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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特累克传

_11 皮埃尔·勒米尔(法)
脸上。“要尽可能快些。齐德拉不断催促,一个劲地说这事关系到红磨坊的 存亡。”
“原来如此。” 在接踵而来的沉默中,亨利仿佛觉得在库退尔老爹一个劲的拉扯下,胡
子也稍稍变长了一些。 片刻之后,他就像是从瞑想之中醒悟过来似的,冷冷地说:“你可以这
么以为,最少要五年。”
“五年!”
“说不定需要六年。你不明白,石版画是所有印刷技术中最难最复杂的, 还要上色,就更难了,譬如《埃尔萨雷姆的占领》这幅彩色石版画,为了制
作这幅名作,伦敦的迪·哈维商会全力以赴也用了两年时间。”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亨利。
“你的立场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作曲经验的人打算从事交响曲的创作。 在你冒失地开始工作之前,我无论如何有必要先向你说明。即使这样,你如
要试试的话,我会乐意教你的。怎么样?”
“我干。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麻烦您呢?”
“哪天想做,哪天就是吉日,现在马上也行。你把外套和帽子挂在那儿, 围上这个围裙。首先,里道有拉非这词,是希腊语的里道斯和古拉香英组合
成的,是写在石版上的意思。十八世纪巴伐利亚的一个名叫阿洛依斯·塞内 费尔达的印刷业者发明的,真是个天才。在石头上画画时,应当注意的 是”
就这样,开始讲解。 九月过去了,十月过去了,街上刮着秋风,到处是七叶树的落叶。落叶
被风吹起又落到了沟里,石版画作坊一切安然无恙。亨利一边聆听着雨点敲 打天窗的声音,一边工作着。亨利每天来这儿,围上蓝色的围裙,就像扑在
石头上似的,终日埋头学习技法。
不久,亨利让人送来了一箱科涅克白兰地,库退尔老爹也并不完全不让 喝酒。“那么,就让我们为消除秋天的忧郁干一怀吧。”说着,一杯杯地喝 着。
“你似乎生来就有石版术的才能,你说是第一次,这是真的吗?”他对 亨利的工作不由得瞠目而视。
过了不久,亨利不但掌握了传统的手法,甚至探索起了新的技法。库退 尔老爹瞪着惊异的双眼看着进步神速的亨利。
“不行,不行!你不能那么干。”
“为什么?”
“至今从未有这么干过。石版画家中没有人这么干过。” 一天早晨,亨利拿来了牙刷,浸在石版术用的墨汁里,用手指弹着。在
石板的表面弹出了无数的斑点。
“你究竟在干些什么呀,”库退尔老爹跑近桌边,两眼瞪得圆圆的。
“我正在试新的技法。”
“用牙刷?不行、不行!这不行。没有一个石版画家用牙刷干的。” 亨利耸了耸肩转过脸来笑道,“似乎不错,试试吗?”
上了年纪的手艺人手里拿着刷子,像扑在上面似的,弹着刷子毛。
“嗯,的确似乎不错。”他露出一副吃惊的神情,喃喃自语。“为什么 从来没人想到过呢?你是个天生的石版画家,吐鲁斯先生。你说你没有经 验?”
十月的一天下午,亨利正在石头上描画,这时好友莫里斯跑了进来。他 刚打开门就兴奋地、气喘嘘嘘地叫道:
“出了大事了。提奥·凡·高中风被送到荷兰去了!布索先生让我担任 画廊的负责人。”
从此,亨利每天一次、有时二次同莫里斯见面,到了晚上,他离开作坊, 一定要坐着马车顺便去一下画廊。莫里斯卷着袖子,紧张地整理着画和版画,
清点着提奥患病期间被忽视了的帐簿和其它东西,两人共进晚餐,互相倾吐 着烦恼,从对方那儿汲取力量与幸福。
在石版画作坊,石版画正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亨利不听库退尔老爹的 话,全心地投入了工作。“齐德拉会催个不停的。”当然,亨利的话也是事 实。
亨利的手指沾满了油墨,面颊被粉笔弄脏了。怎么看都成了一个道地的
石版画家。他已经掌握了在石头上画画的技法,也学习了阴影和描画的手法, 眼下,正打算试着大胆地向彩色石版画挑战。
库退尔老爹有时离开印刷机,来到亨利这儿看看,就是现在还一个劲地 说:“不行、不行。”
但是,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非常惊讶这个徒弟明显的进步, 那令人吃惊得几乎 53 蜡像馆中的画室一隅。左起为劳特累窒息的才能,几乎
没有克、阿维利尔·拉·古吕、凡·高和什么技术上的困难的正瓦朗当确方 法,使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这个爱喝酒的小个残废,真是个奇特
的人,说不定是个天才。
圣诞节刚过,亨利向库退尔老爹提出休息两三天。
“我想就要开始画海报了。” 下一周,整整一周,亨利同拉·古吕和瓦朗当三人关在画室里。亨利一
步也不外出,谁都不见,观察着两个模特儿,几乎彻夜不眠。他心不在焉地 将鲁贝夫人送来的食品放进嘴里,而且绝大多数是忘了吃。
他夜以继日地干着,紧紧地伏在制图桌上画着,只有点烟和往酒怀里斟 科涅克白兰地时才停下手里的工作。地上铺满了海报草稿和烟蒂。草稿一幅
比一幅单纯、大胆和有力,终于达到了亨利所追求的有完美的线条和光学冲 击的境地。
亨利把水彩画稿交给了阵退尔老爹。这位上了年纪的印刷师,看了一眼 瓦朗当的魔术般的剪影和拉·古吕舒展着的薄内衣,马上就觉得胡子硬了起 来,头发矗了起来。
“这不能印。”“为什么?”
