲,这片热土越来越近了。葛连波张开双臂,忘情地准备拥抱这一片热土。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看见母亲的时候,总要倾诉飘泊在外的苦衷,而他却不敢回顾这些年自己的历程。飞机着陆后,他仿佛看见了千百双含泪控诉的眼睛,听见了千百次呼唤和平的喊声。他不敢正视这些眼睛,他也无法回答这些喊声。
  他知道自己飞锦是何许使命,他不敢细想这种使命,当然他无法抗拒这种使命。走出机仓的时候,葛连波的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他步履沉重地走下舷梯,荆有章劝尉道:“葛歌,到家了,你应当高兴才是嘛!”
  “是啊,我们还想到你府上去拜访令尊大人呢!”刘敬先也缓和着这种沉闷的气氛。文强却观颜察色、一言不发。前来接机的汽车早就在机场等候了,汽车载着他们和电台的机械风驰般向小白楼驶去。一路上,不断映入葛连波眼帘的尽是些日军遗弃的工事、堡垒、断壁残墙。街上行人的脸色已经出现了安宁和平静了,葛连波的心里却在一阵阵发紧,他实在没有把握这种安宁与平静能维持几天。自一九三四年秋出走至今,十二个寒暑过去了,家中双亲可在,父老可好?
  这个断然闯出乡关的学子一直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今天还乡了,他的心情却特别沉重。自打看见锦塔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实在找不出一句可以告慰锦塔的话语来。他的心里乱极了。机械师报告:“少校先生,电机已经装好,督查处长文强命令向重庆发报!”
  如果说机械在人面前有多么得心应手,那么军旅中的下属在上司面前就有多么得心应手。儒学中礼教核心是让人俯首贴耳,葛连波已对自己的宿命厌倦了。葛连波向重庆发报:“我们已经到达锦州,正向沈阳挺进。”随即,他向文强提出了回家省亲的请求,文强允诺。
  无论如何,大梨树沟还是伸出双臂拥抱了这位离乡多年的学子。由于事先得知了消息,几位族人早就在村口迎候了。当葛连波被族人们簇拥着走进村子的时候,一些稚幼的孩子们远远地打量着这位风尘仆仆的陌生人。葛连波顿时感到了一种悲凉与空寂。是啊,我离家时的想往可不是只身归来啊!我做过多少衣锦还乡的美梦,现在都只能形单影只的拜见高堂!他预感到一种命运的嘲弄。
  一种苦涩的神情应对着乡亲们的问候,这苦涩的千般滋味只能悄悄流进心中。心中默念着唐人贺知章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学而优则仕,他深深的品尝了自己仕途的千般滋味。论地位,不可谓不显赫,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系统是是颇为令人胆寒的,然而他并未引以为荣,他深深的洞穿了军统局的内幕。剿共的意义何在他不愿深思,那连年的杀戮却已使他触目惊心。令人无可奈何的是,此行的目的是要准备一场更大的杀伐呀!幸亏无人问及“客从何处来”,如问,我当如何作答?
  时逢腊月年底,院子里正为他的归来杀猪庆贺。
  一头猪被捆绑在桌子上,绝望地嚎叫着。人们进进出出,说笑逗闹,热气腾腾,葛连波向各位拱手问候之后,径直朝母亲房里走去。母亲大病初愈,坐在炕上等候着儿子。葛连波跨进门槛,一看见白发苍苍的母亲就失声痛哭了!他泣不成声地呼喊到:“妈,我的妈呀!”母亲发疯地抱住儿子,长长地咧开嘴巴哭嚎到:“我的孩子!”
  母子抱头痛哭。外面忙着杀猪的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驻足倾听,父亲走了进来,父亲边抺眼泪边劝慰母子:“哎呀,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嘛!这么哭哭啼啼地让人笑话!快陪你妈说说话,我还得帮着杀猪,啊?好了好了!”父亲扎着围裙,两手油渍渍的。他扎撒着两手走出屋门,连波听见了父亲洒落在门外的哭泣声。待连波情绪平定之后,母亲问:“儿啦,你说,还能打仗吗?”连波看着母亲那乞盼哀求的眼睛,半晌无言。母亲等不到回答之后,两行老泪簌簌流下。连波马上用毛巾给母亲擦泪,边擦边安慰说:“不打了,应该是不打了!应该是不打了。”母亲拽住儿子的手,摇晃着问:“儿啊,你别哄我,你给我说实话,你说这仗到底还打不打?啊?到底还打不打?”
  “不打不打,肯定不打了”。无论儿子心中有多烦乱,儿子还是给母亲一个安慰的答复。
  “那你说,你还走不走了?”母亲仍旧拽着儿子的手。连波说:“我不走,不走了,我要陪您一辈子!”
  “这就好,这就好。”母亲长长叹了一口,一块石头落地了。连波给老人家装上一袋旱烟,点着火,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
  “哎呀,这些年可给我吓坏了!”母亲流着眼泪讲起了家里的遭遇。原来,葛连波出走后就与家里断绝了音讯。家里只知他去北平求学,求学之后到底做了什么都不得而知。日伪时期、人口流动是要受到盘查的。每蓬年节,日本人都要来家盘查并强令葛家找回儿子。找不回儿子,日本人就把葛连波的父亲带到区公所,天寒地冻,让他跪在院子里举秫稭,不许动一动,动就打。举完秫稭还要灌凉水,险些要了他的老命啊!
  “哎呀呀!”连波气得捶胸顿足!院子里传来了猪的绝望的嚎叫声,一个生命在任凭宰割了!连波打了一个冷战,这些年,乡亲们不天天在任人宰割吗?我没有对父母尽到责任,没有对乡亲父老尽到责任,他在猪的持续嚎叫中陷入了深深地自责。杀完猪,蒸好了猪血,炖好汆白肉,连波和大家吃上了团圆饭。席间,一族人问连波:“日本投降了,你是念书人,你给大伙说说,咱中国今后能太平吗?”
