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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特累克传

_8 皮埃尔·勒米尔(法)
的树枝间隐约可见窗户的暗红色。可怜的妈妈,明天就是新年了,而她却只 身一人难道今晚不应当和母亲一起度过吗?但是,亨利改变了自己的想
法,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不是只会互相伤害对方的心吗。
他叹息着关上窗户,脱去晚披风,倚在靠背上。 酒确实多喝了些,但这又怎么说呢?!我知道绅士式的饮酒方法,想不
喝,任何时候都能戒酒。不过,酒比任何别的东西更能减轻痛苦。我嘴上不 说,其实,这腿的痛苦,不借用酒的力量,还真难以忘记呢
亨利一时气上心头,敲开车窗:
“喂,能不能再快一点儿?”
“已经竭尽全力了。老爷,无论如何,今晚可是什么人都在外面是 大年夜嘛。”雨声中传来了马车夫的回答声。“哪,到那儿要明年清晨吗。”
亨利推开窗户,听到了马车夫的朗朗笑声。于是,亨利不愉快的心情也 莫明其妙地治好了。听到雨中马车夫的笑声,亨利觉得社会并非毫无意义,
笑正是人生的秘诀,要尽可能地用笑来掩饰过去,尽可能不去思考。拉·布
吕埃尔是怎么说的? 对了,他说:“如果说幸福了才笑,那命就难保。”拉·布吕埃尔实在
是个聪明人。不一会儿,马车在红磨坊前停了下来。入口处装饰着红色的装 饰电灯,大红的翅膀染红了夜空,在不停地转着。
“晚上好,吐鲁斯先生,欢迎光临晚上好,吐鲁斯先生” 亨利一面同接客员、帐台上的,以及各种工作人员挥手致意,瞧也不瞧
一眼挂在墙壁上自己画的马戏团的画,径直向休息室走去。
“新年好,吐鲁斯先生,”特莱莫拉达打开休息室和前门之间的玻璃门, 问候道:“今夜还是来得这么早啊。”
“有个小宴会,我来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过会儿来喝一杯呀。”
“谢谢!但是,今晚客人好像很多。不过,不来这么多也就槽了。”他 压低声音补充说。两个人机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来红磨坊的客人不如预期
的那么多,连博览会期间,也有几天是门庭冷落。
“总之,能来就请来。” 亨利来到了舞蹈场。这儿灯火辉煌,非得用手遮住光线不行。乍一看,
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豪华,但是走进去一看,却是刺目的艳丽和庸俗,令人作 呕。这儿没有飘荡在爱丽舍·蒙马特的那种富有诗意的情调,也没有蒙马特
尔一带老酒店让人所感到的落魄似的亲切。这儿是新的、花俏艳丽的、机能 性的、互不熟悉的人士同聚一堂的场所,就像一间空荡荡的候车室被临时改
成的一晚上的舞厅。舞场一边,演出台上的管乐队已经开始了演奏。客人们 倚在围舞厅一圈的桌子边。明天是元旦,楼厅的栏杆和中央的枝形吊灯用绉
纸的三色燕尾旗联接了起来,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亨利拽着不自由的腿,向红木做的柜台走去。那儿沙拉正背对着闪闪发 光的镜子和酒瓶,弯着腰,专心致志地洗刷着酒杯。
“唷,今晚来得真早呀。”沙拉老远就和亨利打招呼,留着短发、长着 一双大眼睛漂亮面庞上洋溢着微笑。“你可总是衣冠楚楚的,夜礼服很合身
呐。你为什么这么急急忙忙的?”
亨利在酒吧前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抓住柜台边,吸了口气、气喘嘘嘘 地说:“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沙拉用习惯的手势往长柄的小玻璃杯里斟满了科涅克白兰地,隔着柜 台,倾着上身递了过去。“气都喘不过来了。不用那么着急嘛。”说着,看
着亨利一口气喝下,又说:“这种饮法对身体可不好,胃会被烧坏的。”
亨利把酒杯放在柜台上,在排成一长排的高座位上坐了下来。这时他突 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的个子变高了。肩膀几乎和沙拉一般高了。沙
拉感到亨利的眼镜片里映着自己的面庞。
“真的,你饮酒的样子太猛,不能像别人那样一点点地喝吗?”
“我的嗓子太渴了。”亨利脱去小礼帽,解开披风的搭扣。
“说实话,我还很渴。 在家吃的饭,心情变得很忧郁。从六点起就一直没喝过。”他点燃了香
烟,吹灭了火柴。
“可以再给我来一杯吗?”
“这样渴的话,你喝水怎么样?白兰地润不了嗓子。”
“你这就错了,白兰地岂止能润嗓子,还能助消化、强筋骨、净血液、 冲洗肝脏、暖内脏,而且还能暖和情绪。你是个好姑娘,就给再来一杯吧。
什么,不要那么无精打采嘛,今天不是大年夜吗?对了,说起大年夜” 亨利摆弄着披风,取出了一个薄薄的四角盒子。“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
送给你的。不过,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自负地认为这是应该得到的。你不 断地说教,让我喝一杯就向你低了一次头,这样我可不干。即使这样,我还
是对你抱有好感,真没办法。”
“给我的?”沙拉发疯似地狂叫着,用围巾擦了下手,接过了小盒。“太 高兴了。吐鲁斯,真是个好人。”沙拉冲动地从柜台上探出上身,在亨利的 脸上亲了一下。
“喂!这是模仿什么啦?求婚?快静下来。怎么样,这回还说不让我喝 吗?”
沙拉像是没听见似地,打开了盒子的包装。
“啊,真美!还带有我名字的大写字母呢!” 沙拉说着,用手指碰了碰上等的白麻手帕。“上面有手绣的刺绣呢。”
“听说古代在正月要送溺器,底面画有名人的肖像。如今,趣味变得高 尚了,也就改为送手帕。喂,让我喝一杯吧。”亨利用手心敲了敲柜台,“这 里还没来过呢。”
“刚才不是给过一杯了嘛。”沙拉看着手帕,并不想理他。”酒对身体 不好。”
“你说这种话,还能做买卖吗?齐德拉说你是个能干的招待员呢!” 沙拉的眼里闪着奇妙的温柔。“如果是别人,我才不管他的肚子会不会
烧坏。不过,吐鲁斯先生应当别论”“但是,刚才我已经说了,酒不会 对我有什么坏作用的。”“谁都是这么说的。”
“别人我不清楚,我可是真正如此。你看到过我什么时候喝醉过吗?”
