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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

_4 孙昌宇 (当代)
  她在院墙下徘徊得一阵,忽然听见暗夜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啼哭之声,她心中一动,循着墙阴悄悄儿朝传出哭声的方向摸去,竟然摸到一间破敝的小屋跟前,她从墙隙里往里一看:只见这间破屋里关着三四个少年女子,一个个面目憔悴、衣裙褴褛,正蜷缩在墙角,嘤嘤哭泣。小屋当中,一盏油灯照着个满头珠翠、衣裙花哨的妇人,手中拿着一条白练,正在恶狠狠骂道:“你们这些小泼贱,当日牛二爷将你们弄了来,你们做张做致,死活不肯圆房,今日二爷又娶了新娘子,活该你们受罪!害得俺这个唱彩头的喜娘跟你们一起厮守这黑屋子!罢罢,俺早盼晚盼才盼得这席喜酒,说不得,为了防备逃逸,只好委屈你们这几个小妮子了!”说着,逐个儿反扭过那些女孩儿们瘦弱的胳膊,抖开匹练恶狠狠地就要绑在一堆。
  花碧云在墙隙中一见此状,不觉怒从心上起,她趁着四外无人,破门而入,低叱一声,三尺青锋早勒上了那妇人的咽喉,另一只手顺势为那几个少女解了绑缚,说一声:“姊妹们受苦了,快快逃命去吧!”便将那些被掳的女子放出了房门。
  那盛妆妇人却待要叫,花碧云恨她凶恶,反手一剑,登时搠在地上,她想一想,望着那妇人,依样画葫芦,高高挽了个堕马髻子,拔下她头上的首饰,解下她身上的喜衫喜裙,草草收拾一番,大模大样、嬝嬝娜娜地扭进了牛府后厅。
  此时,正值牛二在花厅上冲撞了董大鹏,被他摔得浑身酸痛、衣衫破碎,正坐在后院书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大叫“来人服侍”,花碧云早已大模大样走到书房外边,闻得牛二的呼喊,甜甜地应一声“牛二爷休叫,俺来也”,身腰疾扭,只见红光一闪,呼吸之间已然欺到牛二面前,她一把揪住狗贼的胸口,一边数落:“我把你这禽兽不如的泼皮!今日一来为东台县受辱的女子伸冤,二来借你的头颅干一桩大事!”说毕,横剑一勒,那牛二刚刚喊得一个“救——”,那“命”字尚未出唇,早已身首异处。接着,花碧云扯一幅门帘,裹了牛二那颗头,长剑一弯,割下牛二尸身上一块衣襟,伸出食指蘸着血水,写下了那十二个大字。
  这时,一帮丫环仆妇闻声赶到书房门前,一个个吓得簌簌乱抖,你推我搡,谁个还敢上前?只见花碧云从从容容做完一切,长剑抖一圈寒光,对众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胆敢告密者,牛二便是样儿!”
  说毕,一扭身腰,从窗口跃出书房,霎时便隐入了夜幕,返头奔回城西金家刻字铺。
  此时,施耐庵早已送走春兰、秋菊与金家三口,在刻字铺内焦急等待,一见花碧云返回,情知已然得手,两人忙忙地为金家三口收拾了一包衣物细软,按照预先约定的路线,一路攒赶,与春兰、秋菊等五人会合到了一处。
  金克木见了花碧云那一身血污,先自吓了一跳,及至待那二人走近,他审视一阵,脸都气得白了。
  他一眼认出,这便是昨日登门造访的花家侄女和那个书生。不由得怒火中烧,便要回头走去。
  花碧云疾步赶上,单膝跪地,说道:“金老伯,侄女实在是事机紧迫,万不得已,才将你老诓到此处来,请老伯休要怪罪!”
  金克木气不打一处来,哼哼说道:“俺不敢与你们这些英雄豪杰为伍,你放俺走!”
  花碧云一伸手,从树后提出了那个血淋淋的包袱,当着金克木的面打开,只见里面竟然是牛二那泼皮的头。
  金克木一见,一个趔趄,几乎吓得栽倒地在,呐呐地说道:“你、你害了我金克木满门了!”
  施耐庵连忙一把扶住,劝道:“金老伯,这牛二死有余辜,何必可惜。如今木已成舟,老伯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金克木悠悠醒转,恨道:“不成,人是你们杀的,与小老儿无涉,俺回去讲得清楚!”
  花碧云忙道:“老伯,你回去不得。”说毕,引得金老走到林边,顺手一指,说道:“老伯,你有家难归了!”
  金克木抬头一看,只见远远地升起一股浓烟,那方向正是东台县城西边金家刻字铺左右,金老不觉啊地一声,踉跄倒在树上。
  花碧云一阵呼唤,将金克木唤醒。
  金克木叹道:“罢了,罢了!俺如今无牵无挂,跟你们走吧,只是可惜了俺那一摊好古董了。”
  花碧云、施耐庵惊喜不止。两个人扶起金克木,领着金家三人,直奔白驹镇方向而去。
  花碧云一边走一边对施耐庵说:“施相公,今日不是你稳住了那金老伯,这一趟可算白走了。”
  话犹未了,只见她忽地双眉一皱,连忙伏地聆听,渐渐地,那张脸上早已蓦起一抹紧张的神色。她霍地站起,吩咐道:“春兰、秋菊,快把那一身糊手裹脚的衣裳脱掉,拔出器械,准备对敌!”
  两个女兵哪敢怠慢,忙忙地脱下从鲍三娘、韩二姐身上换来的锦缎衣裙,结扎好裙带绑腿,“嗖”地拔剑出鞘。
  这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完毕。可是,她们快,追敌更快,就在两个长剑出鞘的“嗡嗡”之声尚未停歇之时,只见荒林里早窜出几条黑影,霎时,刀光闪闪,直劈向花碧云等人。
  花碧云长剑一抖,电光石火之际,早听得眼前“啊”的一声,来敌中有人中剑。
  趁着这一空隙,花碧云低声叫道:“秋菊随我在此抵敌,春兰,你速速保护金老伯一家随施相公抄直走小道,直奔白驹场!”
  说毕,只听“嗖嗖嗖”一阵响,早又窜出几名蒙古侍卫,花碧云长剑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娇叱一声,剑刃嗤嗤有声,杀入了战圈。
  施耐庵此时也拔出了腰间那柄湛卢剑,与春兰左辅右弼,护着金克木全家三人从另一侧隐入了荒林。
  斗着斗着,花碧云渐渐觉得蹊跷。适才伏地听音,分明辨出追敌之中武功高强的不下两人,从这两人脚步的轻灵、窜纵劲力判断,那手段决不在自己之下,为何此刻围斗的侍卫之中,竟无此二人?
  想到此,她手中剑疾速地划了一道弧线,一溜寒星霎时在众侍卫眼前抖动,趁着他们闪避之时,那衫袖一抖,只听得“哎呀”、“咦”、“卟通”“哐啷”一阵响声迭起,那二十来名蒙古侍卫犹如割草般齐刷刷地栽倒在地。
  秋菊收剑未及,只听得花旗首叫道:“秋菊,跟我来!”眼前轻风一道,直掠向施耐庵一行隐去的方向。秋菊也不示弱,身腰一扭,紧随花旗首的身影纵了过去。两人奔了不到五、六丈远,猛听得黑暗中一声冷喝:“两位娇娘休走,俺等候多时了!”
  喝声未毕,只见林莽中“唰啦”一响,大鸟般地飞下个头戴黄冠的道士。只听他嗤嗤笑道:“普天下道士吃素,俺银镜先生却偏偏吃荤,花旗首,今日陪俺玩上一百个回合如何?”
  花碧云闻言大怒,挺剑便下杀手。道士叫声:“来得好,可惜带些雌气!”直待剑尖刺到咽喉前两寸之地,大袖一抖,两柄钢须拂尘帚地倒卷上来,恰似一道乌龙,裹风挟电,“唰啦啦”张开千百根钢须,便要将花碧云那柄长剑绞飞。
  站在一旁的秋菊吓得毛发一竦,一句“旗首小心”尚未出口,只听得“嚓”、“嗖嗖”、“嗤”一叠声响,两个人中早有一人满腹惊惧地叫了声“咦,险哉!”跳出了圈子。此人不是花碧云,却是那黄冠道士。原来,他的道袍襟上,已被花碧云的剑划开一道口子。一番格斗,愈演愈烈,趁花碧云力渐不支,道士将那拂尘舞得“唰唰”生风,一个凌空扫下,拂尘钢须散开,直卷花碧云的脊背。花碧云急切间收剑不迭,叫声“不好”,连忙弃了手中长剑,就地一滚,只觉得左肩一麻,早被那拂尘上的钢须扫中。
  银镜先生此刻正为扫倒了花碧云而得意忘形,没料到在一旁观战的秋菊冷不丁刺来一剑,情急之中,一时忘了防范花碧云的“流萤箭”,霎时腰背巨痛,拂尘坠地。眼见得两个强敌在前,无力抵敌,长袖一拂,怪啸一声,纵身窜入了莽林。
  花碧云道声“惭愧”,捂着伤肩拾起长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短暂的激斗结束之后,密林里又归于宁寂,只有夜鸟的“咕咕”之声和树叶风声的悄悄絮语响得异样清晰。花碧云望了望施耐庵一行五人奔去的方向,那一边也是草木不惊,一切顺遂。她不觉吁了口气,对秋菊问道:“你说,施相公他们现在何处?”
  秋菊道:“约摸二十里地,只怕该走出东台县境了。”
  花碧云双眉一扬:“好极!那咱们加紧趱赶,尽快追上他们!”说着,仗剑而起,率着秋菊便要奔出密林。
  蓦地,一阵尖厉的呼啸彻地而起,一周遭大树下那黑魆魆的灌木草棵忽然簌簌乱响,霎时,矮矮的丛莽里竖起了密密麻麻长刀大戟,无数的毡盔组成了一圈铁壁,一阵震耳的呐喊响过,黑压压的元兵高举寒光灼人的长刀,一步步围裹了上来。
  花碧云浑身一震:没存想这丛莽里竟埋伏下千军万马!这种奇诡莫测的奸计,也只有董大鹏那阴鸷狡诈的恶贼才想得出来!
  此刻,她哪里来得及细想,低叫一声:“秋菊,当心了!”
  横剑当胸,略退两步,与秋菊背贴着背,封住了圈子。
  众元兵看看围了上来,如林的长刀就要劈下。忽听得阵后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叫:“且慢!董大人吩咐,这个女叛贼要留下活口!”话音未落,只见元兵阵上滚碌碡般奔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如笆斗,后脑勺上扣一顶镔铁兜鍪,七品补服外罩一袭牛皮软甲,那肥噜噜的肚子腆出两尺开外,几乎扣不住腰带,他舞着一柄长刀,着地滚到阵前,单手叉腰,嘻嘻笑道:“兀那婆娘,今日羊入狮群,俺劝你俯首就缚,先与俺参几日欢喜禅,再去参见董将爷!”
  花碧云不觉大怒,“也不瞧瞧你那副拱猪槽的样儿,敢在此狐假虎威!”
  那丑八怪依然嘻皮笑脸:“嘻嘻,小娘子连俺都不认得么?俺,钦命东台县七品达鲁花赤脱脱乌孙是也!休要不识时务,女娘儿伤了皮肉可不雅观!”