  另一族人说:“咱老百姓不求别的,只求太平啊!”大伙一起问他:“有吗?有太平吗?连波,你说话啊!”连波想了想,吃力地挤出两个字:“能有!”
  “好,好!喝酒!为太平日子干杯!干杯!”
  “干杯!”杯盏相撞,发出了叮噹的响声。
  喝过酒,族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去了,看那神态大家真象吃了定心丸。乡亲们愈是高兴,连波心里越是不安。他自己知道,这颗安心丸是他编造的,他在欺骗着这些厚道老实的族人。
  这一夜,他实在无法入睡,离家之后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渐渐地悟出一个冰冷的轨迹,我为什么要求学,为什么要出仕,出仕后又为什么有烦脑?这是因为,我是求功名的读书人,读书人又想仕途又难以适应仕途!功名心,可恨的功名心哪!功名心让读书人卑贱不堪!功名心又让读书人自由不得!读书人是天生受罪的材料!
  以往的好梦全部破碎了,鸡啼两遍之后,他才昏昏睡去。
第四章 情海泛舟
第九回   
  在锦州省亲的假期很快结束了,按照预定的日期,葛连波离开大梨树沟,前往沈阳安排电台台址事宜。
  光复后的沈阳城零乱不堪,日军撤走时遗落的暗堡,沙袋掩体及废油桶,旧子弹箱,垃圾等物横陈在街头;庆祝祖国光复庆祝会及游行时用过的标语,红绿彩旗也随处可见,那些警察模样,宪兵模样的人在街头巷尾时隐时现,那些头戴礼帽,面着墨镜,身穿长衫的人也在匆匆行走。他们是不是商人实在难以说清。连日来,一个头戴礼帽,身着蓝色长衫的中等身材的商人走遍了大街小巷。他手拄文明棍,若无其事的浏览着每一处的道路交通情况,巡视着每一处的地理位置是否利于隐避,徹退的要求。寻找一处对收发报安全有利的地址并不容易,这不仅要有道路、交通上的便利条件,还应符合防御、隐避上的各种要求。尽管回家省亲后的心情烦乱不堪,这个商人模样的人却丝毫不敢怠慢。他知道保密局的纪律何等残酷,戴笠的凶恶足能令人毛骨悚然。
  这商人每天都在街巷里反复游走。这一天,他在博爱街眼睛一亮,76号楼跃入了眼帘!
  经了解,这是一座日侨居住的楼房,其地理位置,周围环境都对电台的设置非常有利。只是,当时的日侨尚未遣送回国,为接管此楼不被他人占用,这位商人打扮的人日夜守候在此,等候着东北行营督查处和东北支台的迁来。闲来无事,商人步入了楼房主人中川茂的居室。中川茂以日本礼节招待了这位商人模样的人。寒喧毕,内间一青年女子款款走出,女子向客人深鞠一躬,然后回眸一笑。商人顿觉百媚俱生。商人情不自禁地顾盼那女子的音容行止,一种巨大的磁场吸附了他的心。热心的主人不断给这商人献茶,彬彬有礼地询问他的身世、年龄及生意情况。那女子站立一旁,微笑的倾听着客人的陈述。这商人一面编造些来沈经商的瞎话来满足中川茂的询问,一面注视着那位明目浩齿的日本女子。一件旗袍紧紧包裹了她的窈窕身段,她灼灼的目光里放射着那种青春活力。不觉间,商人感到了体内的一种冲动,那是压抑多年的冲动,一旦春风化雨,这冲动就会破土而出!
  商人忘掉了一切,甚至忘掉了来沈使命!商人的心里仅仅剩下了自己和那女子二人,谈了一会,中川茂告辞,他招手把那女子介绍给商人,她让她陪商人说话,自己却遁入了内间。那女子脉脉深情地看着商人问道:“先生贵庚几何?”
  商人起身,拱手答道:“三十有二”
  女子问:“可有家眷?“说完女子羞怯的埋下头来。商人只觉心跳不止,血往上涌,少许,商人注视着女子说:“孤身一人。”
  “不会吧?”女子含笑问:“你们中国惯于早婚,岂有三十二岁不婚配之理?”
  “唉,连年战乱,我舍弃了父母包办的婚姻之后,至今未娶。
  女子深情的注视着商人,商人也诚恳地守望着女子,相对无言,许久许久,一位日本老女人把一盘糖果端了进来,商人和女子才各自落座。女子为客人削了一个苹果,他俩十分甜蜜的交谈起来。交谈中,商人得知这女子叫中川久荣,是中川茂的女儿。中川久荣是旅顺高等女子学校洋裁专科毕业的学生,时年二十三岁。交谈中,商人问及中川久荣对中日战争和日本战败的看法时,中川久荣索然无兴地说:“我家是日本侨民,不谈政治好吗?”
  “好,好,请原谅我的冒眛。”商人起身拱手赔礼道。中川不以为然地摆手谢绝了,她十分欣赏商人的知书达理,交谈结束时,她曾给他一个真诚的媚笑。
  回到住所,商人哼起了轻松的小调。他仰卧床上,感到身心的极大松驰。他知道,这是心灵的松驰。多年来,因南北辗转惊心动魄而干涸的心灵复苏了,这是在爱的滋润下复苏的心灵,这是生命本能回归后复苏的心灵,此时,那种士子的风流潇洒的情怀重现了。尽管他知道这是严冬里短暂的阳春,他还是要独享这阳春里和煦的春风拂面。邂逅中川久荣后,这位商人模样的人就魂不守舍了,他不断向中川家走去。起初,中川家人还由父母尽待客之礼,后来,这商人上楼就进了中川久荣的房间了。他向她请教日语,她也以向他请教汉语来做为回报,朝夕相处间,二人情投意合了。
  这天晚上,商人向那女子讲完一段汉语之后,商人刚欲起身告辞,中川久荣说:“谢谢你,葛兄,谢谢你帮我了解了一个伟大的民族!”商人半晌不语,他仔细端祥着中川的容貌,品味着中川言谈的高雅。这个女人真是太美了,可她到底美在哪里呢?他凝视着她的神情。那是良好教养积累的一种美的潜质。收敛了外貌的风华,那种美的风韵就如同涓涓细流了,积蓄了天姿的丽质,那种美的流动就与我处在同一温层了。但为自己能够欣赏中川而兴奋不已。
  他说:“中川小姐你猜猜看,我要感谢你什么呢?”