“首先,石版印刷没有这种颜色。”
“没有,就等做好了再印。”
“第二,如果这幅海报在街上散发开来的话,大家的手都要扭到后面去 了。你画了它,我犯了帮凶罪,齐德拉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夏尔露·莱维是 不该印刷”
“明白了,无论如何开始工作吧。” 说来原稿画得极其纤细,所以翻过来画是难度很大的事。在粒状的表面
用粉笔加上阴影、点刻,在呈黑色的地方涂满石版画用的墨汁,这需要大量 的时间和精力。还有,会不会受到官方的取缔呢?亨利在不安中连续工作了 几天。
终于过了蚀刻阶段。这次由库退尔老爹出马了,他屏住气,捋着胡子, 如同演剧般地举行了祈祷仪式。祈求在天之灵的石版画发明家阿洛依斯·塞 内费尔达的帮助。
“手一发慌一切都完了。”他脱去船形帽,搔了搔脑袋,然后小心翼翼 地往阿拉伯胶里滴了两三滴硝酸。“滴的不够,溶液就无法侵蚀,放得太多,
细线会断裂。我做好了思想准备,会失败两三张”
蚀刻进行得很顺利,开始了试印。库退尔老爹又困惑起来。没有淡绿色 的墨汁。这个绿究竟是哪一种绿呢?像绿又不是绿,也不是蓝、黄、粉红、
绿色总之不是单纯的绿色。这个颜色可不好办呐。
“搀墨汁试吧。” 一天晚上,亨利出现在红磨坊。他艰难地朝酒吧走去。“你好,吐鲁斯
先生。”
沙拉一看到亨利,就用欢快的声音大声地招呼起来。“好久不见了,唉 呀!你的脸怎么了?面颊上涂着彩虹的七种颜色。”
亨利在沙拉面前停了下来,喘着气伸过一只手去抓住了柜台边。
“请给我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沙拉往高脚酒杯里斟上满满的一杯白兰地,上身探出柜台递了过去。
“唉呀!气都喘不过来了喝的太快不好,胃会烧坏的。”亨利把身 子提起来似的在高高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对齐德拉说,让他叫莱维去库退尔老爹那儿取石版,剩下的只是印 海报了。”
沙拉温柔的大眼睛凝视着亨利。“我早就认为你一定会干的,因为是你, 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在亨利印海报期间,独立美术家协会正计划举办春展,执行委员会在蒙 马特尔的一个咖啡馆的里屋召开了好几次会议。一天晚上,亨利到达时,委
员会已开始,亨利在修拉的邻座坐了下来,召集人是杜波瓦·皮埃先生。亨 利进来时,他正焦躁地用匙子敲打着苦艾酒的酒杯,催促大家肃静下来。“安
静,安静!请不要忘了现在正在召开委员会。有条文规定,会议中请不要窃 窃私语,怎么样,请大家安静下来。”委员们并不在意地互相说着笑话,借
火柴,点燃烟斗,叫饮料,很是热闹。杜波瓦·皮埃毫无办法地耸了耸肩, 将匙子放在桌上,身子靠在椅背上,与邻座交谈起来。
“这种状态已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了。”修拉对开始解大衣纽扣的亨利轻 声说道:“没关系,还没开始呢、马上就会静下来的。”“来杯科涅克白兰
地”亨利朝走过来的侍者说。
他刚用过餐,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点描怎么样?”“画马戏团画得汗水淋漓。”稳健的青年画家抚摸了 一下脸上的络腮胡。构图非常难,而且室内的明暗也很难,与之相比,我的
《大碗岛上的星期天》倒像个孩子玩耍的东西。会议结束之后,如有时间, 请你看看。”
忽然,召集人又用匙子敲了起来。与刚才不同的是,他那患肝病的脸上 堆满了怒气。
“要等到什么才会静下来!”他用凶恶的表情叫着。“集体罚款!” 这样,秩序总算降临屋子。 他把脸转向一位身上紧紧裹着一身旧衣衫的矮胖子。矮胖子正像一头兴
奋的海驴凝视着召集人。
“那么,卢梭先生请您说,但是长篇大论可使人为难。”亨利·卢梭慢 吞吞地站了起来。
“主席先生,以及各位同僚。”说着,他首先颇有礼貌地低下了头。“一 百年前光荣的七月十四日”
“抓住要点说吧。这次你想说些什么牢骚话了!我们又不能在这儿呆一 个晚上。”
卢梭①心头火起,干瞪着眼。“去年,画展的做法有许多各种各样的苦衷。 例如仍有垂直挂,没有注意色彩效果,等等。由于这些原因,没有给予评论
家强烈的印象。以我的画为例”
① 亨利·卢梭(HenriRousseaul844—1910),法国原始画派画家。——译注
“明白了。”召集人插嘴说。“不用说也明白。”“但是,还没完呢!”
“完了,停止发言,坐下。” 恬静的修拉坐立不安,客气地说:
“卢梭!你来当展览的负责人怎么样?为了您,我将愉快地辞职。” 抗议声此起彼伏。
“不行,不行,坐下!卢梭先生”召集人叫道,“你一直站着。”他用 拳头敲着桌子。
“诸位请安静下来。下面请担任会计的皮毕纳特先生作财政报告。” 屋里一下子陷入了不安的沉默之中,一位面带哀愁的男人站了起来,从
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本小小的黑革帐本。
“实在遗憾,我必须告诉诸位财政上正濒临危机。”他移动一下金丝边 眼镜的位置,透过镜边看了眼并排而坐的委员们。“金库几乎空空,这种状
况在一部分人交纳会费之前,已不可能有所好转。”
他在一片寂静中回到了座位上。 财政是个棘手的问题。召集人开始解救会场上充满着的难堪气氛。他首
先用华丽的辞藻称赞了皮毕纳特对于协会的贡献,感谢这个具有启发性的财 政报告。“的确,艺术家对于金钱问题有不熟悉的地方,仔细想想,我本人
对于这一点也有所怠慢,说实话是完全忘了会费之事。因为这个原因,请担 任会计的人今后还要婉转地督促交纳会费。我想由于这次督促,本会的财政
状况会马上出现好转。”
连气都没有喘一口,召集人又急忙把脸转向亨利。
“众所周知,吐鲁斯-劳特累克先生承担协会的目录工作。本委员会现在 请他发表同印刷厂交涉的结果。”
“没有什么可奉告的。”亨利首先说,“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印刷厂坚 持凡是去年没有付商品目录费的,今年不许开始新的工作,所以谈判破裂了。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换一个不会为钱而喋喋不休的业主,怎么 样?”
这时,召集人又伸出了拯救之手。
“为钱发疯了。商人都是金钱狂,他们意识不到印刷协会目录是件多么 荣耀的事,真是可悲。因此,根据吐鲁斯-劳特累克先生的提案,在这种情况
下,在乡下找一个不太贪婪的纯粹的业主,这也许是个方法。”
亨利·卢梭站了起来。 召集人大喝一声:“坐下!卢梭。”
“可是,主席先生,我”
“我没有时间听你接连不断地说这些无意义的事。” 以后,委员会埋头处理起事务来。宣读完议事录后,询问对此是否赞同,
提出动议时,要征求有无支持的,然后经过讨论,进行表决。对于为了纪念 凡·高和他的弟弟提奥,专设一室展示凡·高的画这一提案,全场一致通过。
会议接近尾声,召集人已戴上赛马帽时,一位委员提出是否可以在一年 一度的协会展览会上设立审查制度。于是在这以后的一小时,委员会进行了
空前的激烈争论。 关于该不该建立审查制度的问题,大家私下里早有所议论,但在公开场
合提出来却还是第一次。难道独立美术协会不该向学院式的官展看齐,设立 审查委员会,去掉那些拙劣调情的作品,排斥外行和胡乱挥动画笔的疯子吗?
