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真真想说句感激的话,可一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脸涨得通红。
张原朝她点点头,说道:“不用担心诊金的事,鲁云谷先生是我朋友,他定会治好你爹爹的病。”
“嗯。”穆真真使劲点头,眸子雾气濛濛,显得愈发幽蓝了。
一行人来到雾露桥畔鲁氏药铺,鲁云谷见到张原,开口便问:“听说姚讼棍怂恿你家家奴状告你?”
张原一听这话,心里就想莫非鲁云谷与姚复有旧怨?道:“等下再与鲁先生细说,先治病救人,我还有一稀罕物与鲁先生共赏。”
鲁云谷微微一笑,先去洗了手,然后过来给穆敬岩诊病,问发病时日和症状,翻看穆敬岩的眼皮,又问吃了什么药后,鲁云谷眉头微皱,左右打量了一下穆敬岩,点点头,没说什么,又去洗手,这鲁云谷的洁癖也快赶上倪元璐了。
再次洗手回来,鲁云谷对穆敬岩道:“这是黄疸急症,却拖延了这么多日才来就诊,若不是你素来身体强健,只怕已经死了——”
穆真真吓了一跳,赶忙问:“鲁先生,我爹爹——”眼泪都要出来了。
鲁云谷不紧不慢地道:“当然,那草药对退热还是有点用的,所以就算不来我这里冶,也死不了,但慢慢的肚子就会膨胀,拖个十年、八年,也得死。”
张原听鲁云谷这么说,这病显然能治,急性黄疸不算疑难杂症,笑道:“鲁先生,你这么慢条斯理的吓人,病人吓都要给你吓死了,赶紧开方救命吧。”
鲁云谷被张原说得笑起来,原先的肃然就没有了,当即开了一张方子:
犀角一钱、黄连三钱、穿心莲四钱、板蓝根一两、栀子四钱、丹皮三钱、玄叁八钱、生地八钱、连翘四钱、茵陈蒿五钱,另有鲁氏药铺独制的安宫牛黄丸。
这药应该不便宜,又是犀角又是牛黄的,张原道:“鲁先生,这诊金和药费都算在我账上,过几日一起结算。”
鲁云谷“嗯”了一声,让药铺小僮拣药包好,又说了煎药之法和剂量,便道:“抬他走吧,大约七日就能痊愈。”
两个堕民抬起竹轿出了药铺大门,躺在轿上的黄须大汉迭声说着:“多谢多谢,多谢张家少爷,多谢鲁先生。”这卑微诚朴的堕民也不知该怎么表示自己的感激,“真真,给两位恩人磕头。”
堕民少女穆真真赶紧跪下给鲁云谷磕头,鲁云谷是见得多了,任穆真真磕头,不让病人磕头病人会过意不去,只抬了抬手,道:“去吧,好生服侍你爹爹。”
穆真真又挪膝过来给张原磕头,抬起泪濛濛的眼:“张家少爷——”额头黑了一大块,是泥。
张原想去搀扶又怕惊到她,说道:“赶紧回家煎药去,早服药早好,你以后尽管去大善寺卖橘子,没事了。”
穆敬岩、穆真真父女走了以后,下雨天药铺也闲,鲁云谷便与张原到药铺后面的小院看花闲谈,吩咐武陵道:“你回家告诉你家奶奶,就说介子少爷在我这里用午饭。”
武陵见少爷没有异议,便打着伞回去,这雨又绵绵落下来了。
鲁云谷让小僮烹松萝茶款待张原,鲁云谷虽只是个医生,但却有傲骨,就是侯县令来他也不会以松萝茶相待,只有他看得上、谈得来的友人,才会以这上等好茶待客,张原虽只是个少年,鲁云谷却以平辈友人视之——
张原啜了一口香茗慢慢品味,赞叹道:“好茶,只有常喝六安茶,偶而品尝一次松萝,才分外觉得清香通灵,云谷先生常常得品松萝,就没有在下这样美妙的体验了。”
鲁云谷笑道:“你以为我是大富豪?这三两纹银一斤的松萝我平日也舍不得喝,今日是借你的光——说说,姚讼棍这次怎么败在你手下了?”
张原便将当日公堂之事说了,鲁云谷点头道:“你有肃之先生、王季重先生关照,侯县尊又器重你,姚讼棍自然害不了你,我叔母当年可是被这恶棍逼得悬梁自尽——”
鲁云谷脸有些愤红,端起茶盏闷闷地喝。
张原道:“可以的话,鲁兄不妨说与我听听,那姚讼棍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该倒霉了。”
鲁云谷抬眼看张原,笑了笑,说道:“你虽然聪慧过人,但毕竟年龄还小,这人心之险恶与龌龊啊,我以后再与你说。”
张原也没追根问底,免得鲁云谷难堪,反正张萼会让人打听姚讼棍的恶事,鲁云谷叔母既是被姚讼棍逼死的,那想必也会打听得到。
鲁云谷起身道:“不说这些了,介子来看看为兄这几株秋葵开得如何?”执了伞,与张原一起走到院边看那三株新开的秋葵。
秋葵沐雨,其色如蜜,赤心细干,颇为养眼,这小院虽只有半亩大小,但经鲁云谷细心栽培,四季花卉不绝。
鲁云谷又问起张原求学之事,张原在社学痛斥蒙师周兆夏的事也已传扬开来,人都夸赞说山阴张氏就是出才子,儒童能把秀才问得哑口无言,实为稀罕事。
张原道:“求明师难,大善寺我去过两次了,都没遇到刘启东先生,明天一早再去,定要让启东先生收我为弟子。”
鲁云谷道:“好,介子努力向学吧,日后科举成名莫要视我为路人便好。”
张原笑道:“鲁兄有这般好茶,这般好花,小弟就想着日日来滋扰,又怕别人说张家少爷是个病秧子,天天出入药铺,以后没人给小弟说媒。”
鲁云谷放声大笑,想起一事,问:“你说有稀罕物给我看,是什么?”