  中川久荣只是灿灿地笑,她等候着他的自问自答。他说:“我得感谢你帮我找回了自我呀!”
  “找回了自我?“中川疑惑不解的笑起来:”你不遇见我,就能走丢吗?“
  “不,遇见你,我才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那么,你以前……”
  “我……”迟疑了一会,他终于向她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来沈的使命,他倾诉了被人驱使的苦衷,中川久荣被他的真诚打动了,她充满不屑的神情说:“读书人干嘛非要从政呢?在我们日本就不是这样,我们读了书就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
  “为了功名,我们只能走仕途。”
  “不可理解,不可理解”。中川久荣真为这个痴情的男人惋惜不已:“那么,你现在脱离他们,不是能获得自由吗?”
  “脱离他们?”他凄然一笑。眼前竟有一系列的面容依次掠过。他们都用凶恶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们一面注视自己,一面悄悄的扬起了枪口,只要自己稍有不慎,那枪口就要对准自己的胸膛喷出火焰。他逐一辩认着这些阴森森的面孔,他们是陈春林,戴笠,胡宗南,蒋介石……
  中川把他送出门外的时候,他请她留步。他在她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叫依恋。
第十回
  博爱街76号楼二楼中川茂的房里,居家备品已被选出两拨,一拨正在捆扎成捆形、包形准备携带回国,另一拨苯重物品尽量出售,难以出售的就只好扔掉了。中川茂一家是第二期被谴送回国的侨民,行期已定,无可挽回了。中川久荣依在门上,边看父母收拾东西边悄悄流泪。父亲摊开两手,做出了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们不是不同意你和葛结婚,这得经保密局批准,还要办理结婚入籍证!这兵荒马乱的,谈何容易啊!”
  母亲边为女儿擦拭眼泪边说:“你先和我们回国,等以后时局好些了,再考虑……
  “不,我不走,我不能离开他……”中川久荣哽咽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父亲见她如此执拗,停下收拾行装的活计,僵直地看着女儿。父亲僵立着,母亲也僵立着,一家人伫立在僵滞死寂的气氛中。此时,有人敲门,中川茂前去开门,葛连波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
  葛连波手持一张油印小报,这是保密局内部办的《小公报》。看着泪眼迷离的中川久荣,葛连波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证件来,中川久荣一看,正是自已梦寐以求的《结婚入籍证》!中川久荣破涕为笑了。葛连波又把《小公报》递给她看,当中川久荣看到《戴局长批准中校主报员葛歌与日侨中川久荣喜结伉俪》的标题时,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她把报纸递给父亲母亲传阅,然后紧紧地拥抱了葛连波,葛连波沉浸在爱的欢乐中,后来葛先生在向笔者透露那一段经历时,不无感慨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真正的爱情是人生的春风雨露啊!很难想象我如果遇不见中川久荣会是什么样子。那是,我的心都干枯了。省亲时,我觉得对不起乡亲父老,对不起我的父母,他们都渴望和平,我却被绑在那辆战车上做着身不由已的事情。中川久荣给了我一种美的滋养,那种温文典雅的美感让我复苏了一个常人的心田、那是僵硬多年的心田哪!”
  中川茂奇异地打量着葛连波说:“葛的,手续为什么能办得这样快?”葛说:“我对他们说,如果不批准我们结婚,我会绝食自杀的!他们不敢得罪我的!”
  中川茂夫妇相对无言了。
  婚礼却十分尴尬而寒酸,除中川久荣的母亲参加外,来宾却寥寥无几。然而,洞房花烛无喜庆,却不能阻挡这良宵一刻值千金,一个销魂的,灵肉酥软的的夜晚过去了。曙光初露的时候,中川久荣还依偎着男人。葛连波喃喃地说:“我南北奔波这多年,唯一的欣慰就是你,唯一的收获也是你,我曾幻想着和你走进一处密林里,我俩开荒种地,塔屋建房,过上那种清净的田园生活。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我真厌倦了。”
  然而,命运不曾给他一丝温情!东北行营进驻沈阳之后,由于督察处第四科科长刘敬先调辽阳独立情报组,王允吉接任四科上校科长,葛连波升任中校主任科员,内战的枷索沉沉地套住了他。
  一九四八年元旦前夕,人民解放军的炮口已经对准了沈阳城,城内人心惶惶,纷纷准备后路。一年后,保密局命令所有家属务必撤至北平,违者严惩,葛连波接到命令,心中一凉到底。他悟出了这命令的实质:名义上是减少战争拖累,实际上是让保密局家属去充做人质,用以制约保密局人员起义投诚!
  委员长,你好歹毒!
  当他把撤至北平的消息告诉爱妻的时候,夫妻俩抱头痛哭了!此一去人各东西,何日重逢,难以预料。此时,中川久荣已生一女孩,现又身怀有孕,她带着孩子,怀着身孕离开男人,难处是不堪设想的,中川望着男人问:“我走后,你什么时候能去和我团聚?”
  “我……”葛连波难以说出自己的行期。
  “报告”门外传来卫兵的喊声。卫兵经应允进屋后说:“报告中校!接家屋撤至北平的车子已等候在门外,请夫人赶快上车!另外,蒋委员长已飞抵沈阳,总部请你马上去聆听训示!”
  葛连波浑身一震,他推开妻子,跑步向总部行进,中川久荣腆着隆起的腹部,领着幼子,扛着必备的行囊,挤上了开往北平的汽车。
第五章 梦醒时分
第十一回   
  一九四八年深秋,辽沈战役炮火连天,号角激昂!沈阳城内的保密局人员惶惶不可终日了!这一天,葛连波在机房里译出了南京的指示电:“东北还有二十多万兵,你们切莫惊慌!”他阅后冷笑一声,“这帮混蛋,只会唱喜歌!”