“我支持这个意见。”亨利·卢梭站了起来。“我们的展览会白白地惹 人嘲笑。要排斥损害艺术威信的外行画,只有采用审查制度。”
卢梭的发言得到了令人吃惊的支持,委员们一个又一个地站了起来表示 赞同。“完全正确。我们的展览会成了茶会,宛如马戏一般。人们
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嘲笑而来的这完全是因为没有审查所引起的。” 一本正经的意见后面,可以隐约看到长期以来所遭受的挫折感以及革新
者们对上层社会和权威的官印的渴望。这是一种想审查别人的画、对他人行 使权力,即使是在独立美术家协会这样的组织中也想成为其中的中坚、做一
名贵族的渴望。
“我反对这个建议。”亨利大声叫道,并用手杖击着铺着大理石的桌子。
“我也反对。”烟雾弥漫中传来修拉的响应声。 委员受到这两名反对者的打击,刹那间变得沉默无言。
亨利继续说道:“观众们对于我们的画嗤之以鼻,这是事实,这说明什
么呢?人们不是对于伦勃朗的《夜巡》、马内的《奥林匹亚》也嗤之以鼻的 吗?傻瓜才首先采取嘲笑的态度,因为嘲笑比努力去理解要来得轻松。我们
的展览会展出过几幅极其拙劣的画,这也是事实,然而,也有一些在别处绝 对没机会观赏到的、极其优秀的作品。哪些是艺术上成功的,哪些是不好的,
我们可以说能判断吗?自古以来,只要是同僚的作品,画家大都给予完全错 误的评价,这也是历史事实。米开朗基罗轻视达·芬奇,达维特揶揄华托,
安格尔揶揄德拉克洛瓦就是这种情况,印象派的画家曾以塞尚为耻,然而, 如今塞尚认为会画画的只有自己一人!因此,我们保持现在这样就行,不是
可以给所有人机会吗?我们中间谁是伟大的艺术家,谁不是,这是由时间决 定的吧!如果有必要审查的话,那只有‘时间’才应是我们的审查者。”
提议被否决了。召集人匆匆宣布体会之后说:“快走吧,慢吞吞的又有 傻瓜会提出异议的。”亨利去修拉的画室看画时,已过深夜。
二月的一个下午。在巴黎的德·拉·维尔德美术馆里,亨利坐在圆椅子 上,修拉正在帮忙挂凡·高的画。这是在为即将来临的独立美术家协会画展
作准备。说是帮忙,他也只是读读膝盖上翻开的目录而已。往墙上敲钉子, 镜框后面按上螺丝等这些工作都是由大个画家干的。
“这是几号?”修拉问。嘴里衔着满满一嘴钉子。“二十八号再往左一 点儿,修拉。”
修拉把画布放直。
“这样行了吗?” 亨利隔着厚厚的镜片,眯着两眼,“行啦,很好。来,从这儿看。” 修拉迈步朝亨利走去。点燃了烟斗之后,嗯的一声,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两人看着凡·高的画,好久,好久。 修拉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能画这样的画。光学上错
误的地方也显得这么好,在闪闪发光呢!”“你不觉得看上去像绿色的火焰 吗?”亨利看着凡·高那哆嗦着的线条说。“这样的作品两三个小时就完成
了,这太伟大了。听说在奥维尔度过的八个星期里,他画了近五十件作品。 即使这样,他还盼望成为一个点彩画家。还真有点可怜呐。”“八个星期五
十件?”修拉难以置信似地重复着。忽然,他激烈地咳嗽,脸上出现了痛苦 的红晕,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
“你要注意这种咳嗽了。”亨利关切地看着他的脸色说:“因为正在流
行重病呢。”
“好像昨夜在画室感冒了。火炉灭了,我怕麻烦,随它去吧。” 修拉清了清噪子,用手帕擦了擦嘴。
“你听说了吗?高更下个月要去塔希提岛。”
“真的?”亨利也点燃了香烟,一边又问,“经你这么一说,有种最终 还是这么做了的感觉。无论怎么说,这十年,他似乎开口就是椰子和裸女,
不过,你看着,马上就会回来的。你还记得两三年前上马提尼岛的事吗?他 打定主意一辈子住那儿的,结果因为夏季繁华时期过了,就回来了。不是说,
讨厌在巴拿马运河的工地上工作吗?”
“听说要开送别晚餐会。”
“该不是叫管乐队去车站吧,什么事不大张旗鼓,他是不甘心的,这个 人。”
修拉悄悄地瞟了亨利一眼,“你似乎对他不怀好感呐。”说着大笑起来。
“在阿尔他曾经算计过文森特。他对着文森特,让他叫自己‘先生’, 这是什么事。而且,我讨厌他的装腔作势。穿一双雕刻的木靴,穿着刺绣的
毛衣。他有才华,然而同文森特的才华相比,连一半都不及。看过他画的《天 使与雅各》吗?就像雅各在给天使诊脉,还有他的《黄色的基督》怎么样?