张原道:“忘了,是眼镜,在小武身上,改天给鲁兄看。”
鲁云谷不知眼镜是何物,也没多问。
张原在鲁云谷这里用了午餐,正准备回去,却见小奚奴武陵领着差役刘必强和一个幕客模样的人找到这里来了,幕客姓禇,是代侯县令来看望张原的,刘必强领着去了张原家里,小奚奴武陵转领着二人来鲁氏药铺。
褚幕客很客气地询问张原伤势如何,并说县尊震怒,要严惩那几个光棍喇唬——
张原道:“伤势不要紧,冲撞了一下而已,已经服了鲁先生的伤药,鲁先生说不碍事的,只是受惊不浅,至今犹战战兢兢——多谢县尊大人关爱,褚先生辛苦。”
褚幕客见张原无恙,便道:“县尊让在下来问一下张公子,那四个喇唬该如何处置,张公子是原告嘛。”
躬身侍立一旁的差役刘必强腹诽道:“什么时候原告能代县尊判案了,还不是看人来的。”
就听张原道:“这些喇唬扰民太甚,就连大善寺都不得清净,前日寺僧不是揪了三个喇唬送县署刑科房吗,当日就放出来了,惩治不力,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事,学生听闻这几个喇唬号称十虎,约有十多个人,整日游手无赖,恃强凌弱、欺侮良善,诈骗财物,简直是为害一方,县尊大人若能为民除此一害,山阴百姓必拍手称快,感县尊惠政。”
那刘必强心道:“完了,二虎他们这回少不了要流放充军了,山阴十虎一锅端。”
褚幕客点头道:“在下明白了,一定把张公子的话转告县尊,张公子好生养伤,在下先回县衙复命。”
张原道:“好,过两日学生身体好些了,一定去县署当面感谢县尊爱护,对了,学生再冒昧说一声,抓捕十虎时先莫走漏风声,不要有漏网之鱼才好。”
刘必强心下凛然,张原这话显然是在敲打他,警告他不要预先通风报信,以致其余几虎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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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华丽的虱子
更新时间2012-2-6 14:14:48 字数:2410
张原前前后后对刘宗周的了解如下:
刘宗周,字启东,绍兴府山阴县水澄里人,水澄刘氏是大族,张岱的未婚妻就是水澄刘氏的女郎,刘宗周是遗腹子,在外祖家长大,外祖章颖是浙东名儒,不但五经精通,写八股文更是有独得之秘,门下弟子多有高中进士的,刘宗周在外祖父的教导下,十八岁应童子试,名列第二,二十岁乡试报捷,四年后也就是万历二十九年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即高中进士,科举称得上是一帆风顺,张原想要向刘宗周求教的正是这打开科举之门的钥匙——
至于说刘宗周是晚明最后一个大儒,开创了蕺山学派(此时的刘宗周还没在蕺山讲学),连黄宗羲这样中国伏尔泰式的人物都出自他门下,张原心思却还没在这方面,他不想做儒学大师,他要的科举顺利、少年成名,这并不是说张原功利心有多么重,如果可以,他愿意如鲁云谷那样悬壶济世,闲时吹笛唱曲,侍弄花草,或者如大兄张岱那样做个有品味的纨绔(张萼那样的恶俗纨绔不予考虑),游山玩水,纵情声色,然而时不我待啊,你在这里之乎者也悠哉优哉,农民军漫山遍野杀过来了、满清铁骑自北而南了,到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刘宗周虽然五经淹博、诗书满腹,救国却无一策,或者说虽提出了救国之策,却是迂阔不堪实用,直头饿死的气节固然让人肃然起敬,于国于民又有何益,勉强算是独善其身罢了——
而他,张原张介子,两世宿慧,能在这末世繁华看出悲凉、声色犬马体会感伤、高谈阔论独具只眼、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看那,华丽的袍子下都是虱子啊,他能安安稳稳皓首穷经求学问吗?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公门中是最好的修行,所以必须科举、必须做官,这样才能尝试力挽狂澜,当然,也不必因为这两个必须而把自己逼得太紧,茶饭不思、言语无味,整日忧心忡忡国将不国,不用急,现在还只是万历四十年,他才十五岁,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要的是找到那条正确的路,遥望远处的目标,坚定地走下去,也不是闷着头赶路,沿途也可吃喝玩乐,只要别走错路,嗯,吃喝玩乐也把国给救了,哈哈,可能吗?不可能吗?
……
绵绵秋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早上时雨停了,阴云散去,现出朗朗青天,雨后的泥土路走上去容易打滑,张原就在白皮靴上绕了几道草绳防滑,带着小奚奴武陵卯时末就出门了,求学要早,以示心诚。
张母吕氏还问儿子要不要备拜师的贽礼?想着上次的酒壶都被周兆夏给摔烂了,张原就不想第一次就带着贽礼去,还是等刘宗周答应收下他再备贽礼吧。
一路上张原就想着吃喝玩乐的救国之路,一步步来,先求学,把八股文学好学精,对付过明年的县试和府试,秀才功名是第一步,不,让刘启东先生收他入门是第一步。
主仆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大善寺外广场,广场是大块大块麻石铺成的,踏在上面很结实很爽利,张原使劲跺脚,把皮靴底粘着的厚厚泥皮跺散,游目四望,这天气一放晴,广场上就热闹起来了,卖各种糕点吃食的、卖香纸香烛、卖酒卖茶卖果子的,嘈杂喧闹,感觉比他独自来的那天还热闹,是因为喇唬们销声匿迹的缘故吗?
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爷少爷,你看,穆真真。”
张原朝武陵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蓝帕裹头、黑色裙裳的少女健鹿一般奔过来,跑到近前,快活地叫了一声:“张家少爷。”屈膝万福行礼。
张原笑道:“小心,背篓的橘子不要滚出来。”
堕民少女穆真真笑了起来,反手从背篓里抓出几个橘子,一手递给张原,一手递给武陵:“张家少爷,请吃橘子。”
张原打量了穆真真两眼,这堕民少女虽然裙裳旧暗,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橘子的清香,微黄的长发梳成堕民女子常见的那种高髻,不知这时候的人是什么眼光,把这当作堕民的发式,在张原看来,这种发髻很有型,很可能是盛唐遗风,有胡人女子奔放风味,而且穆真真皮肤白,黑旧的裙裳穿在她身上,就好比一个精美的大瓷瓶因为要搬运必须包裹填充一些破草烂絮以免损坏,谁都知道那软草败絮下包裹着的是细白的美瓷——
穆真真见到张原,心里原本只是满满的快活,见张原上下看她,就忸怩起来,垂下眼睫,双手还那样伸着,又说了一句:“张家少爷,请吃橘子。”
张原道:“我马上要去见老师,不吃橘子——小武,你拿一个吃。”
武陵便从穆真真手里取了一个橘子,穆真真再要多给几个武陵就不肯要了。
张原问:“穆姑娘,你爹爹服药后好些了没有?”其实不用问,猜也猜得出来,若穆敬岩病情没好转,穆真真也不能这么高高兴兴出来卖橘子。
穆真真果然快活地答道:“多谢张家少爷,多谢鲁先生,我爹爹身体好多了,喝了一次药,热就退了,也不会头晕老要躺着了。”
黄须力士穆敬岩身体素来强健,现在对症下药,自然疗效显著了。
张原道:“很好,照顾好你爹爹,病好了也要休养一段时日,不要急着出去听差,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可来府学宫后面的东张找我——我先去读书了,再会。”向这堕民少女点了一下头,迈步便行。
小奚奴武陵一边剥橘皮,一边快步跟上,举着橘瓤问:“少爷不吃橘子?”
张原道:“不吃,启东先生严厉,我得小心一些。”
武陵就自己吃,走到大善寺山门前回头一看,说道:“少爷你看,穆真真还站在那看着少爷呢。”
张原没有回头,直入山门,转到寺后,忽听有人叫他:“介子兄,是来求师吗?”
张原转头一看,却是年方十一的山阴神童祁彪佳祁虎子,由一个年轻力壮的家仆跟着,从寺院另一侧绕了过来,喜道:“祁贤弟来得好早啊,正好为我向启东先生引见一下。”
祁彪佳少年老成,朝张原上下一瞄,说道:“小弟只是个童子,如何能为介子兄引见,先生规定,一入书室不得交头接耳说闲话,先作《四书》义一道,二百字以上,介子兄不如与我一道进书室一起作《四书》义,然后等先生晨读毕呈给先生看,先生若认为你值得教导就会收你,小弟年初也是这样拜在先生门下的。”
把《四书》解义当作日课,这是县学、府学对生员的要求,张原连社学都没上过一天,就让他作《四书》义,显然是为难的事。
张原略一思索,点头道:“也好,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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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八股第一篇
更新时间2012-2-6 22:39:11 字数:2497
茅屋五间,张原跟着祁彪佳进到左起第二间,这茅屋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临山的两扇长窗采光甚好,屋内也宽敞,摆放着六张杉木书桌,这木桌只刷一遍桐油,桌腿还有树皮未刨净,靠左窗的那张书桌已有一个青年士子在伏案书写,祁彪佳朝那士子施了一礼,叫声:“黄兄早。”
那黄姓士子搁下笔,起身还礼,又向张原拱了拱手,问祁虎子:“这位是——”
张原作揖道:“在下张原张介子,是来向启东先生求学的。”
黄姓士子道:“在下江州府彭泽县黄霆黄默雷。”自报姓名后便无二话,指了指壁间粘贴的一张福建竹纸,就坐下执毛笔边想边写。
张原见这个九江来的黄默雷戴方巾穿襕衫,显然也是生员,刘宗周在这里收的学生除了神童祁彪佳之外都有生员以上的功名,张原心道:“希望我能成为第二个例外。”
祁彪佳走过去看壁间那张纸,念道:“暴虎冯河,富贵可求。”看了张原一眼,到左边一张杉木书桌边坐下,他的仆人将书篮放在书桌上,就先回去了。
张原也过去看那八个墨字,行楷端庄老媚,极有功力,应该就是刘宗周所书,张原心想:“这“暴虎冯河,富贵可求”就是今天的作文题吗?”
