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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

_14 孙昌宇 (当代)
  军官闻言大怒,一晃瓜锤扑了上去,与那李黑牛斗了个难解难分。
  众衙役也不敢再逗留,押着施耐庵便离了那街口。李黑牛只去斗那军官,也顾不得施耐庵。一行人迤逦行来,也不知过了几道街巷,翻了几道岭坡,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一个围着高墙深壕的所在。
  这里,便是济州府辖下的牢城营。宋代以前,各州关押囚犯的牢城营,一向都设在治所的城廓附近。元人入主中原以后,民族压迫深重,造反的人也甚多,牢狱之中人满为患,朝廷为了防止关押在囹圄之中的囚犯们变成出柙之虎,骚扰通都大邑,便将这各州府的牢城营迁到偏远集镇,这济州牢城营便也设在马庄驿左近。
  施耐庵被衙役们押进牢城营,暂寄在签押房内,暗暗为那李黑牛担心,心下想道:黑牛兄弟生性鲁莽,有勇无谋,孤身一人在马庄驿那龙潭虎穴里与人争斗,只怕是凶多吉少!三百个回合此时不知道是否斗完,谁胜谁负,是死是伤,委实叫人揪心!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便有狱卒前来提审,跨进牢城营的大门,只见正厅上斧钺刑杖排列得十分整齐,再看正中坐位上端坐着的那个人,不觉惊得呆了。
  这官儿不是别人,正是在马庄驿街上见过的那个黄脸黄须的军官!施耐庵暗暗纳罕:自己离开马庄驿时,此人正在与李黑牛赌斗,凭着李黑牛的手段,这军官三百回合之内收拾不下;再说,便是三百回合斗败了黑牛兄弟,马庄驿离牢城营少说也有二十里地,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怪事。
  施耐庵正自百思莫解,只听堂上响起一声呵斥:“这穷酸还不跟俺跪下!”
  施耐庵冷冷兀立,说道:“晚生无罪,为何要胡乱跪下!”
  座上那军官又喝道:“好个大胆的穷酸!俺问你,你可是姓张名学孟?”
  施耐庵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好个糊涂官儿,抓来葫芦顶了瓢,却原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
  那官儿也不等施耐庵回答,朝他丢个眼色,径直往下问道:“去年皇上来菏泽看牡丹,你竟敢偷吃大内的御酒,你可知罪?”
  施耐庵越听越糊涂,站在厅上,只是冷笑。
  那官儿道:“本该责打你四十杀威棒,只是你尚未经官判罪,暂且记下。”说着,吩咐道:“左右,将这穷酸押进单身号子,严加看管。”说毕,起身退堂。
  这一夜,施耐庵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那藏在梁山之阴的白绢,想起宋碧云、朱元璋等人的嘱托,心中十分烦闷,不觉披衣坐起。双脚刚要落地,猛见牢房门口人影一闪,接着锁孔里“咔咔”响了一阵,牢门房开了一条缝,轻手轻脚地走进一个人来。
  施耐庵正欲发问,只见那人几步奔到床前,“噗”地纳头便拜,口中说道:“施相公,日间多有得罪,万望海涵!”施耐庵连忙双手扶起,睹面一看,不觉惊道:“你?”
  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纯阳楼前捉了自己,在街上与李黑牛赌斗,后来又在牢城营里执掌公堂的黄脸军官!
  施耐庵见状冷冷问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黄脸军官道:“施相公,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借个方便的处所讲话。”
  说着,他便引着施耐庵出了牢房,回身落了锁。然后领着他曲曲弯弯地走了许久,来到一座黑魆魆的土山前。那军官走近几步,轻轻地拍了拍掌,只听得“吱嘎”一声,那土山上竟然开了扇门,门内隐隐露出灯光。
  黄脸军官朝门内一指,说了声:“施相公,请——”
  施耐庵见他鬼鬼祟祟,心里头好似揣着个兔子,怦怦乱跳,此时身不由己,只好钻进了那扇门。门内紧接着便是一溜砖砌的石阶,施耐庵循阶而下,走完台阶,转过一根撑柱,抬眼一望,不觉又惊叫起来,窑洞深处站着两个人。左边那个英俊后生却是红巾军首领刘福通的掌坛总管潘一雄,亭亭玉立在右边的那个红巾红裙的女子,分明是白莲教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这一场面实在出乎意外,施耐庵一时竟恍惚若梦,他望望面前这两个人,又望望立在身后的那个黄脸军官,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宋碧云先发了话。她趋前一步,朝施耐庵施了一礼,笑道:“施相公,别来无恙。”
  这一声把施耐庵唤醒过来,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宋碧云等,不觉狂喜地叫道:“潘总管,宋旗首,你们怎么来了?”
  宋碧云笑道:“朱家庄一别,小女子刚刚走到济州,便遇到乌桥镇刘大龙头的信使,命俺滞留山东,协助施相公去梁山故垒取那白绢,昨夜已先到了戴大哥这里,不期此刻相会!”
  潘一雄也奔过来,抓着施耐庵的手嚷道:“施相公,近日可好?”
  一句话勾起施耐庵的心事,想起离开朱家庄后的种种经历,不由得热泪满腮,呐呐地说道:“惭愧!费了许多周折,尚未走到梁山,晚生有负众望!”
  那黄脸军官插上来说道:“众位有话慢慢叙谈,请到这边来。”
  说着,领着众人转过两个巷道,只见一个深深的穹庐下早已摆好了酒菜,黄脸军官招呼众人坐下后,从怀中掏出那壶从纯阳楼斟来的佳酿,说道:“施相公,休怪俺鲁莽,纯阳楼前抢来的这壶酒,正好为众位接风,只可惜那黑兄弟没有口福!”
  说毕,与众人斟满杯,朗声说道:“为重振梁山雄风,为抗元大业,干了这一杯!”
  众人一饮而尽,施耐庵望着那黄脸军官说道:“足下行迹奇异,不知如何称呼?”
  宋碧云听了,不觉莞尔一笑,说道:“这便是名震山东的‘追风校尉’戴逵戴大哥,当年梁山泊大寨‘神行太保’戴宗老英雄的后人!”
  施耐庵一听,不觉肃然起敬,忙忙地斟了一杯酒,递到戴逵手中,说道:“晚生有眼不识泰山,敬此一杯,以表微衷。”他看着戴逵喝完酒,续道:“戴大哥,今日幸会,倒有许多哑谜难解,可否请指点迷津?”
  戴逵笑道:“不知施相公有哪几桩不解之事?”
  施耐庵道:“戴大哥身为英雄后裔,不知缘何却成了朝廷的典狱军官?这是一;晚生与你素昧平生,你却如何对俺来历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二;晚生好好儿地赶往梁山,你却为何要在纯阳楼前设下埋伏,将晚生拿到此处?这是三;在马庄驿街头你言明与黑牛兄弟赌斗三百回合,如何却先期回了牢城营?这是四;宋旗首远在济南,潘总管远在乌桥,如何倏忽间来到了济州?这是五。这五点疑窦,实在叫人费尽猜详,请戴大哥一一剖析明白。”
  戴逵听毕,又干了一杯酒,揩了嘴唇,掐着两根指头,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说起俺的身世,那也是一言难尽!自从俺那远祖戴宗跟随梁山泊宋江举义失败之后,儿孙们恨朝廷背信弃义,发誓要与那些昏君奸臣们做对到底。可是,当时宋室江山风雨飘摇、绿林义师偃旗息鼓,想找个报仇雪恨的时机,可哪里寻得到?”
  说到此处,他顿得一顿,干了一杯酒,又说道:“忽然有一天,俺那常年在外经商的曾祖父的祖父,也就是俺的五世祖戴戡从燕山以北回到家里,十分神秘地告诉家人一个消息,说是大漠上兴起一支民族,励兵精武,行仁布义,要作赵宋朝廷的对头,俺这戴氏门人要想报仇,应该投奔这股人马,借他们之手,斩尽奸佞。当时大家报仇之心太切,也不问青红皂白,便有两三人投奔到了元兵的帐下。那戴戡先辈凭着一身武艺,竟然博得个七品校尉的头衔。”
  说到此处,只见那潘一雄怒冲冲拍案而起,叫道:“你的这些祖辈真真糊涂,竟然弃了衣冠风俗,去认贼作父?!”