“那倒没有。”沙拉勉强承认。“不过,对身体不好这点可是相同的呀。”
“所以,与女人没什么可争的。喂,你究竟给喝不给喝!”“行啊,” 说着,沙拉撅着嘴“瞧!给你斟,你就喝吧!”她用粗暴的动作往杯里灌满
了酒。亨利咕噜噜地一气喝完。咂咂嘴,满意地笑了。
“把手帕收起来吧。嗳!虾,送虾来了吗?”
“在那儿的冰箱里呢。”沙拉还撅着嘴。
“行,香槟呢?” 沙拉指了指银色的铅桶里冰冻着的几瓶。瓶都带有金色的盖子。“莫埃·夏
顿,一八七八年的东西,照你吩咐的。”“你是个好姑娘,沙拉。”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里面的镜子上,从那儿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齐德拉。
衔着没点火的雪茄。低垂着肩膀,看上去有点意志消沉。
“怎么啦?”亨利让座位转了个圈问:“你的脸色就像是刚参加了唯一 的朋友的葬礼。不管它了,我们喝一杯吧。沙拉,快!来两杯,两杯双份的 兰姆酒!”
齐德拉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无精打采地倚靠着柜台。
“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点儿也 不明白。”
“你究竟不明白什么?”亨利用手搂着他的肩膀。“如果是我可以知道 的事情,请告诉我,到底怎么啦?”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齐德拉说着把脸转了过来。他的眼睛深深地凹 了进去,显得非常憔悴。“你还记得我说过要赚百万数的钱给你看吗?我刚
才查了下帐簿,好像我的估计落空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一点儿也 不明白。表演是没什么可说的了,音乐也不错。酒是上等的,顾客也很喜欢
康康舞,价格也很公道。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不能客满呢?这我实在弄不明 白。”
“今晚,一定会客满的。”亨利安慰对方,“瞧,不是陆陆续续地来了 吗?”
齐德拉耸了耸肩。“大年夜,每个店都是客人满座的。这是不是什么地 方弄错了。就是博览会期间,英国人也只来了预计的一半,至于美国人,更
是少得可数。这种买卖,美国人不来,就不能办下去了。”他心不在焉地用 两只手指挟着玻璃杯柄,玩弄着。“我想得太乐观了,这是错误的根源。”
“这仅仅是因为别人不了解,没什么地方不好的。” 齐德拉的胆量忽然改了方向,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喂!你说怎么办呢?
我在宣传上已是花了一大笔钱了。我们的海报哪个店都有,连每个公共厕所 也都张贴了。只要外出一步,即使不想看,也会跳入眼帘的呀。”
“是这样的,然而,人们并不看。”
“什么,你说的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
“因为你们的海报不成其为海报。”
“你的意思真是令人费解。我是请这儿最有名的人画的。”“即使是米 开朗琪罗画的,人们不看,也是毫无办法的。画得很美,这是毫无疑义的,
但画的不是海报。”齐德拉的眼里好不容易闪出了开始理解的神色。”什么 地方不同?”
“犹如大炮轰隆声和长笛委婉声的区别。海报应当是印象的、独创的、 给观众以冲击性影响的,必须是画龙点睛,使行人突然停止脚步,像爬在胸
背上的体虱那样紧紧地贴伏在身上。齐德拉,你好好看看海报上画的是什么。 美丽的女人骑在驴背上,像傻瓜似的笑着,让人看她的腿,这和这个店又有
什么关系呢?”
“哪,女孩子该做什么呢?” 亨利露着牙齿笑了。“不用说也知道,应该跳康康舞。”“是吗,康康
舞啊!” 齐德拉的眼睛越睁越大。
“对呀,是那么回事。你说得不错,是正确的解答!”“衬裙沙沙地响 着,脚踢得高高的,就是这样。”亨利接着说,他感到在谈这事时,自己充
满了热情。“而且,这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为什么?这是为了表示每晚 都在进行。还有也不是舞台,而是在大家都能看到的舞池里演。就画这些。
海报的舞女”
亨利从齐德拉白脸上明白了他的想法,忽然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话语。“等 一等,如果你想让我来画的话,那请忘记这一切吧。我一点都不想画,我既
没有画过海报,更没有画石版画的经验。我要能在石头上画画,那得要好几 年呐。”
“库退尔老爷会教你的。”齐德拉哄劝似地安慰说。
“他又给印了一张海报,是个非常好的人。”
“是不是好人和我没关系,因为,我确实没有心思画海报,下个月我必 须去布鲁塞尔,其它要干的事很多,安排不出时间。”
这以后的三十分钟,亨利反复好几次强调了自己没有画过海报,也没有 画石版画的经验,绝对不行。他大声地斥责帮着齐德拉劝说自己的沙拉,讨
论、哀求、拒绝、奉承、妥协、发怒,不断地用拳头敲打帐台。最后,喊叫 从此再也不来红磨坊的亨利终于折服了。
“你会画出优秀的海报来的,一定。”齐德拉含着感激的热泪离开之后, 沙拉呜咽着说。
亨利用可怕的神情瞪着沙拉,“你再在那儿愣头愣脑的话,把你的头揪 下来。只差一把劲他就会罢休了,这时又没叫你,你却厚颜无耻地插进来,
说什么大家都在休息室的画前停了下来欣赏。”
“但是,那是真的呀。”
“那也许是真的。但是,我说过没有必要特意告诉他,为什么女人嘴巴 会这么不牢,你好好考虑一下你干的好事。托你的福,我要去和库退尔老爹
见面,学习石版画去了。完成海报要五年呐。”
亨利看了一下表,下意识地拨了拨发条,放进了口袋。“我必须回桌子 那儿去了。朋友们马上就要到了。让格斯顿把科涅克白兰地送来,这次可不
要再说教了,好吗?如果不拿白兰地来,那石版画也就不画了。”
沙拉凝视着拽着行动不便的腿离开柜台而去的亨利。他穿着夜礼服的样 子有些滑稽,也有着难言的悲哀。她说:
“谢谢你的手帕,祝你过个好年,吐鲁斯先生。” 亨利停住脚步,回头点了点。刹那间,沙拉感到被他那悲哀的眼睛刺痛
了心。可怜的丑陋的矮个男人。多么想忘记他啊。 人们陆续地来到了舞蹈室,参观了散步场,步入圆形的露台,站在过道
上,瞪着眼睛四下寻找空桌。到处是醉汉,戴青纸帽、吹着马粪纸做的小号,
彩带划着大弧圈,在空中飞过,然后落在旋转着的舞女中间。桌那边,女士 们解开手套搭扣,男客人们脱去大衣,向待者要喝的,态度非常傲慢。亨利
走到已经备好晚餐的滑冰场地观众席上。一下子被一群活跃的美国人吸引住 了。他们嚷着,让拿来一瓶店里最大的香槟,还要四个最漂亮的小妞。他们
拼命在英语里夹上几个法语单词,可要听懂它还是很费时间。“知道了吗, 侍者?要非常可爱的小妞。是的,是的,非常漂亮的姑娘。法国万岁!”“晚
上好,吐鲁斯先生,欢迎,白兰地拿来了。”格斯顿把瓶和杯子放在桌上。
“沙拉被客人”
“知道了,不用说了,我已经能大致想象出来了。您夫人的身体怎么样 了?”
