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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人

_4 冰心(当代)
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面
问:“×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我知道这“他们”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
问:“孩子们呢?”她说:“也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
东西。”
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母亲总
是说:‘几毛钱一件的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还是念书
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学校呢。’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
直没有进过厨房……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说着又用乌黑的手背去
擦眼睛。
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
着,我知道她一定又哭过,便说:
“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
奶,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走,她含着泪站在
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点心。
过了半天,我就说:‘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一样的青!
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正说着,忽然一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
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这是警
报!
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
去找。”我们正往门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来M先生说
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M太太看着我,惊慌地说:“×先生,我们要躲一躲
吧?”我说:“也好,省得小孩子们害怕。”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
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袱,气急败坏的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
等我!”这时头上已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里,白光闪
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稳稳的飞过。一阵机关枪响之后,紧接着就
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阵大声,门窗震动。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已瘫倒在门边。
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M太太面色惨白,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
先生在这里!”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了。”正说着街上已有
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纷的惊惶的说话。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
到门口。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我说:“我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
去了。”M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刚刚坐定,便听见M
先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
西!”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
里没有早预备饭。M太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有时早晨她在厨房里,看见
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墙边一个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带
着孩子跑到城外去。我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挡着。
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
作。最小的一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
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
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她很少提起家里的
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的。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有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
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本来
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
说:“×先生,谢谢你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学校里
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说到这里,她微笑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她
停了一会说:“后来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子,她弄不
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来叫我写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一肚子的
事,就奔涌了出来。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实……”她低头
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
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
起笔来。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
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
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
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
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
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
木。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
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
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
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
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
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
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
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
《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
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
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
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
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
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
13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
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
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
生正好多写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老张听见说到他,便
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
子。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
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
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
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
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
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
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
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
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
“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
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
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
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
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
“×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
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
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
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
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
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
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
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
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
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
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
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
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
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
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
了。”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
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
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
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我
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
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进门。
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的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
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本事,自己会拾孩子。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
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老
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
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
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
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
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因
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
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
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
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
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
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
刀出去。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
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我们都笑说:
“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
人。”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老张倒很坦然,我却常常觉
得惭愧。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
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
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
际的我,却悠悠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
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
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
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
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
你。”她惊讶的问:“X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吗?这上面没有
我的地位!”
14我的朋友的母亲
今年春天,正在我犯着流行性感冒的时候,K的母亲——K老太太来看我。
那是下午三时左右,我的高热度还未退清,矇矇卑卑的觉得有人站在我床前,我挣扎着
睁开眼睛,K老太太含着满脸的微笑,摇手叫我别动,她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就坐在床边,
一面打开一个手绢包儿,一面微笑说:“我听见K说你病了好几天了,他代了你好几堂课,
我今天新蒸了一块丝糕,味儿还可口,特地送来给你尝尝。”她说着就把一碟子切成片儿嫩
黄喷香上面嵌着红枣的丝糕,送到我枕畔。我连忙欠身起来道谢,说:“难得伯母费心。”
一面又喊工友倒茶。K老太太站起来笑说:“你别忙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甬道里静悄悄的
没有一个人。这时候大家都上着课,你再一病倒睡着,他们可不就都偷懒出去了?我要茶自
己会倒!”她走向桌边,拿起热水壶来,摇了摇,笑说:“没有开水了,我在家里刚喝了茶
来的,倒是你恐怕渴了,我出去找点水你喝。”我还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已经拿着热水壶
出去了。
我赶紧坐起,把衾枕整理了一下,想披衣下床,一阵头昏,只得又躺下去。K老太太又
已经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床前凳子上,我笑着谢说:“这真是太罪过了,叫老太太
来服侍我——”K老太太一面坐下,也笑着说:“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单身
汉真太苦了,病了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你还算好,看你这屋子弄得多么干净整齐,K就不
行,他一辈子需要人照应,母亲,姐姐,太太——”我说:
“K从小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太太近来有信么?”