  戴逵长叹一声,说道:“的确是如此。不过,当时在元人军中,俺的那些祖辈没有残杀一个无辜百姓,只是杀了几个平素劣迹昭彰的贪官污吏,猾胥劣绅。待到元人一统天下,坐了龙庭,他们目睹蒙古贵戚们飞扬跋扈、搜刮聚敛、欺压汉人的情景,方才大悟,知道走错了路子,当了为虎作伥的卑劣小人。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日,那是一个风雨如磐的暗夜,俺父亲突然从任所赶回家乡,召齐了戴家一门四十余口,齐齐跪在祖庙前,披发袒肉,对着祖宗神位惨声叫道:‘列祖列宗神灵在上,不肖子孙鬼迷心窍,为元人暴政效力了六十余年,九死难赎其罪。今日齐集满门,沥血谢罪!’说着,他便剁下十个指头,将鲜血一滴滴滴到神位前的地上,接着双臂向天,厉声呼喊道:‘上天有灵,请以雷霆击死俺吧!以血以肉,教训后人,以免再蹈覆辙!’”
  说到此处,戴逵脸色凝然,冷泪沾襟,早已沉浸在当日的情景之中。施耐庵、宋碧云等人听到伤心处,一个个毛发竦立,耸然动容。
  窑洞里又响起戴逵那冷峻的叙说:
  “也不知是俺父亲的精诚感动了上苍,还是纯粹出于偶然,就在他呼喊将完未完之际,黑沉沉的天穹忽然掠过一道吓人的闪电,接着便是‘豁喇喇——唿隆隆’,响了一声巨雷,直震得脚下的地面摇摇而动,屋梁嘎嘎作响。紧接着一团火球从屋顶如飞坠下,霎时间烧着了神龛,点燃了幕幛,把满屋映得通明透亮!众人正在惊惧万分之时,猛听得有人大叫:‘快救人,快救人哪!’大家定神一看,只见俺父亲早已七窍流血,尸横就地,那身躯竟然被雷电烧得黑炭也似!”
  听到此处,众人屏息凝神,窑洞里静得连呼吸之声都能听见。
  那戴逵接着讲道:“从那以后,戴氏门人一把火烧了那个神祠,又新建了祖庙,发誓再不到朝廷作官。谁知到俺长到十七岁时,有一天,燕都的吏部大堂又派人来到俺家,送来了七品校尉的官服。原来,俺祖上挣下的不是寻常的功名,乃是世袭罔替的骁骑营校尉。那个钦使走了之后,俺面对着案头的官服,真是左右为难。穿上吧,俺便成了违背祖训的不肖子孙,为虎作伥的官府走卒,不穿吧,说不定立时便要招来杀身灭门的大祸,真真叫人进退两难哪!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思虑,俺终于拿定主意,宁可灭门绝户,也不做上负祖宗神灵、下愧子孙后代的事情。那天,俺吩咐庄客们打点好细软,烧了田契,然后秉着一枝蜡烛走进房内,抓起那叠官服便要送到烛火上去。”
  潘一雄听到这里,不觉一拍大腿,叫道:“着啊!一把火烧了那捞什子,岂不爽快?”
  施耐庵却问道:“那么,大哥怎么又做起这官来了呢?”
  戴逵点了点头,说道:“唉,当时俺又何曾不是想一把火烧个干净,一了百了啊?谁知事有凑巧,就在俺举烛之时,猛听门外有人唱着歌儿,那歌词竟与俺当时的心境暗暗吻合。只听那人唱道:‘雷打了,火燃了,想了了不了,不了却能了,若将青山倒,何处把柴找?’俺心中一动,连忙出去一看,原来是个相面先生,俺见他言语机警,相貌清奇,便将他请进室内,借他之口卜个吉凶,谁知他一进门说出一番话来,倒把俺吓了一跳。
  “这相面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大豪杰、梁山后代‘吴铁口’大哥,他听了俺一番诉说,接着便条分缕析,说出一番道理,叫俺茅塞顿开!”
  施耐庵听到这里,若有所悟,轻声问道:“哦,这么说来,敢莫是‘吴铁口’吴仁兄劝你留下了那套官服。”
  潘一雄插口道:“俺不信,吴大哥当世大侠,会劝人到朝廷做官!”
  宋碧云道:“休吵休吵,还是听戴大哥把情由讲出来。”
  戴逵又点了点头,说道:“施相公猜得不错,正是吴大哥劝俺留下了这套官服,他说:‘如今元廷失道,义士蜂起,不日便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巨变发生,如今绿林义士处境艰难,既要明枪明刀的与官府放对,又须要藏在暗处摸清朝廷的动向,你有一桩世袭罔替的功名,正是掩护身份的绝好依凭,既是打探官府内情的手段,又能为落难的绿林好汉提供一个庇护之处。要紧的不是在穿不穿一套官服,而是在于所作所为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助纣为虐。’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叫人心舒目明,从那一日起,俺便穿起了这身七品校尉官服,当上了这济州牢城营的节级,作了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室的徐庶。”
  听了这番话,施耐庵方才释然。
  戴逵斟了一杯酒,仰脖而尽,然后说道:“其实说起来不少人都已知道,俺祖上那位大英雄自幼得异人传授,学得一桩十分奇异的神行之术,作起法来,一日一夜可行千里之遥。历来俺戴氏门中将它视为祖传秘技,不肯轻易示人。俺自幼得父亲悉心指点,尽得其中奥妙。”
  施耐庵道:“戴大哥的神行之术,与晚生的来历有何关系呢?”
  戴逵道:“施相公有所不知,俺自与‘吴铁口’大哥相识以来,时常秘密联络。好在马庄驿到张秋镇不过四百余里路程,俺走发了性子,一日一夜便可走一个来回。那日饮马川人马大闹朱家庄,俺得了信后,便连夜奔去探讯。待俺赶到肥城县境,战事已毕。吴大哥便嘱咐俺,说有一位江南来的施耐庵相公,已然西去梁山故垒,身负重大使命,恐怕一路上风波险恶,要俺得便处多多相助,不想今日又经了许多曲折,可可地在马庄驿上相逢。当时,街上早已布下重兵,俺带着八名衙役远远地尾随着你,指望护送你出那龙潭虎穴,谁知那黑大汉撒泼骗赖吵喝酒,俺情急之下,只好以假作真,装着捉拿人犯,将你带回这牢城营里。在此地,俺戴逵便是说一不二的无冕皇帝,谁也休想动你施相公一根毫毛!”
  施耐庵听毕,不觉恍然,连忙起身说道:“如此说来,戴大哥为晚生的安危费尽苦心了。请受晚生一拜!”说着深深一揖。
  戴逵连忙扶起,道:“施相公休要折杀俺!”说毕,他又指着宋碧云、潘一雄道:“至于这两位英雄也都是为那宗武林绝密来的。”
  施耐庵闻言,回眼看看宋碧云。宋碧云微微颔首。
  戴逵接口说道:“如今元顺帝宫廷内乱,奸臣当道;黄河底下早挖出造反铜人,看来天道已变,时机已到。因此,各路绿林首领在荥阳聚会时秘密约定举事,恢复中原,至于那幅标明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对举事成败委实至关重要,今日正好商议取绢之计。”
  正说间,蓦地,窑洞外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接着,一声暴雷般的吼叫在头顶上炸响:“哈哈,饶你逃到天边去,也逃不脱俺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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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走马庄戏斗“神足” 渡水泊巧逢“龙女”
  这一声怒叫来得如此突兀,窑洞内的四个人吃了一惊,戴逵“噗”地一口吹灭了烛火,四人刷地贴壁而立,一齐拔出兵刃。
  黑暗中,只听得窑洞中“咚咚咚”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接着隐约走过来一个巨大的身影,一阵“咻咻”的喘息响过之后,又响起暴雷般一声大吼:“兀那孱头孬种,休藏休躲,不与俺斗完三百回合,便是走到天边俺也要把你揪回来!”
  吼声未毕,施耐庵禁不住“扑哧”一笑。
  那人蓦地停住脚步,厉声喝问:“是谁?”
  施耐庵答道:“黑牛兄弟,快收起你的板斧,过来讲话。”
  那大汉闻言怔得一怔,忽地撇下手中的板斧,大张双臂朝着说话的地方扑了过来,嘴里嚷道:“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俺李黑牛对不住你,俺不该嘴馋想灌那猫尿,你把俺黑牛吓死了!”
  说话间,戴逵早又点亮了火烛,那李黑牛痴痴地打量了三个人一阵,忽地奔过去,一把揪住戴逵的领口,挥起醋钵大小的拳头,骂道:“直娘贼,没脸没皮忘祖忘宗丢人现眼的官府走狗,你敢捉俺施相公,俺今日饶不了你!”一头说,那拳头当脸便要砸下。
  施耐庵急忙喝道:“黑牛,休要鲁莽!这是当世大英雄,晚生的救命恩人戴大哥!”