“像是好了一点儿。下午,我去医院了。您特意去看望她,真不好意思。 妻子也让我转达她的问候。我得告辞了。总之,今晚都是些性急的客人。”
亨利目送着格斯顿朝似乎等得不耐烦的客人匆匆走去,然后往杯里斟白 兰地。他漫不经心地数着泛着耀眼白光的白盘,回想着今晚将要光临的客人。
首先是莫里斯,然后是蒙马特尔的朋友们、经营委员会的同僚,为了虾、香
槟和只是为了取乐而来的一群。 他与往常一样,猛地一口气喝干白兰地,用手帕擦了擦胡子,这时看到
了匆匆忙忙走来的莫里斯。顿时,亨利的心头涌上了一股炽热的暖流,对这 位英俊的、独一无二的亲密朋友感到一种温暖的友情。就这样和他共同度过
今年最后一夜,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对不起,来晚了。”莫里斯解开晚礼服的搭扣,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下雪了,道路拥挤,车开不动。路上偶而遇到了德莱弗斯,你还记得吗? 肯定在我家遇到过的。虽然你们只交谈过一分钟。他晋升为大尉了,好像不
久就要进军司令部。他说,他定在明年春天结婚。”
“是吗,那可是值得庆贺的好事。怎么样,喝一怀吧,香槟再等一会儿。”
“不,现在不喝。”他瞧了一眼立在桌上的白兰地瓶。“噢!已经喝上 了呀。亨利,不说不愉快的,你”
“嗳!别说这个,我刚听完沙拉的说教。大年夜,你就让我快活一些吧。” 莫里斯慢慢地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目光在桌上巡视了一遍。“是
个小宴会,请谁了?”
“两三位画坛和文坛的名人。你如果想当画商,还是去见见布索先生的 好。”
“谁?”
“布索。因为你也许会被邀请做提奥的助手。学习买卖入门最好是向提 奥学,对于他也是个帮助。他已经结了婚,孩子患重病,再加上我以前告诉
过你的,因为阿尔的凡·高的事,变得非常憔悴。这是上次我遇到他时的事, 而他本人好像并无感觉。基于这种情况,你去帮助他,他也不会不高兴的。”
“谢谢。那么休息一结束,我就去见他。” 一个漂亮的女人有点匆忙地向这儿走来,珐琅似的黑眼珠盯着亨利。
“看到雪莉了吗?她说来这儿的。可是”
“马上就会来的,哦,请坐,喝一杯吧,吉尔梅伊努。”亨利这么说着, 又朝莫里斯挥了挥手。
“这是我的朋友莫里斯·裘扬先生。莫利斯,这位是马德其塞尔·吉尔 梅伊努,孔达的未婚妻。”
“未婚妻!你真坏。”吉尔梅伊努朝莫里斯轻轻地打了声招呼,坐了下 来。“和他结婚,就等于同教皇在一起。为什么我要和这么偷懒、喝得酩酊
大醉,又没用的人在一起睡呢?我也不明白。因此,可以知道我是一个多么 笨的人呐。”
她脱下手套,撩上面纱,连气也不喘一口,一口气地说:“他和一个胖 胖的英国人一起出去了。哦,是一个卷头发的、脸像女孩子似的化过妆 的男人”
亨利从人群中看到了往这边走来的戈齐和昂克坦,就向他们招了招手。 昂克坦现在还戴着学生时代戴的那顶皱巴巴的绸缎帽,金色的下巴胡子比以
前浓了些,但是还是那么卷曲着。戈齐和从前一样,脸色苍白,面庞消瘦, 一副由干什么事情而苦恼着的神情。
“啊!多么好的天气啊!”走到桌旁时,他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鞋 子湿透了,这样,可不要感冒死了。”
“请脱了吧。”吉尔梅伊努焦急地说。
“那不行,我没有穿袜子。”他和莫里斯握了握手:“不是画家吧。如
果孩子敢说要做画家,我就把他沉到河里去。” 昂克坦把雪从绸缎帽上掸去,盯着旁边桌上女人的脖子。“快不要摆出
这样难堪的脸色了,雪化了,干了就好了。”朝着微蹙着眉峰的女子,他大 胆地说着。
另一批客人在蚀刻家德布坦带领下来了。德布坦拖拉着肮脏的黑披风的 下摆,白花花的胡子上托着长长的烟色烟嘴。说:“喂!喂!大家请一齐来。”
雷鸣般的大嗓门说完之后,又按照生动的古代礼仪鞠了躬,破帽子擦到了地 板。中世纪式的彬彬有礼真可谓是他的商标。越喝越醉,越醉也就越是变得
唠唠叨叨。达到顶点时,说话的修饰程度越厉害。他又说:“巴克斯和维纳 斯作为推销的商标,美术评论家和画商滚到一边去吧。阿门!”
亨利斜视了一下朝椅子走来的年老的波希米亚人,向莫里斯眨了眨眼。
“哎呀呀!吃的东西,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啊!”他抓起一只放在 桌上的虾,左一次右一次,爱不释手地看着。“这线条,这面部,这曲线,
这眼神是多么地悲哀!我想试着把它刻成漂亮的蚀刻画,那时,再引起一场 究竟是伦勃朗的再现,还是丢勒复活的争论吧。反正我饿得慌,只好吃了。
心和胃的决斗,也有被判定为胃胜了的时候。”
其他客人也到了。有两人结伴来的,也有几个人一起热闹地走进来的。 莫里斯介绍给大家后,女人们马上就送来品评的一瞥,浮起见异思迁的微笑。
干杯一结束,手都一齐伸向菜肴,融合着劈螃蟹剪子的响声,喊叫声隔着桌 子飞来飞去。“喂!劳特累克,什么原委你会受到布鲁塞尔的邀请的?”桌
子的左侧传来了德特马斯的叫声。“为什么不邀请我呢?”
当然是无法听清亨利的回答的。
“其实预定第二幕是二十八头象上舞台的!”正常嚷嚷的是剧作家布尔 维尔。
“结婚是不道德的,而且违反生物学原理,应该坚决废除”
“你看了雷诺阿的个人展了吗?”