  总部消息:机场已被解放军控制,飞机不能起飞了。
  随即,南京又电:“令刘殿庚亲自布置沈阳支台所属的潜伏台的工作。”刘殿庚不敢怠慢,受命后立即离开支台布置沈阳、抚顺的潜伏工作。支台的善后工作全权交由葛连波处理。
  随即,南京再电:“速将文件焚毁、电机破坏,人员速来北平支台报到。”
  葛连波一身冷汗:他匆忙焚毁了文件,拆毁了电机,似有天塌地陷之感,他急忙将随身携带的一支左轮手枪和子弹放进仓库里,由支台后门到绥靖总队电台台长杨春荣家商量对策。杨春荣急得捶胸顿足说:“想不到这么快啊!想不到,我实在是想不到啊!”
  “怎么办?杨台长,你看怎么办?”
  “我的父母,你的亲眷都在北平,我们不去那又能去哪?”
  “可是,秦皇岛才有火车!沈阳到秦皇岛……”
  “没有办法,只好步行!”
  “步行……”葛连波看着杨春荣,期待着最佳选择,杨春荣已经开始脱掉军装,更换便装了。葛连波只好照此办理,第二天天刚亮,一伙百姓装扮的人走出了城门,中秋时节,沈阳的早晨已是寒气袭人,葛连波缩头行进在溃退的队伍中,他时而偷眼看一下烟尘滚动的前方,一伙伙身披毛毯,穿着不伦不类的人群惊慌失措地逃窜着,一队队臂扎白色毛巾的解放军战士整齐威武地行进着,追击着。他埋下头去,他不敢看眼前的一切。此时支撑他心灵世界的皇城坍塌了,开始是一砖一瓦的松动,随着松动部位的增多,那座称作正统观的皇城轰然倒塌了!
  冷风摇拽着路旁的庄稼。涨鼓了籽粒的红高粱频频摆动着沉沉的头。高粱说,四时如常,世事难料啊!苞米扭动起它肥硕的叶片,好像是为这世事变迁扭动起庆祝的舞蹈。失败是痛苦的,葛连波的痛苦却要超越常人百倍。他不屑一顾的异端居然战胜了他奉若神明的正统,他深信不疑的价值观念土崩瓦解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他们终于在秦皇岛乘火车到了北平。下车后,葛连波径直奔白塔寺14号。那里有他的娇妻爱女,他们终于团聚了!
  一间低矮的平房里,昏黄的灯光抚慰着这一双惶惶的惊魂。中川久荣依偎着男人说:“上帝啊,我们再不要分开了!”葛连波说:“不分开,我再不能离开你们母女俩了!”话一出口,葛连波就感到极度的空虚,分与合实在不是他的权力,他像洪流中漂泊的一片残叶一样身不由已!飘到哪里,只有天知道。第二天,葛连波去南池子北平支台报到,北平支台刚刚收到南京来电,要回京人员马上去南京!
  去南京意味着什么?葛连波木然站在那里,脑海里发出嗡嗡的轰鸣声!一个概念频频敲击着他的神经:决别!意味着决别!瞬间,东三省那片热土上大梨树沟村的影像在他脑海中掠过;父亲那满脸的皱纹,母亲那含泪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掠过;娇妻那温情脉脉的声音,爱女那挥舞着小手的呼喊声在他脑海中掠过……
  他说,长途跋涉致使身体不适,没能明确行期。在白塔寺14号的寓所里,他思索着去留问题。入夜,那间低矮的平房里又燃起了惨淡的灯火。中川久荣温情脉脉地为丈夫铺床,服伺着丈夫洗浴、更衣。此时的葛连波已形同玩偶,他两天两夜没能说出一句话来。窗外,北平的夜空已是朔风凛洌,阵阵寒意迫使他尽快做出抉择。
  四平战役时还有二十五万兵力,蒋先生为啥输得这么快?
  他思索着,女儿突然哭喊起来,中川看一眼男人铁青的脸色,慌忙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小屋里又复归于平静。
  和共产党走?凶多吉少,军统局血债累累,我纵然不是直接杀手。怕也罪责难逃……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妻女的床前,伫立,凝望。这是他半生的所得,这是他唯一的寄托。孔孟之道,君国之道都已幻化成一张张狞笑的脸,嘲讽着他,指责着他,前景茫茫,他无以寄托。
  迟疑间,北平支台所属人员及家属已大部分迁往南京,消息传来时,平津铁路已被切断,葛连波已无法成行……既然走不成就听凭命运宰割吧!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把住址白塔寺暗自迁往北新桥财神庙,并向北平支台隐瞒了新址。几天后,他去北平支台打听时局消息,支台长行色匆匆,劈头问道:“你怎么还没走?现在还有最后一架飞机,赶快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去哪?”
  “台湾!”
  “这……”葛连波犹豫不决。
  “哎呀!老弟,你就别犹豫了!留下来没有好果子吃,共产党不是活菩萨!再说,你是军统报务员,军统!你知道吗?”
  支台长麻利地收拾着东西,葛连波怯怯问道:“我能否和妻子,孩子一起走?”
  “这个,恐怕飞机超重!”
  “我们三人也不过一百公斤,只一个人重量……”
  支台长只顾收拾东西,把已经没有耐性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了。
  走出支台总部,葛连波心乱如麻。让我只身离去?我实难从命!,他眼前立即浮现出中川久荣贤淑的目光,幼女那挥动的小手。不能,我不能抛下她们!,此时,葛连波的灵魂已经游离了他的军人身份,他不仅游离了军统报务员这一特殊军人,也游离了那套米黄军装包裹下的一般军人。他的灵魂回归了一个书生的躯体,一个农民的躯体,书生是多愁善感的,农民是离不开家园,离不开妻儿老小的。这双重品格都与他的职业水火不容,都与他的铁血生涯南辕北辙。
  他忘记了怎样叫的人力车。从支台到北新桥财神庙仅二里之遥,他似乎又重走一遍“九一八”以来的路程——从北平中学到中央军校,戴笠的面孔,胡宗南的面孔,魏大铭的面孔,董益三的面孔,蒋介石的面孔一一浮现。这些面孔一会变成救生的孤舟,一会又织成魔鬼的手臂,他无所适从,他出了一身冷汗!