  李黑牛道:“什么大英雄,这官府奴才抢了俺那好酒,你还袒护他?”
  施耐庵走过来拉开李黑牛,把事情起始根由复述了一遍,李黑牛方才消了气。戴逵摇摇头,笑指席面上那壶酒对李黑牛道:“好兄弟,这酒还跟你留着呢,不够俺再叫人去纯阳楼抱两坛来。”
  李黑牛嗅嗅酒香,咂巴咂巴嘴唇,硬是将一口涎水咽进肚里,摇摇头道:“俺不喝,俺从今日起戒酒。”
  施耐庵忙问:“黑牛兄弟,这是为何?”
  李黑牛道:“今日为这口黄汤,差点叫相公你掉了脑袋,俺再敢贪杯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一齐笑了。施耐庵连忙斟满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说道:“不该喝酒时你要喝,该喝时你又做神做鬼,你这匹黑牛,可真正算得上一匹犟牛了!拿去,这杯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李黑牛“嗤”地一笑,瞟了一眼施耐庵,接过酒,一仰脖子“咕嘟”吞下肚去。
  忽然他记起一事,一把扯开衣襟,从屁股后头解下一个黑布口袋,举到众人面前,说道:“瞧俺这榆木脑袋,差点儿忘了这桩大事!”说着,“咚”地一声将那口袋掷到地上。
  戴逵俯身解开一看,里面竟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众人吓了一跳。施耐庵忙问:“黑牛兄弟,你又胡乱杀人了?”
  李黑牛笑道:“施相公也忒小瞧人!俺李黑牛人虽浑,可这两柄板斧上都长着眼睛!”
  施耐庵道:“那——这个人……”
  李黑牛道:“今日午间,这位戴大哥走后,俺担心相公你的下落,便胡闯乱走地四处寻找。刚刚走到马庄驿南边的官道上,只见远远地来了一名元兵,那模样儿煞是古怪,一人牵了两匹马,胯下还骑着一匹,毡盔上插着两根长长的鸟羽毛,风风火火地跑得十分急促。”
  众人一听,一齐惊呼了一声:“飞雁驿马!”
  李黑牛道:“俺也不管是飞雁还是麻雀,反正是官府的走狗,正好一肚子鸟气没处撒,一板斧便将他剁下头来!”
  施耐庵道:“唉唉,你这莽牛,没问个事情来由,平白无故杀了个人,有什么用处?”
  李黑牛“嘻嘻”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蜡丸,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俺李黑牛可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哩。瞧,这便是从那元兵身上搜出的一件小玩意儿。”
  施耐庵一见,连忙从李黑牛手中接过蜡丸,掰开一看,里面裹着一张小小的纸卷儿。施耐庵凑近烛台,一字一字地读道:
  “梁山已围,秘密已得,速速增兵,以防闪失!董”
  这纸卷上字虽不多,却似寒天倾下一桶雪水,将众人浇得透心凉。
  施耐庵失声叫道:“完了,完了,那宗绝世大秘密完了!”
  潘一雄脸色沮丧,叹道:“唉唉,紧赶慢赶,到底来迟了一步!”
  宋碧云双手抖索着从施耐庵手中抓过那张纸,仿佛压根儿就不相信这是真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秀眉倒竖,樱唇抖抖,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定定地倒在地上。
  潘一雄一见,急忙奔过来,将宋碧去扶起,惨声呼叫:
  “碧云!你快快醒转!快快醒转哪!”
  看着这一景象,施耐庵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丧,没想到一番苦心,如今却是如此结局。看到众人呆痴痴的,黑牛焦躁起来,一把操起地上的板斧,怒吼道:“几个臭驴儿便把你们吓成这样,待俺黑牛赶到梁山泊,两把板斧杀他个七出七进,抢了那鸟白绢。”说毕,挥着板斧便要奔出窑洞。
  戴逵叫声:“黑大哥且慢走,俺有话说!”说着转身对众人道:“黑牛大哥一句话提醒俺,事已至此,何不将计就计!”
  施耐庵问道:“戴大哥有何妙计?”
  戴逵道:“既然这蜡丸尚未送到朝廷,何不另写一个纸卷儿塞进蜡丸,就说那幅白绢已然被白莲教刘大龙头盗回淮南,引那扩廓帖木儿撤了梁山之围,俺们便乘虚而入,取走那宗绝世大秘。”
  施耐庵不觉拊掌赞道:“果然妙计。不过,这一趟差使非同小可,不知何人愿到燕京走一趟?”
  戴逵道:“俺自幼曾随父亲在塞外贩过马,懂得几句蒙古话,这趟差使就给了俺吧!”
  施耐庵道:“如此甚妙。戴大哥临走之前,还须派人与吴大哥、刘大龙头和朱大龙头送信,要他们火速派人来梁山接应!你这追风神腿的功夫,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场!”
  李黑牛笑道:“如此说来,戴大哥这官儿不想做了?”
  戴逵道:“寄人篱下,含垢忍辱,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戴逵能为抗元大业效犬马之劳,也可以无愧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了。”
  此时,宋碧云早已苏醒过来,她理理散乱的鬓发,束好腰间的短裙,“铮”地一声拔出长剑,朗声叫道:“施相公,小女子今生今世若夺不回那白绢,斩不了董大鹏那贼子,誓不为人!”说毕,振衣而起,唤一声:“施相公,一雄,时机紧迫,快随我前去梁山!”
  施耐庵拔步欲走,衣襟忽被李黑牛一把拉住,只见他圆睁怪眼,气咻咻地说道:“施相公,你竟然不管俺李黑牛了么?”
  施耐庵道:“在回龙庄上不是说你将晚生领上去梁山的大道,便可回去向李显大哥缴令,如今有宋旗首、潘总管同行,就不烦劳你了。”
  李黑牛一听,不觉“哇哇”大叫起来,朝着施耐庵扑地跪倒,哀求道:“施相公,求求你带俺去梁山走一遭,俺性子虽急,却大小是个帮手。”
  施耐庵道:“擅自带你上梁山,将来李显大哥责问起来,晚生如何交待?”
  李黑牛苦苦求告:“施相公,俺李黑牛一辈子没求过人,这一回你可得依了俺!李大哥那边,将来问起来,俺就说、俺就说一路凶险,不送你上梁山,俺李黑牛不放心!”
  施耐庵思忖半晌,左右为难。
  李黑牛一把拖住他的双腿嚷道:“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求求你,就带俺走一趟吧,错过了这次机会,俺就赶不上这般好厮杀了。”
  施耐庵见他出于至诚,再不忍心拒绝,便回身将他扶起,说道:“既如此,你须答应晚生两件事,方可同上梁山。”
  黑牛道:“便是一千件一万件,俺都答应。”
  施耐庵道:“这一,大事不成,不许撒泼骗赖讨酒喝。”
  李黑牛道:“要是俺再犯这毛病,你便一剑割了俺这舌头。”
  施耐庵又道:“第二,没有晚生的讯号,不许胡乱抽斧头杀人。”
  李黑牛道:“俺在家听李大哥的,在外便听施相公的,这一件俺也办得到!”
  施耐庵回头对潘一雄、宋碧云道:“二位可是亲耳听见的,这位兄弟何时犯了禁条,便何时请他走路!”
  说毕,四人朝戴逵唱个喏,道声保重,大踏步奔了出去。
  不表戴逵自去依计行事。且说施耐庵、宋碧云、潘一雄、李黑牛四人离了马庄驿牢城营,星夜直奔西南梁山方向,一路上免不了昼伏夜行,风餐露宿。好在李黑牛对此地路径极熟,尽管也曾经过了几处险关要隘,遭逢过几回盘查刁难,倒也有惊无险,四个人看看走到梁山泊附近。
  这一日拂晓时分,四个人正自埋头趱行,忽听得宋碧云低声叫道:“瞧,敢莫是元兵又在奸淫烧杀!”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前面村庄一片大火,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大火之中隐隐传来哭喊之声,听起来十分惨厉。李黑牛吼一声:“直娘的臭驴儿们,待俺去剁他个痛快!”