“画女人可是鲁本斯以来没有人可比的”
“是厨娘布歇吧,只有骨盆和臀部”
“喂!劳特累克,听见了吗?修拉”
“这是我画的画,可以和委罗内塞和塞尚的乱真。” 彩色纸带舞来舞去,周围桌上笑声连天,到处撒着五彩碎纸,纸喇叭发
出刺耳的声音。艺术家们品尝着山珍海味,兴奋地享受着女招待的服务,手 舞足蹈,滔滔不绝。对他们来说,高谈阔论是最后的自我欺骗和逃避失败预
感的唯一手段。偶尔,他们中断谈话,手端着酒杯朝塞满了虾的嘴里送去。 有时,也离开座位参加跳舞的行列。不过,过不了多久就会面红耳赤地、上
气不接下气地回到桌旁,继续参与议论的。也会忽然燃起了欲望,在桌底下 偷偷地向朋友的女人动手动脚。
女人一共是八人,穿着羊脚形袖子的衬衫,戴着手缝的帽子,典型的蒙 马特尔女人打扮。她们有的是画家的模特儿,也有音乐厅的舞女,非专职的
裁缝和情妇等等,不断地更换着职业,然而又都没有成功。在男女关系上, 她们的运气也不好,不止一次地被男人们遗弃。她们虽然芳龄已过,在拼命
掩饰自己已年过三十,但都已抛弃了年轻时候的梦幻,打算无论怎么样的命 运都忍受下去。
今晚,震耳的音乐和喧闹刺激了她们的五官,安抚了她们悔恨的心理。
她们沉浸在短暂的幸福之中,由于香槟的作用,她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目 光灼人。她们的本能受满屋动物性气氛的驱使,狂笑着,投掷着彩带,跳着,
迷醉于不伦的诱惑之中,推开攀过来的男人之手。
“你知道吗,我的蚀刻,那个他妈的画商准备出多少钱?”
“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是说谎。其实是很贵的东西”说话说累了,声 音干涸了,酒兴上来了,头开始发晕。亨利伸手拿眼前的白兰地,机械地往
杯子里斟酒。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被一群美国人吸引。那几个美国人忘记了 旁边的四个女人,肩搂着肩,唱起了“日内瓦,美丽的日内瓦”。在酒吧,
沙拉就像敲着木琴的小老鼠站在那儿干活。侍者高高举着圆盘,像控制不住 的机械人似地到处奔走。夜深了,随着新年的推近,喧闹进入了高潮。在舞
厅,女人们紧紧地搂住舞伴,就像感到了旁人不知的恐怖似地闭着眼睛,半 张着嘴。在挤满人群的那种闷热和浓烈的烟味中,五色碎纸和彩带在乱舞着。
这才是最融洽的送旧迎新的气氛。比在妈妈的房里,在火炉前盯着火苗 看,不知要好多少。拉·布吕埃尔不是也说过吗,要幸福首先要笑。啜了口
科涅克白兰地,摸了摸胡子,酒力慢慢地在他体内循环流动。 查尔斯·孔达和一位身材魁梧、高个的男人,迈着不灵活 231 的步子走
了过来。卷曲的栗发覆盖着那个男人的耳朵,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左右摇晃 着。两人都穿着夜礼服,衬衫的胸口皱巴巴的,头上斜戴着一顶绸缎帽,已 醉得很厉害了。
“你的夏莉来了。”亨利朝吉尔梅伊努使了个眼色。她喝醉了就变得爱 哭,这时正哭哭啼啼地向昂克坦诉说着烦恼。亨利的声音使她猛地转过身子,
瞪着大眼叫嚷着:“那蠢猪!瞧瞧,醉成猪似的。我没说错吧!”
“嗨,亨利。”孔达口齿不清,越发像英国人似的。他用一本正经的口 吻说:“我介绍给你老朋友奥斯卡·王尔德,他是位杰出的作家,刚从伦敦
来的”说完,突然脚一软,倒在椅子上。
“啊,巴黎!”新参加者坐着,就像庞然大物落在椅子上那样,大声叫 嚷:“你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城市。两天前我从令人烦恼的家——有老婆和
两个孩子——和伦敦的女招待的傻笑中以及各种琐事中逃脱出来,你猜怎么 办?不知为什么,我开始觉得像是已经重返人生似的。”说着,他深深地吸
了口烟雾弥漫的空气。“在巴黎,可以呼吸,可以思索呀!是香槟啊!” 亨利透过烟雾,盯视着男人的脸。从这张充满复杂与清撤感情的奇特的
脸上,看出了自己和他人相处不好的内在纠葛。那双浮肿的、郁郁不乐的眼 睛里潜藏着负疚的憧憬。抹着淡红色的嘴显得那么小,却又是非常敏感的、
女性化的。然而,他的额头却长得那么高贵,使人想起大理石般的肌肤(劳 特累克为出席这次宴会的人,几乎全都画了肖像。波瓦洛的肖像在克里维昂
美术馆,一八九五年作的奥斯卡·王尔德的肖像是幅世界有名的力作)。 亨利刚想倾听那个使人陷入难以形容的不安、但却极有魅力的男人的谈
话时,昂克坦招呼说:
“喂,亨利!马尔蒂尔街的画商是骗子手,这是真的,对吗?” 画商一词使得桌子周围的空气突然燃烧起来似的。德布坦、伊贝尔斯、
戈齐、戴特马都对画商怀有仇恨。他们目光锐利,头上暴着青筋,言辞激烈,
几乎感到一种官能性欢快似地倾吐着自己的仇恨。昂克坦叫着说:“我是二 十七个法朗换一付基督升天图的,那个夏洛克(莎士比亚剧本《威尼斯商人》
中的角色,意为敲诈勒索的商人——泽注)却只肯出二十五个英磅。胡扯信
仰宗教已经过时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星期日,哪个教堂不是人山人海, 挤得水泄不通的?不信你去瞧瞧。”
亨利和莫里斯互相对视了一下。 画商这些混蛋,是爬在艺术上的蛆虫,他们是在艺术家的天才与烦恼上
积累了巨大的财富的恶棍,是一群眼看着具有辉煌创造力的艺术家在贫困中 挣扎,难以忍受饥饿的折磨,而袖手旁观的可恶之徒。
对于画商的怨恨激起了浪潮,漫骂声中布尔维尔发泄了对这世界的不 满。
“戏剧的演出经纪人也实在是应当咒骂的对象。上星期,喜剧《弗朗塞 兹》的导演说,我写的《哈尼巴尔之死》不能上演而拒绝了你们想听听这先
天性白痴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一个人想听。但是,剧作家无视在座的毫无兴趣,和对于画商的诅 咒,唱着反调,继续贬低着导演。
亨利厌烦了这种无止境的愚蠢,大声地说:“可是,丢加尔丹,最近色 情业怎么样了?”