看那祁虎子,取个小瓷瓶,倒了几大滴水在砚台上,开始不紧不慢地磨墨,这年仅十一岁的神童眉头微蹙,显然是开始紧张思索了。
张原也就不多问,不懂可以多看,他要先看看祁彪佳怎么写这四书义作文,暴虎冯河与富贵可求都出自《论语·述而第七》,是两段毫不相干的话——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是暴虎冯河的出处,而富贵可求的原文是——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所谓截搭题,就是把经书语句截断牵搭凑成一个作文题,这是以限制思维的方式来辨察考生才智之高下,用条条框框来训练考生循规蹈矩的行政素养,所以说八股文虽然说弊端不少,但绝对是高智商者的专利,写好八股文比写好律诗还难,戴着镣铐舞蹈而能应节合拍并姿势优美,这岂不是本事?只是童生试甚至乡试很多考官都只看第一场七篇八股文,有的甚至只看第一篇首艺就决定录取与否,这就有了很大偶然性,有那事先恰好练过这题八股的,就侥幸中式了,但绝大多数中式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辈,八股文是高智商游戏,这些聪明才智之士往往将大半生精力用于琢磨怎么写好八股文,别的一概不闻不问,再怎么聪明也会被训练得循规蹈矩脑筋僵化,也许这正是朱元璋创八股取士的初衷,他就是要让天下读书人把聪明才智用在这上面,磨去他们的棱角,如此,朱氏王朝统治就固若金汤了。
张原唐宋名家的古文读过不少,《古文观止》也曾熟读,八股文却没读过,只知八股文是要代圣贤立言,就是模仿圣贤的语气来阐述对经义的理解和发挥,把自己代入孔夫子,从孔夫子的思维角度去考虑事情,这也需要一定的想象力,而八股文的基本格式是破题、承题、起讲、正文,正文必须用两两相对的四组有逻辑关系的句子——
书室里陆续又来了三个士子,年龄最大的那个都快四十岁了,比老师刘宗周还大,刘宗周万历二十九年二十四岁中进士,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这三个士子看了壁上那截塔题,各自忙忙碌碌开始作文,也没人搭理张原。
书室总共六张桌子,五张有人了,剩下那张桌子一直没看到人来,张原心道:“没人最好,归我了,我先看看祁虎子是怎么写这篇截搭题四书义的?”见祁彪佳执着毛笔脑袋微摇,已经在纸上写了好几行,便走到他身边去看,还没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字,祁彪佳就扭头说:“介子兄,你别站在我身边,被人盯着看我写不出来,等我写好了,再借纸笔给你。”
小神童还很有讲究,张原笑笑,踱开去,祁虎子都不让他看,别人更不好去看了,正感觉有点无聊,忽听窗下那个九江生员黄默雷轻声道:“张兄——”
张原走近前去,黄默雷指了指书桌上那张写满小楷的竹纸说道:“这题我已作好,张兄可以参看一下,就是不要照抄,不然启东先生会赶你走的。”
张原本打算参考一下别人是怎么写的,一听黄默雷这话,却暂时不想看了,能写成什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的确是没有学过八股,我只按经义去联想去发挥,微笑道:“多谢黄兄,黄兄既已写好,就借我笔墨一用。”
黄默雷道声:“张兄请。”就离开座位,出了书室。
张原端端正正坐下,铺开一张福建产的竹纸,在砚台一角篦了篦笔尖,开始写了起来,字写得不算好,却也勉强能看了,写满两百字还意犹未尽,又取了一张纸写了小半张,这生平第一篇截搭题算是作好了,搁下笔一抬头,就见几步外一个中年儒士站在那看着他——
这儒士三十多岁,方脸,清瘦,眉骨和颧骨耸起,鼻梁也高,整个脸部线条刚直峻刻,很严肃的样子,也不知是何时就站在那里了,张原作文太认真,没注意,这时一见,料想就是刘宗周,赶紧起身道:“学生张原拜见启东先生。”
这中年儒士就是刘宗周,微微一笑,说道:“我听友人说起过你,你以《春秋》为本经?”
张原不知道是谁对刘宗周提起过他,见刘宗周神态温和,看来是对他印象不错,精神一振,恭恭敬敬答道:“回先生的话,学生才读毕春秋三传,领会不深,今日前来就是想拜在先生门下求学。”
刘宗周点点头,说道:“这题四书义你也作了吗,拿来我看看。”
张原道:“学生以前没学过制义,这题只是随意发挥,并不合八股规矩,请先生指正。”说着,将两张竹纸呈上。
刘宗周接过眼睛一扫,眉头就是一皱,字写得不佳,看着心里不舒服,且看看写的是什么吧——
“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此皆粗勇无谋,夫子特设为譬喻,非谓子路实有此。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临事能惧,好谋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问。行军不能必胜而无败,胜败亦不尽在我,然我不可以不问。惧而好谋,是亦尽其在我而已。子路勇于行,谓行三军,己所胜任,不知行三军尤当慎,非曰用之则行而已。夫子非不许其能行三军,然惧而好谋,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复深一步教之。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若属可求,斯即是道,故虽贱职,亦不辞。若不可求,此则非道,故还从吾好。吾之所好当惟道。故言暴虎冯河乃是言道,兼亦有命。富贵可求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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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我意独怜才
更新时间2012-2-7 15:06:49 字数:2560
刘宗周起先那一皱眉落在了张原眼里,心里不免有些惭愧,这字是写得差了点,以后还得继续练,但很快,他发现刘宗周眉头舒展开来,眉锋不时一挑,似有赞赏之意。
这篇两百多字的截搭题作文刘宗周看了两遍,抬眼看着张原道:“你随我来。”转身便行。
张原跟在刘宗周身后,进到右起第二间茅屋,有个老仆在收拾屋子,见刘宗周进来,那老仆便退出去了。
刘宗周在一张高靠背竹椅上坐下,面前有凳子,他没叫张原坐,张原自然也不能坐,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刘宗周发话,刘宗周似乎在考虑说辞,半晌没开口,就在张原以为时间凝固了的时候,刘宗周开口了:
“你既已通读春秋三传,那我问你,三传同释春秋,有何不同?不要长篇大论,简而言之。”
张原略一思索,答道:“左氏偏于事,文采斐然;公羊、榖梁偏于义,属辞谨严。”
刘宗周点头嘉许,问:“春秋三传你已读过几遍?”
张原道“左传读过两遍,公、榖二传只听过一遍,学生数月前患眼疾,不能看书,只能听。”
刘宗周问:“如此说你耳闻成诵,并非虚言了?”
张原答道:“传言难免夸大,学生要静下心来听书才能勉强记得一些。”
刘宗周叹道:“只听一遍,就能深解书中味,这样的天赋实为罕有——”语气一变,严肃道:“张原,那我问你,你读书识字是为的什么?”
张原道:“读书明理,追慕先贤,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刘宗周肃然道:“说出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拜我为师,所为何来?”
张原知道这位刘启东先生是出了名的严厉,说套话空话只会被他看不起,当下直指本心道:“拜先生为师,只为学制艺。”
刘宗周似乎憋了一口气,这时一下子吐出来,有点失望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学制艺当然是要科举做官了,我再问你,你做官为了是什么?”目光炯炯,直刺人心。
张原镇定自若地答道:“治国平天下。”
刘宗周问:“有私欲否?”