  施耐庵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悄声喝道:“当心,有人来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夹着脚步声渐来渐近,宋碧云打个唿哨,四个人急忙钻进路畔的草丛,凝神注视着来路。
  不多时,前边路口浩浩荡荡走出大队人来。走在路中间的是驮着包裹箱笼、锅瓢碗盏的骡马大车,上面坐着哭哭啼啼的老弱妇孺,大车两旁则是一队被绳索拴了手臂的青壮男子,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元人铁骑高擎长刀,挥舞马鞭一路驱赶。
  铁骑过后,长枪大戟的侍卫们簇拥着两个元将奔了过来。左边那人身着荡寇将军的三品戎装,一张马脸,两撇吊眼眉,三绺黄焦焦的鼠须,蟒袍下的那双腿直僵僵地戳在马镫上;右边那名元将身形强健,豹睛环眼,虬髯翻鼻。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前者便是当年在镇江金山寺一击未中,后来被刘福通打折了两条腿的铁尔帖木儿,后者便是那“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
  两名元将走到四个人躲藏的草丛附近,忽然勒住马缰,只听那铁尔帖木儿对押解众百姓的兵丁喝道:“儿郎们,小心看管这些刁民,走了一个,咱家拿你们是问!”
  那察罕帖木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铁尔兄,几个穷百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铁尔帖木儿仰起脖子,拈着鼠须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此所谓:竭泽而渔,不愁不得龙种!大军正在梁山之上寻找那绝世大秘,举国的盗魁魔头不日便要云集此处,留下这些刁民,一旦里应外合,岂不要坏了大事!”说着,对随从吩咐道:“传咱家将令,从明日起,非我骁骑营官兵,凡有走近梁山泊十里之内者,格杀勿论!”
  说毕,一挥马鞭,驰了过去。
  那察罕帖木儿“嗤”地又哼了一声,骂道:“一个小小的荡寇将军,逞什么能。”说完,策马追了上去。
  待到人马过完,施耐庵不觉忧心忡忡,说道:“如今元兵将梁山十里方圆围得铁桶一般,连百姓都驱赶得净尽,如何才能上得了梁山?”
  宋碧云道:“依小女子之见,只能扮成元兵,方能混进水泊。”
  众人点头称是。李黑牛拍了拍板斧,说道:“施相公,这件功劳便交给李黑牛了!”
  施耐庵心想:这李黑牛下手又快,交给他也无甚妨碍。于是点了点头。李黑牛立即跃出草丛,朝着亮着火光的方向悄悄摸去。
  约莫一盏茶时分,李黑牛挟着一堆元兵的衣甲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嘴里连叫:“痛快,今日个俺的斧头发利市,恰才进得村口便遇着几个巡查的臭驴儿,就这般‘刷——嚓’一阵响,登时了帐,俺拣新的剥下这四副衣甲,开开荤罢。”
  四个人忙忙地换上元兵衣甲。只有宋碧云身躯娇小,她干脆连本身的外盖衣衫裙子一笼统套了进去,将发髻塞进毡盔,俨然象个身躯瘦弱的羸兵。四人换毕衣甲,装作巡查的元兵,大摇大摆地进了前边的村子。
  一进村口,只见满目瓦砾,遍地尸骸,烧焦了的废墟上扎满了元兵的营寨。四个人也顾不得去哀怜那些惨遭屠戮的百性,借着一身元兵衣甲的掩护,匆匆穿过村子,来到了梁山泊的岸边。
  施耐庵展目一看,只见这梁山泊地势果然十分雄奇,百十里水泊环绕着一座险峻的高山,水泊上港汊纵横,烟波浩渺,密密的芦苇林笼着薄薄的晨雾,好似蓬莱岛上的仙山琼阁。施耐庵一边遥望,一边暗暗感叹:如此雄峻的处所,怪不得当年宋江等一众英雄作出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可惜如今只剩下荒山残垒、折戟沉沙供人凭吊了。
  施耐庵正自感叹,猛听得李黑牛大叫一声:“糟糕!”
  施耐庵回眸一看,只见李黑牛指着沙滩上一堆烟火余烬说道:“这些臭驴儿们好毒!把沿湖的船都烧了,俺们如何上得了梁山!”再一看,地上烧剩的果然是一片船的残骸。再回头一看,偌大个湖上看不见一只扁舟。施耐庵心下大急,心想,这五十里宽阔水面,倘若没有船只,却如何能过得去?赤手空拳,便是浪里白条再世,也游不到对岸去。若过不了这湖,这一趟岂不是白走了!
  施耐庵正自焦躁,只听宋碧云道:“依小女子之见,还是分头沿湖找一找,不信偌大的湖泊里就寻不出一条船来!”
  施耐庵点点头,四个人分成两拨,一拨由施耐庵、李黑牛向西找;一拨由宋碧云、潘一雄向东找,约好在水泊南端的蓼儿洼聚齐。
  且说施耐庵领着李黑牛迤逦行来,一路上只见东一处,西一处尽是烧残了的船舶骨架,哪里见得到一条船的影子?李黑牛一头躺倒在沙丘上,哼哼唧唧地不肯再走了。
  施耐庵心里发急,劝道:“黑牛兄弟,船只尚未寻到,怎么能歇得下呢?”
  黑牛道:“似这般无头苍蝇般地寻去,何时才能寻得到船只?”
  施耐庵道:“再找找,兴许能找到。”
  李黑牛笑道:“好施相公,俺与你约法三章,只定下不喝酒、不乱杀人,可没有叫俺走冤枉路啊!”一头说,一头犹自“嘻嘻”怪笑。笑着笑着,蓦地从那沙丘上蹦了起来,嘴里连声叫道:“咦,却又作怪,这沙丘如何竟是活的?”
  施耐庵正与他呕气,只道这黑牛又在捣鬼,背着脸不去理会。李黑牛兀自紧紧盯着那沙丘,嘴里不住地乱嚷:“咦,奇怪,奇怪,这沙丘果真成了精了!”
  施耐庵听出他的叫嚷声中满含惊惧,浑不似在胡闹,不觉回头一看,只见面前那座长长的小沙丘上沙粒“簌簌”直落,整个沙丘果真象只其大无比的甲虫,微微向前蠕动。
  这一景象,把施耐庵也吓得呆了,他一边注视着那会动的沙丘,一边拖着李黑牛连连后退。李黑牛退着退着,忍不住“铮”地拔出板斧,嘴里嘟嘟哝哝地嚷道:“何方神灵,哪路妖怪,俺李黑牛平生怜贫惜弱,没做下什么亏心之事,休要吓唬俺!再过来,休怪俺手下无情了!”
  他正自嚷得起劲,忽听得施耐庵叫声“慢”,接着便走近那蠕蠕而动的沙丘,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喜极大叫:“黑牛,船,船!”
  李黑牛一听,忙收起板斧,走过来定睛一看,只见那沙丘脊背上果然露出了一块漆水斑驳的木板,随着沙粒纷纷坠落。不多时,那沙丘竟变成了一条倒扣在地上的小船。
  李黑牛摸摸脑勺,呐呐地说道:“船也不该成精么,不成精它怎么会自己动?”
  施耐庵道:“先别管它,来,帮一把。”说着,扣住船帮,与李黑牛一左一右,“嗨嗬”一声,登时将那只倒扣的渔船翻了过来。
  霎时,两个人眼睛一花,只见船里头蓦地站起一个人来:两只鸭蛋大小的抓髻,一张圆溜溜、红扑扑的脸庞,一件桃红大襟小袄,一条薄薄的生绢围裙,一条打着补丁的大脚渔婆裤,一双可怜巴巴的赤脚。原来扣在船底下的,竟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十五六岁渔家少女!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待看到两个身着元兵衣甲的汉子站在面前,“妈呀”一声大叫,扭头便跑。
  施耐庵连忙唤道:“小大姐,休要害怕!”
  那渔家女听得怔了一怔,李黑牛连忙走拢去说道:“小大姐,莫跑、莫跑,俺有话与你说。”
  那渔女睁圆一双晶亮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李黑牛,娇声说道:“你们是——官兵?”
  李黑牛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甲,又望了望渔家女,结结巴巴地说道:“俺们是——哦哦,俺们不是——”他愈是着急,便愈是说不明白,一时又怕吓着了这小姑娘,脸上强装出笑容,但龇牙咧嘴怪吓人的。
  渔家女一见,撒腿便又要逃跑。施耐庵急忙赶了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大姐,晚生不是官兵,是汉人,想找你借条船过湖,你愿意么?”
  渔家女见这个人面目斯文,语言和善,胆子稍稍大了些,一双眸子骨碌碌地打量着对方,又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官兵?”施耐庵点点头。那渔家女又娇声回问:“你是说要找俺借这船过湖?”
  施耐庵点点头。
  渔家女头一偏,两个圆圆抓髻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说道:“不成,俺爹临走时说过,天王老子地王爷也休想借走这条船!”
  施耐庵耐住性子,又问道:“你爹?你爹叫什么名字,作什么营生的?”
  渔家女小嘴一翘:“俺不告诉你!”