老太太摇了摇头,忽然看着我说:“F小姐从军去了,今早我去送她的……”
我不觉抬头看着K老太太。
K老太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把那块手绢平铺在膝上,不住的摩抚着,又抬头看着我
说:“你和K这样要好,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了。说起F小姐,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性格
又好,模样儿也不错,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和K倒是天生一对!——不过我觉得假若由
他们那样做了,我对不起我北平那个媳妇,和三个孙儿。”
我没有言语,只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沉寂了下来,“我知道K什么事都不瞒你,我倒不妨同你细谈——假如你不
太累。K这两天也不大开心呢,你好了请你从旁安慰安慰他。”
我连忙点了点头,说:“那是一定。K真是一个实心的人,什么事都不大看得开!”
老太太说:“可不是!他从前不是在法国同一个女孩子要好,没有成功,伤心的了不
得,回国来口口声声说是不娶了,我就劝他,我说:‘你父亲早撇下我走了,我辛苦半生,
好容易把你和你姊姊抚养大了,你如今学成归国,我满心希望你成家立业,不但我看着高
兴,就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你为着一个异种外邦的女人,就连家庭也不顾了,
亏得你平常还那样孝顺!本来结婚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妻子也就是你父母的儿媳,你孩
子的母亲。你不要媳妇我还要孙子呢,而且你还是个独子!’他就说:‘那么您就替我挑一
个吧,只要您高兴就行。’这样他就结了婚,那天你不是还在座?”
我又点一点头,想起了许多K的事情。
“提起我的媳妇,虽不是什么大出色的人物,也还是个师范毕业生,稳稳静静的一个
人,过日子,管孩子,也还过得去。我对她是满意的,何况她还替我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孙
儿?”
老太太微笑了,满面的慈祥,凝望的眼光中似乎看见了K的那几个圆头圆脸,欢蹦乱跳
的孩子。
“K也是真疼他那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以后,他对太太也常是有说有笑的。你记得我们
北平景山东街那所房子吧?真是‘天棚鱼缸石榴树’,K每天下课回来,浇浇花,看看鱼,
画画,写字,看看书,抱抱孩子,真是很自得的,我在一旁看着,自然更高兴,这样过了十
年——其实那时候,F小姐就已经是他的助教了,他们并没有怎么样……
“后来呢,就打起仗来了,学校里同事们都纷纷南下,也有带着家眷走的。那时也怪我
不好,我不想走,我抛不下北平那个家,我又不愿意他们走,我舍不得那几个孩子。我对K
说:‘我看这仗至多打到一两年,你是有职分的人,暂时走开也好,至于孩子们和他们的母
亲,不妨留着陪我,反正是一门老幼,日本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K本来也不想带家眷,
听了我的话,就匆匆的自己走了,谁知道一离开就是八年。
“我们就关起门来,和外面不闻不问,整天只盼着K的来信,这样的过了三四年。起先
还能接到K的信和钱,后来不但信稀了,连拨款也十分困难。我那媳妇倒是把持得住,仍旧
是稳稳静静的服侍着我,看着孩子过日子,我手里还有些积蓄,家用也应付得开。三年前我
在北平得到K的姐夫从香港打来的电报,说是我的女儿病重,叫我就去,我就匆匆的离开了
北平,谁想到香港不到十天,我的女儿就去世了……”
老太太眼圈红了,折起那块手绢来,在眼边轻轻的按了一按,我默默的将那杯茶推到她
的面前。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就又放下。
“谁又知道我女儿死后不过十天,日本人又占领了香港,我的女婿便赶忙着要退到重庆
来,他问我要不要回北平?若是要回去呢,他就托人带我到上海。我那时方寸已乱,女儿死
了,儿子许久没有确实消息,只听过往的人说他在重庆生活很苦,也常生病,如今既有了见
面的可能,我就压制不住了。我对我女婿说:‘我还是跟你走吧,后方虽苦,可是能同K在
一起。北平那方面,你弟妇还能干,丢下他们一两年也不妨。’这样,我又从韶关,桂林,
贵阳,一路跋涉到了这里……
“看见了K,我几乎哭了出来,谁晓得这几年的工夫,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
了,衣履也褴褛了!他看见我,意外的欢喜,听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场。过后才
问起他的孩子,对于他的太太却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说了几句。问起他这边的生活,他说
和大家一样,衣食住都比从前苦得多,不过心理上倒还痛快。说到这时,他指着旁边的F小
姐,说:‘您应当谢谢F小姐,这几年来,多亏得她照应我。’我这时才发觉她一直站在我
们旁边。
“F小姐也比从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带羞涩的和我招呼,问起她在
北平的父母。我说我在北平的时候,常和他们来往,他们都老了一点,生活上还过得去……
说了一会,F小姐便对K说:‘请老太太和我们一块儿用饭吧?’K点头说好,我们就
一同到F小姐住处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里,她住着两间屋子,用着一个女工,K一向是
在那里用饭的,衣服也在那边洗。我在那边的时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们在一起,到晚上才
回到宿舍去。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很亲密,很投机,一块儿读书说画,F小姐对于K的
照应体贴,更是无微不至。他们常常同我说起,当初他们一路出来,怎样的辛苦,危险;他
们怎样的一块逃警报,有好几次几乎炸死;K病了好几场,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红热,几乎送