张原道:“人非圣贤,孰能无欲,依学生浅见,即圣贤亦是有欲,夫子奔走列国,推行礼乐王道,岂不是欲?孟子的鱼与熊掌之譬喻,亦是说欲,在于取舍而已。”
“错!”
刘宗周大喝一声,颌下短须拂动:“你所言之欲乃是佛家之欲,佛家若要人无欲,则是寂静涅槃,无死无生,这岂是先圣达儒所说的人欲!”
刘宗周突然这么大声,张原都被他吓了一跳,恍然记起这位启东先生是反佛健将,一生都在辟佛,他虽然也继承王阳明之学,但对王学的杂于禅却很不满,对程、朱集儒释道之大成的理学也多有异议,他希望重归孔孟的纯正儒学,刘宗周认为剔除了禅宗思想的王阳明心学就是纯正的儒学——
张原赶紧道:“学生说了只是浅见,请先生教导。”
刘宗周舒缓语气道:“说良知则易流于禅,仓促间也难与你辨清,你人才难得,我深惜之,雅不愿你急功近利为俗欲迷惑,我可以收你为弟子,但你要答应我,二十岁前你不得参加科举。”
张原愕然,他来求师就是学制艺备战明年的童生试,刘宗周却要他二十岁前不得参加科举,这算怎么回事啊!
张原小心翼翼道:“学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当年赴童生试似乎也还没到二十岁吧。”
刘宗周微笑起来:“你这后生倒了解得清楚,要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吗,我实告诉你,我现在亦后悔当年学八股太早,所以我中进士后犹远赴德清拜在敬庵先生门下悉心求教,这才初涉儒学门径,而你——”
刘宗周伸指虚点了一下张原:“你的天赋资质在我之上,我十五岁时对四书、《春秋》远没有你读得通透,而你仅凭自学领悟就能达到这一步,我不及也,所以说你小小年纪就学制艺实在是可惜,依我本意,你二十岁参加科举还是早了,最好是终生不参加科举,你家境小康,不用为衣食烦恼,就专心做学问岂不是好。”
刘宗周上身前倾,目光殷切地望着张原,他对张原的期望很高,以张原的颖悟,加上他的悉心教导,张原成为一代大儒也绝非不可能。
张原却是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刘宗周说,说农民要造反了,刘宗周肯定会说疮癣之疾何足为虑,说大明朝要灭亡了,会亡在努尔哈赤儿子皇太极的的手里,刘宗周会问努尔哈赤是谁,然后大骂张原一通——
张原谦虚道:“先生过誉了,学生天赋既不如我族兄张宗子,更不如就在隔壁的祁虎子。”
刘宗周道:“张宗子心思太杂,是纨绔天才,祁虎子诚然聪慧,但还是不如你,从你那篇四书义中我能看出你的好学深思且能贯通,甚合我意,但作为八股文却是不合格的,所以你不适合学八股,应以求学立言为志。”
张原心道:“糟糕,就盯上我了,我真不适合做学问啊。”说道:“先生,你也不要限制我哪一年才能参加科举,我可以一边科举一边追随先生做学问,先生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有进士功名,照样求学不辍。”
刘宗周一针见血道:“我中进士迄今已十余载,犹未出仕为官,你能吗?”
张原老老实实道:“不能。”
刘宗周道:“那你就专心向学,不要考虑功名之事,或者考个生员功名,免得赋役骚扰,如何?”
张原作最后的努力:“先生,左传所云不朽三事业,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学生就是想立功,这立功怎么就不如立言呢?”
刘宗周道:“立功自有人立去,我今见你适合立言。”
张原没办法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深施一礼道:“学生不是做学问的人,拜别先生。”退后两步,转身要走。
刘宗周没想到张原这么决绝,站起身道:“你小小年纪,功利心怎么如此之重!”他想挽留,他认为张原人才难得,是读书种子。
张原无话可说,明年的科考他是一定要参加的,回身又向刘宗周深深一揖,退出茅屋,走到先前那间书室,向祁虎子和黄默雷打了个招呼,找到武陵,便离了大善寺回家去。
祁彪佳和黄霆二人以为张原作文不佳,被先生所黜,但后来看到启东先生,启东先生唉声叹气,连道:“可惜,可惜。”
祁、黄二人不明白启东先生在惋惜什么?
张原带着武陵从寺前广场走过时,没有看到穆真真,那堕民少女也没想到张原这么快就走了,以为要学到午时三刻呢,所以她午时初才注意并等着,她的背篓里还留了几个最好的橘子,张家少爷先前怕先生骂不敢吃,现在放学了总可以吃了吧。
然而等到过了正午时,穆真真见寺后学馆那十来个学生都走了,也没看到张原主仆出来,她绕到寺后一看,学生已经没有了,只有那位刘先生和一个老仆在。
穆真真埋怨自己疏忽没注意到张家少爷放学,心道:“那我午后再来吧,午后张家少爷也要来这里读书的。”
这堕民少女怀着期待相见的喜悦,轻快地翻过寺后双珠山,回三埭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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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熟读唐诗三百首
更新时间2012-2-7 23:55:41 字数:2407
张母吕氏对刘宗周没有收下张原为弟子倒不是特别失望,她安慰儿子道:“我儿莫要心急,你还年幼,年内就在家听听书、练练字,少用眼力,这眼睛呀还得再养一些时日为好。”张母吕氏对儿子眼疾痊愈后的种种表现已经很满意了,不敢奢求儿子十七岁就能补生员,所以对明年初的县、府二试并不是看得很要紧。
张原应道:“母亲说得是。”心里想:“刘宗周不肯教我制艺,难道我就学不了八股了,有道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年的乡试黄榜揭晓后,那些取中的时文就会被书坊以最快的速度刊刻印行,从童生试一直到会试、殿试的文章应有尽有,就好比后世语文高考满分作文一样,很容易就能买到,而我的优势正在于眼界见识和学习领悟能力,只要用心揣摩,一定也能写好八股文。”
张原拿定主意,也就将拜师刘宗周的事放在一边,用过午饭后,让武陵去请范珍先生或者詹士元先生来为他读书,他要先把《周礼》、《礼仪》、《八家文集》和《文章正宗》这些社学必读书目听完,再开始精研八股,还有,字得下狠劲练练,不要让别人看了皱眉。
武陵刚出门就又转回来了,说三公子来了。
张萼一袭鲜衣现身了,身后跟着的是小厮福儿,张萼心情大好,因为他刚才问了武陵,知道张原也被刘宗周拒之门外了,哈哈,难兄难弟啊,他装出一脸的沉痛,道:“介子,你可体会到我当时的愤懑了吧,刘宗周欺我们兄弟太甚啊,我们想个办法,把那腐儒从大善寺赶跑,出一口心头恶气,如何?”
张原忙道:“三兄切莫动这个念头,启东先生是我尊重的儒者,他倒不是不肯收我入门,是不肯早早教我八股制艺。”
张萼撇嘴道:“那还不是一样,你去求学不就是学八股吗,难道求他教你下棋!”
张原懒得和张萼多扯,问:“昨日喇唬一案可有消息?”
张萼道:“不知道,能柱在那候着,等下我派人去问问。”
张萼做事没有长性,今天兴致勃勃,也许明天就兴味索然了,张原提醒道:“三兄你也别老对启东先生耿耿于怀,可恨的是姚讼棍,可打听到他的什么私恶没有?”
张萼挠头道:“我忘了,我这就去问,看那些下人打听到什么没有。”
一边的福儿小声道:“我家公子这两日忙着议亲呢——”
“多嘴。”张萼大喝一声,福儿赶紧闭嘴。
张原笑道:“谁家女郎这等好福气,要嫁给挥金如土的张郎?”