  花碧云直气得血涌双颊,正欲挥剑跃出。一旁早恼了秋菊,只见她身形一闪,没待那达鲁花赤看清来势,一柄长剑青光霍霍,已然直锁咽喉。
  脱脱乌孙叫声“来得好”,圆嘟嘟的身躯一滚,让开秋菊长剑,长刀舞得呼呼乱响,两人立时战在一起。约摸走得十余回合,秋菊气力不加,渐渐处于下风。
  那脱脱乌孙一头斗,一头嚷道:“兀那姓花的婆娘休要托大,两个雌儿一齐上,看看俺脱脱乌孙的手段。”
  花碧云哪里按捺得住,叫一声:“秋菊少歇,待我来斩这狗官!”长剑一抖,一路寒气,奔上来战住了脱脱乌孙。
  两个人刀来剑去,剑去刀迎。那脱脱乌孙哪里是花碧云的对手,不及十合,早只辨得遮拦架路,破绽百出。花碧云已然瞧科,剑势一缓,故意露了个破绽,待那狗官一柄刀放胆剁入,瞅得真切,倒转剑柄,青锋挟着劲疾的寒芒,直搠进他那贮满民脂民膏的便便大腹!
  秋菊站在一旁,大声喝彩。哪知彩声未落,花碧云忽地一声诧叫:“怪哉!”那柄长剑刺到脱脱乌孙腹上,“梆”地一响,俨然如中铁石,竟然反弹回来,她双臂微微一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去。
  脱脱乌孙腆腹站在当场,一手摸刀,一手“嘭嘭”地擂着肚皮,嘻嘻笑道:“贼娘儿们,你家老爷四十年面壁横练,成就得这金刚不坏之躯,岂是寻常剑器伤得了的么?来来来,随俺回去做个填房,俺将功夫传与你!”
  秋菊一听,心中好恼,掣剑又起,与花碧云两人联剑夹攻,脱脱乌孙一柄刀尚未封住门户,只见两柄剑青光霍霍,仿佛饿鸡啄米,“梆梆梆梆”一叠声响,早已雨点般戳在身上,说也怪,脱脱乌孙那牛皮软甲上只留下筛孔般一圈白点,哪里有一处伤、一滴血?
  花碧云头一次遇到这等刀剑不入的怪物,心里已自怯了三分,这密密围裹的元兵,也令人不敢怠慢。看起来,董大鹏此番是处处设下了天罗地网,施耐庵、金氏全家人的安危,委实是令人提心吊胆!
  想到此处,花碧云虚刺一剑,托地跳出了战圈,叫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率着秋菊杀入了往南方向的元兵队中。
  脱脱乌孙一见,一边紧追而来,一边高叫:“休要放箭,要活的,不要死的!”
  花碧云、秋菊二人正在黑压压的元兵阵中左冲右突,亏得这一叫,倒教二人放开胆子,两柄长剑矫若游龙,只见血光迸溅、惨呼连连,不移时便杀透重围。
  两个女子到底久在绿林,脚力甚健。一阵猛赶,渐渐把那些不惯夜间穿丛莽的元兵甩下一截路来。耳边还响着震天价的呐喊追杀之声,两人哪敢歇下来喘口气!往南边埋头疾奔。
  约摸走得十五、六里地面,那一派野林丛莽已然消失,渐渐都是光秃秃、怪石嶙峋的丘岗。两个人耳畔忽地隐隐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响得甚是疾骤。那水声愈来愈近,及至奔到近前,秋菊不觉失声惊叫:“不好!”
  花碧云展眼一看,只见面前横着一道丈来宽的深沟,两岸尽是寸草不生的溜滑陡壁,时值淮、泗一带秋汛泛滥,这沟里奔腾着黄乎乎的激流,哗哗直泻,流得异常湍急。
  花碧云站在岸上,手搭个凉篷朝上、下游一看,冷静的眸子里立时蓦起一抹忧虑之色。她知道:似这样的沟壑,无依无傍,沟窄流急,自古以来就不用渡船,而上下数里之遥,全不见一座桥梁,却如何渡将过去?
  她正在思谋对策,身后早远远响起呐喊之声,渐渐地,依稀望得见漫坡黑压压的大队追兵和长刀的闪光。
  此刻,前有天堑,后有追兵,花碧云心一横,扎缚好裙带绑腿,长剑当胸,与秋菊对视一眼,决意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猛听得背后“砰碰”一声巨响,震得脚下地都动了。花碧云回头一看:只见那急流深沟之上,不知何时竟然搭上了一架木板桥,沟对岸响起一声高叫:“过沟的留下买路钱来!”
  花碧云不觉长长地透了口气,叫声“惭愧”。只见对岸站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着一身粗砺褴褛的荆钗布裙,头上扎一条家机布织成的汗巾,远远望去,身材高大、骨壮筋粗,一头喊,一头朝着她们二人频频招手。
  花碧云也不答话,招招手,与秋菊一前一后跃上板桥,只觉得身子晃晃悠悠,脚下浪涛虎虎,一阵疾跑,霎时奔过了那架“板桥”。
  两个人刚刚踏上河岸,便听得对岸响起了一派呐喊叫骂之声,大队元兵蚁群般地扑向“板桥”,花碧云望一望那壮大村妇,她木然地兀立在桥头,呆呆地看着对岸那些元兵,不言不动。
  秋菊又急又气,悄悄儿对着花碧云眨眼、跺脚、做手势。那意思明瞭至极,事急燃眉,赶紧杀了这村妇,抽了板桥,断了大队追兵!
  花碧云兀自沉吟。就在此刻,对岸的元兵早已齐齐拥到岸边,有几个已然跨步就要登上板桥。
  猛地,只见那村妇身腰微伛,双臂陡地往后一送,只听得“骨碌碌”、“轰隆隆”一阵巨响,丈余长、两尺宽的偌大一块“板桥”,竟然从对岸滑了回来。花碧云低头一看,原来木板下安着滑轮,饶是如此,要将数百斤重的“木桥”推送自如,这村妇的膂力也委实骇人。
  两个人正自嗟讶,只见那村妇早已走到面前,伸出只蒲扇般的大巴掌,说道:“过桥给钱,两钱银子一文不少!”
  花碧云也不及细想,伸手从鬓边拔下只簪子,双手奉给那村妇,谢道:“多谢大嫂急难相助!”待那村妇收起簪子,花碧云又问道:“大嫂适才抽桥断路,恼了官府,不怕坏了衣食,招来横祸?”
  村妇朝对岸那些怒声叫骂的追兵鄙夷地瞟了一眼,笑道:“俺敢抽桥断路,便不把这些贼娃儿放在心上!”说着,她转脸道:“你们——敢情便是绿林中的密探?”
  秋菊正要抢答,花碧云暗暗使个眼色,那村妇不觉呵呵大笑:“休要瞒了!俺不向着你们,为何要替你们阻断追兵?”一头说,一头弯腰挽条铁链,将那“板桥”锁在岸上,说一声:“俺的家便在前边不远,请随俺去饮一碗清茶,倘若嫌俺村俗龌龊,这里便是去南边的大道,俺们各走各的!”
  眼见这村妇人物豪爽,出言慷慨,花碧云心中不觉暗暗赞叹,一时难却盛情,点点头,招呼秋菊随那村妇走下沟岸。
  三个人约摸走得五十步左右,便见路边茂林修竹之中立着一间小小茅屋,篷门荆篱,煞是简陋。茅屋里外并无旁人,只有一个伛腰驼背、蓬头垢面的老奴在“沙沙”地扫着落叶。
  那村妇走进竹篱,对扫叶的老奴比比划划,老奴也“咿咿唔唔”地应答一阵,比着手势。原来却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
  村妇引着花碧云、秋菊进了茅屋,随手掇了张竹床,柜橱里取出两只乌黑的粗瓷碗,墙角边提过一只扁嘴茶壶,一齐放到竹床上,满满地斟了两碗绿莹莹的“满口茶”,对二人说道:“乡野之家,俺也没什么客套,两位大姊喝了这碗清茶赶紧上路。”
  花碧云与秋菊道声谢,正要端碗,觉着门口那“沙沙”的扫叶之声突然停息,抬头看去,只见那哑老奴正倚在门口,一忽儿指着茶碗,一忽又频频摆手摇头,仿佛在做着手势。
  花碧云见那老奴面目污秽,形神却曾相识,急切中记不起来,又不明他那手势的含义,也不理睬,便又要去端那茶碗。
  蓦地,只见眼前乌光一道,凭空落在竹床之上,接着只听得“哗啷”一声,一件物事可可儿掀翻了两只黑瓷碗,茶水登时流了一地。众人一看,原来却是哑老奴手中的那柄扫帚飞上了竹床。
  那哑奴兀自倚着门乱笑,村妇说一声:“这老村牛五行不全,休怪休怪。”走过去一把拴了屋门。
  花碧云与秋菊辛苦半日,早已喉干唇裂,面对那清洌洌甜润润的清茶,哪里还忍得住,两个人端起碗来,一仰脖喝了个净尽。
  那村妇点点头,走近两步,忽地鼓掌叫道:“哈哈,任你奸似鬼,也须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倒也,倒也!”话音未落,花碧云与秋菊只觉一阵昏晕袭上脑门,霎时天旋地转,软软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花碧云又悠悠醒转,只见自己早不在茅屋之中,已然换了间黑漆漆的屋子,两手两脚都被麻绳缚着,脑门发胀,浑身酸软。她正欲回想眼前发生的一切,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好外甥女,快睁眼看看,俺是何人?”
  花碧云睁眼一看,只见面前正跌坐着那扫树叶的聋哑老奴,此刻既不聋又不哑,脸上那些污垢早已洗净,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阔别多年的舅父卢杰!不觉惊喜地唤道:“好娘舅,你如何在此地?”
  卢杰叹道:“唉唉,一言难尽。当年你父母惨死,只道你也遭了董大鹏那贼的毒手,俺立誓要亲手杀了那个狗贼,便学那春秋豫让,蓬头垢面,扮成了聋哑老奴,混进了董贼的府中,指望等待机会,了却两世血仇!不想今日在此遇见了甥女,在那妇人施用蒙汗药之时,俺曾两次告警于你,谁知你到底着了道儿!”
  花碧云忙问:“适才那村妇是何人?甥女与她无怨无仇,她为何要算计我?”
  卢杰道:“唉唉,甥女阅世欠深,哪里晓得世道的险恶?那个女子便是董大鹏新娶的蒙古诰命——有名的‘雌诸葛’惠佳德氏。此女才兼文武,那智计更远在董贼之上,今日与董贼打了赌,要率先抓住闯东台的盗魁!”
  花碧云不觉恨道,“好个奸诈的贼妇人,快快解开绑缚,我们三个人联手杀了她,以雪今日之耻!”
  卢杰摇摇头道:“不能!俺不能杀她,也不许你杀她!”
  花碧云惊诧地问道:“舅父为何护着这贼妇?”
  卢杰叹道:“唉!这惠佳德氏却也出身贫苦,心地善良,这些年,俺亲眼见她明里暗里不知救助过多少苦难。她与董贼虽为夫妇,行事却迥然不同。今日之事,乃是受了董贼的蒙骗。”
  花碧云道,“既如此,甥女如何脱身?”
  卢杰道:“那惠佳德氏身手不凡,你不是她的对手,俺这里早安排下一条计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白绢,续道:“这是俺当年请人画下的一幅图画,董贼的罪恶历历在目。俺早就想将它献给女主人,又不忍心叫她伤心悔恨,今日时机已到,该是叫她知道董贼底细之时了。少刻她一到,你便将此画交与她,再言明你的身份,你便可以脱出囚笼了!”说完,他忙忙地替花碧云和秋菊解开绑绳,深情地理一理甥女的秀发,叹道:“女主人待俺恩礼有加,好甥女,你要体谅舅父的难处,俺今日只能如此相助了。从此以后,浪迹天涯,不复再入红尘了。”说毕,长啸一声,跃出黑屋,倏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碧云捡起地上的那幅白绢,凑到窗前一看,只见上面画着董大鹏从骗得董员外收为义子,直至惨杀岳父母,凌辱花碧云的经过,桩桩件件,不仅神态逼真,而且作了详细的评注。花碧云一见,又勾起心头的痛楚,不觉泪下。
  正在此时,猛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花碧云抬头一看,黑屋里陡地亮了起来,一群人站在面前,只见十余名衣裙鲜明、戎装整饬的女侍卫,簇拥着一位女将军,她头戴毡盔,斜飘雉尾,锁子金甲扣着团龙绣袄,护膝铠下露出杏红战裙,娇红软滑的绫子流瀑般地直泻到地面之上。花碧云一眼认出:这便是在沟岸上遇到的那个豪爽果决的“村妇”。
  此刻,她语调威严地说道:“俺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娴静丽人,竟然是杀人越货的白莲教盗魁!俺既为国事,也就不敢循私了。此刻,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速速言明,俺一体承办。”
  花碧云也不言语,冷冷地捧上那幅画,静观待变。
  那惠佳德氏满腹疑虑地接过画来,细细一看,不觉脸色大变,她瞟了一眼花碧云,又将那幅绢画看了一遍,不觉双眼发直,浑身疾抖,嘴唇哆嗦了一阵,忽然对花碧云问道:
  “这幅画是何人所赠?”