他画的宗教画看上去不诚实。干过金融业的人转向画家,总让人有难以信任 之感。卢梭也许是个愚笨、无聊的家伙,但是他是个诚实的人,这是毫无疑
问的。顺便想起的加恩格尔的画中有些地方画得不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看过吗?想看的话,什么时候去访问他的画室,完全值得一看。但是,高
更怎么样呢?他有虚张声势的地方,常常炫耀自己有才干的地方,不这么看 不行。一眼看上去的天真烂漫是演戏,至少我是这么看的。如果说有什么是
讨人嫌的,那么没有比那种装出来的朴素更令人讨厌的了。”“还没有到发 现自己的程度呐。”修拉宽容地劝解道。“也许。”亨利耸了耸肩。“去塔
希提岛,就能抓住自己了吧。那些不谈了,工作吧。哦,下面是二十九 号,《向日葵》。”
修拉刚站起身,马上又是一阵咳嗽。身子弯成了两半儿。咳嗽比刚才更 为厉害。
“喉咙痛极了。”好容易才能说话。“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好。这种病 状还是第一次。”
“还是回家吧,挂画明天也行,叫马车带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您母 亲在担心吧。”
第二天,修拉没有去展览厅,亨利坐着马车去了马吉塔大街,了解到他 发高烧正躺着。
“现在躺着。”修拉的母亲用手指压着嘴唇说。“他一直睡不着。医生 说,过两三天就会好的。”
三月十日,是独立派画展的第一天。一开门,严肃的展览厅里就充满了 观众的笑声。
亨利·卢梭穿着大礼服和铮亮的皮鞋,开始向那些在自己画前留步的人 们演说起来。他首光深深鞠了一躬。“我是亨利·卢梭,原先是下士、海关
职员。他接着指着自己的画,”这些杰出的作品是我画的。请看那棵树!如 果装饰在房间里,那房间也会变得格外好看,二十五个法朗怎么样?”声音
渐渐地低了下来。“是吗,那就便宜一点儿,二十个法朗吧二十个法朗
可是便宜了呀。怎么?太贵?十八个怎么样?不行?” 凡·高的画几乎无人注意。然而,观众们却在修拉的作品前留步,不断
地爆发出一阵阵笑声。闷闪发亮的大海和风平浪静的风景,这些都用冒着蒸 气般的笔法画的,这被说成了展览会最滑稽的画了。取笑的人看了那画,给
它取名为‘糖果画法’这话很快就成了流行语。可是,修拉逃脱了揶榆和酷 评,当时他正被原因不明的发烧缠身,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亨利每天坐车去马吉塔大街,看望修拉。他站在门口听其母亲讲述病情, 这时也能听到濒死的修拉那粗粗的呼哧声。一天旱晨,他的母亲打开门,用
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亨利。在屏息的亨利面前,有那么一瞬,她颤 抖着双唇,蒙住了脸,好一会几,她抬起服帘,说:“去见一面吧。一小时 前他去世了。”
凡·高的自杀仅是不久前的事,亨利无法不从修拉的死上受到强烈的打 击。两人都还那么年轻。赐予他们过多才能的上帝啊,为什么这么无情地摘
去即将盛开的大朵鲜花呢?!这是葬礼后第三天的事。亨利坐在画架前,似 听非听地听着鲁贝夫人说话。这时,传来了一阵慌慌张张上楼的脚步声,画
室的门被推开了,齐德拉跑了进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兴奋地说:“我 打莱维处来,你的海报印出来了,今晚就把它张贴出去,那样明天一早,整
个巴黎的行人就会看到的,你!”
(八)
“看到了?”
“看到那个了吧。” 早晨嘟哝的东西,当夜幕降临时,已成了沸腾般的合唱。“你说看到了
的是什么呀?”
“当然是那张海报!女的在跳舞的那张!”
“那够厉害的!”
“不、是了不起的艺术品!”
“极端地不干净!”
“是杰作!” 突然出现的无聊之作,难以抵抗之作,然而,它的存在又是不可否认的
事实。人们被它吸引,受其打击,整个巴黎哗然了。到处贴着海报,既无法 躲避,也不能忘却,它从墙上、小卖店、公共厕所里跳了出来,海报前是黑
压压的人群。从他们的嘴里跳出了淫乱的笑话,闹:
得交通都被阻塞了。警官督促、威胁人群散开,甚至扬起手臂大发雷霆。
“在大厅,看到了女人裸露的屁股吗?讨厌,滚开!滚开!” 这时,有人在左边叫道:“是劳特累克!”
“劳特累克!”
“劳特累克!”
“劳特累克!” 这个名字在咖啡店、车间、俱乐部、理发店、裁缝的工作地、时髦的香
榭丽舍餐厅,以及那些马车夫们边盯着马车、边舀汤的廉价食堂,从一张嘴 传到了另一张嘴里。
报纸也不甘落后地大书特书起来,也有大声疾呼那张海报是恶魔的行
为,应立即撤除,也有人赞扬这种东西是前所未闻的卓越的艺术。有识之士 和道学者发出警告,这将损害巴黎未成年人的纯真之心,叹息这么一来,女
性将不能在巴黎的街头阔步。
另一方面,很多画家和评论家主动起来拥护海报。把它誉为是具有高度 道德的艺术作品,对本世纪末道德的绝妙讽刺,还有的说它是濒死的文明的
墓志铭,红磨坊的海报画是幅力作。譬如,把春天的剪影说成是荷尔拜因的 作品也不奇怪,戴着帽子、的确使人有种不吉利之感的削瘦的男人,真是和
“死的舞蹈”高手这一称呼极其相符。由于这幅海报石版画从坛子的标签和 雪茄烟的纸袋印刷上解放了出来,加入了画刊、艺术的行列,怎么说也并不
言过其实。吐鲁斯-劳特累克将艺术从小巷里拖了出来!
在巴黎最感惊讶的是劳特累克本人。在溪谷里投上一颗小石子,爆发了 一场大雪崩,他的心情真是如此。
“真是难以理解。这哗然究竟是怎么回事。”亨利对莫里斯吐露了心曲。
“你的海报可以说是一种冲击。这点,你也必须承认。”
“你在说什么呀,海报本该就是这样的嘛,我只是帮助了红磨坊招揽顾 客,并不是引起一场革命!”
“哦!不要这么兴奋,吃饭吧。你的母亲会怎么想呢?”
“是呀,她什么也不和我说,我不知道,连她是否看过也不甚了解,这 些就不去管它了。托它的福,我的生活似乎也成了乱糟糟的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法工作了呀!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很多人拥入我的画室,让我 替他们画海报,不用说有紧腰衣、香水和油脂的制造商,其中甚至还有剧场 主和女演员。”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让他们回去了。每天早晨,鲁贝夫人拿来一叠邀请书,发邀请书的 人尽是些不认识的人名。”
“邀请书怎么处理呢?”
“让她作火炉的引火物烧了,没有其它处理方法了。”“偶尔打开看看 也没什么不可以吧,平时和那些抬不起头来的人交往,所以和上流社会的人
们见上一面也会使心情舒畅的吧。不过你打算在蒙马特尔住一辈子吗?”
“嗯!”
“晚上,仅仅去红磨坊不觉得乏味吗?和聚集在蒙马特尔的‘残兵败将’ 们一起固然不错,但是,也不妨试着和那些人生成功者,具有良好教养的人
稍稍接触一下。如有这份闲心的话,我可以请纳顿逊夫妇介绍。纳顿逊夫人 是巴黎第一美人,而且是个知识妇女,事实上,是她提出让我带你一起去
的。”“我哪儿也不想去。去红磨坊就很幸福了。他们都了解我,待我 很好。说起红磨坊,我想起了有一位在那儿跳舞的新来的女孩,想让你见见
面,名字叫简·阿弗莉尔”
这五、六年,亨利和父亲的关系处得不太好。在母亲的指责下,他也偶 尔去看望过父亲,但见面时,双方都苦于掩饰自己不很平静的心情。
一天早晨,父亲咕咚咕咚地走进了画室,那是海报在街头披露后不久的 事。他说了“你画那种东西”之后,好一会儿冉也没说什么,因为生气,脸
色变得苍白。“舞厅的海报上竟写上了我们家的名字!如果你不是残废的话, 我会给你一鞭子的!”