  人力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载他前行。他一会喊快点,一会喊慢点;一会喊停下,一会喊快跑。车夫莫明其妙。只好言听计从。
  其实财神庙早过了,他的脑海里仍是那些奸诈凶狠的面孔,这样的党国何望之有?如果我留下来,共产党会饶恕我吗?也许会的!我在北平东北中学念过书,校长张学良已受到蒋介石的软禁,再说,我无非是军统局的工具,没有直接杀过人,如果我起义投诚,共产党为什么不能容纳我呢?那时,我可以为国效力……就在葛连波想入非非的时候,天空传来了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北平支台撤退的最后一架飞机已经飞入云端!
  走的可能破灭了。
  一九四九年元月卅一日,北平和平解放。几天后葛连波向朝阳门军事管制委员会报到,早去晚归;
  三月一日,军管会领导令其将行李搬来,不许回家,要向人民低头认罪!
  中川久荣闻听后顿觉六神无主。她哭说着:“我们既无积蓄,又无亲人,没有你,我们母女可怎么活啊!况且,我正在怀孕,产前产后,无人照顾,将来的日子,我不敢想……”她泪流满面,他也泣不成声。
  去军管会接受审察、归期难料,最怕的生离死别,终于降临了。葛连波别无选择,他只好这样安慰妻子:“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就可以解决问题,如果共产党能用我,生活自然会有保障,如果不能容我自谋职业也可以维持生活,你……放心好了。”
  他扛着行李放在三轮车上走了。他的妻子中川久荣抱着四岁的女儿跑步跟着三轮车为他送行!她边跑边喊:“别忘了,我已经怀孕了!”女儿挥起小手喊着:“爸爸,爸爸!你快回来!”
  葛连波不敢看她们一眼,摧促车夫开车。车轮启动了,他不知道,这竟是最后的一别!
  一九五二年九月一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军法处判处葛连波有期徒行八年。剥夺政治权力三年;
  翌年,葛妻中川久荣生产后因生活无着,携子女回到葛的原籍,后以回国投母为由,扔下幼子葛茂恩,携女儿回国,一去不返。
  这是一个无法抱怨的悲剧,怨谁呢?怨谁都不妥,如果说有所怨的悲剧令人深思,那么无所怨的悲剧会更加撕人肝肠。
第十二回
  一九五七年元月,葛连波被改判为监外执行,回原籍生产。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傍晚,铅灰色的冬云早把那一抹残阳涂得严严实实。凄厉的北风吹着口哨跨过村庄,紧跟着北风的脚步,天空上撒下几把碎细的雪花来。北风凄厉地叫着,碎雪狂乱地飘着,村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当天色灰暗到令人心悸的时候,村头的小路上出现一个瘦弱的身影。他身背行李,手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提兜蹒跚走来。他凄楚的神色象是寻找着辩认着什么。天冷极了,天地间好象伸出许多冰冷的手。这瘦小的身躯里却不免要涌动着某种热流。这热流中自然要以思念亲人为主,间或掺杂些对生的企求和对明天的渴望。这是葛连波出仕以来第二次归乡,如果说第一次归来时还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那么这第二次无疑是对他的莫大嘲讽。光宗耀祖的梦。衣锦还乡的梦早已破碎,这是一个妻离子散,负枷还乡的现实!天公为他的归来设计了绝佳的氛围,那冷风袭袭,天低云暗的情境不正和他的心境浑然一体吗?
  昔日的深宅大院早已充公做了校舍。葛连波借居在别人的两间小屋里。进屋后,他僵直地坐在土炕上,久久地不作一声。小屋里没有炉子,土炕上没有一丝暖意。墙壁的角落里结着片片白霜,陈年的墙皮一片片脱落着。屋里没有任何陈设,墙角处俏然存放着一个盛粥的缸盆。“家徒四壁”,葛连波的意识里流过这样的概念。妻女早已离去,只有幼子葛茂恩茫然地伫立在他的身旁。孩子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叫做爸爸的陌生人。族人对他的归来不冷不热,人们仅能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匆匆离去。那时节,谁敢跟一个历史反革命促膝交谈呢?葛连波对乡亲们的冷漠并不介意,他已经没有一点心情品头论足了,他的心灵早已破碎得血肉沫糊!