  花碧云道:“便是你的那个哑奴!他已然走了。”
  惠佳德氏不觉长叹:“哑奴啊哑奴!你何不早将这些告诉俺!如今俺陷入不仁不义、不贞不洁之境,叫俺如何自处?”叹毕,忽然拔出腰间长刀,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花碧云冷冷笑道:“小女子便是画上的那个受难女子!”
  惠佳德氏听毕,惊呆了,双目圆睁,半晌,喝一声“下去”,挥走了众侍卫,疾走几步,突然对花碧云下了一跪,然后一言不发,抓起二人的手,大踏步走出了黑屋。
  约摸走了一箭之地,便是南去的大路,惠佳德氏忽然紧紧攥住花碧云的双手,泪如泉涌,惨声说道:“俺二人虽为异族,却是同样的苦命女子。姊姊受骗蒙难,实为不识董大鹏奸伪面目。可俺枉被人称“雌诸葛”,竟被董大鹏这个人面兽心的狗徒欺蒙这许多年,在血污与耻辱之中含垢偷生,呜呼,此恨绵绵,昊天罔极!”说着,她忽然对花碧云瞋目大叫:
  “走罢,快走,快快去找你的同伙!”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兀,花碧云、秋菊二人一时尚难以置信,踌躇难以举步。
  惠佳德氏见状,不觉凄然一笑,说道:“哦哦,你们还在怀疑,怀疑俺又在使什么诡计!怀疑俺一个朝廷命妇,竟然会为了这区区一幅白绢,就放走一个叛党的渠魁!”她一把抖开手上的白绢,说道:“不不!俺相信这白绢上画着的一切一切,因为,那个哑老奴,俺信得过他胜于信得过俺自己!”
  她说毕,双手用力撕扯着那幅绢画,仿佛在撕扯痛楚的心房。霎时,那一副白绢被撕扯成无数的筋筋片片,惠佳德氏双手一扬,只见那白绢的碎片纷纷扬扬,随风飘得无影无踪。做完这一切,她仰天悲呼:“啊啊,董大鹏董大鹏!俺原以为你是一个忠心保国、胆识过人的英雄,想不到,你做的那桩桩件件却包藏一颗残暴奸诈之心!怪不得平素日我看到在你的手里欠下了许多血和泪!”说着,她低下头来,双目里闪射着悲戚与绝望的泪光,叹息说道:“唉唉,俺惠佳德氏委身于一个凶残奸诈的匪人,还有何颜面立身于人世?堂堂大元朝廷,信任的是这等丧尽天良、狗彘不食的禽兽,看来是天怒人怨,国亡不远矣!”
  花碧云默默地听着惠佳德氏的诉说,心中大是惨然。望着她那精壮豪爽的身姿,花碧云心中叹道:“唉唉,想不到元室之中,也有如此有志有识的人物,可惜可惜!这个女子倘若生在汉人之中,只怕不是寻常啸聚山林者可比!
  她正自默想,只见惠佳德氏早已走了过来,眼里露出真诚的愧疚,轻抚着花碧云的肩头说道:“好姊姊,俺受董大鹏欺蒙,这些年,跟着他做了许多愧对天下的错事,今日面对你这位姊姊,更是无地自容!此刻无以为报,只有将董贼设下的奸计告诉你!”
  花碧云听毕一惊,忙问:“奸计?难道董贼已然知道施相公他们的去向?”
  惠佳德氏点点头,续道:“正是如此。那狡贼早已料道你们会分头逃走,一面叫俺在这条道上设下陷阱;一面率着一帮精悍的禁卫铁骑,埋伏在通榆运河一带的大道密林之中,适才脱脱乌孙派人来报,你那五个伴当,此刻早已陷入重围,有三个人已然成擒,剩下的两人也是岌岌可危!”
  花碧云不觉大惊失色,跌足恨道:“好一个阴毒的贼子!”惠佳德氏忽地一把推开花碧云,张目叫道:“去吧,去吧!俺与你虽是各为其主,却同为天下最可怜的断肠姊妹!啊啊,恨海茫茫,相见无期了!”说着,她忽然一把扯下头上毡盔,“铮”一声掣刀出鞘,厉声悲号:“天乎,毕生悔恨,擢发难书;往日种种,譬如已死!俺去也——”
  说毕,手腕一翻,鲜血喷溅,立时自刎而死。
  花碧云一见,心中涌起一股伤心而钦敬之情,身处险境,也不敢久留,招呼秋菊忙忙为惠佳德氏理好衣裙,撮一抔黄土,掩埋了尸身,然后朝通榆运河方向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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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雕工单斗金钟罩 髫龄女双殉红巾义
  却说施耐庵、春兰护着金克木一家三人,趁着花碧云在那密林中与黄冠道士激斗之时,匆匆离开战场,循着荆棘牵衣的荒野小径,往南疾奔。约摸一两个时辰,那弯弯曲曲的荒径突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施耐庵展眼一看,不觉以手加额,惊喜不置:只见眼前一条阳关大道坦荡笔直,大道前面一条河流水面平阔,在冷月寒星之下闪着粼粼波光,河岸深处明灭着三四点渔火。原来,早已走出东台县界,来到通榆运河河畔,沿着这傍河大道,便可直下白驹场了。
  施耐庵一时得意,面对这霁月清风,古道长河,不觉骚情又起,扬颔吟了几句:
  “长河悠悠,霁月难再,英雄迟暮,何须慷慨?邙山此日走龙蛇,汉王长剑今安在?且收拾青巾琴书,黄堂经卷,化长鲸缚得楼兰去,再上瀛台!”
  这一番慷慨悲歌,倒撩得金克木点头嗟叹。那春兰却怕他又发书呆子气,误了大事,忙道:“施相公,此时此刻,哪里是吟诗作赋的时候?倘若后面来了追兵,只怕就难以脱身了。”
  施耐庵笑道:“大姐也忒过虑,想那追兵已有花旗首抵挡,哪里就来得如此之快?”
  话犹未了,猛听得身后响起了疾骤的马蹄声,渐渐地驰近了运河大道。
  施耐庵浑身一凛,那春兰早已拔剑在手,两人一齐向来路望去。
  只见一队元兵铁骑风驰电掣般卷上运河古道,领头的一骑马上坐着一员又矮又胖的元将,远远地厉声叫道:“那伙蟊贼休走,俺脱脱乌孙来也!”
  一见这阵势,施耐庵满肚子豪兴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连忙将金克木一家三口推入路旁草丛,掣出湛卢宝剑,对春兰说了声“当心了”,仗剑立在大道中央,聚神以待追敌。
  眨眼之间,那脱脱乌孙一马当先,早已驰到面前,他手擎长刀,望了望马前的施耐庵一眼,不觉呵呵大笑:“俺道今日闯东台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魔头,却原来除了娘儿们便是穷酸秀才!年兄,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一个读书人难道活得不耐烦了,跟着这帮叛贼瞎起哄作甚?”
  施耐庵斥道:“满口胡诌,你这朝廷走狗又是何人?”
  脱脱乌孙昂首笑道:“俺上马管兵,下马管民,钦命东台达鲁花赤脱脱乌孙是也!”
  施耐庵不觉失笑,揶揄道:“呵呵,牛鬼蛇神坐黄堂,酒囊饭袋作县令,这元朝的气数也尽了!”
  脱脱乌孙又羞又恨,一骗腿翻身下马,身形略动一动,碌碡般直滚到施耐庵面前,叫道:“好个利口穷酸,俺今日拿你祭刀,以偿俺那牛二干儿的血债!”说毕,泼风般舞起长刀,劈头朝施耐庵剁了过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此刻情势危迫,又有金氏一家在旁,他也不与敌手纠缠,一起手便使开了“快活剑”,足踏圭步,剑走偏锋,闪过脱脱乌孙刀锋,只一剑便剁中了对手的腹胸要害。
  只听得“梆”的一声,那脱脱乌孙没倒,施耐庵却惊得退了三步,口里连呼:“有鬼,有鬼!”
  春兰一见,挺剑拔步,早已杀了过来,斗得三四回合,也是连连诧叫,托地跳出圈子,呆呆地站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施耐庵瞠目结舌,直上直下地望着脱脱乌孙那圆滚滚的身躯,心下大骇。当年在书馆勾栏,他也曾听说过什么混元体、铁布衫的功夫,却从未见过这种刀剑不入的奇人,此刻遭逢强敌,顿时觉得手足无措。
  只见那脱脱乌孙叉手擎刀,大言道:“兀那穷酸,既已识得俺这金刚罗汉体的厉害,快快交出那只箭囊与金克木,俺便放你一条生路!”
  施耐庵与春兰对视了一眼,情知无力抵敌,却又不甘束手就擒,立时大眼瞪着小眼,半晌不能言声。
  忽地,路畔草丛之中响起一声高叫:“施家年兄,待小老儿与你拿了这厮!”
  众人闻声回头一看,只见路畔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白须飘飘,正是那雕花待诏金克木。他晃晃悠悠走到施耐庵面前,右手一伸,说道:“施家年兄,拿剑来!”
  施耐庵不觉失惊:这金克木身无武艺,老迈龙钟,只怕连只鸡都不敢杀,此刻竟然请缨上阵,岂不是想去送死?
  那金克木也不答话,从施耐庵手中夺过那柄湛卢剑,摇摇摆摆走到脱脱乌孙面前,叫道:“老父母,既然如此看重老朽,来来来,俺与你战三百合说话!”说毕,颤颤巍巍擎着把长剑,兜头便刺。
  脱脱乌孙见这金克木剑无门户,步无章法,竟然还要上阵,不觉恶心顿生,喝一声“老狗找死!”长刀霍霍,早劈向金克木的肩背!
  那柄长刀来势劲疾,金克木从未练过武艺,哪里辨得厉害?胡乱横剑一格,却挡不住那长刀的劲力,只见他脚下一个趔趄,叫声“啊呀死也!”踉跄两步,稳不住身子,“卟嗵”摔了个仰八叉。那脱脱乌孙见状大喜,倒转长刀,凌空便剁向金克木的心窝。
  施耐庵惊得头皮一麻,大叫一声“不好!”一把从春兰手中抢过长剑,奔过来,刺自脱脱乌孙的脊背大穴。
  脱脱乌孙见他来得凶狠,连忙收刀迎敌,就在此时,只见金克木仰起上身,双手抱剑,朝着脱脱乌孙背后直上直下地用力一划。”
  却也作怪,只听得脱脱乌孙背后“嗤喇喇”一阵响,接着,他那高高凸起的便便大腹竟然蠕蠕而动,直向下面滑来,脱脱乌孙待要去抢住那下滑的肚腹,又被施耐庵一柄剑牢牢裹住,哪里抢抱得及。
  只见他那便便大腹渐渐瘪了下去,紧接着“哐啷”一声大响,竟然滑出只乌黑的铁锅,落到地上,兀自滴溜溜乱转。
  脱脱乌孙见露了馅儿,却待要走,施耐庵那快活剑诀正使到入港处,哪容得他脱身?只见寒光挥处,血光一闪,剑尖早刺入他那肥肥的颈项,偌大个身躯砰然倒地。
  施耐庵在衣襟上揩干了剑刃上的血迹,连忙一把抹起金克木,笑道:“老伯,想不到这厮的金刚混元体,竟是一只铁锅!你是如何晓得这秘密的?”