血从亨利的脸上褪去,耳边响着父亲发怒的的声音。亨利有好一会儿盯 着伯爵握着金手杖嗦嗦发抖的手。
突然,恐怖从亨利身上消失,相反,怒气不断涌来。给我一鞭子是什么 事,不管是不是残废,我不还是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一员吗?
亨利抬起头。
“这次访问的目的好像不是建设性的。”亨利沉着地冷冷说道,厚厚的 镜片深处的双眼没有一点恐怖。“我的作品不合父亲的意,这很遗憾没能一
起驱车行驶在香榭丽舍也是件遗憾之事。”
“我知道,因为我是个残废,父亲觉得脸上无光,就是我也觉得丢脸, 因为我并没有希望你们生下我却生下了我来。然而,遗憾的是我是个独子,
应该继承家业。父亲讨厌我,我说不准也同样如此。我先声明在前,我不怕 父亲,从前崇拜你,然而现在不了。以前,我和妈妈需要父亲的爱情、理解,
更需要一起生活。但是,父亲背弃了我们的期望,所以,这种争执已经结束 了,以后我希望互不干涉地活下去。关于我的作品,我按自己所弃欢的署名,
在自己的创作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不需要什么谦虚吧。”
“什么创作!”伯爵嘲笑似地说。“你打算把这也算作创作吗?”他对 着挂在墙上的画,挥着手臂。“这只是黄色的劣作!是在妓院和舞厅纵饮、
沉溺于玩乐的借口!”
“我称之为创作!”亨利重复道。
“什么是创作,什么不是创作,没有创作过的父亲怎么会理解呢!因为 你认为我们是大领主,是剑的领主,因此不干活也行,活是农奴和资产阶级
干的。你认为虽然我们失去了所给的一切,但是,社会对于我们的尊敬是理 所当然的。我们过于高尚,充满着自傲和偏见。坚持近亲结婚的结果,造就
了个无用人。只会骑在马背上杀死毫无防备的野生动物。充其量运气好的话, 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战死。我们被家族姓氏的光荣所包围,就像出生在这个
家是个惊人的业绩。说实在的,我们的世界已和凡尔赛宫以及玛丽·爱德华 共同死去。也就是说,我们是过去的化石,遥远得几乎能与恐龙相提并论,
没有存在价值的。父亲说我同妓女交往,是的,当然在交往,毋宁说我感谢 她们和我交往。除了妓女之外,有什么女人会同我交往呢?连喝酒也遭到了
非难。事实上我是在喝。而且不仅仅是喝,酒量在日益增大。什么?因为饮 酒能忘记自己的丑陋、孤独和脚痛。父亲如是我的话,会怎么样呢?如果像
我这样必须要拽腿而行的话,你会是怎么一种心情呢?当然,我饮酒,如果 是父亲的话,就不饮了吗?准都有个逃避现实的办法。妈妈有祈祷,父亲不
是有鹰和马吗?我有科涅克的白兰地。我要问一句,父亲要让我干什么呢? 你想说,一生躺在长椅子上度过去吗?我试过,忍受不了,也许父亲也难以 忍受吧!”
亨利闭上嘴,凝视着父亲。 伯爵在亨利面前,像画中人似的始终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燃烧般的怒气
从眼里消失,站在那儿的是一个自傲、孤独、已到暮年的老翁。刹那间,带 有绸领子的大礼眼褪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站在那儿的是披着金色盔甲、连环
甲和长长的雷蒙四世木盾的吐鲁斯伯爵,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四处响彻 着战马奋勇向前的嘶叫声和嘹亮的喇叭声。
幻觉消失,父亲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打着漂亮的绑腿、戴着阔领带的巴黎 游客。一瞬间,亨利对于出生在五世纪末、放荡不羁的封建领主感到无限的
亲切,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握住父亲的手说,你的心情我明白,我痛切地 了解父亲的悲伤,病态般的自傲,对于过去的无益的崇拜,也许我是个残废,
但是我毕竟是个行将消亡的社会阶层的一员,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直系。然 而,说了又会怎么样呢?什么也不会变的。
“亨利,这是最后一次了。”父亲的声音是那么的嘶哑,不知为什么显 得那么遥远。“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就干你喜欢干的,按你的生活方式生
活下去吧。但是,你不要来找我请求帮助,我不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对于将来我也不抱希望。” 伯爵像客人般地倾斜了一下帽子,迈着滞涩的步子向外走去。
倾刻间,亨利感到一阵寒气袭来,他拖拽着双腿来到桌边,往酒杯里倒
着科涅克白兰地。 海报张贴出来五、六个月了,亨利至今仍然无意离开蒙马特尔。
“对红磨坊你还不觉得腻啊。”莫里斯再三问。”每晚去同一个地方, 见到的老是这些面孔,随声附和那些肆无忌惮地贬低画商和评论家的家伙。
你恐怕是巴黎最成功的画家吧,却和抬不起头来的家伙一起生活,这又是为 了什么?如果你想同那些即使在巴黎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有教养的人、名
人交往的话,可以任意挑选,你却奉陪那些吹牛大王和敲诈勒索之辈,这有 什么趣味呢?”