“遗憾的是,生意越来越兴隆了。”丢加尔丹高兴地回答。“靠人这种 莫测高深的愚蠢劲混饭吃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他从桌底下抽出手来,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
“目前,我正在写《对于秘密的爱的追忆》一书。该彭帕杜夫人写的, 但她始终没有写出来。这个人感觉迟纯。我敢打赌一定很吃香。”
“不知羞耻,丢加尔丹先生!太下流了!” 大声责备的是乔尔吉特。这是一位在蒙马特尔一带颇有名气,使男子神
魂颠倒,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皮肤淡黑的女人。丢加尔丹的眼窝上夹着半 副眼镜,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乔尔吉特。他的眼神柔情地承认了她表面的魅力,
却完全无视她的智能。
“正如您所说的,我是不知羞耻,小姐。我是一个戈尔根卓拉干酪似的 具有理智的人。那是香的。然而,我穷得无法容纳文学的良心。两年前,我
寄给出版社活字印刷的摇篮期和十四世纪弥撒经典的研究,第二天就被退了 回来,从那以后,我就写爱。然而靠这我却能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了,当然,
这是一个狭小的世界,也有几分无聊。严格地说,爱始于消化道的一端,终 于相反的一端。”
他揉了揉冻得红彤彤的颈脖,叹了口气。“但是,如果把这当作人们、 特别是女人想读的唯一的东西,那也是奈何不得的。”他的这句话引起了女 人们的大声抗议:
“女人们是不看下流作品的!” 喊得最响的是颇有姿色的缝衣女蓬波。横竖她是不识字的。“男人才看
这种书呢,因为男人都是心地肮脏的。”你一言我一语的,使桌子周围都停 止了正在进行的种种议论。“爱”这一永恒的主题成了议论的话题。
连布尔维尔也停止了对于导演的诅咒,断言无论干净也好,肮脏也好, 女人是没有智能的。
“女人平均的智能犹如拱在泥堤上的土墙。” 德布坦说要去小便,于是议论中断了一会儿。”膀胱的暗示胜过国王的
命令。”他的毡帽戴得靠后,披风拽地,耸着肩走了出去。 他刚走,男女间的争论更激烈地展开了。女队的攻击不大工夫就缺乏了
运动员的精神,她们满口遣责在建筑爱的大厦中男人的无能。 已是深夜,舞厅挤满了人,就像呼哧呼哧煮着东西的大锅,舞池更是乱
糟糟的,男女们背对背,臀部擦着臀部地顿着脚。纸带弯弯曲曲地悬在空中、
纸喇叭使人想起了狂风暴雨中的叫唤着的山羊。指挥迪弗尔站在指挥台上, 扭着腰,手里拿着指挥棒挥舞着胳膊。
亨利往酒杯里倒了些科涅克白兰地,一口气喝完,身子倚着椅子的靠背。 脚痛像神话般地消失了,无法说清的瞬间又来临了,桌边白人的脸看不清了,
成了模模糊糊的块状,人声成了难以确认的低音,像潮水般地涌来。
是的,一年的最后一天就应当是这么度过的———仔细想想,人生就是 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而去的时间的总和,就像吃一颗颗的葡萄似的,每个
片刻累积在一起就成了一生于是,这每一刻、每一小段的时间是愉快的 话,那么,不知不觉也就度过了快乐的一生。难道不是这样吗?
管乐队的演奏突然在某个小节中停了下来。指挥用棒砰地击了一下乐谱 架,猛地朝右转过身来,展开双臂说:“女士们,先生们。”声音似小狗叫。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代表红磨坊,谨贺大家新年愉快,新年万岁!” 说完,他又朝右转过身去,更激烈地舞起指挥棒。管乐队奏起了尖厉的
器乐声,响彻了整个舞场。人们接吻、喊叫、顿脚、握手、干杯。 莫里斯隔着桌子,倾斜着上身说:“祝贺你,亨利,未来永远幸福。”
“祝贺你,莫里斯。” 他戴上滑稽可笑的帽子,猛地抓起桌上的号,两腮胖鼓鼓地用力吹了起
来。 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八九 0 年玛丽·夏尔露的一年。
(四)
“不知布鲁塞尔怎么了?”德加的胸脯上围着餐巾。在一个大牛角做的 色拉匙里撒了些盐。“展览会评价不错吧?评论家都说些什么?”
亨利回答说:“展览会是成功的。但是,评论家说的却怎么也”
“噢,评论家。”德加高声笑了起来,把脸转向毕沙罗。毕沙罗在桌对 面捋着圣诞老人似的胡子,看着他。“听到了吗,卡米耶,评论家不喜欢他
的画。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你还记得这伙人十年前是怎么样评论我们舞女 的吗?”
今晚,德加显得很高兴。在家里举行这样一个不太累人的晚餐会,对于 独身生活的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他的精神愉快表现在那使人联想到神经
质小马的动势和滔滔不绝的厌世的话语之中每次菜肴送上来时,就变得更为 严重。当长着一张斧头脸,忠实的女佣人索埃端着烧牛肉上来时,他正在预
言现在马上就要发生一场大灾害。人类将要灭亡。
“首先是醋,”德加说着,伸手去拿调味品。“做色拉的调味料。”他 越过别人的肩膀回头看了看索埃是否回厨房去了。“是一个很细致的工作,
所以不能让那些无知的佣人做。“德加装模作样地在盐和胡椒上滴上两三滴 醋,搅了搅成为糊状。
“现在是油。”他的态度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卡米耶,你是怎样加调 味汁的?满满的,还是一点儿?”
“怎么都行,鹰是不会为了一棵莴苣而吵个不停的,是吧。”毕沙罗笑 了。
德加又转过脸来看着亨利。“喂,听到了吗?我为什么要花一些时间讲 调味汁的事呢?说印象派画家不懂是说不过去的。在盐里放些大蒜,再加上
些油,搅和一下就算了,放多少都没关系?印象派是不是都是那种人呢?那 么,是不是不在意素描、解剖学,那些细致的地方呢?没有辛辛苦苦地苦练
技巧吗?如果他们说,印象派的印象就是饱蘸颜料,在画面上涂上粉红色和 蓝色,就算完成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喂,喂!德加,你不要那么兴奋嘛!”用安慰似的口吻说话的是毕沙 罗。“你把莴苣弄得满桌都是了。
“谁兴奋了?我是这样镇静!”德加高声地说着,同时把莴苣叶扔向两 边。
德加装出副高傲、毫不在意的样子,把脸转向客人,对亨利说:“你讲 给我听布鲁塞尔的事。你自然已经看到过圣·格德乌尔和布鲁盖尔的祭坛了?