张萼很无奈地道:“我娘急着要我娶妻,说娶妻后就能收住我野马之心,找什么三姑六婆四处为我说媒,访得会稽商氏的女郎年龄适合,会稽商氏也是世家大族,与我山阴张氏算得门当户对,可这商氏家人要了我的庚帖去,却并不送其女郎的庚贴回来,说是要先看看我的人品,我的人品不是尽人皆知的吗,穷奢极欲秦始皇啊。”
张原大笑,心道:“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说道:“想必是耳听为虚,要眼见为实。”
张萼点头道:“对极,那商氏家人就是说要先看看我再定,我满大街的走,哪里看不到我,非要指定在哪里见,我是任人挑拣的剩菜吗,哼,决不去。”
张原道:“婚姻大事,还是去吧,试试姻缘。”
不料张萼道:“要不介子你代我去相亲,你还没有我生得俊美,那商氏家人若能看中你,那我自然更不在话下。”
张萼虽是个行事荒唐的草包,但模样确有几分英俊,张汝霖的几个孙子论容貌还得算张萼第一,但张原显然不认为自己比张萼生得难看,佯怒道:“三兄,你欺人太甚。”
张萼笑道:“也不会亏待你,据说会稽商氏有三位正值妙龄的女郎,一姑二姪,你我兄弟各娶一个,剩一个没人要,哭去,哈哈。”
张萼难得说几句正经话,专扯这些没名堂的事,张原道:“三兄,你忙你的去吧,我要听书了,以后还得请你每日安排清客为我读书。”
张萼道:“我也不忙什么事,读书不急,我们先下一局棋玩玩?”
张原拒绝道:“你又下不过我,你还是找别人多练练去。”
张萼不满地“哼”了一声,走了,过了大约一刻时,范珍和吴庭两位清客联袂登门,听说介子少爷还要人读书给他听,西张门下清客个个踊跃,左右无事,来挣五钱银子也不错。
闲话不说,开始读书,春秋三传已读完,开始读《周礼》,张原用曾国藩读书法,一本书没读完绝不读另一本,读一本是一本,当然是清客们读,他听,他现在很享受这种学习法,用耳朵听不但节省精神,而且记得更牢。
范珍、吴庭二人轮流读书一个半时辰,然后由吴庭指导张原练习书法,依旧是颜真卿的麻姑碑大字,吴庭说此碑至少应临摹半年后方可改习小楷,这是基础,跨越不得,又赞介子少爷笔力大进,年底便可改习小楷。
傍晚时范、吴二人刚离去,健仆能柱过来了,向张原报知喇唬案情,说山阴十虎抓了九虎,只走脱了一虎,这些喇唬一收监,就有不少曾受其欺压的本县民众上县衙控诉喇唬之罪,估计流放充军是免不了的。
此后数日,张原都是在家听书、练字,足不出户,到了月底二十九这一天上午,应门的大石头跑进来说:“少爷少爷,有个黄胡子的大个子要见少爷。”
张原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三埭街的穆敬岩,这黄须力士应该是病好了来谢恩的,便先让武陵去迎穆敬岩进来,他随后来到前厅相见。
穆真真也来了,这几日她天天在大善寺广场卖橘子,却总遇不到张家少爷,前日壮起胆向那个最年幼的那个学生询问张原张少爷为何没来读书?得到的回答是先生没收留——
穆敬岩一见张原出来,便即跪倒,穆真真自然也跟着跪,穆敬岩道:“张少爷再造之恩,小人犬马难报。”
张原赶紧上前拉穆敬岩起来,这黄须大汉今日形神与那天是迥然两样,虽然神态依旧谦卑,但一跪、一立这简单的动作就显利落矫健,一站起来比张原高一个头。
张原让穆氏父女二人坐下说话,父女二人不肯坐,正这时,忽然来了一个县学署的门子,说学署孙教谕要见张原,请张原即刻去学署相见。
大明朝府、州、县都设有学署和学官,府学设教授一人,州学设州正一人,县学设教谕一人,县学的教谕掌本县文庙祭祀,本县的童生、生员都归教谕管,有些生员不惧县尊却怕教谕,应该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张原现在连童生都不是,社学也没去读了,按理说这县署教谕也管他不着,这孙教谕传他何事?
张原请穆敬岩父女在这里等着,他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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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敢出豪言惊上座
更新时间2012-2-8 14:44:44 字数:2628
山阴县学署建在县城西北的卧龙山下,东侧是学宫,西侧是儒学,学宫就是文庙,内有大成殿,是祭祀孔子之处,进门处有一半月形的泮池,新进学的生员进入学宫祭拜孔子就要从泮池小桥上通过,所以入学也称入泮,隆庆以后,新补的生员游泮,方巾襕衫,意气风发,插金花,乘白马,前有彩旗,后张黄盖,这样的风光那可是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
张原在学宫棂星门外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那学署门子便唤道:“是这边,往这边来。”
在学宫棂星门的西侧就是儒学门,张原跟着那门子从儒学门进到一个大院,再从仪门进去,又是一个四合大院,正北是儒学正堂,也称明伦堂,是教谕给县学诸生讲学之所,东面为致道斋,西面为育英斋,那门子趋至致道斋门外,禀道:“教谕老爷,张原传至。”回头示意张原进去。
张原一撩袍裾,步入致道斋,抬头却见刘宗周和一个形容干瘪好似老山参一般的老儒并肩坐在那里,心念一动:“今天是二十九,是单日,刘宗周应该在大善寺授徒讲课啊,怎么来学署了,还把我叫来意欲何为?”
干瘪老儒想必就是孙教谕了,张原作揖道:“学生张原见过教谕大人,见过启东先生。”
刘宗周点点头,那孙教谕咳嗽一声,开口道:“张原,你可是打算明年参加县试和府试?”
张原隐隐感到不妙,答道:“学生是有这个打算,所以近来勤学苦读,不敢懈怠。”
孙教谕问:“你可曾入过社学?”
张原回答:“未曾入社学,学生全靠自学。”
果断不出张原所料,这孙教谕说道:“既未入社学,八股文也不会作,明年考不得,你年龄尚幼,莫要拔苗助长,还是过三年再考吧,那时底蕴也深沉些,可望县、府、道三试连捷,你意下如何?”
张原怒气暗生,心道:“好你个刘宗周,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你自以为是为我好是吧,好心也会做坏事的懂不懂,若只看后果,腐儒和奸臣也差不了许多——”
说刘宗周是腐儒显然是偏激了,但这时张原实在有些气急,朗声道:“教谕大人又没考过学生,怎么就认定学生底蕴不足,不会做八股时艺?”
孙教谕被张原这么一问,自然而然就侧头看了刘宗周一眼,刘宗周道:“张原,你不会八股制艺这话是我说的。”
张原道:“昨日不会不等于今日不会,今日不会不等于明日不会。”
孙教谕听得笑了起来,对刘宗周道:“启东先生,你这学生傲气十足啊。”看来刘宗周是铁了心要收张原为弟子了,所以孙教谕才会对刘宗周说“你这学生”——
刘宗周也笑了笑,说道:“如此说来,你已学会八股章法了?”
张原道:“回启东先生的话,学生本想再读两个月经义和古文,再来学作八股,但既然启东先生、孙教谕都说学生不会八股,那学生明日就开始自学制艺,以三个月为期,到时若作不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学生甘愿放弃明年的两试。”
很多人学了一辈子也作不好八股文,这个张原敢狂言三个月作出中规中矩的八股,孙教谕不悦道:“张原,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为八股文是那么好作的吗!”