“我不愿同那种只看到我的脚的俗人交往。”
“又是脚!一直脚、脚的说个不停,讨厌!就像人家只看到你的脚似的。 这是错觉,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明白。我说起过纳顿逊夫妇的事吧?也许没
有比遇到这对夫妇,更令人心情愉快的了。米西亚·纳顿逊几个月之前就说 了让我带你去她家,她是个杰出的钢琴家,而且绘画的造诣也很深,她收集
了不少精品呐。”
“女人是不会对画感兴趣的。”亨利瞧不起似的耸了耸肩。“特别是社 交界的女人。说收集画,其实那只不过是收集画师的一个借口。女人理解不
了画,那只是为了可以喋喋不休地论画作借口和姿态。我要问你一句,红磨 坊什么地方不好?我可是喜欢它。那儿的噪音、照明、庸俗、尘埃飞扬,这
一切我都喜欢。同沙拉和康康舞女闲聊、格外快乐。齐德拉特别殷勤的款待, 让侍者往我的桌子送香槟,不要钱,这使我有些不安”
“不是靠了你,顾客才盈门的吗?是一些便宜货吧。”
“你不要说个没完。你有纳顿逊夫妇,我有红磨坊。” 亨利嘴上说喜欢这儿不想离开,其实,对于蒙马特尔亨利并不见得没有
厌倦,对于一跨进咖啡馆、就朝他走来的那帮人,他并不寄于幻想,他已经 听烦了他们的豪言壮语和对于这个世道的怨恨。康康舞的舞女也变了,爱丽
舍·蒙马特时候的清澈见底、天真无邪已经不见了,红磨坊开业仅建三年就 把她们变成了厉害的商业女了。由于海报的成功,拉·古吕红了起来,成了
康康舞的女王,同时她也染上了令人讨厌的傲慢。她坚信,每天晚上舞厅里 济济一堂的顾客都是慕自己的魅力而来的。她的傲慢是无止境的,有一次,
她边跳着康康舞,一边朝威尔斯亲王大声说:“这不错,威尔斯!今夜我请 客喝香槟!”在亨利看来,她早已不是蒙马特尔百姓开朗的象征,把她作为
画画的素材他毫无兴趣。可是,要驱走可以算之为病态的留恋,把他从这个 断言一生居住的地区赶走的话,需要一系列戏剧性的变故。
一天晚上,进行大型的劈叉演出时,一名舞女死了。三天后,亨利的好
友贝尔特来访问了画室,含泪说,有一名舞女被男人杀死了。听她说格利舞 厅被警察封闭了。她在安布瓦兹街的妓院找到工作之前,在画室住了三天。
其余的女子分散在整个巴黎。
亨利刚从这些打击中振作起来,马上又传来了简·阿维利尔去弗里·贝 舍尔酒吧工作的消息。
受最后一次打击的是一个月后。 那天晚上,齐德拉来到亨利的桌边,同往常一样,他的嘴里含着没有点
燃的雪茄,搓着手:
“总算干起来了!契约也都互换了。我把红磨坊让给了别人,吐鲁斯先 生,瞧,我说过可以抓百万元钱的吧!抓到了。但是,我不是那种坐着算帐
度日的人,我要开新店,地点在香榭丽舍,名叫‘巴黎花园’怎么样?我把 沙拉带去。”
亨利突然想起了母亲说必须去上学的那个遥远的九月的下午。现在和那 时的心情完全一样。周围的世界在嘎吱嘎吱地崩溃。没有沙拉和齐德拉的红
磨坊已不成其为红磨坊。那么,今后怎么办呢?有关红磨坊的画已画了不少, 想说的也已经说了,今后也只是重复而已吧。也许正如莫里斯所说,应该离
开这儿,与不同的人们接触了,亨利忽然这么想。
当天夜里,亨利看了康康舞,却没有画素描,表演结束后,亨利走到酒 吧,同沙拉告别,接着是格斯顿,这是亨利喜欢的侍者。临走时,同特莱莫·拉
达握了握手。亨利在挂在大厅里的那幅马戏团画前停下脚步,看了许久。
他从开始启动的马车窗里往外眺望,红色的翅膀闪烁着、转动着。也许 是感伤的缘故吧,亨利想,这翅膀是为自己,只是为自己才转的,它就这样,
慢悠悠地转动着表示告别了,亨利无法不这么认为。
“再见,红磨坊。” 亨利如同和老朋友道别那样微微地挥动着手,接着更小声地喃喃说:“再
见,蒙马特尔。” 莫里斯把他介绍给纳顿逊夫妇是两三天后的事了。门口穿着制服的仆人
取走了两人的帽子和手套,帮着脱下了无袖外套。两个青年穿过大厅,在通 往客厅的宽阔石阶上停下了脚步。他们调整了一下呼吸,飞快地瞟了一眼过
于宽畅的屋子。到处放着用细缎做灯罩的灯,大理石的壁炉里木柴燃烧着, 冒着通红的火焰,屋子里却显得昏暗。屋子一角的大钢琴就像竖琴的灵枢。
日用器具处挂着有花边的平绒,到处集聚着穿着嵌有珠宝的晚礼服的女人。 男人们留着胡子,衬衣的胸前闪闪发亮,一边啜着西班牙的葡萄酒,一边在
殷勤地交谈着。带着白手套的仆人,一手托着盘子到处兜来兜去。
亨利一眼就注意到了米西亚·纳顿逊。这并不是因为她最美,而是因为 他突然感到了这屋子的主人一定是这位女性。
她有点拘谨。手提着带有玫瑰花图案的波纹绸长袍的裙边,满脸含笑, 一只手向前伸着,在衣服沙沙的磨擦声中走了过来。
“啊!裘扬先生,您把朋友带来了,我太高兴了。” 接着,她转向亨利:
“初次见面,吐鲁斯-劳特累克先生,总算见到您了。”低低的音色里有 着斯拉夫音。“也许你没注意,我几个月前就千方百计地请他带您来。都等
得不耐烦了。让我单独留一会吧,行吗?”