  金克木道:“小老儿久住东台,早已风闻这脱脱乌孙凭着绑在肚子上的一只铁锅,吓唬过许多绿林义士,今日也是他活该遭瘟!”
  这时,春兰早捡起脱脱乌孙弃下的长刀,杀散了那一队随从。五个人也不敢久留,望着南边大步疾奔。
  尚未走出一箭之地,只听得平空里响起一声怪啸,仿佛山魈鬼魅,尖锐而凄厉,在这长河古道之上,茫茫暗夜之中,声音异常刺耳。紧接着一阵哑哑怪笑响过,随着一阵狂风,眼前掠起一道黑影,眨眼之际,一个奇瘦奇长的怪人早已叉开长腿,横挡在大道中央。施耐庵定睛一瞧,不觉惊呆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三界无常”董大鹏!
  只见他哑哑怪笑一阵,冷冷地说道:“你们纵有钻天入地之术,也须脱不出俺‘三界无常’的手心!俺在此等候多时了!”说着,又是一声唿哨,只见他身后草丛中,立时竖起一柄柄长刀,数十名剽悍的侍卫列成方阵,截断了去路。
  施耐庵一见此人,情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交起手来,自然是凶多吉少,他想:自己一介书生,死不足惜,而金氏三人身为良民,前此未曾与绿林义军有什么瓜葛,而金克木又心藏那绝世大秘的拆解大法,倘若哄得这恶贼放走金氏一家,自己甘愿血溅战场。
  想到此,他对董大鹏拱一拱手,彬彬有礼地说道:“董年兄,闻道你也是衣冠中人,知情达理,晚生已然投效绿林义军,该杀该剐,任你所为。不过,金待诏工匠营生、安分守己,不触刑律,未违国法,还希放一条生路!”
  董大鹏听毕,哑哑大笑道:“好个不识相的穷酸!你竟把俺看成三岁小儿?”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帐本,续道:“这金老儿早年为叛贼花九隐藏大秘、偷刻箭囊,证据凿凿。今日又伙同杀人,投靠草寇,实在是罪不容诛!今日落入重围,不须俺亲自动手,只消俺这骁骑营的儿郎们便可将你们一鼓成擒!”他说毕,撮唇作哨,啸声大起,霎时间众元兵挥着长刀,立时将施耐庵、春兰二人裹在垓心。
  春兰挺剑而上,施耐庵左冲右突。原来,就在他俩与众元兵舍命相搏之时,几个如狼似虎的元兵早已蜂拥而上,三条麻绳将金家三口缚住,董大鹏直蹬蹬地走了过来,对着金克木白眼一转,哑哑怪笑道:“好个金待诏,看你这驼背弓腰不起眼的模样,竟有这泼天的胆子!勾连叛党,隐藏机密,今日看你逃到何处去?”说毕,吩咐道,“给我搜!”
  那侍卫在金克木身上里里外外搜捡一遍,摊摊手禀道:
  “大人,这老儿身上什么物事也不见!”
  董大鹏一听,“嗖”地掣出短柄狼牙棒,冷冷地笑道:“好哇,好端端牛府的岳丈不做,倒要去做那白莲教叛党的喽罗,俺把你这老不死的贱骨头——”说着,白眼仁一翻,狼牙棒“呼”地一声,砸向金克木的天灵盖。
  金克木尽管生性怯懦,可是一旦作了抉择,亦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闭口不言,任凭对方凌逼恐吓,只待一死了之。
  董大鹏那狼牙棒砸到金克木头上,堪堪触着头皮,一股罡风忽地消歇,他那手上劲力也煞是惊人,说放便放,说收便收。一根短柄狼牙棒稳稳地压在金克木头上,纹丝不动。
  金克木猛的觉着顶梁骨上仿佛钉入了无数钢钉,一阵剧痛直钻心肺。
  董大鹏哑哑笑道:“金老儿,快讲,那‘流萤箭’囊现在何处?那上面刻着的奥秘又如何解拆?”
  金克木双眼金星乱冒,浑身发颤,依旧缄口不语。董大鹏手腕略贯一贯劲力,只见金克木头上白发仿佛刈草般地“簌簌”纷落,无数根狼牙钢刺早已锲进了皮肉。金克木哪里还耐得住这般剧痛。不觉嗄声惨叫:“老爷休要问了,那、那箭囊委实不在小老儿身上!没有箭囊,小、小老儿又何从解拆?”’说毕,一阵昏晕,踉跄欲倒。
  董大鹏喝道:“扶住他!”说着,收起狼牙棒。此刻,只听得旷野上剧斗的两拨人中,先后响起一声“哐啷”长剑坠地之声。董大鹏扭头一看,只见众元兵围困着的那名女子和那个书生早已力尽神疲,激斗之中竟被自己的手下长刀磕掉了手中剑,霎时,几十把寒锋如雪的刀刃便要兜头剁下!
  董大鹏嗄叫一声:“住手!”话音未落,身形一动,他早已掠进围住施耐庵的人圈。
  此刻,施耐庵骨软筋酥,一番剧斗,早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长剑已被磕飞,他知道大限已到,双膝一软,跌倒在地上,面对着凌空劈下的十余把长刀,瞑目待死。
  忽地,金刃劈风之声一时消歇,耳边厢却响起一声哑哑怪笑,他睁眼一看,原来那如鬼似魅的董大鹏仿佛枯树般耸立面前。
  董大鹏笑道:“施相公,早闻你学识广博,笔下生花,不在余杭、江阴教三家村顽童,跑到这荒郊野外寻那做文章的兴头来了,你可也忒不拘形迹了吧!”
  施耐庵难忍这恶贼的羞辱,心中又气又恨又恼又羞。可是,打吧,取胜无望,受辱有加;不打吧,又哪里忍得下胸中这口恶气,只得拚力扑上。正值两个对手斗得骨软筋酥之际,背后忽地卷起一阵狂风,紧接着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气直袭肩背,那来势与适才这两个对手不啻有天壤之别。
  董大鹏跃开数丈,回头一看,不觉双目痴瞪。眼前站着一个娇柔妩娜却又刚气逼人的女子:“啊,是你!碧云娘子!”
  花碧云双眉微动,娇脸如霜,一句话掷出犹如铁汁岩浆,她咬牙叱道:“董大鹏,你这枉披人皮的禽兽!还不跟我闪开!”
  董大鹏脸上神色变幻,踅近两步,低声说道:“娘子,过去是俺亏负了你,如今,只要能夫妻和好,俺做牛做马报答你。”
  花碧云伫立不动,脸上无嗔无喜,无怨无怒。
  董大鹏又踅了两步,求道:“娘子,有了那箭囊上的绝世秘密,俺们便有泼天大的财富,一辈子享用不尽,你还犹豫个什么?”
  花碧云冷冷地道:“你是真心?”
  董大鹏瞟了一眼花碧云那张冷艳无比的娇脸,心想,女人心肠到底柔弱。不觉跨上一大步,说道:“碧云娘子,俺一片真心,唯天可鉴,俺、俺当众与你跪下了!”讲毕,一撩袍襟便要跪下。
  花碧云缄默不语,冷眼瞧着董大鹏慢慢俯下身子。蓦地,她倏忽掣剑斜劈向董大鹏的腰腹。这一下,风掣电闪,那柄剑疾如飙风,挟着一腔怨愤,凌空疾斩,劲道煞是骇人。
  董大鹏哪里料得到这个女子竟然如此刚烈,面对温言款语,说出剑便出剑。他一时间不及闪避,也顾不得参将大人的身份,绷腿挺腹,一个狗啃屎,平身贴地窜出了两、三丈之遥,于险到毫巅之际躲过了这夺命一剑!
  董大鹏挥了挥衣襟上的草屑灰泥,讪讪站稳。适才这一剑,早已彻底斩除了他心头妄念,对花碧云拱一拱手,说道:“花碧云,适才俺让了你一剑,咱们数年夫妻之情已算了结,此刻,俺乃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前来捉拿叛党,收取箭囊,恕俺不恭之至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狼牙短棒一抖,搅起一阵狂风,直卷向花碧云身前。
  这一场恶斗煞是惊人。两个对手武功相仿,旗鼓相当,加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施耐庵见状,悄悄挪到春兰、秋菊跟前,低声耳语一阵。两个女子点点头,攥着剑柄,一步步朝那两团青光挨了过去。施耐庵则装着害怕沾着了那两团骇人的青光,畏畏葸葸地退向了近傍的侍卫。
  此时,花碧云肩上伤口疼痛,渐渐感到剑招走样,春兰、秋菊已然悄悄挪近了花、董二人激斗的圈子,见了这番情景,一声“不好”,大喊:“花旗首快走!”寒风骤起,两柄长剑抖起两道森森青芒,一前一后直刺董大鹏的前心后背。
  董大鹏一听那两个女兵叫唤,心下一凛:原来这花碧云竟然伏下车轮战的圈套,要叫两个女卒缠斗,自己脱身远走。想到此处,他不觉心下大急,待要仗着一身功夫,迫退两个女子,哪知一着失风,竟被两个弱女子占了先手。
  说时迟,那时快,施耐庵早已趁着众侍卫辟易退避之际,疾促奔到金氏三人面前,匆匆地解开了绑缚,拖着他们从西侧奔入了黑魆魆的丛林。
  花碧云目送施耐庵四人隐入黑暗,旋即回眸一看,只见春兰、秋菊二人与董大鹏缠斗得十分激烈,正待上前相帮,忽听得秋菊气喘吁吁地叫道:“旗首休要顾惜咱们!施相公、金老丈他们要紧,武林秘密要紧!”
  花碧云听了,不觉心下恍然。一想到施耐庵和金氏三人身上的干系重大,一路上尚须自己护卫,又怎容踌躇,扬声叫道:“春兰、秋菊,花碧云忘不了你们,义军兄弟忘不了你们!”
  说毕,朝着尾追而来的一群侍卫抖出一簇短箭,趁着一片“哎啊”、“卟通”之声大起,纵身掠入了丛莽。
  此刻形势突变,董大鹏精心布置的圈套,竟然刹时间被搅得一塌糊涂。金克木早已遭擒,又脱缚而去,不但得不到解拆箭囊的关窍,甚至连那花碧云身上的箭囊也难以得到!董大鹏直急得哑哑怪叫,恶心大炽。
  忽听得旷野之上响起“哑——哑”的两声长啸,直震得树叶“簌簌”纷落,人人心底抖颤,接着便是“噗嗤”、“唰”、“哐啷、哐啷”一阵骤响。
  呼吸之间,只见春兰、秋菊二人手中长剑颓然坠地。董大鹏利爪狠狠插入了欺身较近的秋菊腰腹,顺势一带,秋菊只觉得一阵巨痛袭上心头,低低地惨哼了一声,弃了长剑,双手按着肚腹,慢慢地瞑目倒地。几乎便在同时,董大鹏那根狼牙大棒也击中了春兰,就在身子倒下的一刹那,她握在右手的那柄长剑在摇摇坠地之际奋力掷出,“嗤嗤”直奔董大鹏小腹!
  董大鹏骂声“娘的”,心中一凛,踊身纵起,躲过那堪堪便要刺中小腹的长剑,身形未落,大臂一抡,狼牙棒凌空击下,打中了春兰的顶梁骨!
  这一番剧斗,真是惊心动魄。董大鹏万万没有料到,区区两个白莲教中的无名小卒,而且是两个娇弱的少年女子如此顽强,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堂堂的“三界无常”手中斗了五六十个回合!此刻,他一招得手,连忙扭身跃出战圈。回头一看,只见路畔草丛中躺满了骁骑营侍卫的尸体,那花碧云、施耐庵,还有金克木一家三人,早已走得个无影无踪!