  他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夜入几更了,幼子葛茂恩已经卷缩在他的身旁睡熟了。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孩子盖上,悄悄地,他为儿子掖严了衣角。他开始端祥孩子的面容,那是一张黄白相间的面容,由于营养不良,孩子的小脸上浮现出某种菜叶般的青色。从孩子的面容上,他端祥出中川久荣的容貌来,默默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窗外,北风尖厉地吼叫一声。
  人的可塑性实在太大了!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葛连波还是要活下去。为谁活着?他反复责问自己。为儿子?为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女!又是又不全是。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在燃烧,他留恋这人世间的一切。
  从此,大梨树沟的村头就时常游走着一个肩挑尿桶的瘦弱的老头。生产队把最脏、最低贱的担尿掏粪的活计派给他,用全队最低廉的工分来作为对他的回报,用以表明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的改造与斗争。不仅如此,生产队还要隔三差五的召开批斗会,昏黄的灯光下,炕上地下都挤满了人。乡亲们的嘴唇上沾糊着代食和菜叶的残渣,他们一面用手抹去这些残渣或把这残渣添进嘴里重新嚼啐,一面卷起旱烟纸筒,美美地吸着。一会屋里就烟雾弥漫了。一般都是在这吃人的烟雾中,有人高声断喝:“把历史反革命份子葛连波押上来”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声音落地,葛连波已被五花大绑地推进会场中心。那时用绳索捆人是革命群众的特权,无须请示批准。众目睽睽之下,葛连波早已低头认罪了。他早已背熟了自己的罪行,每次批斗,他都要重背一遍自己的罪行。半宿批斗,他腰酸背痛,天刚亮时,他还要准时挑起尿桶挨家挨户地把尿收齐,倒进粪便坑里。然后,和上沙土,沤熟倒细。他的晚饭总是吃得那么匆忙而慌张,他要早早地吃完晚饭舒展一下筋骨,然后准备着和接受新一轮的捆绑与批斗。那样的日子里,他总能看见年幼的儿子在吃饭时悄悄流泪。孩子太懂事了,孩子总能在他晚饭后走出家门时用小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多看儿子一眼,更不敢让儿子看见自己的眼泪,他的眼泪只能流进心里。
  每晚接受批斗归来,儿子都已进入梦乡。进屋后,他都要仔细端祥一遍熟睡的儿子。儿子那稚嫩的脸上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这力量每晚都要注入葛连波的魂魄里,我猜测,如果没有儿子的力量,那条早已伤痕累累的生命或许很快就风干、脆折了。儿子的力量是一种新生的力量,只有这新生的力量或许才能激活那株老树的生机。是的,劳动改造的日子里,葛连波的生命之树上竞焕发出勃勃的生机来!他放弃随蒋飞抵台湾的机会,是他那颗报国之心所使然,当这颗报国之心不被接纳,横遭摧残之时,他也只好任凭生命释放出许多种本能来。葛连波十分珍视自己的生命,这或许是中国士阶层的一个共性。我曾经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中国的士子们为什么会超越常人的珍视生命?当灾难降监之时,读书人往往此一般要更加慌乱,更加不堪一击,他们的生命为什么那样娇嫩而单薄?除了其他原因之外,士子们对自己的生命修炼付出了太多的辛劳,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起,到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止,士子们始终在对自己的生命寄托了过高的期望。士子们始终坚信,自己的金贵之躯一定可以作为的。孩提时,我曾目睹过葛连波精心侍弄的粪便土堆,那么脏的人粪便,猪驴粪便经过葛连波的精心操作,总能幻化成十分标准的几何图形展示在村头路口,有的呈梯形堆放,有的呈三角形堆放,有的呈正方体堆放,有的呈长方体堆放,长宽边长真象用米尺量过一样整齐标致。一时间,葛连波的粪便造形竞成为小学几何教学的参照物,老师说,什么叫长方形,看看村东头的粪堆吧!怎样求梯形面积?看看村南头的粪堆吧!
  渐渐地,人们开始猜测葛连波的粪堆造形了:有人说,这人真讲究,掏大粪也能掏出花样来,这要让他干细致活,说不定能整出啥名堂呢!有人说,历史反革命真是不一般,掏大粪都掏得有棱有角;也有人说他是让肚子里的学问给憋的,那满肚子的学问无处施展,只能在淘大粪时修出棱角了!实际上,葛连波是用自己的粪堆造型推销自己呢!那潜台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立功赎罪,我干啥都能干好,我能把粪堆弄得有模有样,还有什么不能干好呢?给我机会吧!给我施展才干的机会吧!
  然而,在那样的年代里,他的自我推销只能归于徒劳。照例进行的仍是隔三差五的大会批斗,在这之后的批斗会上,葛连波把沤粪、倒粪的话计干得绣花般精细反倒成了一大罪责。会议组织者这样质问葛连波:“你把粪便修得那样规整,是什么意思?”
  葛连波哑口无言。
  “社员同志们,大家要提高革命警惕!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葛连波把人粪便弄得有棱有角,说明他贼心不死,他是在漫骂我们!意思是说,有棱有角的都象粪便一样臭不可闻!是不是?
  “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几个社员也跟着怒吼起来。
  葛连波仍是哑口无言,默默地,两行热泪悄然流下。
  会议组织者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打倒葛连波!”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一个把头剃得溜光呈亮的社员走上前来,不容分说,照着葛连波深深垂下的瘦脸就抽了几个满弓大嘴巴,那人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清脆的响声立时让葛连波眼冒金星,两道污黑的血迹顺着鼻子和嘴角流下来。那人停下手说:“前几天我看你病得可怜,给你送过止疼药,没想到,你他妈还贼心不死啊!想变天?做梦!”
  一堵厚厚的墙沉沉地朝他压下来,一盆冷冷的水猛然朝他泼下来,他的表现欲望复归破灭,他的生命之火复归熄灭。他只觉脑子里翁翁作响。他怀疑,他还是否活着;他怀疑,这个世界还是否存在着。
第十三回
  日月穿梭,光阴苒苒。葛连波在这样的境遇里又熬过了十年。一九七四年深秋的一天,葛连波承受完又一次批斗会的非人折磨后,迈着如铅的两腿走回了自己的小屋。此时,这间小屋的全部苦寂都由他一人承担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儿子葛茂恩已随其养母(葛连波的结发夫人)和异母姐姐去辽宁省复县华铜矿居住了。当时,葛连波是劳改犯人,刑满后又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继续改造。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时刻都可以把他砸扁砸烂,亲人们离他而去,他是理解的。尤其是他的宝贝儿子(学名葛茂恩,乳名留柱)正值风华之年,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不远离自己又怎能行呢?
  走吧,都走吧!只要你们好好活着,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承受!这些日子,他似乎把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想出了头绪,脑海中的那团乱麻可以理出一点头尾了!原来,我这一生是给人家做了祭品了!他想起了村里死人时棺材头处摆放的供品,供品中有红艳艳的苹果梨桃,有香喷喷的蛋糕点心。然而,无论这供品多么精美诱人,它都无法在活人的口里派上用场,它将随着那一缕亡灵被深埋地下,可惜了农人们的辛勤劳作呀!可惜了雨露阳光的呵护滋养啊!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为人作祭了!
  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做了党争与战争的祭品!是国民党把我从求学的路上拉进了战场,共产党又把我从天真的报国梦中拉进囚牢,命运,为什么这样嘲弄我?