  施耐庵正欲再问,李黑牛早已按捺不住,走过来说道:“休跟这黄毛丫头罗唣!既然找着了船,俺们扛走不就结了?!”说着,一把扯脱上身衣服,赤着膊,一只膀子抄到小船底下,另一只胳臂倒弯过肩头,骑马蹬站定,运一运劲,“嗨”地一声,偌大条木船立时被他扛到了肩上。
  渔家女一见,娇声叫道:“休要扛走俺家的船!”
  李黑牛扛着船一头走,一头嚷道:“这妮子休小气,用完了俺再给你扛回来!”
  渔家女跺脚大叫:“放下,再走一步,俺可要叫你吃苦头了。”
  李黑牛压根没把这女孩儿放在心上,扛着船只顾走,还未跨出三步,只听得那女孩儿口里叫了声“着”,李黑牛猛觉着右腿肚上挨了一记,霎时一阵疼痛直钻心肺,腿子一软,气力一散,叫一声“啊哟”,“轰”地一声撂下船,坐倒在地。他翘起右腿一看,只见腿肚上插着一根长约半尺的芦苇秆子,那尾巴上的芦花须子兀自晃动。
  李黑牛一咬牙将芦秆拔出,只见芦秆前边斜斜地削了一刀,上面兀自滴着血。他气呼呼一把扔在地上,咕咕哝哝地骂道:“背时,遇上个使黑枪的小遭瘟!”
  那渔家女“咯咯”地笑了一阵,忽然面色严肃地走过来,对施耐庵说道:“俺有句话要问你,答对了,这借船的事好商量。”
  施耐庵见她松了口,便郑重答道:“小大姐,有话请问。”
  渔家女双目微眯,歪过头凑到施耐庵耳旁,悄声问道:
  “你们知道当今最大的英雄是谁?”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刘福通?”
  渔家女摇摇头道:“不对!”
  施耐庵又道:“韩林儿?”
  渔家女又摇了摇头。
  施耐庵道:“敢莫是饮马川的吴铁口?!”
  渔家女子巴掌“噼噼啪啪”一阵响,说了声:“猜对了!”
  站起身来,对施、李二人招招手道:“随俺来。”
  施耐庵道:“小大姐,你不是讲好,猜中了便借船的么?”
  渔家女笑道:“船听俺的,俺听俺爹爹的,只要找到俺爹爹,这船不就借成了么?”
  施耐庵心想,既然到了这一步,只好再走一遭,招呼一声:“黑牛”,三个人便七手八脚将那船儿翻了过来,堆上砂子,俨然伪装成了个小沙丘。然后随着那女孩儿向湖岸上走去。
  翻过湖堤,便是一座小小的渔村,到处是烧焦了的断垣残壁,不闻鸡犬之声。看来那渔家女还不知自己的家园遭了大难,瞪大了一双眸子,嘴里喃喃地说道:“咦!俺这村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说着,满腹惊疑地加快了脚步,走到一幢茅草屋前,急急地推开大门,刚刚唤得一声“爹”,立时便住了口,望着屋内的情形,仿佛雷殛般地呆住了。
  只见满屋窗门桌椅砸得稀烂,院子里净是摔碎了的坛坛罐罐,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煞是叫人伤心惨目。
  渔家女呆了一阵,忽然发疯似地奔了进去,一叠连声地惨呼着:“爹!哥哥!嫂嫂!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
  惨呼之声令人心酸泪下,施耐庵赶紧奔过去,抚着那女孩儿的肩背劝慰,李黑牛早已热泪满腮,近前劝道:“小大姐休伤心,俺与你寻你爹爹、兄嫂去!”话音未落,忽听得空中一声怒叫:“狗鞑子!杀了俺的人,毁了俺的家,还想骗俺的船么?!”
  这声吼恰似空山虎啸,来得既突兀又凄厉,施耐庵、李黑牛还来不及站定,场院中的那株老槐树上鹰隼般地掠下一个人来,只见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古铜色的脸上须发戟张,双目血红,眉头、膝盖上沾满血污,嘴里“唿唿”地吼着,发疯般地扑向施耐庵、李黑牛两人。
  两个人见了这老者可怖的形象,早吓得毛发直竖,见他来势极快,哪里来得及出手抵敌?同时叫声“啊唷”,一齐跃起闪避,施耐庵学过“快活剑法”,脚步轻灵,一跃便避了开去,那李黑牛身躯狼犺,躲闪略迟,老者一只利爪“嗤”地抓破了他肩头的布衫,挟着劲风,“嗤嚓”一声竟自抓向墙上的木柱,那余势未衰,竟将那木柱抓出碗口大的两个窟窿!
  那女孩儿在一旁大叫:“爹爹休要伤人!”
  老者仿佛已失了神志,对这叫喊浑不理会,一击未中,就势抓起墙上鱼叉,圆睁着喷火的双眼,对着李黑牛当胸便刺!
  此时,李黑牛早已掣出腰间板斧,一跃闪过渔叉,叫道:
  “老头儿休要乱来,俺李黑牛也不是省油灯哩!”
  老者杀得性起,挺鱼叉便追李黑牛。李黑牛正待抡开双斧迎敌。施耐庵见这场面难以收拾,忽然灵机一动,大喝一声:“吴铁口有令在此,还不住手!”
  说也怪,那老者一听这声喝叫,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立时收住鱼叉,双目怔怔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施耐庵忙道:“我们是奉吴大哥将令,来梁山泊打探军情的饮马川义士!”
  那老者听毕,撇了鱼叉,对着施耐庵纳头便拜,口中说道:“二位壮士休怪,小老儿家遭大难,一时气急,把你们当成了元兵。”说着,忙忙地吩咐那女孩儿:“到厨下找找,倘有酒菜,尽数拿来!”
  施耐庵忙道:“不必了,请问老丈尊姓?”
  老者道:“俺姓李名海,祖上是当年梁山大寨上的一位英雄——‘混江龙’李俊。”
  施耐庵不觉肃然起敬,重新施礼道:“原来是李老英雄,失敬了。晚生不才,祖上也曾叨陪梁山末座,这位大哥便是当年‘黑旋风’李逵的后人。”
  李海闻言大喜,老泪纵横地叫道:“不想大难之中,得遇二位英雄,老朽死也瞑目了。”
  正说着,那女孩儿端来半碗酒一碟小虾。李海提议,便以这滴酒寸虾为盟,结为生死之交。施、李二人欣然应命。于是,三人撮土为香,刺血入碗,一人一口喝了个净尽,相对拜了八拜。
  施耐庵指着站在一旁的女孩儿道:“李大哥有福气,养了这一位花骨朵般的女儿!”
  李海笑道:“俺这女孩儿不成器,自幼喜欢使枪弄棒,俺给她取了个诨号,叫做‘搅海龙女’李金凤。”说着,招呼那女孩过来,朝施、李二人甜甜地叫了声“大叔”,磕了几个头。她一站起来便急急地问道:“爹爹,俺那哥哥嫂嫂哪里去了?”
  李海一听此言,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双目注满了老泪:
  “都叫元兵给……给杀害了!”接着讲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李氏祖籍太湖,自从混江龙李俊跟随宋江南征北剿,揭竿举义之后,阖家都搬入了梁山泊义军水寨。宋江被鸩屈死,李俊一气之下弃官远飏海外,重做那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勾当,临走时留恋梁山义气,便嘱咐一个结义兄弟悄悄将最小的儿子李恢带到梁山泊附近的渔村中寄养,要他常瞻水泊风物,不忘父辈业绩。李氏的这支血裔绵绵不绝,传至李海这一代,已是第六世裔孙了。近几日来,李海见素常冷清的水泊梁山忽然来了大队元兵,他饱经世事,知道官军只要一到这湖边,便要征船过湖。这一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趁着天还未亮,便将藏在芦丛中的小船拖到岸上,正欲埋进沙里,忽然又想到那心肝儿似的闺女,为了躲开元兵的糟蹋,他又将女儿藏进船里,又将船伪装成沙丘,待到一切弄妥贴,元兵大队人马早将村子围得铁桶也似,他哪里敢冒昧进村,藏在半人深的芦苇荡里,直等到元兵撤去,方才赶回家门。一进屋,只见屋门口倒着儿子的尸体,身上被长刀剁得没有一块好肉,看起来是与元兵搏斗时被杀。厢房内横卧着媳妇的尸体,浑身被剥得赤条条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把蒙古短剑!李海忍痛掩埋了儿子儿媳的尸体,刚要返回湖滩去找回李金凤,可巧她带着施耐庵、李黑牛走进门来,李海见二个身上元兵的服色,只道是他们掳了自己的女儿。怒火满腔,窜下老槐树,便要拚命。
  听完这一切,施耐庵、李黑牛也不觉扼腕愤叹。那李金凤早已呜呜地痛哭起来,连声叫道,“俺那可怜的哥嫂!俺李金凤不报这血海深仇,还有何面目见世人!”