说着,她那充满魅力的微笑从正面同亨利打了个照面。
米丽阿姆
(一)
傻瓜睁开双眼,发现一切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场残酷的玩笑,这需要多 长时间呢?“大约要五年吧。”亨利小声嘟喃着,并小声哈、哈、哈地笑了
起来。“因为我就花了这么长时间。”
他的身子随马车摇晃了一会儿,感觉很愉快。歌剧院大街就是下午很晚 了,还是门庭若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发女演员在马车上向亨利招手致意,
亨利将绸缎帽稍稍倾斜一下,从大衣的毛皮衣领土拂去香烟灰,身子朝前欠 了欠,对马车夫说:
“不去维巴家了,去画廊,裘扬那儿,弗奥雷斯特街九号。” 是的,醒悟到这只是个玩笑,已用了整整五年之久。五年太长了。
尽管如此,为了使自己忘记自己是残废这一事实,又何必那么兴师动众呢? 譬如米西亚,她没必要对我那么笑容满面的。
为了把那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弄到手,她用了微笑这一手段。这微笑是凭 智慧能发出的,却有点过分理智了,而事实是那微笑使她的沙龙成了巴黎最
有名的社交场所。她从竞争对手的沙龙夺走了左拉①、克列孟梭②、阿纳托尔、 弗朗斯这些知名人士。如果是那样的话,这给予可怜的残废者什么影响,
也是不难想象的。这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把他的心脏翻了过来,荡涤了他残 存的理性,使他在长达五年的梦幻中开始犹疑不决。
何况,那天晚上她的美是无法形容的。把美和典雅的趣味及金钱这三者 合并为一(她是三者具备),有时就会发挥令人恐惧的力量。可以说,她是
美貌与金钱的力量能够得其所哉的典型。财富并不和所有的人相配,然而却 和她很配。她的发型是由最高级的美容师做的,这一目了然;穿衣服时,也
许有侍女在旁侍候,帮忙搭上搭钩和金属卡子;玫瑰色的波纹绸衣裳一定在 是瓦兹或巴甘定做的,花了很多的钱。
他早就注意到了当时芳年二十七岁的她,长袍里面穿着昂贵的质地很薄 的女内衣,和考究的阿兰松花边,女内衣里面,藏着桃子似的细腻滑润的洁 白的肌肤。
现在细想起来,她不该向我含有那样的微笑,那应当说是残酷的,等于 用大炮轰击兔子那样的浪费,她只要用一般热情的微笑就行了。那天晚上遇
见的那些人不那么奉承我该多好。他们不该不停地称赞海报,如果挤眉弄眼, 窃窃私语地说,“唷,那么难看!看那张脸!可怜的脚”!那就好了,这种
态度对于我才是亲切的。然而,他们说的是好话,让人觉得是在欢迎我,更 不好的是给了他一种成名的错觉。
我可以回忆起那晚上的所有事情。来的是谁,妇人们穿着什么衣服,人 们都交谈了些什么,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就连脑子里考虑的事都能记忆犹新。
绿色和纯金色的食堂阴森森的令人恐惧,使人想起了法国银行的地下室。可 是,这也不过是刚开始时的感觉,当罗斯特·普赞特出来时,气氛已变得轻
① 左拉(Zola,Emilel840—1902),法国小说家。
② 克列孟梭(Clemenceau,GeorgesEugèneBenjamin1841—1929)法国政治家。1906—1909
年,1907—1920
年,两度任总理。
松,甚至感到亲切。沙拉·贝尔那坐在柯米特·德彪西与奥斯卡·米德间, 穿着波形圆边的白上衣。阿纳托尔·弗朗斯和主教进行着拘泥的讨论,他微
笑着,点着头,做着否定的手势—这完全可以说成是把缝衣针作为决斗的武 器。有着医生、新闻记者、政治家及其它各种头衔的三头六臂的克莱蒙梭在
和邻座的美女讲述着美国的南北战争:“李将军作为一个人物是伟大的,但 是,他只有热情,从这点来看,北军的格兰特将军是拥有大炮的”他还
记得自己被戈尔齐科夫夫人手上莫大的钻石吸引,迷迷糊糊地想,这有多重, 值多少钱?还是莫里斯说得对,与人生的失败者相比,同成功者的交往的确
有味儿、有趣,不过,会熟练地随机应变的人竟是如此之少。的确,金钱的 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使女人更有魅力,因此,蒙马特尔下层社会的女工们想穿
着像银行女儿那样的服装。
亨利特别想起了米西亚。那个同他讲自己出生的故乡波兰和兄弟的米西 亚,喜欢音乐和巴黎的米西亚。”我觉得你画的海报非常卓越(说到这儿,
她那魔术般的微笑发挥了威力)也许可以给《白色评论》两三张素描,那我 会非常高兴的。这是我丈夫为了使我快活而开始创办的杂志。您能光临我很
高兴,亨利。我称呼您亨利没关系吧?请再来,时常来,不到三天就来这时, 亨利有了重大发现。是的,我同这些与我平起平坐、极有魅力的人生成功者
同属一类!我不也是个充满魅力的人生成功者吗?残废!所谓残废的是谁? 我是劳特累克,“年轻大胆的”画家,知名人士!巴黎向我敞开。我可以去
任何地方,参观任何东西,同任何人会见,无论去哪儿都受到欢迎,人们争 先恐后地想同我交往!
亨利把自己投身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去了,他的足迹踏遍了巴黎的每个 角落,无论怎么看、怎么画都不会觉得厌烦。白天,他埋头工作,生活就在
晚上。为了夜生活,他减少了睡眠,而要不睡就要有酒。
他每天上下于马车。喂!车夫,去维巴的店铺去美国风味咖啡馆 去皇家街的爱尔兰、美国酒吧;喂!车夫,去马克西姆去幸福之地
红城蒙巴沙杜尔巴黎第一音乐厅;喂!车夫,绕一下弗里·贝 舍尔,不,不是正门,是后门,求你了,快一些;喂!是波埃西街二十一号,
你去问下经理,有没有一位叫沙拉·贝尔那夫人的;喂!车夫,去第一芭蕾 学校自行车竞技场蒙尼泰纽街十六号戈尔齐科夫夫人私邸克雷
尔蒙-特纳尔公爵夫人私邸卡拉曼西努内伊女王私邸拉吕·勃瓦向、 勒·特马尔·达尔赞奇妙的是,亨利已不太记得这被吸引的五年了。他只记
得在化装舞会后两个月,从外套领子下裸露出来的白玉般的皮肤那样微不足 道的零碎事。例如,下午六点维巴家,穿着红外套的匈牙利的吉普赛人拉着
小提琴,佣人领班夏尔路严肃地在桌子间踱来踱去还有,马克西姆酒吧, 戴着眼镜的侍者领班杰拉尔穿着蓝与红的制服调酒帅拉尔夫是切洛基族
和中国人的混血儿,常叫我侯爵先生。
亨利逛遍了每个酒吧,金发女郎,肤色微黑的女人,还有红发女郎,穿 着砂漏般形状的服装,她们是点缀巴黎之夜的发光的蝙蝠。成白名女演员,
用白色骡马拖拉着的波莱尔·莱加努,还有伊维·拉旺里埃尔、安·赫尔特、 梅伊·米尔顿、依维特·吉贝尔、詹特·格尔尼埃、玛塞尔·兰德,跳完舞
后擦着脸讲述着伊利伊州的一个小镇的事情的罗依,法拉梅·贝尔福穿 着晚礼服,抱着猫唱“我弄到了一只黑色的小猫”。说起小猫,有时让内·达