  然而,他致死都不会明白铸成他悲剧命运的文化渊源,因为,他早已被这种文化所化了。大凡融入一种文化之人都难以从这种文化中跋出脚来。中国传统知识份子由士而仕的单一选择不仅酿成了许多悲剧人生,也酿成了许多悲剧人格。葛连波在自觉自身无望之后,又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的身上。他希望儿子再走一遍由士而仕的千古正途,如果儿子走得顺遂,自己不同样可以扬眉吐气吗?儿子在与他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每一次劳动回来或挨批斗回来,茂恩总是拉着爸爸的手问这问那:“爸爸,今天有人打你吗?”
  “没,没有。”
  “我不信,你要疼,你就哭吧!我给你擦眼泪。”说着,葛茂恩就用毛巾擦试着爸爸的眼角。葛连波边制止边说:“孩子,我没事,你要记住,你要活出个人样来呀!”
  葛茂恩连连点头,父亲的话他已铭刻在心中。
  葛茂恩确属出类拔萃之才。读小学时就品学兼优,且琴棋书面样样精通,当时在村里曾有神童的赞誉。那样恶劣的家庭出身,那样严酷的政治形势都不能影响他被破格吸收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
  儿子随养母迁居铜矿之后,时常给父亲来信,儿子的每次来信,葛连波都珍藏着,象是珍藏着他赖以生存的救命绳索。这天晚上,他又拿起儿子新近的一封来信读起来。其实,这封信他已读过几遍了,每一遍都能听到一个幼小心灵因不满家庭出身而发出的急切呐喊;每一遍都能看到一张瘦弱脸庞因受他拖累而出现的痛苦模样。他又找出那张信笺,让儿子的声音再度敲击自己的心灵,他认为这种敲击虽是痛苦,也是一种精神享受。
  “爸爸:
  “很久没给您去信了,您也没有给我回信,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我们现在正进行着紧张的阶级斗争和复课闹革命……
  “爸爸,您是历史反革命份子,您要在抗旱中好好改造自己。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把那反革命的帽子摘掉啊!您的问题直接影响我的前途!
  “您要加倍努力,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
  葛连波慢慢摘下老花镜,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他自然自语的说:“孩子,我已经努力了!你还让我怎样努力呀?难道说,我还能夜以继日吗?孩子,我能理解你,我不怪罪你,我只怪我自己……”
  突然,他拔亮了油灯,找出纸笔来。他放好了炕桌,伏案疾书起来……
  鸡鸣三遍的时候,油尽灯残。葛连波像个松软的泥人一样跌卧炕上,像是熟睡,实则是昏睡。
  桌上,一份七仟多字的建议稿已经写好。标题是:对中梨树沟大队农田基本建设的建议书,落款是:历史反革命份子葛连波。
  这份建议书是葛连波先生连同他的自传体回忆材料一同交给我的。他说,这或许能在为写他的纪实文学时派上用场。我认真阅读了他的这份建议书,建议书写在发黄了的蓝格信纸上。我曾一度对着这份建议书陷入深深地思索。村人们却大都不以为然。很显然,这仍是他书生情怀的再度流露,那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咏叹大都指向书生意气。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其中就蕴藏着悲剧意识。你纵然嫌弃我,我也不敢忘怀我的家国,俗话中有“心到佛知”的说法,这其中有着浓浓的宗教意识,而“位卑未敢忘忧国”中的虞诚不也显而易见吗?
  你采不采纳我的建议是另外一码事,反正,我的心意到了。就葛连波的政治面貌和当时的社会背景,葛连波的献计之举无疑是自找苦吃。而他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书生气的流露是什么呢?几天后的批斗会,他以新的罪名:“破坏农田基建设”被彻夜批斗,原因当然是他写了那篇洋洋七仟言的建议书。
  下面,我把这份建议书的原文梗概援引如下:
  “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号召我们,以阶级斗争为纲,贯彻党的基本路线,反修防修安定团结,努力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再提几点建议,以供参考。”
  “甲,治水……”
  治地下水……
  水平梯田……
  治天上水……
  “乙,治山……”
  “丙,前景的展望……”
  葛连波对本村的水土流失表现出那样的忧心如焚,建议书用心良苦,言辞中恳,读来实在让我感慨万分!或许就值此时,他的儿子葛茂恩在清源县苍石红透山铜矿因工殉职了!
第十四回
  我们有必要对葛茂恩的情况做一些描述。葛茂恩随其养母迁居后,在异母姐的资助下又读了几年书。由于父革期间学校秩序混乱不堪,葛茂恩很快去清源县苍石红透山铜矿当了工人。葛茂恩长笔者几岁,在大梨树沟小学读书时,我读二年级,他读六年级。当时我所风闻葛茂恩的专长应该是音乐方面,据说他对二胡,手风琴都是无师自通。他有极强的乐感能力,并极富创见性的钻研着乐理。据说他能用二胡描摹各种鸟叫,杏花开放的季节,大地上涌动着暖流。少年葛茂恩用他纯净的双眸发现了远方波浪般的暖流在涌动。他取出二胡在树下拉起来。,一曲过后,他又用二胡摹仿鸟叫,不多时,十多种知名不知名的鸟竞然齐聚于他门前的槐树上。他拉一声二胡,鸟们就有一声回应;他依次摹仿完各种鸟鸣之后,鸟们竞齐声合唱起来。之后,葛茂恩用二胡与鸟对话的事竞传为佳话。乡新们都说这孩子有灵性。他用手风琴描摹的小河流水声,大海波涛声更是惟妙惟肖,从此,神童的美誉就悄悄传开了。
  我敢说,这个英年早夭的翩翩少年如果有幸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或许能成为我国的音乐奇才。看来人的成长的确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且莫说大才奇才弥足珍贵,就是每一个平庸之人能够像模像样的尽享天年也属侥幸万幸了!人生的道路上潜伏着多少危机哟!政治的、伦理的、观念的、文化的、时局的、健康的、意外的,又何止是七灾八难!