  施耐庵劝道:“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推翻元室暴政,才能救百姓于水火!”于是,便将借船上山之事述说了一遍。
  李海闻言,霍然而起,怒叫道:“为报家国之仇,便是舍却性命也无妨,何况一条小船?!”说着,一把扛起墙角的双桨,率着众人奔向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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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夺银令欣遇奶母 闯梁山智斩“霸都”
  却说宋碧云、潘一雄二人在湖岸边与施耐庵、李黑牛分手之后,迤逦向东行来,约莫走了七八里地面,连块船板都未找到。看看走到离对岸金沙滩不远的地方,忽听得附近一个渡口上响起人声。
  两人一惊,旋即藏进左近一片芦丛,注目凝视。只见那渡口上站满了元兵,一个个顶盔贯甲,气象森严。埠头上刚刚靠拢一条船,随着一声呼喝,霎时从船内走出一队人来,领头的是一群虎彪彪的内廷侍卫,紧接着上岸的是八名持着宫灯团扇的侍女,最后,船帘一掀,一个衣饰华丽、妖妖娆娆的女子婀婀娜娜地跨上岸来。只见她头戴玉凤紫云毡盔,斜插着色彩斑斓的两根雉尾,上身穿一袭团花紫缎紧身小袄,外罩着锁子黄金甲,胸前高顶着两面护心镜,腰间系一条二寸宽的白玉带,鱼鳞护膝甲里掩映着一条拖地销金大红绒裙,一看那服饰气度,便知道必是蒙古皇室颇有身份的女眷;那一身略带俗气的戎装打扮,又使人觉得这是一个谙熟弯弓驰马的女人。宋碧云心中一惊,这不是朱家庄会过的清河郡主么?
  她怎么也到了梁山?
  那女子一上岸来,在场的兵将们一齐躬身致敬,她却不理不睬,款款走上湖岸。回头从一个侍女手中接过一块小小的银牌,晃得一晃,那只船便掉过头来,箭也似的离岸而去。宋碧云将这情景看在眼里,不觉心中一动,悄声对潘一雄说道:“这个蒙古贵妇手上的银牌非同小可,要想弄到船,只怕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潘一雄点点头。
  只见那妇人上岸之后,钻进歇在岸边的一乘绿呢大轿,在内廷侍卫和执扇侍女们的簇拥下如飞而去。
  宋碧云一见,忙向潘一雄丢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远远地尾随那队人马跟踪前进。
  约莫走了三五里地,早进了一座极大的村庄,宋碧云和潘一雄眼看着那队人走入了一家高门大户,两人便悄悄商议一阵。完毕,潘一雄装作巡查的元兵在那所宅院外面望风,宋碧云便整整衣甲,大摇大摆地踱进那所宅院。
  头一道门,宋碧云仗着那身元兵衣甲,竟然从容混了进去。到了第二道门,则已然全是锦衣貂盔的内廷侍卫把守,她却毫不客气地被挡了驾。
  宋碧云走到一边,慢慢踱着步,双眼盯住这第二道门。不一会,终于看出了门道:若是男子,便是元兵自己人都不让入内;若是女子,不分蒙汉,稍稍询问,便都一概放入。
  宋碧云看出了眉目,便悄悄踅出门外,寻了个僻静处所,卸下了那身元兵衣甲,解下头上红巾,藏在一处墙隙之间,霎时间变成一个娇小婀娜的村姑,款款地走进了那家宅院。到了二门前,把门的内廷侍卫问道:“可是给郡主献寿纳福的妇女?”
  宋碧云含糊答了声“是”,那侍卫也不再盘问,一扬手将她放了进去。一进二门,只见迎面便是一座朱檐彤柱、雕栏砌玉的敞厅。厅内香炉紫烟,幢幡宝盖,布置得十分华丽。敞厅廊下铺着火红猩猩毡的拜垫,一群戎装侍女执着伞扇,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刚上岸的那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人,高坐在廊檐下的一把檀木交椅上面。敞厅前面的庭院里,鱼贯走出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蒙汉妇女,捧着花红锦缎,金银珠宝,毕恭毕敬地趋前进献。
  宋碧云略略沉吟片刻,一把摘下发髻上的那朵紫金打就的簪花,双手捧着,插进那群献寿的妇女群中,一步步走近那个蒙古贵妇。此刻,她心中“怦怦”直跳,时机难得,只要长剑一指……这样想着,一只手早已悄悄伸向腰际,立时便要掣出藏在红裙里面的宝剑。
  忽然,她伸向腰际的那只手倏地被人抓住,宋碧云不觉一凛,扭头看去。只见紧随在身后的是一个黑红脸膛的中年妇人,一只手托着一只盛着缎匹的漆盘,另一只手却轻轻搭在自己正待拔剑的那只手上,轻轻捏了两捏,眼睛里瞟过一道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的责备的神情。
  宋碧云正在纳闷,一个戎装侍女早已从她手中拿走了那朵金花,催促道:“献奉已毕,迅速退到两厢。下一个。”
  宋碧云无奈,只得随着一名侍女走入一间十分阴暗的房间。她举目一看,只见这房间里挤满了妇人女子,或坐或站,或愁或喜。瞧她们的身姿服饰,不是豪绅乡宦的内室女眷,便是渔霸土财家的小姐千金。她心中有事,也无心与这些妇人女子搭言,只是怔怔地思谋对策。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几个人来,领头的是两名戎装的蒙古侍女,后面跟着一个荆钗布裙的汉族妇人。宋碧云瞟眼看去,不觉微微一惊。这妇人正是刚才的那个黑红脸膛的中年女子。
  只见一个蒙古侍女在那中年妇人耳边“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那妇人点点头,立即走到房间中央,一双眼睛在满屋妇女的脸上扫来扫去,看到宋碧云,眼睛一亮,朝她招了招手。宋碧云也不知她们到底耍的什么把戏,懵懵懂懂地跟着那黑红脸膛的中年妇人来到了后面的厨房。
  一进厨房,中年妇人立即反手关紧房门,奔过来一把攥住宋碧云的双手,一双眼滴溜溜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嗔怪地说道:“大妹子,你可真是吃了豹子胆!”
  宋碧云摇摇头道:“大嫂讲的什么,小女子不明白。”
  中年妇人笑道:“甭装了!亏得那些蒙古女子眼生!”她说着,扯了扯宋碧云系在腰间的红裙,又道:“要是认出你这身南国女子的打扮,你这小命儿只怕早就完了。”
  宋碧云听了此言,霎时又惊又愧,她不好意思地双手在裙子上擦来擦去,对那中年妇人说道:“多亏大嫂指点。不知大嫂为何要阻止俺刺杀那清河郡主?”
  中年妇人浓眉一抡,笑道:“大妹子,这龙潭虎穴之中,也不问问俺的来历?”
  宋碧云见这妇人相貌粗犷,那言语却句句锋锐,哪里敢有半点小觑之意,不觉深施一礼,说道:“大嫂一身豪气,满腹智计,必是绿林前辈无疑,小女子一见便已折服,还望多多指点。”
  中年妇人莞尔笑道:“这小妮子!俺索性告诉你:休道今日俺张五嫂救了你,便是你这条小命儿,也是俺捡来的!”
  宋碧云闻言失惊,她仔细地凝视了张五嫂一阵,问道:
  “难道,你,你便是当年将俺奶大的张五嫂?”
  张五嫂笑道:“人都道:放开奶头忘了娘,你这孩子还记得俺?”
  宋碧云“嘤”的一声扑进张五嫂温馨的怀抱,颤声说道:“记得,记得,俺爹爹、俺养父常说:当年在滇南军中,后来在寿春山里,是你,让自己的孩儿饿着,用那奶汁把俺一天天养大成人,这如山恩义,小女子粉身难报!”说着说着,她抬起头来,抹一把泪眼,问道:“奶娘,想不到二十余年之后,竟在此处相逢。那——当年躺在摇篮里饿得哇哇哭叫的小弟弟如今在哪里?”
  张五嫂叹口气,只低声说了两个字:“死了。”
  宋碧云听了,不觉心碎肠断,双手撕揉着衣裙,恨道:
  “这都是小女子的罪过。”
  张五嫂抬起头来,爽朗地笑道:“这孩子,走了一个小羊倌,养活了一位女英雄,这买卖不是挺合算的么?几天前,俺从‘吴铁口’处得到音讯,说有一位绿林女杰要来,俺本想在那觅儿铺骡马店里等你们,亏得察罕帖木儿那厮一把火,将俺也赶到这水泊边上来了,今日要不是你后颈窝上的那颗朱砂痣,俺只怕要与你当面错过!”