了命。这些都是K的家信中从来不提的,他们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都显着很兴奋,很紧
张,K也总以感激温存的眼光,望着F小姐。我自然也觉得紧张,感激,而同时又起一种说
不上来的不安的情绪。
“等到我搬了出来,便有许多K的同事的太太,来访问我,吞吞吐吐的问我K的太太为
何不跟我一同出来?我说本来是只到香港的,因此也没想到带着他们。这些太太们就说:
‘如今老太太来了就好了,否则K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真怪可怜的——这年头一个单身人
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而且人们也爱说闲话!’她们又问F小姐和我们有没
有亲戚关系?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话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应答,说F家同我们是世
交,F小姐从一毕业就做着K的助教,她对人真好,真热心。她对于K的照应帮忙,我是十
分感激的。
“不过我不安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我,我总惦记着北平那些孩子,我总憋着想同K说
开了,所以就趁着有一天,我们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议说:‘妈妈不必自己辛苦了,我
们还是和F小姐一块儿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后也不必为饭食麻烦,合起来吃饭,是
最合理的事。’我就说:‘我难道不怕麻烦,而且我岁数大了,又历来没有做过粗话,也觉
得十分劳瘁,不过我宁可自己操劳些,省得在一起让人说你们的闲话!’K睁着大眼看着
我,我便委婉的将人们的批评告诉了他,又说:‘我深知你们两个心里都没有什么,抗战把
你们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难,多添一层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
小姐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就被你耽误了?’K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从那时起,一直沉
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里,我已经睡下了,他摸着黑进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拉着我的手,
说:‘妈妈,我考虑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误人家。我相信我们分开了,是永远不会快
乐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个离了婚……’我没有言语,他也不往下说,过了半天,他俯
下来摇我,急着说:‘怎么,妈妈,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我哭的是可怜你
们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还是北平你那个媳妇和三个孩子。他
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着,等待着团圆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
么,就是苦命,也过了一辈子了,你若是……还是我回去守着他们吧!’这时K也哭了,紧
紧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转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从袖口里掏手绢,我赶紧笑说:“对不起,伯母,请您给我一杯水,
这丝糕放在这里怪香的,我想吃一块。”老太太含着泪笑着站起,倒了两杯茶来,我们都拈
起丝糕来吃着,暂时不言语。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用手绢擦一擦嘴,说:“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
姐。她正要上课去,看见了我,脸上显出十分惊讶,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说:‘对
不住,我想耽误你半天工夫,来同你谈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苍白了,连忙回身邀我进到
内屋去,把门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边,静静的等着。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
说:‘F小姐,我不会绕弯儿说话,听说K想同你结婚?’F小姐把脸飞红了,正要说话,
我按住她的手,说:‘你别着急,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亲的夸自己的
儿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对,可惜的是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F小姐没有说话,
只看着我。我说:‘自然现在有妻有子的人离婚的还多得很,不过,K你是晓得的,极其疼
爱他的孩子,同时他太太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头去,我又说:‘F小姐,
你从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决不愿你和一个离过婚的人结婚,在他
是一个幸福,在你却太不值得了。’我抚摩着她的手,说:‘你想想,从前在北平的时候,
你还不是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对他发生过感情没有?我准知道那时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