刘宗周却是眉头一皱,心里有点后悔不该这么逼这个少年,物极必反,少年人又傲气,这下子倒好,张原一心要学制艺了,虽说三个月时间掌握八股文技法并非不可能,但绝对是拔苗助长,对眼前这个早慧的少年肯定危害极大,因为一旦框框形成,张原思想和才华就会被束缚住,思路就总在那些框框中打转,也许科举能够成名,但做学问就肯定是废了,这是让刘宗周痛心的——
若张原真的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那么刘宗周的担忧不会错,这般突击学习八股肯定是不妥的,很有可能功名不成,脑子还学废了,山阴县有不少这样的迂腐读书人,百无一用,但现在的张原却是心里有数,以他两世的见识和眼界,哪能被八股给框住,而且三月之期他也是留有余地的,因为本来他就要为明年二月的县试做准备,无非是再抓紧一些,他有过人的领悟能力和过耳成诵的记忆力,学不好八股那才是咄咄怪事——
张原不卑不亢道:“教谕大人,学生知道制艺极难,但学生愿意加倍刻苦去学习。”
这么一说,刘宗周更加担忧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张原你也不要设什么三月之期,少年人不要与人赌气,那样有损无益,你明年二月还是来考吧,待有了生员功名再静心求些学问,如何?”
刘宗周是真正的惜才,不想张原这读书种子夭折,不料门边却有一人突然冷笑道:“三个月学好八股文吗,那我等这些读书几十年的岂不是都要羞死。”
张原一听这语意尖刻略带嘶哑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姚讼棍,心道:“很好,又遇上了,这姚讼棍倒是来得不早也不晚。”
姚复今日来是向孙教谕告假的,他最近要去南京一趟,不能参加八月下旬的季考,姚复年近五十,现在已不想考举人了,并不是所有的生员都能参加乡试的,在三年一度的乡试之前,提学官会在各府、县诸生中进行科考,被评为第一、第二等的生员,才可以参加乡试,二十年来姚复曾经有过两次考到二等,但在随后的乡试中都是名落孙山,其后专务揽讼挣钱,斯文败类,天良丧尽,哪还有暇读圣贤书,自然更谈不上去乡试——
还有,生员与举人、进士不一样,生员并非一劳永逸终生制的,县学教谕每月要进行三次讲学,每次连续讲三天,生员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学三天休息,每月月初还有一次小考,每季还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会被教谕训斥,季考则更严格,考试成绩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赏银,三等的不赏不罚,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罚三个月不许穿襕衫以示轻贱,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员功名,当然,几乎没有哪个教谕会把属下生员判为六等——
姚复这老讼棍现在是听讲基本不来,月考也常告假,但季考比较严格,生员考试等级要上报提学官的,所以一般不能请假,姚复却是照样请假,无非是给孙教谕一点贽礼而已,县学教谕是从九品的穷官,除了每年六十石米的微薄俸禄,只有靠生员送礼,姚复这样常要请假送礼的生员是孙教谕比较乐意看到的。
姚复向孙教谕一揖,虽不认识刘宗周,但见刘宗周与孙教谕并排坐着,自然是个人物,也向刘宗周施了一礼,便道:“学生方才在门外听此子口出狂言,竟说三个月学会八股文,这简直是藐视本朝太祖法度啊,洪武御制的八股取士制度是这般轻贱的吗!”
姚讼棍很能扣大帽子,言辞咄咄逼人。
刘宗周道:“少年人偶出大言,并不足怪。”
姚复道:“年少轻狂就可以胡言乱语吗?”
张原道:“请问姚讼师,我哪一句是胡言乱语?”
姚复听张原叫他姚讼师,怒道:“你狂言三月学会八股文,这不是胡言乱语吗?”
张原道:“三个月后我若写不出来,那才算胡言乱语,若写得出来,并且能得到启东先生和孙教谕的认可,那就不是胡言乱语,而是年少英拔,只是姚秀才这般针对我,意欲何为,把这县学署当作诉讼公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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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且逐狐犬行一程
更新时间2012-2-8 22:09:02 字数:2525
孙教谕喝道:“文庙之畔,学署之中,不得争执——姚生,你今日来学署何事?”
姚复对张原极为仇视,他不去想自己怂恿家奴告主有多么可恶,反认为张原在公堂之上让他受县尊呵斥失了颜面,寻思报复,今日被他撞上张原口出狂言,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暂不提请假的事,说道:“学生今日正是来见识三月通八股的高人,若不是胡言乱语,那就是孙教谕教导有方,我山阴出奇才啊。”
姚复虽然满口讥讽,但孙教谕却没呵责他,姚复平日没少给他送礼,算起来一年下来也差不多有五、六两银子,算是生员当中送礼的大户了,等闲不可得罪,道:“姚生休与少年人一般见识。”
姚复揪住不放道:“老师方才没听到张神童说吗,三个月后他若写不出来才算胡言乱语,若写得出来,那就是年少英拔、天才傲世,这哪里是年少无知,分明是胸有成竹嘛。”
张原道:“我只是放言一说,启东先生和孙教谕都没有强求我必须履行,而姚秀才却一再重申,看来是要逼我三个月后必须接受考验了?”
姚复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敢说,就要敢当。”姚复要用话语激将张原。
张原道:“可我那些话是对堂上两位老师说的,不是对你姚讼师说的,你既要我敢说敢当,那我问你,三个月后我作不出中规中矩的八股该当如何?作得出又当如何?”
姚复冷笑道:“你不是有言在先吗,作不出你就不参加明年县、府二试,作得出你就参加,与我何干。”
张原就是要把姚讼棍扯进来,说道:“是你挤兑我要我敢说敢当,我——”
“且慢。”善能抓住他人言语漏洞的姚复打断张原的话,问:“挤兑一词是什么意思?”
“挤兑”是后世金融用语,姚复当然听不懂,张原“哦”的一声道:“这个词你不懂,那我换一个,总要让你听懂方好——是你言语激将,逼我敢说敢当,那我当然要与你理论,三个月后我若作不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我就终生不参加科举,潜心做学问;若能作出,并经公论认可,那么就请姚讼师将这一身儒服交还给提学道,不然就请你莫再提什么敢说敢当四个字,因为我敢说,你却不敢当。”
姚复气得七窍生烟,三月通八股是张原自己说的,与他何干,要他去掉生员功名真是岂有此理,姚讼棍一向岂有此理别人,今日却被张原岂有此理了一回,恼怒可想而知,叫道:“孙教谕,你来评评理。”
孙教谕咳嗽一声,正待开口,向身边的刘宗周看了一眼,刘宗周却是不动声色,孙教谕不知该如何评判了,刘宗周是进士,他只是举人出身,张原又是刘宗周的弟子,他应该先征求一下刘宗周的意见,便低声问:“启东先生意下如何?”
刘宗周本来对张原在学署堂上与人斗气打赌颇为不满,这实在是太过少年意气了,但张原那句话让他心中一动,张原说若三个月后作不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就终生不参加科举而潜心做学问——
刘宗周心道:“少年早慧,难免心高气傲,不如借此事重挫他一回,世间少一个汲汲于仕途的张原,却从此多了一个能克绍圣贤、潜心经典的大儒,岂不是好。”
刘宗周做事极认真,他既认定张原是读书种子,那就竭尽全力也要促成,见孙教谕问他,便道:“此亦是风雅事,姚秀才既不肯,那也就罢了。”这刚直大儒也会激将,激的是姚复。
孙教谕没想到刘宗周会这么说,愕然片刻,转头对姚复:“姚生,你既不肯,那就退下吧。”
姚复差点气傻了,他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愤然道:“两位老师何以如此偏袒张原,都帮着他来羞辱我!”
孙教谕不悦了:“姚生,何来羞辱一说,肯不肯都在于你,谁也没有逼迫你。”
姚复大怒,心念却是急转,诗无达诂、文无定论,八股文合格与否全在评判者的喜好和眼光,到时候只要他在评判者那里用点心思,张原小子的八股文就怎么也过不了关——
姚复也是读书人,深知制艺之难,这个张原小小年纪,连社学都没上过,东张又不是西张,谈不上什么家学渊源,以前也从没听说过这小子有多聪明,只是近来突然有了些名声,应是少年轻狂居多,三个月即便能写出八股文,那也肯定是经不得推敲的,难道还能如坊间刊印的那些乡试、会试高中的八股文那样得到众**赞?所以说这里面可供转圜之地太多了,这正是姚复喜欢的,可转圜就能钻空子,他诉讼多年,足智多谋,不信斗不过一个黄口小儿——
想通了这一点,姚复怒气稍遏,说道:“好,既然启东先生也说这是风雅事,那学生就与张原赌一赌,只不知到时评判张原时文的人是谁?”