瓦尔带着挂有贞操带的布里阿德种的雌狗,下午两点来马克西姆酒吧
简·阿维利尔表演结束后,在红磨坊一边贪婪地吃着威尔士风味的吐司,一 边说:“嗳!亨利,现在的人和以前不同,都是些非常温和、有知识,而且
非常精力旺盛。”舞台的后门,蓝色、桃色、绿色的内衣挂在家具和屏 风上,装着舞台化妆用的冷霜的壶之间团着沾上了颜色的毛巾。他仍清
楚地记着的,就是这些片断。一曲跳完之后,从舞台两侧退场的舞女踩着了 裙子下摆身体向前倾斜,发出低低的谩骂声,那是弗里吧满嘴奶油巧克
力,说着俄国阿旺切尔的德彪西清晨五点,在不受人欢迎的自行车竞技 场,拼命练习的双人车手早上六点,坐马车去库退尔的工作场地,夜礼
服外,套上围裙,和新石头打交道。莫里斯摇头说:”无论是工作或玩, 一次你干一样吧,亨利。”鲁贝夫人也说:”求您了,你就睡一会儿吧。”
米西亚家的晚餐会在她的别墅度过了周末在隆西场玩过赛马之后, 又坐公共马车回到了巴黎戈尔齐科夫夫人家豪华的餐厅,仆人们穿着哥
萨克骑兵制服还有,在杰尔丹·德·帕里和威尔斯亲王共同度过的一夜。 其它还有什么事呢?对了,去探望过在贫穷院濒临死亡的唐吉老头。他
面颊瘦削,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他拼命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来 在德莱弗斯家和莫里斯一起吃过一顿午饭。这是那件事发生前三个月的
事深夜,拉·古吕和埃伊夏在通往蒙马特尔墓地的桥上偶尔相遇,她们 互相拳打脚踢,大吵了一顿。拉·古吕两三天后,在眼圈周围化了妆,脸上
带着搔伤来到画室,说想在窗帘上画画,问了她才知道,她要挂在弗尔 瓦·德·特洛尔的自己的木屋里(以后拉·古吕把这张窗帘卖了。无知的画
商把它截断后下落不明,罗浮尔美术馆苦心找寻的结果,终于发现了断片,
并做了复原)。 马尔蒙蒂内“姑妈”的死两个月后,和妈妈一起去了塞莱兰,一是
为了参加外祖父的葬礼。曾经笑声不断的大宅院变得万籁俱寂,像是没魂了 似的家似乎与主人同亡了还剩下些什么呢?伦敦阿姆斯特
丹又一次去伦敦,这次是莫里斯同行在切尔西的画室画斯勒的素 描,又一起在克拉依特里翁共进晚餐精疲力尽地躺在椅子上,眼睛看着
绒毯等待逮捕的奥斯卡·珍德在去里斯本的途中,在船上看到的一 位美丽的妇女,说是去达喀尔丈夫那儿马德里是不夜的城市——凌晨两
点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特莱德和美妙的埃尔·梅莱玛在巴塞罗 那的妓院偶然与以前在煎饼磨坊的女人邂逅。又再次回到巴黎,又是音
乐厅,酒吧;又回到了坐在带篷马车上兜风的日子。
在纳顿逊家的宴会上,自己也干过一些蠢事。在英国国旗背心上面套一 件餐厅服,试着模仿做酒店的招待自鸣得意地发明了被称之为“地震”
的混合酒举行晚餐会,请客人们吃猴肉让金鱼在水罐里游等等。难 以忍受的孤寂,使自己驱车兜风的距离逐渐拉长,酒量也有所增加。同时服
饰也变得华丽起来。手套是粉红色的,衬衣是大红的,上装是用来做撞球台
(打球场对角线的球)的绿布裁剪定做的。能回忆出来的大致就是这些事 了。五年不短了,但是却有长达几星期、或几个月什么也回忆不起的空
白。其实,在到达死的境地之前,自我早已在遥远的过去死去,这些不是它 的证据又是什么呢?
而且现在又如何呢?和以往大同小异。每天漫不经心地乘着矮种马的马 车。虽然已不冉扮成演艺场滑稽演员的模样,但是这只不过是因为太累了,
从而不再扮演这种角色。亨利仍然常出入于剧场的后门和咖啡馆、演奏会,
这也仅仅是因为无其它事可做,受惰性的驱使。他毫无目的,到处游逛,在 马车里打盹。这个习惯和从前一样,只身一人也和从前一样,不过他已丢弃
子渴望得到女人的爱的愿望。亨利明白,自己笑容可掬并不是对自己,而是 为了作为画家的名声。亨利只有三十二岁,可看上去都有四十五了。健康状
况不断下降,就连从前一半的工作量都无法完成。举杯送往嘴边的手会颤抖, 必须用左手压往手腕才行。就是饮洒,也解除不了脚的疼痛,有时甚至会产
生无法抑制的剧烈的疼痛。
当然,无法知道这样的痛苦会持续到何日,但他已觉得不管怎样都无所 谓。
马车驰进人烟稀少的小路,在装潢朴素的美术品店门前停了卜来。门口 挂着块招牌,上面写着“画廊—裘扬”。亨利走下马车,推开玻璃门走了进
去。两间空荡疡、微暗的展览室打通成了一间。随着办公室越走越近,亨利 看到了正在伏案疾书的莫里斯,桌上台灯照亮了他的面庞,专注的表情,金
色的头发和下巴胡显得分外引人注目。看那额头上隐隐可见的皱纹,为了经 营这小小的美术品店莫里斯大概也花了两三年的心血吧。穿着黑礼服的身
影,看上去是那么的认真和热心!
莫里斯从桌上抬起头来。”哦!是亨利呀——啊!你又喝酒了?”
“只喝了两杯开胃酒,哦,不,大概是四杯吧,另外路上又喝了一怀, 我可没有喝醉呐。”
“那,也许是没有喝醉。不过,你的眼睛已经充血了。这是酒精中毒”
“可以坐吗?”亨利在宽敞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看这个,”莫里 斯绷着脸递过报纸。”我正在写信,写完之前,你就读读这些展览会评论吧。”
亨利一面接过报纸,一面说:”来这儿的路上,我回顾了这五年的生活。
我可不像圣约翰自认是个多余的人。”
“别唠叨了!这样我就设法写信了。”
“可惜牺牲了宝贵的青春,托你的福。你不要忘了,那晚拖我去米西亚 那儿的是你。”
“我只是想让你认识一下那些有钱有势、有门第的人行了,你就安 静一会儿!写完了我就和你聊天。”
亨利翻起了报纸。”请听!‘画廊一裘扬,明天开始举行预定的年轻大 胆的画家的首次个人展’美术评论家偶然也应该换个形容词,照这样,
即使到了九十岁,也称呼他们为年轻大胆的画家。”
“是九十吗,”莫里斯把署了名的信塞进信封。“可是,我们必须认为 如能活到四十岁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了。”
“拉斐尔四十岁前就死了,就是科雷焦也是如此,华托①也相同行 了,行了,太乏味了!你也许不想说教了吧!不说肚子要胀出来的,你说吧,
这次,究竟说些什么呢?”
莫里斯把身体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两只手在后脑勺处挽起来,凝视了亨 利好一会儿才开口。
“有时我也考虑,你这个人通宵不睡,是不是在反复思考糟蹋自己精力 的新方法呀!比如,你陪伴那个歌剧院舞会有名的坏女人,你同那个可以做
你伯母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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