那样的人。只因打了仗,你们一同出来,患难相救护,疾病相扶持,这种同甘苦,相感激的
情感的积聚,便发生了一种很坚固的友情——同时大家想家,大家寂寞,这孤寂的心,就容
易拉到一起,战争延长到七八年,还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
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实在。弄到后来,大家弄假成真的,在云雾中过着苟安昏乐的日子——
等到有一天,雨过天晴,太阳冲散了云雾,日影下,大家才发现在糊里糊涂之中,丧失了清
明正常的自己!’“‘你看见过坐长途火车的没有?世界小,旅途长,素不相识的人也殷勤
的互相自己介绍,亲热的叙谈,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们已经有过终身的
友谊。等到目的地将到,大家纷纷站起,收拾箱笼,倚窗等望来接他们的亲友,车一开入
站,他们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欢呼,还不等到车停,就赶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头向你招呼
的,就算是客气的人,差不多的都是头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战事虽长,也终有和平的一天,
有一天,胜利来到,惊喜袭击了各个人的心,那时真是“飞鸟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
白茫茫的大地——
“‘假如你们成功了呢,你们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个独女,不能不见
你的父母。K也许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几个孩子,他是舍不得丢开的。你们仍旧生活在
从前环境中间,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心安理得,能够快乐,能够自然。人们结婚后不是两个人
生活在孤岛上,就是在孤岛上,过了几天,几月,几年以后,也会厌倦腻烦,而渴望孤岛外
的一切。你对K的认识,没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亲,善感,易变,而且总倾向于忧郁,
他永没有完全满足快乐的时候,总是追求着什么。在他不满足,忧郁的情境之中,他实在是
最快乐的,你也许不懂得我的话,因为你没有同这样的一个人,共同生活过。
“‘所以我替你想,为你的幸福起见,我劝你同K分开,“眼不见为净”,你年纪轻轻
的,人品又好,学问又好,前途实在光明得很——我离开北平之前,你母亲还来找我,说香
港和重庆通讯容易,要我替她写信给你,说他们老了,这战事不知几时才完,他们不知道将
来能不能见着你,他们别无所嘱,只希望你谨慎将事,把终身托付给一个能爱护你,有才德
的人。我提到这些,就是提醒你,K一辈子是个大孩子,他永远需要别人的爱护,而永远不
懂得爱护别人,换句话说,就是他有他自己爱护的方法!我把话都说尽了,你自己考虑考虑
看。’这时F小姐已哭得泪人儿一般……
“我正在劝慰她,忽然听见K在外面叫我,我赶紧把门反掩上,出来便往家走,K一声
不响的跟着我回来。
此后我绝口不提这件事,K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说过没
有,我只静候着他们的决定。终于在前天夜里,K告诉我说F小姐决定从军去了,明天便
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说着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悲伤,我反而觉得难过。这女孩子真是聪
明,有决断!不是我心硬,我相信军队的环境和训练,是对她好的,至少她的积压的寂寞忧
伤,有个健全高尚的发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没有掉下一滴泪,昂着头,挺着胸,就上了
车……咳,都是这战争搅得人乱七八糟的……”
老太太停住了。这一篇话听得我凄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说:“伯母也不必再难过了,这
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想他们将来都会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们都夸
您通今博古,您说起文哲名词来,都是一串一串的!”老太太笑了,说:“别叫你们年轻人
笑话,我小的时候,也进过几天的‘洋学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过K的中文杂
志书籍,我还看得懂——我看我该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来了半天。你想吃什么,只管打
发人去告诉我,我就做了送来。”她说着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来,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了。您来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清醒了许多。您若
不嫌单身汉屋里少茶没水的,就请常过来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说:“真的,听说从前
有人同你提过F小姐,你为什么不答应,你答应了多好,省去许多麻烦。”我笑说:“不是
我不答应,我是不敢答应,她太多才多艺了,我不配!”老太太笑着摇头说:“哪里的话,
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说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脚声,渐渐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着屋顶,反复咀嚼着“飞鸟各投林”这
一句话!