  葛茂恩因工殉职就有着极潜隐的观念原因。本来嘛,对这样一个音乐天赋极高的少年,就应当因材施教,扬其所长,为什么还要迎合那种狂热政治呢?我猜测,除了特定的社会原因之外,其父葛连波的入仕观一定对孩子有过耳提面命或耳濡目染。葛连波是由士而仕这种单一选择的殉葬品,然而,他不甘心于自己的殉葬命运,他还企图在下一代身上找回点面子。这一点,葛连波先生对入仕的评说曾引起我深深的思索。他说,唐宗以来,传统的士子(知识份子)唯有登科入仕方为正途。无论文武,总以科甲为重,谓之正途;否则,纵使你学贯中西,胸怀韬略,皆可目为异途……
  这就是说,中国人读书的目的只有做官为正路,否则,你多大学问去从教、从艺、从科技、从工商都不算正路!好家伙,难怪中国人对当官都那么热衰。难怪中国的科学技术那么落后!这种官本位文化化了多少代人哪!
  葛连波先生还知道一个仕子的出路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是入仕做官;中等是入府当幕僚、末等是设馆授徒执教。
  葛连波不仅在这种单一选择上葬送了自己,他又把儿子也引到这条路上来了!根据红透山铜矿对葛茂恩的评价可以断定,这个音乐天赋极高的翩翩少年却放弃了所长,在极其险恶、狭窄的政治曲径中攀登了!
  一九七四年十月的一天,这是多么罪恶的一天哪!红透山铜矿来了一伙下井参观的学生,当时的学生以学工、学农为时尚,他们不仅要下矿井参观还要实习操作,用当时的话说,叫做接受再教育。这一天,来自西伯利亚的一股寒流早早的就来到了这里,矿井外,到处是随风飘零的落叶,两块铅灰色的乌云在铜矿上空游来荡去,象凶神恶煞般阴沉着脸。北风卷起一团团旋风在矿井外转来转去。当时葛茂恩正在车间抄写材料,带工班长对他说:矿革委会主任让你带领学生去井下参观。葛茂恩应声站起,爽快地接受了任务。带工班长笑着对他说:“行啊小伙,这差事可是升官的苗头哇!”葛茂恩涨红着脸说:“只要领导看得起我,拼命我都干!”
  葛茂恩迅速来到井口处,此时的葛茂恩别提多激动了!他那颗兴奋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带领学生下井参观,这是组织上对我的多大信任啊!我要给学生讲革命形势,讲生产技能,讲接受再教育……然后,然后……我还要给他们唱支歌,我还要……领他们唱支歌,就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下井的时候需要搭一把梯子,那梯子很沉,通常需要两人移动,葛茂恩不愿意再找班长叫人来,他要制造一人挪梯的奇迹!他知道自己已被矿领导列为培养年轻干部的对象了!他想起在大梨树沟被批被斗被劳动改造的父亲,他在心里说:爸爸,您忍气吞声吧!儿子我就要出人头地了!到那时,有我的关照,你或许能少受点罪?我可怜的爸爸……
  带队的老师见他挪不动梯子劝他说:“师傅,还是再找个人吧?”葛茂恩说:“矿上人手紧,我自己能行!”他使出全身力气,拼力搬起了梯子,正当他试图放稳的时候,他体力不支了!说时迟那时快,梯子带着葛茂恩向深深的矿井坠去!学生们吓傻了!教师吓傻了,五分钟之后,井底回应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当救护人员把他从井底抬出的时候,葛茂恩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矿井外冷得出奇。工人们闻此恶耗,都悄悄地流下了泪水。矿革委会主任在葛茂恩的遗体旁默默致哀,他泣不成声的说:奇才!少见的奇才!
  天公为此布好了背景: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天地间浑然一体了!
  十月二十日,葛连波收到了红透山铜矿的加急电报。电报称:葛茂恩因工负伤,请速来矿看望。
  葛连波是在哭昏两次之后才被扶到追悼会上的。追悼会上,矿领导劝慰他说:“葛茂恩生前积极要求进步,已经被我们列为培养对象了。他这次发生意外是他立功心切呀!根据你儿子生前的表现,矿党委已经决定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他的遗体将安葬于二道河烈士营地。请您节哀。”
  追悼会上,他忘了哭,忘了怕,忘了悲痛,他呆若木鸡般地伫立着,许久许久。渐渐的,他觉得天地间在颤抖,在倾斜!
  手凉了,脚凉了,周身凉彻。他幌了几幌,然而终于支撑住了身躯。他突然举起双臂,一声撕肝裂胆的狂吼:“苍天哪!”
  尾声皈依天主
  在红透山铜矿安葬完儿子,葛连波只觉得一身异样的轻松,他立于儿子的墓旁,觉得天地间出奇的宁静,出奇的空荡。这世间什么都没有了,属于他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只剩自己这付不足百斤的躯壳了!
  他走起路来格外轻飘,轻得几乎要离地而起。要与闲云为友,要以风月为家,他羡慕那些高僧隐士。要浪迹天涯,要云游海角?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那条无形的绳索来!“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沉沉地扣在他的头上,他没有行动的自由,他要赶快返回故里!超了假期,批斗会上又有新罪名了!又要低头猫腰到天亮了!
  他回头向儿子的墓地望一眼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投错胎了!你在这安息吧!如果在天有灵,你就越过海洋,去看看你的生身母亲和胞妹吧!请代我向她们问好!”
  回来后,他大病不起,他昏迷、梦呓。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大队的赤脚大夫来给他打过几针,但无济于事。他只好听任死神的发落。
  死神在他的身边日夜徘徊。村人们对他的存亡已经未置可否了。人们心里清清楚楚,这种人,活着比死了还要难熬啊!不料,死神绕了几圈又悄然离去了!原因或许是他还没有受完罪?或许他还有什么事情没能想清楚?
  高烧退去之后,他有了闲暇想事了。从北平求学到眼前这步田地,这是一场多么残酷的安排呀!想必我生来就是接受惩罚的?苍天哪!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你安排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忽然想起在松树嘴子指南中学念书那些天主教徒们,他们对主是那样虔诚,他们祟拜主,感谢主,莫非真有一位全能的主在摆布着世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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