  说着,她便详细地讲述了那清河郡主的真正来历和她到梁山故垒的缘由。
  原来,那位荣宠无比的清河郡主不是寻常角色,此人姓博尔济氏,名吉巴图佳,乃是元顺帝淑懿太妃博尔济氏的胞妹。此女生有异禀,长成之后,果然文韬武略,件件精通。至正初年,这位巾帼怪杰忽生奇想,竟然女扮男装随军西征畏兀儿,斩将搴旗,立下殊勋,被一军将士称为“女霸都”(“霸都”,蒙语“勇士”之意)。一时名霸朝野,顺帝也不敢怠慢,立时封她作了个清河郡主,许她带刀出入内廷。群雄大闹济南城的警报一到京,她见立威扬名的机会又到,讨了个宣慰大使的头衔,带着手下的八十名女儿兵星夜直赴山东,在肥城朱家庄设网钓鱼之计被吴铁口挫败之后,又率众来到梁山故垒,将一座财主的大院作为“女霸都”的“斡耳朵”(蒙语“元帅大帐篷”之意),为了扬威慑众,她又发出号令,命一周遭百里内的妇女为她纳福献寿,其实献寿是假,她的本意却是从这些人中选出颇有姿色的女子,每日送往梁山上,充作守护梁山的那些官兵的“随营彩女”。几天来,她这一番恩威并用,不仅那些寻常官兵,便是堂堂的山东行省平章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之流,也都对她心悦诚服,甘心效命。
  听到此处,宋碧云道:“好一个蛇蝎心肠的番婆!她到梁山泊来又是为了何事?”
  张五嫂答道:“还不是为那宗武林大秘。这‘女霸都’武功超群,寻常百十人近身不得。在那敞厅之中,虎狼成群,可不能如此鲁莽!”
  宋碧云忙将想诓船过湖的事情说了一遍,张五嫂想了想,说道:“有门!这‘女霸都’每日都要将那些‘随军彩女’送上梁山,顺便巡查军务,少刻便又要出发,不如你混入彩女队中,过了那泊子,再找机会逃脱。”
  宋碧云点点头。正说间,忽听房门“吱嘎”一响,两个人闯进来厉声喝道:“好哇,‘吴铁口’的探子竟敢混进监军大帐,哪里走?!”
  两个妇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厨头打扮的汉子。
  张五嫂嗔道:“挨刀鬼,还不快过来见礼,这便是俺与你们讲起过的宋靖国前辈的孤女宋碧云。”那胖汉打了个拱:“果然英雄,俺是‘操刀鬼’曹正的后人‘八臂灶王’曹协。”那瘦汉唱个喏道:“俺,‘病大虫’薛永后人‘秃尾豹’薛琦。”说完,转身对张五嫂道:“大嫂,适才见个兵丁古古怪怪,聚谈之后,方知是白莲教刘大龙头派来的人,现已带到门外。”
  宋碧云忙道:“这便是小女子那伴当潘大哥。”
  张五嫂道:“还不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潘一雄早已推门而入,张五嫂道:“宋家妹子少刻过湖,俺厨下正少个帮手,就委屈这位好汉跟俺添柴下米罢。”
  说毕,便领着宋碧云踅入柴草间里,帮她拢了拢头上发髻,解下了腰间裙子,又脱下自己脚上那双千层底的鞋子,换下宋碧云的薄底快靴,待到把这女子打扮得俨然同山东妇女一般模样,才又将她送回原先关着的那间房子。
  不多时,走进来一队戎装的蒙古侍女,将关在屋内的妇女们唤了出来。那清河郡主站在台阶上,挨个儿审视一遍。不移时,便选好了二十余名妇女,令士兵带到渡口。
  宋碧云夹在这队“彩女”中间,见那些妇人女子一个个喜形于色、得意洋洋,只道清河郡主选中了她们,此刻便是去享受富贵荣华,不觉暗暗好笑:这些渔霸乡宦的贵妇千金,只知趋炎附势,哪晓得等着她们的却是难忍的屈辱。
  及至船儿驶到湖心,官舱内忽地传出清河郡主一声厉喝:
  “将这些女子绑了,免得上岸罗唣。”
  话音未落,守在大舱内的戎装蒙古侍女们便动起手来。这些自幼娇生惯养的富家闺秀哪曾见过这般阵势,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扭捏挣扎,不消多时,二十余人悉数被反翦双臂缚倒在大舱里。
  宋碧云也不反抗,任那蒙古侍女扭过胳膊,拴了手腕。不过在受缚之时,悄悄儿在绳头里伸进了一个指头,让那绑绳的死结变了活结。她想:只要一上岸,瞅个空子,一把扯开绑绳,便可逃它个无影无踪。
  谁知船拢金沙滩,倒把宋碧云吓了一跳。只见滩头上旄旌大纛迎风猎猎,长刀大戟密密如林,黑压压地满是元兵,前后列了数十个方阵。前边是长枪手、挠钩手、藤牌手,后边清一色的科尔沁铁骑兵。方阵前面排立着三员大将,居中那白盔白甲、吊眉斜眼、悬着一双假腿的便是荡寇将军铁尔帖木儿;右边那黑盔黑甲,形如黑塔的蒙古悍将便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左边立着一员汉将,身着绛色战袍,倒绰长戟,这便是在朱家庄屠戮过女俘的三品骑都尉“小韩信”余廷心。
  面对这种情形,宋碧云哪敢动弹,只是悄悄地躲在“彩女”丛里,凝神注视着岸上的动态。
  只听得滩头上响起十余声雷鸣般的号炮,接着清河郡主昂然弃船登岸,双脚恰才落地,一阵“哒哒”马蹄声响,三员骁将策马一齐围了上来,暴雷般叫道:“卑职参见霸都!”
  清河郡主问道:“梁山上可有异动?”
  铁尔帖木儿道:“禀郡主,梁山一切如常。不过,今日飞雁驿马送来朝廷紧急公文。”说着,奉上一封密帖,又道:“近日海内大乱,河南陈州胡闰儿率众叛乱,数十万人破了许州,已然建国称尊,自封李老君天子;陕西白不信、李喜喜已经占了商州;福建李志已经攻下两府八县,近日正围攻漳州。目下朝野震动,皇上大怒,已命扩廓大人撤回济南,严守藩篱。”
  清河郡主道:“那白绢也不寻了?”
  余廷心道:“郡主,朝廷已得密报,那白绢早已不在这梁山之上。”
  清河郡主面色倏变,急急问道:“怎么,白绢已然被盗贼们窃走?”
  余廷心道:“正是,据扩廓大人密使所言,这消息乃是来自梁山上可靠的眼线。”
  清河郡主蛾眉一扬,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道声:“哦,知道了!”说毕,扬臂挥鞭,厉声叫道:“众将士听令,全军开拔,星夜驰回济南省府!”
  号令未落,只听得梁山金沙滩头霎时炮声连响,凄厉的筚篥刁斗之声此起彼落。旄旌挥处,沿岸的芦荡中早撑出数百只船儿。不多时,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弃岸登船,撤出了梁山。
  宋碧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不觉大喜过望:看来扩廓果然中了戴逵的“移花接木”之计,元兵一走,那绝世大秘就容易到手了。
  她正自瞑想,一群蒙古女兵拥了上来,给她们一人眼睛蒙了一块黑布,牵着绳头领上岸来。
  宋碧云一时不明底细,只得糊里糊涂地跟着走,只觉着脚下的道路十分崎岖险峻,忽而倚着断崖在陡峭的羊肠小径上行走,忽而又登上数百级石阶。也不知曲曲弯弯地走了多久,蒙在眼上的黑布方才解开,倏地被人一把搡进一间屋子里。
  宋碧云睁眼一看:只见这间屋子乃是依着山崖凿成,四壁上冷泉沥沥,苔迹斑斑,屋子中央几座石桌石凳早已腿断面裂,变成一摊碎石,石檐下蒙蒙胧胧斜竖着一块石匾,依稀可辨三个镌刻的大字:“断金亭”。
  宋碧云心下一惊,原来已到了梁山的绝顶。当年远祖宋江为了聚宴凯旋而归的结义兄弟,特地在这山巅上建造了这座石亭,一来是为了奖赏攻州陷府的壮士,二来是让大伙居高临下观赏百十里水泊和八百里梁山的雄奇景致。想不到当年梁山前辈大碗酒、大块肉畅怀痛饮的地方,如今竟成了元人囚禁人犯的密室!想到这,宋碧云心中不觉惨然。
  她正在浩叹,忽听得屋门的铁槛“哐啷”一响,走进来一个女子。只见她头上梳着蒙古妇女的发髻,戴着束发毡盔,上身穿一件镶边胡绫小袄,外罩牛皮软甲,下身系一条暗紫色曳地波斯绸长裙,腰间斜挎着一柄蒙古长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涂着蒙古女子常用的油膏,一进铁槛,冷冷喝了一声:“兀那妇人,随俺到郡主帐下听点!”