  董大鹏心中大怒,一扬手中狼牙棒,身形疾纵,沿着大道追了下来。约摸奔得五七十步远近,只见又是一派密密的苇滩丛莽,脚下的大道忽然分出岔来,左、中、右三条路,分指着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向,此时榛莽密密、黑夜沉沉,董大鹏搔首跌足,一时不知朝哪条路追下去是好!
  蓦地,他双眼一翻,返身奔了回来,围着躺在血泊之中的两个女子转了一圈,忽地朝她们身躯踢了两脚,两个女子竟然微微呻吟起来。
  董大鹏不觉大喜,连忙叫道:“儿郎们,牵过两匹马来!”
  话音未落,早有两个蒙古侍卫牵来了两匹高头大马。董大鹏插了短柄狼牙棒,俯下身来,托起一个被他打倒的红巾女子,只见她头巾破碎,满脸血污,双目紧闭,浑身已然瘫软,只有那薄薄的罗衫下的胸脯在微微起伏,董大鹏一把扯下她头上那破碎的红巾,拨开被凝血粘连的头发,从腰间皮囊里掏出只小瓶,在她那头上的伤口里洒上金创药。接着又扶起另一个女子,在她腰腹的伤口上也洒了金创药粉,倒翻起她系在腰间的裙子,扎缚好伤口。他那药粉却也灵验,不多时,春兰、秋菊两人竟然剧痛减缓、伤口血凝、呼吸渐粗,慢慢睁了双目!
  董大鹏一见,亲自将两个女子反翦缚了双臂,举上马背,然后命两个蒙古侍卫骑在两个女子后面,呼哨一声,一干元兵便簇拥着这两骑马径直走向那丛莽密密的三岔路口。
  董大鹏一路走,一路哑哑怪叫道:“碧云娘子,休要藏藏掩掩,俺知道你舍不得这两个女孩儿,快快出来罢!”
  他那哑哑怪叫,在这荒径丛莽之中响得十分残忍而凄厉:“出来吧,出来吧,难道你忍心看到自己的姊妹遭到羞辱么?”
  叫毕,他挥一挥手,马背上的两个元兵便“唰”地一声,撕开了春兰、秋菊的外罩衣裳,露出了薄薄的亵衣。
  董大鹏见周围仍无动静,又厉声叫道:“花碧云,你再不出来,俺这些儿郎们可要将你的女兵剥得赤条条,让你亲眼看到她们的下场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马背上又响起“嗤拉、嗤拉”的声音,两个奄奄一息的女兵已然又被剥去了亵衣和红裙,露出了少女娇嫩的肌肤,那身上,只剩下薄薄的轻罗束胸和短短的中衣。
  董大鹏的猜测的确不错,此刻,就在左边岔道旁的密密丛莽里,屏息伏着五个人,默默地注视着发生在眼前这残忍而无耻的一幕,一个个气填胸臆,血脉贲张。
  原来,花碧云、施耐庵等五人从重围中脱险之后,奔了不远,耳畔便响起两声女子的惨呼,花碧云心中一沉,蓦地停下脚步,禁不住双眼落泪。作为一旗之首,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姊妹惨遭屠戮,她不由得心中一阵战栗。
  施耐庵见状,连忙抑止住心头惨伤,走拢去劝道:“花旗首,形势危迫,休要太过儿女态,护持这绝世大秘要紧!”
  花碧云犹豫一阵,忍住满腔悲愤,点点头,又率着四个人往南疾奔。哪知走不多远,便到了那三岔路口,也不知哪条路好走,正在彷徨之际,身后早已响起追杀之声。
  花碧云忽地心中一动,对施耐庵耳语道:“施相公,那元兵人多马快,难以摆脱,不如来一个金蝉蜕壳之计,藏在丛莽之中,这三条岔道,董贼只走一条,待他们一过,咱们便另择一条路,甩开追兵,直奔汪家营!”
  施耐庵连叫好计,忙忙地招呼金氏一家三人一起躲入一处丛莽,静观待变。哪里料到,凶残无耻的董大鹏,竟然想出这等惨绝人寰的毒计,真是叫人浑身血沸,哪里还忍耐得住?
  此刻,花碧云藏身之处,草棵在随着她身躯的战栗微微摆动,望着两个姊妹被元兵如此凌辱,嘴角已然咬出了血,攥在剑柄上的手心里沁出汗,双眸紧盯着大道上发生的一切,几乎要喷出火来。
  蓦地,只听董大鹏哑哑怪叫一阵,挟持着春兰、秋菊的两个蒙古大汉双臂弯转,两双毛茸茸的大手,便要去解两个女子的束胸和中衣!
  花碧云脑门“嗡”地一热,瘦削的双肩犹如发疟疾般地战抖不已,早已手握剑柄站了起来,作势便要扑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被反绑的两个少女在昏晕之中仿佛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两个人默默地交换了一瞥会意的眼光,几乎就在同时,两人娇叱一声,趁着身后的元兵不备,用反绑的手拔出元兵腰间的长刀,一头抵住元兵的身躯,用力后仰,只听得“卟哧、卟哧”两声闷响,接着是两声粗厉的惨叫,只见那两柄长刀一头楔入两个元兵的肚腹,另一头的刀刃从两个女子的后背刺入,直透出洁白的少女前胸!
  这一巨变发生得如此突兀而猝不及防。董大鹏此时正一边呼喊,一边用那双鹰隼般的怪眼凝神搜索着黑魆魆的丛莽,一心想诱出藏在暗处的花碧云,哪里晓得近在咫尺的马背上竟会发生如此突变,及至听到金刃刺入人体的响声和两个元兵的惨叫,勿遽地回过头来,又怎生挽救得及?这壮烈的场面,就连董大鹏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时也吓呆了。那围在马前马后的众元兵,更不曾见过这种景象,一个个都恍如泥胎木偶,哪里动弹得分毫?
  那两匹马也被汩汩流淌的鲜血吓得失了神志,加之无人控驭,“咴咴”长嘶一声,发疯般地撂起蹶子,仿佛两股旋风,载着马背上的四具尸体,窜进了茫茫的夜幕。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伏在附近丛莽之中的花碧云、施耐庵、金氏三人看得一清二楚,春兰、秋菊两个女兵,受尽了董大鹏的百般凌辱,重伤昏迷之中,竟用如此壮烈的行为,一举搅乱了董大鹏金钩钓鱼的诡计,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藏在丛莽中的五条性命。花碧云、施耐庵久久凝望着两匹马消失的方向,五内如焚,双双流下了热泪。
  董大鹏早已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朝着无边的丛莽和无边的黑暗伫望一阵,心中琢磨道:花碧云生性仁慈,眼见两个贴身女卒惨遭凌辱决不会无动于衷,说不定她并未藏在附近,而是早已奔了南去的方向。想到此,他双眉陡地一轮,哑哑怪啸一声,率着大队元兵,循着正中的那条小道泼风般地追了下去。
  花碧云兀自默立落泪,施耐庵不觉以手加额,对她说道:“花旗首,调虎离山,歧路亡羊,董大鹏已经中计,正是我辈走路的好机会,干脆、我们就循着左边运河畔的大路南归罢。”
  花碧云嗟叹一声,还剑入鞘,朝着春兰、秋菊逝去的方向眷眷地望了最后一眼,又跨上了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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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荒村野店侠影如烟 鬓乱钗横杯酒似血
  花碧云、施耐庵护着金家三人,急急穿出乌林丛莽,乘着夜色星光,望着隐隐现着樯帆的通榆河畔的大路疾奔。
  春兰、秋菊两个女兵,乃是花碧云当年随刘福通戎马征战时,在一恶绅家中解救出来的粗使丫头,多年来如影随形,出生入死,早已情若姊妹。适才在那危殆之中,她两人挺身而出,明知强弱悬殊,为了保全自己的旗首和秘密,壮烈捐生。想到此,花碧云忽然心中起了一阵隐隐的内疚:两个贴身女卒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身为飞凤旗旗首,未曾嘘寒问暖、体贴照应,如今只好花辰月夕,多烧一炷瓣香,吊祭她们在天的英灵了。
  看看奔近通榆河畔大道,再往南一路直下,两三个时辰便可奔到群雄聚会的汪家营。施耐庵、花碧云不觉舒了口长气:这一遭尽管险情迭出,到底找到了金克木这个解拆奥秘的关键人物,总算不虚此行。
  谁知,正值二人暗自庆幸之时,大道上隐隐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霎时,朦胧的星光之下,衬托出一队蒙古骑士的身影。花碧云道:“看来沿线守军,早已布下罗网,这沿河大道走不得了。”
  施耐庵道:“那下一步如何是好?”
  花碧云冷静的眸子里亮色一闪,转身对金克木道:“老伯,你年轻时常在这一带走动,到白驹场还有不有僻静小路?”金克木想了想道:“嗯,路倒是有一条,不过有些凶险。”
  花碧云忙问:“只要脱出这董大鹏的掌握,刀山也须闯一遭。是哪一条路,路上有何凶险?”
  金克木道:“由此转西有一条泥泞小路可通白驹场,算起来也不过弯转多走二十余里地面,一路倒也无甚障碍,只是那龙港河难以过得去!”他摇了摇头,又道,“那龙港河边武家渡头有一霸,乃是兄弟三人,常年打劫客商,杀人如麻,据说除了他那溜子里的人以外,便是朝廷钦差,他也敢一板刀剁下河去,这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着了他们的道儿。”
  花碧云听毕,默思少顷,说道:“顾不得许多了,既有这条路,只好碰一碰运气,到时相机行事,侄女儿手中这柄剑,谅也敌得过那两把板刀。”说完,挥一挥手,引着其余四人,按照金克木的指点,转头离了路畔树丛,够奔那通向龙港河的泥淖小径而去。
  时值冬初,万木萧疏,夜风砭骨。此时天色渐渐破晓,曲曲弯弯的泥泞小径满是汪着泥水的牛脚坑洼。小径两旁,水网星罗,芦丛处处,田垅阡陌间只剩下刈剩的稻梗桩。
  施耐庵等四人高一脚、低一脚在小径之上滑跌奔走,十分吃力。
  约摸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早大明,泥泞小径忽地一弯,弯进了一座绿树蓊郁的庄院之中。庄院前边,波光粼粼,一道大河横挡在眼前。
  金克木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对花碧云、施耐庵点点头,眼底掠过一抹竦惧的神色,战战地说道:“前去便是那龙潭虎穴,二位须得当心了。”
  花碧云与施耐庵对视一眼,两人紧了紧腰带,越过走在前面的金克木,径直朝那庄院走去。
  走进那绿荫如织的树丛,只见里面隐着几间草屋。此刻,晨雾缭绕,炊烟袅袅,鸡鸣咯咯,哪里有丝毫龙潭虎穴的迹象,仿佛便是五柳先生隐居的桃源幽境!
  花碧云等五人一见并无异样,大步奔向那龙港河渡头。刚刚走上河堤滑坡,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阵呵呵长笑,接着便是一阵衣裙窸窣之声响了过来。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堤畔古柳之中扭扭捏捏走出一个妇人来,她约摸三十八、九岁年纪,身着墨绿色撒白花的衫子,下着一条元青湖绉长裙,腰间紧紧扎着条草黄色绸带,头上胡乱梳着两个叉叉丫丫的古怪发髻。面庞倒也端庄不俗,只是晒得油黑;一双长臂摆摆地垂着两只大手,尽管因为长裙曳地,看不见鞋袜,可是听着她“吧哒吧哒”走路的声音,也能猜到那里面准是藏着一双硕大无朋的天足!