孙教谕道:“就启东先生与我来评判吧。”
“不行。”姚复很强势地拒绝,“两位先生明显对张原有所偏袒,这对学生不公平。”
孙教谕气得笑起来,对刘宗周道:“启东先生,在下教导无方啊,惭愧,惭愧。”
刘宗周微笑不言,他若做评判者,肯定要对张原的制艺严格要求,可偏偏姚复不识好歹,那也由得姚复,他持中就好。
孙教谕见刘宗周不开口,他就只好问张原和姚复:“那你二人以为当由谁来评判?”
张原道:“愿听姚秀才高见。”
姚复鼻子出气,冷哼一声,说道:“就让本县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都来评判,这样才公平——孙教谕,去年岁考前三等的生员共有几人?”
孙教谕道:“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四人。”
姚复道:“我要求也不苛,只要这五十四人中有四十人认为张原的时文通得过,那就算他合格。”
张原心道:“还说要求不苛,这比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五了。”说道:“姚秀才是老生员了,请姚秀才写一篇八股让诸生评判,看能不能让五十四人中的四十个人满意?”
“你!”姚复怒视张原。
孙教谕道:“这要求稍严了一些,就三十六人吧,三十六人通过就算合格,两位可有异议?”
张原道:“教谕大人公允。”
姚复心想:“三十六人也占了一大半了,张原想让一大半人认可他的新学八股,哼,难比登天吧,自古文人相轻不知道吗!”便也道:“就依孙教谕之言。”
张原道:“既然说定了,那就立个契约,人心无凭,立契为照。”
姚复怒道:“我也正有此意,恐你到时耍赖。”
孙教谕连连摇头,心里暗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但既然刘宗周无言纵容,他也懒得多说,就命人取纸笔来让张原、姚复二人立约为照,然后赶紧让二人离开,刘宗周也告辞,说十月二十九日再来。
孙教谕送走了刘宗周,独自立在院中摇头,这事有些荒唐,若被提学官得知,只怕他要受斥责,到时只有把责任推在刘宗周头上了,这事就因刘宗周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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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真真认主
更新时间2012-2-9 14:30:25 字数:2552
姚复先一步出了儒学门,一个仆人和两个轿夫在门外等着,姚复坐上闽轿,仆人扶着轿杠,快步离去,行至半里外的光相桥头,姚复扭身撩起轿帷朝学署看了看,那个张原也出来了,正与一个小厮在说话——
姚复冷笑一声,放下轿帷,坐正身子,心里颇不痛快,有些烦躁,对自己糊里糊涂与张原这小子的赌局感到莫名其妙,他堂堂生员,与一黄口小儿怄气打赌,实在是有失身份,但方才在儒学致道斋中,孙教谕与那刘宗周都似乎有意纵容,激得他不得不赌,张原小子终生不参加科考又算得什么,张原老爹考了半辈子也只是个童生,这与终生不科考也没什么区别,而他却要以放弃生员功名来和张原小子赌,虽然他自知必胜,但胜之不武啊,胜了也没什么益处,无非是削了山阴张氏的颜面而已——
姚复有些无趣,但既立了契约,而且此事定会传得沸沸扬扬,这就非赌不可,为了确保自己必胜,他还得对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进行拉拢,少不得要请酒送礼,五十四个人哪,这笔开销可不小,但又节省不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张原那小子三月后真能写出不错的八股文,那他岂不是糟糕,这个必须要考虑到的,他是讼师,要算无遗策才行——
可今日他是来向孙教谕告假的,告假不成却陷进这么个有赔无赚的赌局,姚复甚感郁闷。
……
“少爷,那姚讼棍来做什么?”小奚奴武陵跟在张原后面问。
张原道:“我与他打了个赌,我要让他丢掉生员功名。”
武陵大感兴奋,问:“少爷与他赌什么,一定能胜吗?”
张原道:“赌八股,不能胜的话我怎么会与他赌。”
光相桥畔有一些柳树和公孙树,午前阳光颇为晒人,柳树上的蝉们叫得很起劲,然而再有一两场秋雨,这些鸣蝉就会销声匿迹。
张原拾起地上一枚公孙树落叶,小扇子一般的叶子半青半黄,两指捻着叶茎猛地一旋,叶子飘飘飞旋落下,游目四望,青天白日,小桥流水,心情似乎不错。
主仆二人回到家已经是巳时末,堕民穆敬岩依旧立在前厅等候,见张原回来,赶紧上前见礼。
张原道:“不必多礼——穆姑娘先回去了吗?”
穆敬岩答道:“真真进去拜见奶奶了,还没出来。”
张原便吩咐小石头:“小石头,让你娘多备二人的饭菜,我要留穆家父女用餐。”
穆敬岩惶恐道:“小人怎么敢在府上用饭。”
张原道:“这算得什么,来,请坐,我有话问你。”张原没对穆敬岩太客气,堕民被人轻贱惯了,过于客气的话穆敬岩会如坐针毡,反而是难为他。
穆敬岩连坐都不坐,谦卑地道:“少爷有什么事要吩咐?”
这黄须大汉站在那里,即便是躬着身,也如半尊铁塔一般很有威势,这若是骑着战马,披坚执锐,该是何等英武。
张原道:“坐下,坐下好说话。”
穆敬岩这才坐下,坐的姿势也是挺腰提臀,随时准备站起来。
张原问:“我看你不似汉人,先辈是色目人吗?莫要疑惧,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穆敬岩陪着小心道:“回少爷的话,小人祖辈似乎是葱岭那边的葛逻禄人,小人并不知是哪一代祖先在什么时候来到中原的,只幼时听先父说过祖辈是前朝的探马赤军千夫长,到小人这一辈也不知多少代了,祖宗姓名都记不得了。”
张原心道:“探马赤军是什么军队?千夫长这军衔可不低。”问:“你这一身武艺是家传的吧?”
穆敬岩道:“先父去世时小人才十二岁,也没学到什么武艺,只习得一路枪法,至于拳脚工夫,小人是看先父耍练看得多了就记住了一些,自己胡乱练的。”
张原笑道:“穆姑娘也身手不凡。”
穆敬岩道:“小人没有教她,也是她自己乱看乱学,小人怕她惹祸,这次若不是遇到少爷,小人父女,唉——”
张原安慰道:“你这般武艺,做轿夫真是太屈了,以后若有从军机会,你可愿意从军?”
穆敬岩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说道:“小人这堕民身份是不能入行伍的。”
张原道:“不急,机会总还是有的,英雄豪杰不怕出身低,你那枪法武艺还是不要荒废,闲时也练练。”
穆敬岩大为感动,应道:“是。”
小石头跑回来道:“少爷,太太已经吩咐过留饭了,我娘早准备了,快要开饭了。”
张原让石双陪穆敬岩,他入内院去见母亲。
内院大天井畔,那两盆花叶凋零的黄棠棣已经移走,换上的是两盆僧鞋菊和两盆秋海棠,僧鞋菊是鲁云谷送的,花开得正好。
张母吕氏坐在南楼下的围廊上,大丫头伊亭、小丫头兔亭侍候一边,堕民少女穆真真坐在张母吕氏面前的一张小杌子上说话,见到张原进来,赶紧起身叫了一声:“张家少爷——”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那是草履,白白的脚拇指露出来了。
张母吕氏笑眯眯问:“我儿,学署先生传你何事?”