很不错吧?但是,你有时间去美术馆吗?所谓完美的画就是指这个。你,没 有一点错!无论是那只手,还是那美丽的衣裙,如果有人比这画得还要好的
话,那就成了神了。我个人觉得,就是神也不过如此。不过不是听说你决斗 了吗?你不要一声不吭地坐着,给我们讲一讲吧。”
亨利早有被询问的思想准备,因为蒙马特尔正流传着他参加决斗的流言 蜚语。
“还没到那种地步,德加先生。”亨利的脸红了。“不过我向名叫德·格 鲁的人挑战了。他说了凡·高的坏话,我实在难以容忍。是在展览会的讨论
会上,大家干杯时发生的。”
亨利边叙述着当时的情景,也想起了那热闹的宴会。铺着白布的长桌, 闪闪发光的酒杯,衬衫胸前徽章的亮光,谈话声中搀杂着刀叉声。不过,突
然,德·格鲁引起了亨利的注意。他是个有着一头金发、面色苍白的唯美主 义者。他在桌子的左侧,挥舞首戴着紫石英戒指的手,主张展览会不该邀请
凡·高。“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一个疯子。疯到竟可以削落自己的耳朵。关 于他的作品,是的,对于一个原来就是精神病患者抱有期待,这难道不可笑 吗?”
亨利拼命地抑制自己,然而,不知不觉这种忍耐输给了愤怒。
“德·格鲁先生!” 亨利在桌面上猛击一拳,由于用力太大,桌上的酒杯都发出了丁丁冬冬
的声响。连得侍者都拿着香槟酒瓶呆立在那儿不动了。“攻击一个不能保护 自己的人只能是卑鄙的小人。伟大的天才都被你这样的傻瓜唤成了疯子!
凡·高如果在这儿的话,会把你打倒在地的,当然也许会原谅你。这,我不 清楚。但是,我是他的朋友,因此我不原谅你。我真想和你用剑决一胜负,
砍下你两只耳朵。如果愿意的话,哪怕是枪也无妨”
“如果是吐鲁斯·劳特累克丧命的话,我就继续挑战!”修拉喊着站了 起来。
一下子哗然起来。德·格鲁结巴着辩解似地说着什么。但是俱乐部会长 大发雷霆,并不好言相劝地把他赶了出去。
“因为这,才没有决斗成。”亨利看着德加,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结束了 叙述。
“德·格鲁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步地走了出去。会长代表俱乐部表示 了歉意,事情这才解决。”“太精采了!”德加大为感动地说。“你的话使
我想起了《奥林匹亚》①,由于这幅画,引起了很多地方发生了争执,有的人 天才蒙蒙亮就起床,去布洛涅的森林里决斗,结果得了感冒死了。你还记得
吗?卡米耶,说起《奥林匹亚》,那位做模特儿的姑娘也不知怎么样了?真 是个可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维克托里努,叫维克托里努·缪兰,
现在都有一个孩子了吧。”
“胸部长得那么好的女人可不常见啊。”德加追忆着,臀部也是梨子形 的,长得很可爱。她的举止绝不是一个小姑娘”德加看了看表,“唉呀,
已经八点了!我和迪奥兄妹约好晚饭后去听音乐的,克莱曼蒂内说要为我弹 莫扎特的曲子。音乐要数莫扎特的最棒了,他可真是个天才呐!”
吃完饭,亨利夸放了糖的桔子好吃,上了年纪的佣人高兴得脸都红了。
“但是不合我的口味”,德加离开公寓时说:“本人对于自己的杰作很 有自信,一年里没有一天不做菜的。女人一旦自信自己有本领了,她的眼里
也就不考虑别人的爱好了,所以真可怕。”
毕沙罗在马路拐角处告了别。他把圆圆的黑帽沿拉到眼眉处,朝北站方 向走去。德加和亨利决定步行到迪奥兄妹住的弗罗肖街。正值寒风凛冽的一
月的傍晚。偶然吹来的一阵大风吹得每家的百叶窗都咯嗒咯嗒响。水坑里的 水掀起了波澜。
刚踏上楼梯,就传来了德杰莱·迪奥那低音笛奏出的深沉的琶音和着弟 弟弗鲁特吹的轻快的音阶。这种乐器可以使人联想起在森林尽头玩得正酣的 母子。
德加按了电铃,马上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了下来。
“请,快里面请。”德杰莱·迪奥满面笑容地开门迎接他们:“来得正 好,我们刚开始演奏一支非常好的曲子。”
德杰莱·迪奥留着威严的八字胡,鼻子青筋暴出,给人的印象,与其说 他是歌剧院有名的低音笛演奏家,还不如说他是好喝酒的马夫。
他从两人手中接过帽子和外套,挂在化妆室,一边说:“克莱曼蒂内正 在厨房准备咖啡。咖啡和音乐很融洽,啤酒也行。对了,排练丹霍伊扎时,
瓦格纳像灌水似地喝啤酒,那个歌剧让排练了一百五十次,那人也够厉害的。 因此,在初演时,被扔了臭鸡蛋。这下可不合算了呀。”
他一边说着,把客人请到了会客厅。装饰稍有些过度的屋子里,已有了 人在那儿。刚跨进屋子,几乎同时克莱曼蒂内快步地走了进来。由于厨房炉
子的热气,脸通红通红,她很快地环视了一下屋子,脸色变得忧郁起来,把 盆子往桌上一放。“唉呀!大概是不知道地址吧。我给他写过地址,但是他
干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真让人担心。常常是脑子里只有音乐,大概是把笔 记搁在哪儿了吧。”
这时,她才注意到德加和亨利。
“啊!德加先生,欢迎欢迎。吐鲁斯先生这么晚了也光临寒舍,欢迎。” 她寒暄着,焦急不安地往上拢了拢散开的头发,瞧着壁炉台上套着玻璃
罩的台钟。
“唉呀!已九点了。”她自言自语着,“一定是迷路了。那就开始吧。
① 《奥林匹亚》是法国画家马内的一幅名作。———译注
首先演奏已同德加先生讲定的莫扎特的奏鸣曲。” 刚要开始演奏,门铃响了。弟弟急忙走到门口,带进来一个矮胖子、圆
脸的男人,这人留着浓密的白色络腮胡。嘴角上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
“我想你大概是迷路了吧。”说着,克莱曼蒂内展开双臂,奔了过去。
“是迷路了”,老人紧紧握住她的手上下摇晃着。“我确有一张你写地 址的纸,可不知放哪儿了。请原谅。上了六十八岁,记忆也就差了,有
时,连学生的住址也会丢失。这些就不谈了。在我来你家的路上,上帝给了 我优美的变调。这实在是太优美了。七度音减去半音,只不过是有些逆对位
法,为了不被忘记,我在路灯下写了下来。”
克莱曼蒂内没听他辩解完,怕他逃走似的,拉着他的袖口,把他介绍给 了客人。
“塞扎尔·弗兰克先生” 这天清晨三点,亨利累极了。他浑身湿透地坐在污秽的酒店,眯着近视
眼,注视着不太熟悉的大街。他想这儿究竟是哪里呢?这么晚了,怎么回家 去呢?