  尽管心情急迫,五个人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一来是听了金克木预先警告,不敢大意;二来人地两生,不明底细,这妇人又来得古怪,哪里敢造次行动。五个人默默地望着那妇人走近,静观待变。
  那妇人走到五个人跟前,歪着头,叉着腰,满脸笑意地一个个从头打量到脚,朗声说道:“几位客官只怕是远行到此,进了武家庄院,也不先打个招呼!俺这里一向不敢怠慢客人。
  坏了俺那老公的规矩,可不是耍子!”
  施耐庵忙唱个大喏,赔笑道:“大娘子休怪,晚生等人因有急事赶路,不曾到尊府叩谒,请大娘子见谅,待晚生等过了这道河,理当重谢。”
  那妇人呵呵一笑,说道:“俺那老公说了:愈是急客愈要留。江湖上何人不知俺武家庄的规矩,想过这龙港河,须得到这酒店里饮三杯酒,驱驱邪气,免得船到河心掉进漩涡!”
  说着,朝着柳荫深处一指,“列位,请吧。”
  五个人回头一看,只见堤畔柳林中隐隐露出一片屋角,檐下白影飘摇,果然挂出一杆招子。
  说话间,那妇人早已走到小酒店前,信手操起两根红油生生的船桨,兀自叫道:“喝了酒,俺亲自送你们过河,来哉,来哉!”
  施耐庵心想:看来这酒不喝只怕过不了这龙港河。可是,这妇人行迹古怪,万一中了圈套,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他不觉征询地望了花碧云一眼,正想发话,只见金克木插了上来,又是摇头又是眨眼,那意思明白之至:这三杯酒决计不能喝!
  花碧云略略思忖,不置可否,径直大步朝柳林中那爿酒店走去。五个人忐忐忑忑走进酒店,见那妇人早已端坐在桌旁。桌上一盘牛肉,一盘白生生的馒头,六双竹箸,三对酒杯,早已摆得齐齐整整,两个酒保搬着一只花瓷酒坛在一旁侍候。
  那妇人一见施耐庵、花碧云五人走进,嘻嘻一笑,忽然一撩玄色长裙,双脚一蹦,蹲到了凳上,叫一声:“小二们,斟酒!”
  只听“咕啦啦”一阵响,六只酒杯霎时注满热酒,色泽纯正,醇香浓郁,倒是村酿的上等好酒。
  此刻,施耐庵望着那妇人神态,嗅着浓烈的酒香,心中一时倒失了主意:喝吧,只恐着了这古怪妇人的道儿;不喝吧,龙港河这道关口过不去!平素日或是奔走劳累、或是苦吟胸寒,莫说这小小一杯家酿杜康,便是十杯也早下了肚!此景此情,恰似汉高祖赴了鸿门宴,刘玄德入了甘露寺,举止之间大费踌躇!
  正在进退两难之时,只见花碧云慢慢走到桌旁,倏地端起了一杯酒,呼吸之间,探出左手忽地一把攥住了那妇人的一只手腕。
  花碧云右臂高举齐眉,往那妇人眼前一送,动作疾骤而平稳,酒杯疾送之际,那满盈欲溢的一杯醇酒竟未溅出一滴。她冷冷而客气地说道:“大姊,感蒙盛情,小女子难以克当,都是江湖中人,请你我一起饮干杯中酒!”
  这一抓一送,花碧云出手迅捷,气概不凡,倒叫那妇人笑容顿消。她点点头,又重新凝视了花碧云一阵,忽然放声大笑。笑毕,说道:“小妹子好身手!俺见过许多江洋大盗,今日却开了眼,会着了你这位美貌豪气的女子!不过,小妹子也未免将俺瞧得歹了,你是怕俺这酒里下了蒙汗药!哈哈,放心,俺这里山明水秀,做那买卖岂不煞了风景!”
  说着,她端起桌上酒杯,慢慢举起,在花碧云酒杯沿上“乒”地碰了一记,一抖手腕一仰脖,咕嘟咕嘟干了那杯酒。
  花碧云不等她放下酒杯,掩袖一抿,手中那杯酒也立时喝尽,点点头,招呼众人,坐了下来。
  五个人心事重重,也不及仔细品尝,匆匆吃了两个馒头几片牛肉,干了三杯酒。只有金小凤不胜酒力,剩下两杯便由金克木代饮。
  施耐庵一抹嘴角站了起来,唱了个肥喏,对那妇人说道:“大娘子,三杯酒已饮,多谢款待。晚生等有急事在身,烦劳渡过这片河水则个!”
  那妇人“嗯嗯”两声,满嘴里塞着牛肉,兀自一杯杯大口喝着酒,也不作答。
  看看时间不早,施耐庵瞧着那妇人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觉心中焦躁。他正欲上前催促,花碧云使个眼色:只见一个酒保踅了过来,一只手伸进怀内,仿佛在摸索着渡资酒银的帐簿。
  这时,妇人到底放下了手中的杯筷,抹一抹油腻腻的嘴唇,叫道:“小二,给他们算算酒帐!”
  施耐庵一听,不等那酒保从怀中掏出帐簿,便从袖内摸出约摸二两上下一锭镂丝纹银,放到桌上,说道:“羁旅游子,得蒙款待,此情铭之五内,这一点薄礼,聊表寸心,就不用找了吧!”
  只见那酒保也不言声,从桌上慢腾腾拿起银子,掂了掂,摇了摇头,一把扔到脚下,走了两步,蓦地从怀里伸出手来。
  众人一看,只见他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帐簿?竟是一根卷成一圈的乌油油的纽丝钢鞭!
  施耐庵等人正在惊疑,只见那妇人慢慢站了起来,嘻嘻一笑,说道:“相公差矣,俺这里一不买田,二不置地,向来不收银子。俺这个小二兄弟生性豪爽,无论多大饭量,只须接了他三鞭,便算是还了酒帐,倘若接不了三鞭,那便只好由他处置了。”说毕,她从凳上蹦下,倒背双手,踱入了后厅。
  施耐庵一行听了这番言语,不禁又惊又气:这妇人委实惫赖,说好吃完三杯酒便撑船渡河,此刻竟然另生枝节,也不知是何居心?他望了望面前那个酒保,只见他身形猥琐,年纪不过二十,穿一件油腻腻的短袖衫,头顶扎丁一根驴尾巴似的古怪鬏髻,痴痴瞪瞪,手里绞着那钢鞭,半晌也不言声。
  施耐庵心想,荒村小店,谅不会有何种象样人物,这酒保只怕平素日赶猪屠羊,甩惯了鞭子,此刻也想出出风头。想到此处,他心中虽然不齿面前这个酒保,脸面上仍带着笑容,打了一躬说道:“既是如此,晚生来见识见识大哥的武艺,望大哥高抬贵手,鞭下留情。”说毕,拔剑出鞘,抱元守一,作了个起手的招式。
  那酒保兀自呆瞪瞪地站着,不言不笑。施耐庵起手招式尚未做完,蓦地只听得一声刺耳尖啸在屋内响起,黑光一闪,直向面门奔来。
  这一下乃是在瞬息之间发生,施耐庵收势不及,待要侧身闪避,猛觉着一道狂风从面前掠过,直奔向站在身后的花碧云。他扭头一瞧,脸色蓦地变得惨白,不觉大叫:“花旗首当心!”
  只见那条纽丝钢鞭挟着乌光与呼啸早已扫上花碧云面门,这一招“指鹿为马”,煞是惊人。花碧云只道那酒保功力浅薄,又旨在对付施耐庵一人,压根儿未曾提防,堪堪那虬龙般的鞭梢就要打中双眼,她不觉浑身一凛,迅捷无伦地拔剑出鞘,使一招“霸王卸甲”,于电光石火之际磕开了钢鞭鞭梢。
  施耐庵冷汗津津,心中一舒:好险,若不是花旗首武功超卓,这猝不及防的阴毒招式,恁谁也来不及招架。
  蓦地,只听得那酒保“胡胡”一声怪笑,手使怪异钢鞭,趁人不防,缠住了花碧云的手腕。继而又疾奔金氏一家,眨眼之间,又将三人兜腰缠住。
  四个人待要挣扎,那钢鞭犹如铁钳,早将各人双臂一齐缠在腰际,哪里挣得动半分!
  只听得那酒保“胡胡”一笑,大臂疾缩,花碧云和金家三人动弹不得,一齐被拖翻在地上。
  施耐庵一见此情状,情知遭逢罕世无匹的高手,连花碧云如此精纯的武功,只一回合便被擒住,遑论自己这点三脚猫的技艺?他一撩袍襟,仗剑便要奔出酒店。
  那酒保又是“胡胡”一笑,将手中钢鞭鞭柄往墙上一插,只听得灰泥簌簌声、砖石破裂之声叠起,那鞭柄霎时锲墙而入,仿佛生了根。
  酒保将油腻腻的袍襟一掖,踊身便要追出。只听一声呼喝:“呼延兄弟,罢了!一个五谷不分的穷酸,能逃到何处去!”
  酒保仿佛被按了机关,立时收步兀立。只见随着话音,从后厅走出四个人来。那话音便是从领头的一个虬髯大汉口中说出。
  四个人中,除了适才喝酒的那个妇人与虬髯大汉,另外两个都长得粗筋莽骨、黧黑如铁。
  那妇人朝着虬髯大汉裸赤的肩肉一拍,指着地下的四个人笑道:“当家的,今日俺这笔买卖可做得公平,两男两女,无欺无狡,你可得说话算数,两个汉子你收去学种田,两个女子留给俺当垆卖酒。瞧她俩那张俏脸蛋,保险生意兴隆!”
  那虬髯大汉咧嘴一笑,说道:“你那祖传的人肉馒头也不做了?”
  那妇人道:“俺孙家自从离了山东,得亏宋大哥一番训教,干那买卖,还有脸对绿林义士?”说着,两臂一伸,“劈劈啪啪”,又在那两个稍稍年轻的汉子肩背上一拍,说道:“中园,小园,俺这个做大嫂的可比你这大哥懂的道理多哩!”
  说笑一阵之后,那虬髯大汉吩咐道:“呼延兄弟,收下你吃饭的家伙,拿条麻绳来将这四只肥羊绑了,俺要问问他们的来历。”
  那酒保听了,轻轻从墙上拔下长鞭鞭柄,手腕一抖,那鞭子上犹如抹了滑油,“嗤嗤”两声,仿佛山石下钻出一条灵蛇,蓦地从四个人身上缩了回来,只见一声呼啸,一道乌光在屋内掠过,那条钢鞭霎时便缩回手里,他团了一团,揣入了怀中。
  接着,四个壮汉拿了麻绳走出,将花碧云、金克木等四人反剪倒缚了双臂,扶着站在当厅。
  当头的虬髯大汉走了过来,双臂大咧咧地交在当胸,肩膀上凸起黑油油的几块疙瘩肉,在四个人面前来回走了一遭,忽地在花碧云面前停住脚,问道:“好一个标致的婆娘!俺问你:是哪一位帮主,竟有如此泼天的胆子,派你到俺这武家庄来闯溜子的?”
  花碧云斜睨了那大汉一眼,说道:“好汉只怕看岔眼了!
  小女子到龙港河南岸探亲,哪里知道什么叫帮主,何谓溜子?!”
  虬髯大汉指着金克木:“那,这老儿是你什么人?”
  花碧云道:“这是小女子的公公。”说着又朝金小凤与那小厮抬抬下颌道:“这便是小姑、小叔。”
  虬髯大汉忽地一把托起花碧云的下巴,双目暴睁,厉声问道:“那么,逃走的那个书呆子又是何人?”
  花碧云故意作了个羞涩的姿态,低声说道:“那、那便是小女子的丈夫!”
  那大汉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元气充沛,声音浑厚,笑毕,一把放开手,脸上神色蓦地变得阴沉,说道:“小小一个妇道人家,居然敢在钟馗门前装煞神!你知道俺这武家庄在江湖是何名头?俺这哥嫂兄弟四个又是何人?”