张原道:“就问儿子八股文学得如何了,莫要懈怠。”
张母吕氏“嗯”了一声,叮嘱道:“学署先生虽如此说,但我儿也莫要太心急,累坏了身体可不好,眼睛尤其要养。”前两个月儿子的眼疾可把吕氏吓坏了。
张原道:“儿子晓得。”
张母吕氏招手让穆真真走近些,说道:“真真乖巧,小小年纪又没了娘,可怜见的,以后让她常来我家走动,算是认我家为主,年节忙时来帮忙,也给她父女算一份工钱,我儿以为如何?”
三埭街的堕民往往会认一户清白人家为主,这样算是有个依靠,年节、婚丧、寿诞到主家帮忙,得主家一些赏赐,主家有势力的话,这堕民也少受人欺负。
张原道:“好啊,母亲决定了就是。”
穆真真掩饰不住喜色,说道:“那小婢让爹爹来给太太磕个头吧。”
伊亭与穆真真出去,不一会带着穆敬岩进来了,穆敬岩隔着天井向张母吕氏磕头,张母吕氏道:“好好,认得了,你出去吧。”
穆敬岩退出。
张母吕氏对穆真真道:“难怪真真十四岁就这么长身量,却原来真真的爹爹是这么个长大汉子——真真比我儿张原还高一些吧。”
穆真真忙道:“小婢哪有少爷高。”膝盖微曲,让自己矮一些。
张原笑道:“真真会武艺的,很能打,所以个子高。”
张母吕氏也很感兴味,说道:“我听小武说了,真真一棍子就把一个喇唬打跑了,真真你怎么打的?”
小丫头兔亭没等吩咐,飞快地就寻了一根木棍来,要让穆真真舞弄给太太看。
穆真真忸怩不安,脸涨得通红,说:“太太,小婢不会武艺的,就是有一点蛮力,那日也是被喇唬逼得狠了才动手,小婢平时从不与人争斗。”
张母吕氏也没强求穆真真耍棍,便命传饭,留穆家父女用餐,用饭毕,穆家父女拜辞回三埭街,张母吕氏还送了穆家父女一些米面和布匹,嘱咐穆真真有闲常来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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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评区里看到有些书友说张原与姚复打赌是无成算的冒失之举、是败笔,小道这里请书友们耐心一点,小道这么写有小道的道理,到时谜底揭开,你会说,妙哉,小道就是高,不狗血也不乱开金手指,合情合理。
敬请期待后文。
第四十九章 我意孤行
更新时间2012-2-9 22:10:51 字数:2469
送走了穆家父女,张原回书房练了几页大字,范珍、吴庭二人就来了,依旧是读书,《周礼》、《仪礼》已读完,现在开始读《八大家文钞》,洋洋八十卷,也是从西张那边借来的,张汝霖藏书数万卷,前些日对看管藏书楼的僮仆说过,东张的张介子来借书任其自便,《八大家文钞》就是昨天下午借来的,此书由嘉靖年间古文家茅坤编选,风行一时——
要写好八股文,必须有古文的基础,张原没打算跨越这一步直接去学八股,而且古文他有一定的素养,韩柳欧苏的散文他读过很多,喜欢并且有会于心,这次听范、吴二人读《八大家文钞》,先让二人读篇目,发现有一半都是他读过的,这些读过的篇章就跳过,这样预计十天可以听完这部书,然后就是南宋大儒真德秀编选的《文章正宗》四十卷,也预计十天听完,八月下旬开始学制艺,有条不紊,并没有因为与姚复的赌约而打乱自己的学习计划,只是稍微紧迫一点而已。
晚边时范珍、吴庭二人辞去,张原陪母亲用晚饭,还没吃饱,大石头跑进来说:“少爷,县尊派人请你去,说有要紧事。”
张母吕氏道:“咦,这天都快黑了,县尊找你何事?”
张原知道侯县令找他是什么事,说道:“想必也是科考的事,侯县尊不是答应孩儿明年县试必过吗——孩儿去去就回。”匆匆将碗底几口饭吃完,漱口净面,带了小奚奴武陵随那差役去县衙,直入廨舍。
山阴县令侯之翰立在廨舍书院门前,皱着眉头,脸有不豫之色,见张原进来,没等张原近前施礼,便开口道:“张原,你太让本县失望了,逞什么少年意气,竟与姚复打赌,你这是把自己的科举前程都葬送了你知不知道!”
张原道:“学生正日夜苦读,学生有把握三个月后写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
侯之翰凝目细看张原,这少年神情澹然,并没有因为近日得了他和王季重的赏誉就恃才轻狂的样子,可怎么就会在学署与姚复斗气打起赌来呢,嗯,应是姚复奸诈故意出言激将挑逗张原,少年人毕竟沉不住气,就与姚复立下这么一个必输的赌约,唉,此子虽然聪慧,也称得上勤奋,但还是稚嫩啊,这下子中了老讼棍姚复的圈套了——
“进来说话吧。”
侯之翰返身进到左边一间小室坐定,张原侍立。
侯之翰看着窗外沉沉暮色,说道:“听说你去了大善寺向启东先生求学,启东先生没收下你吗?”
张原道:“启东先生劝学生不要参加科举,追随他专心做学问,学生婉辞了。”
侯之翰“嘿”的一声,心道:“这个刘宗周真是不合时宜,这就好比将要入洞房的新郎,忽有一和尚要劝这新郎剃发出家,真是煞风景坏兴致,张原这个拒绝得好。”
对于侯之翰来说,当然希望治下门生科举做官了,官做得越大越好,说道:“你既知科举荣耀,怎么就拿自己的前程与那姚复斗气拼赌呢!”
张原道:“学生不愿与姚复这等斯文败类同列,想凭此赌局褫夺其衣巾功名。”
侯之翰连连摇头,问:“你有必胜把握?”
张原毫不迟疑地道:“学生有把握。”
侯之翰冷笑道:“就凭你三个月后的八股!”
张原不语,他倚仗的当然不仅仅是八股,他另有大杀器,但现在不便对侯县令明说。
侯之翰见张原不吭声,便语重心长道:“张原,本县爱惜你人才,吾师谑庵先生也曾嘱咐我对你多加关照,可你却这般任性使气,就算你到时能做出清通规范的八股文,又如何敢担保五十四诸生中会有三十六人以上认可你!那姚复为诸生多年,人面熟交游广,你怎么赌得过他,除非你写得出象启东先生或者季重先生那样无可挑剔的时文,那样或许能服众口——张原,你写得出吗?”
张原答道:“当然写不出。”
侯之翰也知道张原写不出,说道:“你既写不出,那就赢不了,与其让你到时颜面扫地成为笑柄,还不如现在就取消这赌约,反正你还年幼,既非君子也非大丈夫,不怕食言,有本县为你作主,姚复也不敢要挟你,难道他还能阻止得了你科考。”
“呃,耍赖,耍赖其实也不错,能把姚复气个半死,谁让我才十五岁呢,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张原这样想着,口里道:“县尊关爱,学生感激涕零,但学生读圣贤书,虽然年幼,怎可言而无信,岂不是让姚复这等人看轻。”
侯之翰瞪眼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迂腐起来了,事急从权不知道吗。”
张原道:“学生并非不知变通,是学生有必胜把握。”
侯之翰默然,半晌道:“张原,本县苦口婆心与你说了这么多、说得这么明白,你还这般自以为是吗。”
张原恳切道:“请县尊相信学生,学生决不会让你失望。”
侯之翰冷冷注视张原,张原坦然面对,案上一盏纸罩灯将二人的影子映在板壁上,庞大的影子一动不动。
良久,侯之翰脸色和缓下来,说道:“既如此,那么本县拭目以待,你好自为之吧。”
张原拜别侯县令,走到门边,听身后的侯县令道:“少年人莫要好面子强撑,及时回头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