他看着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庞,低声嘟噜说:”怎么找马车呢?” 然而,这没关系,这儿又暖和又安静,实在太静了煤气取暖炉
发出了丝丝的响声。苍蝇弄脏了的日历上美丽的贵妇人穿着夜礼服在饮着味 美思。
荣幸的是能完全逃脱危险,这是多么危险,而且出于意外的事啊。 那是个愉快的演奏会。克莱曼蒂内弹了莫扎特奏鸣曲。演奏令人觉得像
是酒杯玻璃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然后,有人拿来了小提琴,弗兰克先生坐 在钢琴前,伴奏了自己的奏鸣曲。是支格外动听的曲子。
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克莱曼蒂内带着鼻音,请他演奏一首什么曲子。
“弗兰克先生,求你了。”应邀弹的曲子竟是德尼兹演奏的前奏曲。 多么奇怪,几个月来,我竟然一点没想到自己是个残废。然而现在,突
然从正面猛击了一下亨利的面颊。你不能毕直走了,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你的。
无论何时,你都会感到孤独,这些昔日的回忆。 朝柜台一望,脸长得像黄鼠狼似的店主人正和接客的在窃窃私语。接客
的穿着合身的套装,戴着顶茶色的小礼帽。“这条街叫什么名字?”“拉利 埃街,老爷。”店主人肉滚滚的脸上浮起了和蔼的笑容。
“这儿离克利西大街远吗?”
“不,很近。这条街的尽头往左拐就到了。”
“谢谢!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亨利又向前久了欠身子,看清了黑暗的大街。雨已经停了,大风还在刮
着。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到了克利西大街,就找得到马车了吧,坐马车 回去吧。
他不时地瞅一下扇型的煤气取暖炉。煤气一流动就窜出了火焰,就像扑 在蜘蛛窝上的蝴蝶似地吧嗒吧嗒地拍打着翅膀,摇动着身子。火焰是多么美
丽的东西啊!角落里,穿着平纹白布衬衣的妓女伏在桌上睡着了,脸埋在胳 膊肘里,摆在面前的葡萄酒酒瓶已经空了,帽子掉在地上,沾上了脚下的木
屑,呼吸像孩子似的很有规律,还不时地响起了低低的打呼噜声。
店主对接客的说:
“对不起,我离开一会儿。”吧达吧达地走到了女人跟前,把手放在她
的肩上摇晃着,让她醒过来。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动了一下身子,抬起 肥胖的大脸庞,心情舒畅地笑了笑。用睡眼惺忪的眼睛瞧着。店主挥着手背
扇了女人一个耳光“吵死了,醉鬼!你不知道我讨厌打呼噜吗?首先,这是 无礼的行为。今后再打呼噜,我就赶你出去。”
他费力地回到了柜台,对接客的说。
“对不起,在这儿睡着了,可不好办呐。”
“的确,”戴着茶色小礼帽的男人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亨利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他感到一股就
要爆发的怒火,多么厉害的家伙。如果我是个高个儿,对自己的体力充满自 信的话,就一定要揪住他的脖子,朝他那傻呼呼的脸上揍上几拳。然而在这
种想法下,萌发了一种别的感情使他克制了激愤。女人被这一击,打得目瞪 口呆,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用手捂住面颊,漠然地盯着空瓶。由于酒
力,神志恍惚的脸显得苍白。这真是画上画的落魄情景。
亨利飞快地从口袋里取出短铅笔和纸。女人只要保持一分钟这种姿 势请千万别动亨利抱着祈祷的心情,飞快地画着,再过几秒钟,蓬
乱的头发和盯着空瓶的漠然的双眼就画好了。但是,杰出的模特儿忽然垂下 头,邋遢地张着嘴,一会儿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伏在桌上又睡着了(这幅
素描几天之后完成了,成了劳特累克的代表作《两日醉》)。
亨利付了酒钱又说:“再给她一瓶葡萄酒。”等到新瓶灌满之后,拖着 脚离了酒店。
寒冷的空气吹得背上索索发抖。亨利立起了天鹅绒的领子,一只手压着 小礼帽,避着风走着。高高的天空中,暗白色的月亮在孕育着暴风的云间忽
隐忽现。他走到马路拐弯处,朝四周骨碌碌地张望了一下,寻找着马车。然 而,平时热闹的大马路上阒无一人,简直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亨利靠着手杖
使身子向前倾了倾,呼吸艰难地又走了起来。他知道就这样,他一步不停地 可以走二十英尺,有时可以走三十英尺左右。也就是说,走到床边,还需要 二十分钟。
红磨坊就像烧焦了的废墟,黑呼呼地沉默着。亨利就像划船渡过急流似 地一步一步走在阒无一人的大街上,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吧哒吧哒的轻轻的 追赶脚步声。
一会儿,一位年轻女子追了上来和亨利并肩行走。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 嗫嚅:“先生,求您了,请您说声我是和你一起的。”
不大工夫,又传来了另外的脚步声。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了一个男人的 手,揪住了女人的脖子。
“出示一下许可证!” 女人抬起脚就踢,用手指甲挠,打算咬男人的手。男人含糊不清地臭骂
着,猛地拧女人的手臂。女人大声地惨叫着,忍受不了的疼痛,蜷曲着上身。
“给我老实一点,如果不听我就强行把你拉走。”
“放开她的手。”亨利插嘴说。”难道你不知道她痛吗?” 男人转过身子,”我看到她拉行人的袖子。在街上接客一定要有许可证。
你为什么要插嘴呢?”“她一直和我呆在一起,怎 么会去拉男人的袖子呢?” 谎话一句接一句地从嘴里溜了出来。“一直在一起?”男人侮蔑地学道。“你
想用这来骗我,可是大错特错了。我清楚你是一个人”男人说到这儿, 突然闭口不言。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亨利的脸。然后问:“难道你是吐鲁斯·劳
特累克先生吗?”声音完全变了,含有一种敬重的心情。
“是的,如果你纠缠不清,做出可笑的举动的话,我要告诉警察。”
“警察?警察就好了,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谁相信,你又没穿制服,给我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男人慢慢地放开了女人的手腕,开始解上衣的钮扣。“我是执行严肃风
纪的巴尔塔扎·帕特警官,因为工作的性质而不穿制服的。”
“那就相信你吧。你的事我在爱丽舍·蒙马特听人谈起过,说你是这一 带最有良心的警官。像你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就好了。但是,关于这个女人你
却错了。今晚,从一开始她就和我在一起。”可是,我是亲眼看到的啊。”
“这么暗,你能说就一定没看错人吧。给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个女人朝 那儿走了。”亨利指了指马路的前面。”你在找的是不是那个女人?”