  花碧云摇摇头道:“恕小女子未拜过门墙。”
  金克木却战战兢兢接过话头道:“小、小老儿知道,久闻三位好汉大名:武家三杰,武大园,武中园,武小园。”
  那妇人不待他说完,一步跨到跟前,伸出两指捻起金克木一绺长髯,怒道:“叵耐这老村驴!什么武氏三杰,三个熊包!这武家庄掌盘子的是俺孙十八娘,——江湖有名的‘板刀观音’!你这老村驴干么偏偏不提!”
  金克木被扯得咧嘴龇牙,哆哆嗦嗦地说道:“大娘休怪、大娘休怪,小老儿糊涂,小老儿漏了眼,竟忘了这位普天下大慈大悲、大善大吉的‘板、板刀观音’!”
  那孙十八娘听了,乐得嘻开了嘴,转身对姓呼延的酒保说道:“呼延兄弟,这老儿嘴甜,待会儿那板刀下得重些,叫他少受点苦。”
  虬髯大汉续道:“既然晓得俺们的名头,就该值价些。俺兄弟三人诨名‘醉罗睺’、‘小神荼’、‘病郁垒’,向来惯识江湖中人,人称砂子进眼也能分出个是黄是黑,你们这几个溜子,还想瞒得过俺这对眼珠!”说着,他从地上拾起花碧云那柄长剑,说道:“你这婆娘,也太小觑了俺武大园,就凭你适才格开呼延兄弟钢鞭的那一剑,俺便看得出你是个杀人如麻的女罗刹!就冲着你扯谎这一件,俺便要割掉你的舌头!”
  说毕,他左手食指捏住了花碧云两腮,右手举剑便欲剜下。
  那孙十八娘忙道:“当家的休要忙,待俺取板刀来,只一刀,岂不快当?”
  她正欲起身,又忽地站住,倾耳聆听一阵,说道:“咦,哪里来的马蹄声响?”
  众人听了都不觉一怔,齐齐默立静听,脸上显出诧异的神色。
  孙十八娘一把攥住武大园的手腕,说道:“当家的,怕是官府的马队,快将这四个溜子藏下,以后慢慢地服侍。”
  两个酒保应一声,推搡着花碧云等四人离了前堂,过了后厅,又弯弯转转走了几条廊道,来到后院。那姓呼延的酒保走到一口大水缸前,一猫腰将那满满盛着水的大缸挪开,瞧那模样,这一搬一挪,只怕有千斤力道。
  水缸挪开之后,刹时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地窖。
  两个酒保一前一后押着四个人走到地窖口上,只见里面隐隐约约有一架木梯,直通到洞底。
  那姓呼延的酒保“胡胡”一笑,一把将四人搡入了地窖,四个人骨碌碌滚了下去。原来这地窖约摸两丈见方,倒也不甚狭窄。四个人双臂被缚,两脚悬空,只道这一跤摔下,必然皮开肉疼,谁知身子落地,竟是软绵绵的,原来地窖底上铺着草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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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龙港河惊逢屠龙手 武家庄忽遁江湖客
  正在此时,忽听得头上响起了“踢哩吧哒”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阵“噼哩崩咚”的翻物倒腾声。少时,诸声稍歇,只听几个人说道:“大人,此处无人。”话音毕了,“踢哩吧哒”的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花碧云等四人在地窖里舒了口气,正自庆幸,忽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又走到了头顶上,“当当”两声,分明是敲着那口大水缸。
  花碧云四人不觉屏息凝神,仰面聆听。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嗓音:“大人,此乃小店装烫猪水的大缸,不想当溺死鬼,张家外婆才敢藏进去。”话音中,响起一阵“哗哗”的搅水声。
  一个嘎哑碜人的声音道:“武大老板,这缸下可曾盖着洞?”
  花碧云一听这铁锯锯缸般的嗄哑声音,心中一怔:果然是董大鹏!她不觉浑身毛发根根悚立。
  只听那武大园的声音在头上响道:“参将大人有兴,就搬一搬这大缸瞧瞧。”
  又听得“蹬蹬”两声,仿佛是那董大鹏跺地运力,接着“嗨嗨”两声,那口缸纹丝未动。头上又“哑哑”响起了两声讪笑,那董大鹏的声音道:“武大老板,俺不过想试试力气,得罪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的脚步越响越远,渐渐听不见了。又过了片刻,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又响到了头上。
  这回却是孙十八娘的声音。她说道:“这帮吃板刀的官兵,哪经得俺们一哄,早钻他娘的黑树林了。呼延兄弟,趁着当家的三兄弟引官兵走了岔道,俺们将这四个肥羊宰了,免得招惹是非。”
  那姓呼延的酒保“胡胡”笑了。自从进店,他一直未曾开口讲话,此时才说起话来,居然粗门大嗓。他道:“大嫂,武大哥未回。又没问清这几个溜子的来历,只怕还须等一会。
  大嫂适才不是要收这两个女子当垆卖酒的么?”
  孙十八娘“呸”了一声,说道:“卖九?还卖他娘的十罗!你没见刚才当家的那把剑已经伸到那婆娘嘴边上又缩回来?八成是瞧着这婆娘比俺标致秀气,舍不得下手,留着来日当了草头王,香花灯烛,做个押寨夫人。快动手,早早了结,免得日后老娘怄气!”
  话音才毕,只听得头顶上“唿隆隆”一阵响,里头还夹着“咣当咣当”的水声,霎时,头上露出一团亮光。尽管在地窖里蹲的时候不长,但四个人挤在一起,洞内潮湿霉闷,令人作呕,此刻大缸移开,清新空气流入,四个人呼吸为之一畅。那姓呼延的酒保真好气力,双手探入,摸准了绳头,只一收臂,便将花碧云等四人提出了地窖。
  花碧云四人躺在地上,只见面前站着孙十八娘与两个酒保。那姓关的酒保手中握着一把足有四寸宽的大板刀,那乌锃锃的刀刃上闪着幽光。
  孙十八娘叫道:“关家侄儿,把家伙拿来!”
  那姓关的双手将刀奉上,孙十八娘右手慢悠悠晃着那把板刀,一步步踱到花碧云面前,直视着她的脸道:“好妹子,休怪俺做事不仁,俺武家庄有个规矩:凡是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闯进庄子,俺都不敢怠慢,这也是当今豺狼世道逼出来的,一旦官府晓得俺小小庄子窝藏七八条大虫,俺这买卖便做不成!”
  说着,她举起板刀,瞧着花碧云道:“唉,谁教你生着这么个娇滴滴的脸蛋儿,俺平生最恨的便是妖妖娆娆、吞吞吐吐的骚娘们!这第一碗板刀面,只好先赏给妹子了!”
  说毕,大臂一挥,板刀挟风,朝着花碧云当头劈下。花碧云双目紧团,只等那颈项一凉,这毕生恩怨,顷刻一了百了。
  忽然听得“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大起,接着便是孙十八娘“咦”的诧叫。两个人的纵跃之声亦同时响起,那口刀竟然没有劈下。
  花碧云睁眼一看,只见不知何时施耐庵已站在面前,一柄长剑当胸直挺,怒目而立。那孙十八娘一脸惊诧尚未消失,握着大板刀早已跃开几步之外。
  施耐庵仗剑言道:“你们这一家黑店开得倒是财运亨通,竟然不问情由便要做出四条人命的大买卖!古人云:唯仁享年,唯善积福。这位大嫂,休要拿人命作儿戏,坏了你武家庄的名头!”
  孙十八娘呵呵一笑,笑得满头珠翠索索直抖,她道:“呵呵,好一个书呆子,适才俺放你走路,乃是怕你那一身酸气沾了俺的大板刀,你却偏偏要来寻老娘的晦气,那就休怪俺不敬圣贤,有辱斯文了!”
  说毕,她“刷刷”解开外盖的长袖衫子,褪下了下身的玄色生绢裙子,团成一团,扔给姓关的酒保。立时露出一身紧扎扎的短打衣靠,右手大砍刀呼呼凌空抡了一圈,喝一声,扑向施耐庵。大砍刀挟着“虎虎”风声,齐眉夹脑劈了下来。
  施耐庵此时也顾不得强弱悬殊,只担心那箭囊尚在花碧云身上,倘若不将她救出,这桩武林大奥秘将落入这伙强人之手。他迎着孙十八娘大砍刀来势,当头格去。
  孙十八娘心中暗笑:这个穷酸真是找死了!刀劈这种无知孱弱之人,心肠未免太狠,想到此处,她手中大板刀忽地减弱了劲道,竟然缓缓地劈向施耐庵的左臂。就在此时,施耐庵那剑锋在格出的中途忽变为斜势,堪堪擦着那挟着排山倒海之势的大板刀刀背,卸歪了下劈之势,接着他足踏圭步,兜底向上翻起,倏地一道青光,划了浅浅一道弧线,一圈寒森森的青光直点向孙十八娘的眉心要害!
  孙十八娘浑身一凛,那柄大板刀劲力卸歪,收势不及,哪里顾得上架隔那鬼魅般刺近眉心的长剑。此时,一来由于她过于小觑了眼前这“书呆子”,二则交兵之际,忽生怜念之心,神志一分,手头上自然便慢了半拍。
  孙十八娘一招失风,不禁黑脸涨红,气血翻涌,绝险之中向旁纵跃之际,恶心顿生。她正欲招呼姓关与姓呼延的两个酒保一齐扑上,猛听得背后一声大叫:“好一招武二郎‘快活剑’!”
  不知何时,武氏三兄弟早已站在当院。只见武大园一张阔脸满是惊诧之色,眼里却显着敬重的神情,他大步跨上,竟然朝着施耐庵打了个大躬,说道:“这位壮士竟然是骇世武功的传人,俺弟兄们失敬了!”说着,朝着武中园、武小园、孙十八娘和姓呼延与姓关的两个酒保喝道:“还不快些前来,见过这位绝世大英雄!”
  四个人满脸孤疑,讪讪地走了过来。
  武大园眉飞色舞地说道:“你们只怕尚不知道,这‘快活剑’乃是当年景阳岗打虎将武松的秘传剑法。武大师断臂之后,隐居杭州六和塔,无心仕进,便立志练出一套骇世武功。由于单臂使戒刀不便,剑器乃是轻灵一路的兵器,武大师便潜心钻研,将当年在快活林巧打蒋门神的诡异招式揉入剑法之中,并且时时与在附近隐居的鲁智深大师精心切磋,终于将这套绝世武功练成,并且取名为‘武家剑快活十六诀’。当日见过这‘快活剑’招式的前辈传言,学得‘快活’三成剑,单臂打遍十八座军州!”
  一席话说得众人目瞪心动。武小园急忙问道:“大哥,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听到的?”
  武大园叹了口气道:“唉,十年前俺一人在此摆渡之时,有一日逢了一个军官,俺将他诓到船上,一桨划到河心,举起大板刀便要下手,叵料这军官身手矫捷,武功超卓,竟在船梢上与俺动起手来,斗了约摸百来回合不分胜败。忽然,俺瞧着他鬓边刻着囚犯金印,立时跳出圈子说道:‘俺武大园千杀万杀,偏不杀官府犯人,请大哥歇手’。那人倒也豪爽,立时收起朴刀,与俺在船内品酒叙谈,一问之下,方知此人乃是当年梁山泊青面兽杨志前辈的后代,名唤蓝面狼杨思,此行便是到杭州寻访武家快活剑诀的。渡过龙港大河之后,俺又送了他一程,方从他口中听得这些故事。”
  武中园问道:“大哥,这‘快活剑’后来下落如何?”
  武大园道:“唉,当年前辈们传言,武老前辈眼看山河破碎,义军凋零,一气之下,便在临终之时,毁了那骇世武功的秘诀。谁知两百年后,江湖上忽然有人传出消息,道是这‘快活剑诀’尚未失传,后来落入了一位梁山后代之手。”
  说着,他转向施耐庵唱了个大喏,问道:“不知这位壮士是武老前辈何人?”