这时窗外的暮色,已经压到屋里来了!
《关于女人》后记
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连带着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云,烘托着
这一天的晶莹的月!
我对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她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
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动物。不过她感觉得更锐
敏,反应得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
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更细腻,也更尖
刻……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怎么样子!
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
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并不敢说怜悯女人,但女人的确很可怜。四十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了一条真理,
其实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说过的话,就是:“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活着是为爱情。”——
这虽然也有千万分之一的例外——靠爱情来维持生活,真是一件可怜而且危险不过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视亲子的爱,弟兄姊妹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爱……她愿意为她所爱的
对象牺牲了一切。实际上,还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是无条件的,“摩顶放踵”的牺
牲了,爱了再说!在这“摩顶放踵”的过程之中,她受尽人间的痛苦,假如牺牲而又得不到
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象了。
你说,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
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爱”的机器。不必说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带上
个“女”字,她就这样“无我”的,无条件的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看母鸡,母牛,甚至于母狮,在上帝所赋予的爱里,她们是一样的不自私,一样的忍
耐,一样的温柔,也一样的奋不顾身的勇敢。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很可爱很可笑的现象,我就遇到过好几次:平常三四岁的孩子,手
里拿着糖果,无论怎样的诓哄,怎样的恐吓,是拿不过来的;但如她是个小女孩子,你可以
一头滚到她怀里去,撒娇的说:“妈妈!给你孩子一点吃吧!”这萌芽的母性,就会在她小
小的心坎里作怪!她十分惊讶的注视着你,过了一会,她就会欣然的,爱娇的撅着小嘴,搂
过你的头来,说:“馋孩子,妈妈给你一点吃吧!”
真要命!感谢天,我不是一个女人!
这本书里只写了十四个女人,其实我所认识的女性,往少里说,也有一千个以上:我的
姑姨妗婶,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学生,我的邻居,我
的旅伴;还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这其中还有不少的惊才绝艳,丰功伟烈,
我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但是这些女人,一提起来,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
晓,个个熟认,我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我怕她们骂我——以后再说吧——
许多朋友,希望我写来写去,会以“我的新妇”结束。感谢他们的祝福,这对于我,真
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这四十年里,我普遍的尊敬着一般女人,喜欢过许多女
人,也爱过两三个女人,却没有恋过任何女人。这“爱而不恋”的心理——这是几个朋友,
对于我用情的批评——就是我的致命伤!
我觉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是最尊敬体贴她们,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们以
痛苦。我已经苦了一个我最敬爱的女人——我的母亲,但那是“身不由己”,我决不忍使另
一个女人再为我痛苦。男子在共营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懒,更不负责的——自然一
半也因为他们不知从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积极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来摧
残女人,至少我能消极的禁止我自己也这样做!
施耐庵云:“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在家,六
十不应出游……”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从今起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我倒要闲云野
鹤似的,到处漫游。我的弟兄朋友,就为我“六十以后”的日子发愁,但我还觉得很有把
握。我们大家庭里女权很盛;我的亲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个之多。堂的、表的、更是
不计其数。只要这些小妇人,二十年后,仍是像今天这样的爱她们的“大伯伯”,则我在每
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还容易度过。再不然,我去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来接
代传宗,分忧解愠,也是一件极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岁!
以上把我“终身大事”,安排完毕,作者心安理得,读者也不必“替古人担忧”——如
今再说我写这本小书的经过:廿九年冬,我初到重庆,《星期评论》向我索稿,我一时高
兴,写了一篇《关于女人》来对付朋友,后来写滑了手,便连续写了下去,到了《星期评
论》停刊,就没有再写。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个女学生来说,要刊行《关于
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评论》上已经印行的九段,交给他们。春夏之交,病了一场,本书
的上半本,排好已经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的飞来,我只好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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