“你看到脸了吗?”
“怎么会看到呢?一眨眼功夫她就跑没了。” 对于这充满自信的回答。帕特惊慌失措了。“你说她是朝那儿走了?”
“是的,确实跑到弗罗曼坦街去了。”亨利说着,回过头去对女人:“你 也看到了吧?”
“是的,看到了。”女人抚摸着手腕,噘着嘴,昂然地向后仰着头补充 说:”去那儿了。”警察好像难以下决心似地捋着胡子,看着两人,自言自 语他说:
“如果是逃到弗罗曼坦街去了的话,那是怎么也追不到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吐鲁斯-劳特累克先生。可是,我是按上面的 指示办事,为了保护市民的健康,必须要取缔妓女。”
“那当然,这我也清楚。那么帕特先生,再见。”亨利转身对女人说:
“那,我们走吧,时间已经很晚了。” 两人意识到警官的视线,默默地走了。 亨利拼命地走着,他意识到身旁的女人奇怪地缠着自己,并没有离开;
他从女人那像蹦似的步子中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愤恨。我究竟为什么要编出这 么一番话来呢。
“嗳!能再走得快一点吗?”亨利第二次停住脚步时,女人低声地催促 说,”你的脚怎么了?”女人的声音里不用说没有同情和厌恶,连好奇心也
没有。有的只是对于他的缓步行走感到焦虑不安。
听了这话,亨利勃然大怒,她只差没说那句潜台词了。“你不喜欢我的 走法,就赶快走好了,警官已经走了,没必要再在一块。他也不会追上来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用同样不感兴趣的语调问:
“是天生的,还是受伤,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以前我认识一个被机器断 了手的人,不过,从保险公司拿的五百法朗,所以还是运气好的。”女人越
过肩膀回头说:”嗳,快一点。”“我不是已经走得这么急了嘛!”亨利呼 吸困难,气喘嘘嘘地说。“我不是说了你可以先走嘛。你放心好了,警察不
会再来追你了。”
“我真想打断他的牙齿,啐他一口唾沫!”女人语词激烈,好像吐掉什 么似他说。
“可是,你不是逃脱了吗?”
“那是没错,但是警察是不会变的。我一看到他们,就恶心。就想踢他 一脚”这话赤裸裸地充满敌意,包含着被追者对于追者的憎恨。”不过,你
很妙地骗过了他。骗警察可是很难的事呀。”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了句奉承 话。”你的脑子不错呀。”然而语调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女人既没有感激之
情,也不会有什么赞赏之意,仅仅是觉得他脑子不错,才这么说的。
一会儿功夫,到了土拉克街的拐角处,亨利在路灯下停了下来,指着一 盏有点污秽的大楼门灯说:“瞧,这儿就是旅馆。这儿是通宵经营,他们会
让你留宿的,有钱吗?”
“我可不想住在旅馆。”女人别扭他说。
“没有许可证不让我住的,就是让住也要收两倍的住宿费,而且到了早 晨,为了得到十个法朗的赏金,会向警察告密的。”
亨利这时才看了女人一眼。一头金发,比估计的要年轻,大概十八,最 多不过十九岁吧。在黑暗处,眼睛的颜色呈土绿色如果是在白天的话,也许
是明亮的棕色吧。宽宽的嘴上笨拙地抹着口红,没带帽子,也没穿外套。亨 利想,衣服下面不要是裸露的吧。薄薄的衣料,正好盖在乳房突出的地方,
使人想到希腊雕刻的线条。女人显得有些肮脏,但有着女性的丰腴和温柔的 形体曲线,这使亨利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危险。亨利突然不希望其它任何东西 来替代了。
“你,是住在这一带吗?”
“噢,沿着这条街往前走一会儿有一个画室。”
“你能让我住下吗?”这时,女人的声音第一次带着献媚,亨利感到肯 上一阵动荡的战栗。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到了早晨,我就离开。” 女人低垂着眼帘,给亨利送了个秋波。“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不要钱。真的,一生丁也不要。有烟吗?” 亨利递给女人一只金盒。
女人反复看着金盒,用手指摸了摸,拿了一支,然后还给了亨利。”是 真金的吧?曾有人给过我金耳环,不过找不到了。有火柴吗?”
亨利划了根火柴递了过去。于是,女人躬着背,用手心围住了火焰。
“唉呀,这么丑陋的男人!”女人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含糊不清地说了 句,并透过眼睫毛瞧了亨利一眼。
亨利的脸一下变得苍白。
“回去!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不要你!”
“要想却” 女人镇定地吹灭了火柴,很内行地吸了一口。”你的脸上写着你想要。”
“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吧。”亨利拽着脚走了起来。”你再强词夺理 的话,我就把你交给警察了。”
女人追了两三步。“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我不过说了句请你让我住一 夜嘛,我不会偷东西,如果行的话,你也可以抱抱我。不管你是侏儒,还是
脚部萎缩也好,都没关系。我会让你舒服的。”女人又是一副献媚的样子。
“我,心血来潮时,会使劲、周到地为你服务的。这是真的。” 亨利没有回答,他避开淡淡的月光照耀下的水洼,蹒跚地走在万籁俱寂、
不见人影的街上。旁边,女人吸着烟,合着他的节拍,时而停下,时而行走。
“你有个画室,那就是个画家吧。”过了一会儿,女人说。“说起画家, 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在汤盘上画丘比特的人。”女人的声音里有着对昔日的怀 念。
走过了鲁贝夫人管理室的屋子,开始上楼。油灯发出丝丝声燃烧着,墙 上火焰的影子在摇曳。
“你,不锁门?”亨利转动门把手时,女人问。
“没这个必要,因为没什么可偷的东西。我去开灯,你等着。” 亨利在早已习惯的黑暗中走到画桌旁,点上煤油灯。过于宽阔的屋子在
灯光下泛出琥珀色,可以望到天花板。映出了沿墙置放的画布和画架四方的 剪影。屋子中间,取暖炉在熊熊燃烧着。
女人环视了一下画室。“这屋子真大呀。取暖炉已点了火,不过是一直 这么烧着的吗?”女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走到窗边,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毫不踌躇地开始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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