  这一席话说来有根有底,可是,施耐庵却越听越纳闷,他压根就不知道当年从堂叔施元德处学来的那一招剑法是何种流派。此刻,已是第二次听到有人惊叹自己这区区一剑是什么“骇世武功”,也是第二次有人问自己与当年梁山好汉武松有何瓜葛。及至武大园讲了那许多原委,他方才隐隐觉着自己那一招“快活剑”竟有如许令人震惊的渊源。
  他正自纳闷,只见武家三兄弟又一齐唱个大喏,说道:
  “俺兄弟们有眼不识金镶玉,万望壮士赐告则个。”
  施耐庵不觉呐呐吟道:“蹊跷古怪,扑朔迷离,稀稀奇奇至极!区区长剑,竟曰快活,却联着声声刁斗,沉沙断戟——”
  他这“稀稀奇奇”的一番吟诵,把武氏一家和两个酒保闹了个愣不瞪瞪,摸不着头脑。
  施耐庵吟毕,忽然对武氏兄弟说道:“既然好汉们瞧得起晚生这区区一剑,何不早早将地下这四人解缚?”武大园一听,方才记起地上还捆着四个人,连忙吩咐将花碧云等四人解缚扶起。
  施耐庵走过来说道:“花大姐,金老伯,你们受屈了!”花碧云揉了揉被绑绳勒麻了的手腕,笑道:“施相公危急中救了我们四个,倒是大大地意想不到哩。”
  那孙十八娘早等得不耐烦,在一旁嚷道:“甭在那里卿卿哝哝了,快说说那个什么快活剑法跟你这书呆子有何牵连!再要拖拖拉拉的,俺可顾不得甚么武二郎武三郎,‘快活剑’‘烦恼剑’的,这大板刀又要喝血了。”
  施耐庵笑了笑,说道:“这位大娘子稍安勿躁,晚生尚有一事相告。”
  武大园忙道:“壮士请讲。”
  施耐庵道:“既然这快活剑法来历不凡,岂是寻常人等可以轻易得闻的?须请四位先将身份来历赐告,待晚生觉着果然是江湖血性义士,再将晚生与这剑法的渊源相告。”
  孙十八娘怒道:“适才不是已将俺们的名头告诉你了,还要罗嗦个什么?”
  施耐庵笑道:“大娘子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晚生去!”说毕,他指着靠在院角的一排船桨又道,“晚生自幼生在水乡,亦曾稔熟这船户的生涯。江、淮一带水势平阔,常年只用宽叶薄片船桨,一家一户也只备得一、二副船桨。而贵府上的船桨叶窄片厚,木质坚实,至于备着这种排桨,乃是惯于急流险滩中搏击浪涛,于金鼓齐鸣之中冲锋陷阵的征战之家!”说着,他走上一步,对武大园道:“武壮士,依晚生之见,你们这一家既非此地之人,又非寻常船户,乃是——当年梁山泊好汉的余绪!”
  这一句话尽管只是对武大园一人所言,语调亦甚低沉,但却仿佛平空一声霹雳,把在场的人都惊得呆了。
  武氏三杰脸露杀气,双目却闪着钦佩神色。孙十八娘仿佛触动心事,“吧哒吧哒”地踱了起来,两个酒保怒目大睁,作势欲扑。只有花碧云和金克木心中大不以为然:置身这虎狼之地,竟贸然将这一户船户指为梁山泊余党,这施相公未免太冒昧。
  武大园忽然仰头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壮士说笑了,俺的确是从黄河以北迁来。倘若凭这几把船桨,便能断定俺这一家就是当年梁山泊好汉的后代,也未免太过于牵强了!”
  施耐庵微微一笑,从袖内掏出一块锈迹斑驳的铜质腰牌,说道:“诸位,适才晚生逃脱鞭击,并未走远,而是躲在贵府一间秘室的大木箱之内,不想发现了这块腰脾!”他将腰牌平摊在手心之上,念道,“梁山泊金沙滩水寨左营头领阮!”念毕,将腰牌交给武大园,说道,“武大壮士,恕晚生偷窥了贵府机密!不过,倘若信得过晚生,请将来历相告!”
  武大园接过腰牌,慢慢揣入怀中,那神色甚为珍重。他又慢慢抬起头来,倏地虬髯戟张,豹眼圆睁,大吼一声,跳了开去。
  武中园、武小园、孙十八娘一见武大园这一动势,霎时一齐拔出家伙,虎视眈眈将施耐庵围了起来。两个酒保一个手执长鞭,一个挥动铜锏,也将金克木一家与花碧云看住。
  孙十八娘性急,抡动大板刀便要朝施耐庵兜头劈下!忽听武大园叫道:“慢!”
  只见他又一步步走近施耐庵,说道:“这位壮士好眼力!俺隐姓埋名十余年,今日被你瞧破!俗话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就冲你兄弟适才那一招‘武二郎快活剑’,俺把来历告诉你:俺兄弟三人不是什么武大园、武中园、武小园,乃是一姓异祖兄弟、当年梁山泊好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的后裔!俺这位娘子亦不是寻常妇人,乃是当年梁山泊病尉迟孙立前辈的第六世曾孙女儿。这两个酒保,一个是梁山泊铁甲将军双鞭呼延灼的第六代曾孙,一个便是大刀关胜第七代后裔,有名的‘虬龙鞭’呼延镇国和‘赛关兴’关猛。十二年前,也不知哪一个官府走狗嗅出了气息,道说俺这‘醉罗睺’阮大武、‘小神荼’阮中武、‘病郁垒’阮小武三兄弟反骨未消,图谋叛乱,趁着俺兄弟下湖捕鱼,将一家男女老幼捉进青州大牢。是俺咽不下这口恶气,夤夜闯进青州府衙,取了那知府头颅,一把火烧了石碣村,携着一家人避祸到此,隐姓埋名,干这没下梢的勾当!不想今日遇到这位壮士,瞧破了行藏,也是合当如此!”
  花碧云走近几步,说道:“阮大哥,小女子是当年梁山好汉小李广花荣的后代,因受不了豺狼蹂躏,早已报身绿林义师。如今白莲教刘大龙头正联络天下义士,广招天下俊杰,集草囤粮,厉兵秣马,只待天时一至,振臂大呼,推翻元人暴政。阮大哥兄弟既为梁山后裔,何不继祖上英烈遗风,投效白莲教义军,以浑身武艺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
  听了这一席言语,阮大武浓眉耸动,脸露激切豪情,搓着两手踱到阮中武、阮小武与孙十八娘跟前,依次交换了一丝奇诡莫测的眼色,忽地转身说道:“二位良言恳切,令人五内感奋!不过,俺兄弟们遭遇家世奇变,心志早灰,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俺至今尚未听说有什么撼天绝地的大英雄出世,一腔热血,怎肯押给那些划地称王的龙头帮主?”他转向施耐庵道,“这位壮士尽管不言来历,俺也晓得必与梁山义军大有渊源。当今时世,元室强大,绿林凋敝,人世混沌,天时未至,你我心照不宣。待到有朝一日晁天王、宋公明再临人世,俺一定率妻子兄弟与壮士齐集麾下,共创抗元大业!”
  说毕,他呼哨一声,立即从后厅走来一位庄丁,禀道:
  “庄主,河边渡口酒宴、船只早已备好!”
  阮大武点点头,对施耐庵、花碧云和金克木一众唱了个喏,说道:“为庆贺今日幸会,俺在武家渡口为几位备下薄酒一杯,饮完之后,立即送众位过河!”说毕,一挥袍袖,领着孙十八娘、中小二阮及姓关的酒保大踏步走出后园。
  那呼延镇国朝施耐庵等人打了一躬,说道:“请众位随我到渡口入席。”
  说毕,领着一行五人出了后园,过板桥,度柳林,穿菜畦,弯弯转转出了武家庄园,径直登上河堤,来到渡口堤面。此时,堤面草坪上铺着一张草席,上面摆了四个碟子一壶热酒。呼延镇国也不言声,闷头斟了六杯酒,举起酒杯一一为施耐庵等人敬了酒,然后一饮而尽。
  施耐庵端着酒杯与呼延镇国交谈。他问道:“武氏三杰为何不来送行?”
  呼延镇国“嘿嘿”一笑,转身用手朝堤下一指,施耐庵掉头朝后一看,不觉惊呆了:
  只见武家庄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早已噼噼啪啪烧了起来,风声火势之中隐隐传出马嘶人喊,少顷,远远地看出一行人肩上系着鼓鼓的行囊,鞭马驰出了浓荫如盖的柳林,径直朝西驰去。
  施耐庵心中一惊,忙问:“呼延兄弟,难道那官兵马队又折了回来,武家庄遭了劫难?”
  呼延镇国又是一笑,粗豪地说道:“哪里!俺阮大哥有个脾气,只要被人瞧破了来历,立即远走高飞了!”
  施耐庵又问道:“远走高飞,他们此刻待走到哪里去?”
  呼延镇国道:“相公休问,这地方只有俺呼延镇国一人知道。”说着,指着系在跳板上的那条小船说道,“请吧!”施耐庵回头留恋地望了一眼那罩在浓烟烈火之中的武家庄园,又想起武氏三杰、孙十八娘那豪爽朴直的音容笑貌,一阵惆怅涌上心头,慢慢走上小船。
  呼延镇国一手解开船缆,一手递上两支船桨,对施耐庵道:“大哥接好这船桨,待俺将船送到中流,只须用力划上几桨,这船便到了对岸!”
  说毕,从怀中掏出那根纽丝钢鞭,手腕一抖,将鞭梢轻轻缠上船尾橹桩。然后猫下腰身,不言不动,闭目凝气,那神情煞是古怪。
  施耐庵接过船桨,心中犯疑,这一条船载着五个活人,连船身足足也有一千来斤重量,加之河水虽然平缓,但河面少说也有十余丈宽阔,这呼延镇国不撑篙不使桨,仅凭手中一条钢鞭,便想将我们送过大河对岸,真是无端犯险,令人悬心吊胆!
  此时,那呼延镇国慢慢抬起头来,双目精光暴射,倏地长身而起,腹背后仰,霹雳般一声大吼,双臂一抖,只见团在鞭柄的纽丝钢鞭仿佛灵蛇扭动,“唰唰唰”一阵轻啸,蠕蠕展开。
  施耐庵等一众猛觉着脚下一动,那船儿仿佛被人轻轻推着,离岸驶入水流。
  只见扣在船尾橹桩之上的那根钢鞭早已绷得笔直,一股看不见的劲力隐隐在鞭头流动,冲激得鞭上的钢绳“铮铮”震颤。这一股奇异的巨力推着渡船稳稳地劈波斩浪,直驶向大河中流。
  那催船疾进的钢鞭愈伸愈长,施耐庵平生几曾见过如此奇异的兵器。一根单兵搏击的钢鞭藏在那呼延镇国怀中,似若无物,此刻竟长逾数丈,若是对敌之时,岂不令方圆数丈之内的敌手丧胆亡魂?
  他正自冥想,忽觉脚下船板已不似先前平稳,在湍急的激流中微微颠簸抖颤,那扣在船尾橹桩上的钢鞭的劲力也已减弱,渡船去势渐渐变得迟缓。施耐庵忽地记起登船之时呼延镇国的嘱咐,迅即操起船桨,挂在左右船沿的桨桩之上。
  这时,忽听得北岸上远远传来一声呼喝:“老伯、大哥、大嫂,恕呼延镇国不远送了!”
  随着话音,只听船尾橹桩之上“簌簌”一响,那缠着的鞭梢如灵蛇脱蜕,倏地滑了下来,蓦地,“呼呼”一阵激响,眼前仿佛陡起了一道乌黑的闪电,那根骇人的长鞭在眼前一晃,倏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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