  宋碧云心想:正愁在这铁笼之中无法逃脱,此时岂非天赐良机。想毕,她装着娇弱无力的样子,婀婀娜娜随着那蒙古侍女出了断金亭。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得数十级石阶,又绕过几间破败的屋宇,看看来到一处旷野。宋碧云手指略扯一扯,扯开了缚住双臂的绳头,悄悄掣出藏在裙腰里的宝剑,手腕一抖,倏地一缕青光,直点向那蒙古女兵的咽喉。
  这一下变起仓促,那蒙古女兵“呀”地惊叫一声,双肩忽地高扬,就在宋碧云剑尖看看触及肌肤的刹那,头颈陡地后仰,腰腹一挺,只听得一阵衣裙掠风之声,倏地一个“倒插虎”,跃开数步。接着只听得“铮”地一声金铁交鸣,这个蒙古女子倒是会家不忙,早在纵跃之际拔出腰间长刀,磕开了宋碧云流星掣电般的一剑!
  暗夜荒山之中,两个女子也不搭话,默默斗了二十余合,宋碧云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她心中不禁暗暗吃惊:区区一个女兵便如此了得,那清河郡主还不知何等厉害。
  此时身处龙潭虎穴,宋碧云愈斗愈焦躁,她见一时战不下这女侍卫,疾攻一剑,撤身便走。那女侍卫哪里肯依,一撩长裙,长刀“呼呼”卷一阵怪风,大步流星赶了上来,眼看欺近身后,忽见宋碧云衫袖轻抖,喝声:“着!”霎时,只见点点冷芒,“流萤箭”激射而出。
  那女侍卫叫声“不好”,疾擎长刀舞出一圈刀花,凭空一个燕子掠水,从斜刺里跃出两丈开外,饶是她躲得快,随风鼓荡的长裙裙裾上早被两支短箭“嗤喇喇”穿出了破洞。
  宋碧云正欲乘势挺剑进击,蓦地,只见那蒙古侍女横刀当胸,双目微露惊诧,轻声叫道:“女壮士慢来!你莫非是花九叔义女宋碧云么?”
  宋碧云闻言一愣,疾忙收回长剑,冷冷问道:
  “是便怎样?不是又便如何?”
  那蒙古女子注目睇视一阵,缓缓地收刀入鞘,走近两步说道:“大姐可曾听说当年东平府扈家庄的‘一丈青’扈三娘?”
  宋碧云依然冷冷地答道:“扈三娘娘家后裔早在二十年前被捕到塞外,一门灭绝,你说他们作甚?”
  那蒙古女子闻言怔怔地立了半晌,忽地双手捂着脸,“嘤嘤”啜泣起来。少顷,倏地抬起头来,脸上又是那木然的表情,呐呐地说道:“先辈之仇,妾身之羞,倾黄河之水难濯万一!”说着,一扭头,指着荒林蔓草中一条隐约可辨的小路,背身说道:“你走吧,这条小路直通后山潜龙洞,出洞便是蓼儿洼了。”
  宋碧云闻言大喜,说一声:“多谢大姐搭救!”拔步便要离去。蓦地,她心中一动,驻足问道:“大姐难道与那扈家有何瓜葛?”
  那女子憔悴的脸上依旧木然,毫无表情,冷冷地一挥手道:“不要问了,快走!俺还有几位落难的梁山后代要去搭救!”
  说毕,转身便走。
  宋碧云连忙抢上一步,扯住了她的袄袖问道:“怎么,又有梁山后代落入虎口?”
  那女子道:“正是,其中还有一位读书的秀才!”
  宋碧云闻言大惊,忙道:“难道是施相公?”
  那妇人道:“他与你何干?”
  宋碧云哪里还忍得住,不觉掣剑叫道:“施相公现在何处,快快引我去救他!”
  那妇人闻言,斜睨了宋碧云一眼,也不答话,转身便走。宋碧云见这妇人古怪,也无心去问她,仗着剑疾步紧跟。两个人看看走近一处屋宇,那妇人伸手朝一处廊柱暗影努一努嘴,叫宋碧云斜身藏下,然后嘴里“叽哩咕噜”唤了一声,廊檐下倏地转出一个戎装革带的蒙古侍卫来。那妇人待她走近,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另一只手略动一动,只听得一声闷闷的娇啼,那蒙古侍卫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那妇人呼吸之间,早提着那蒙古侍卫的腰带走到廊柱下,做了个换装的手势。宋碧云哪敢怠慢,忙忙地脱下那蒙古女侍卫的服装,胡乱裹在身上,霎时便俨然成了一名威武的蒙古女侍卫。
  那妇人待宋碧云收拾妥贴,仍旧不言不语,领着她穿廊过厅,一众男女侍卫见了她,仿佛十分尊敬,一式地点头示意,躬身让道,哪敢阻拦。
  两个人曲曲折折走过一条阴气森森的甬道,来到一间禁卫森严的密室门前。那女子跟守卫的元兵咕噜几句,元兵们便忙不迭地开锁启门,将她们二人放了进去。
  一进密室,宋碧云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室内重镣锁着两条大汉,一个便是李黑牛,另一位乃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精壮老者。
  李黑牛一见宋碧云,初时还只当是蒙古女侍卫,及待一认出面目,张口便嚷了起来:啊哟,宋大姐姐,你怎么来了!”宋碧云急忙使了个眼色,低声问道:“这位老者是何人?”李黑牛道:“这便是李海李大哥,梁山好汉李俊的后人。”
  宋碧云朝李海点点头,忙对李黑牛问道:“施相公现在何处?”
  李黑牛道:“唉呀,提起来臊死俺了,昨日与这位李大哥借了条船,悄悄儿上了后山,一上岸便迷失了道路,恰好遇上个漂亮妇人,说是被元兵抓上山的彩女,逃到后山躲避。俺们便一时信了,谁知一头走进了虎狼窝。眼下,施相公与李大哥的女儿正在什么郡主‘霸都’那骚婆娘的帐内受罪哩!”
  正说着,只见那妇人嘴里“咕噜噜”叫了一声,立时“噔噔”一阵脚步响,两名蒙古大汉走到铁槛门前,蓦地只见青光一道,长刀凌空斜劈出一道弧线,两名元兵立时倒毙在地。
  宋碧云、李黑牛二人正在惊讶,只见那妇人慢慢地在两具尸身上擦干长刀上的血迹,从一个尸身上搜出开镣的钥匙,走过来不慌不忙地开了李黑牛、李海的脚镣手铐,然后冷冷地站了起来。忽然“嗤”地割下一条裙带,递给宋碧云,又双臂反剪到背后,对宋碧云道:“快,把俺绑上。”
  宋碧云愣了片刻,不由得扑地跪倒,说道:“大姐,既然是绿林同道,怎能留下你一人受苦?”
  那妇人双目怒睁,叱道:“休要作儿女情态!快!”
  宋碧云望着她那正气凛然的面庞,含泪说道:“大姐于梁山后代之恩,没世不忘!”说着,轻轻地将妇人双臂缚了。李黑牛、李海二人换上元兵的衣甲,朝那妇人投过一瞥崇敬的目光,旋风般地奔了出去。
  三个人走出那长长的甬道,只见栋宇巍峨,厅堂栉比。宋碧云也顾不得细看这当年梁山义军营造的雄峻三关,一边悄步疾行,一边仔细聆听。此刻元兵大队人马早已退下山去,到处都是马草鸡骨,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宋碧云一头走,心里一头纳闷:元兵奉朝廷紧急军令急赴济南,那清河郡主为何还要滞留在山上?可可儿就捉了施相公?
  她正自想着心思,忽听得李黑牛低头叫道:“宋大姐、李大哥,你们看!”
  二人抬头一看,只见迎面矗立着一座龙脊飞檐的大殿宇,尽管壁泥斑驳,墙垣颓败,依然奇丽无比,屋檐下高悬着一块大匾,写着三个篆书大字:“忠义堂。”
  李黑牛悄声说道:“昨日俺与施相公便是在此处着的道儿,那骚婆娘必然在这间厅内。”
  宋碧云点点头,率先借着廊柱的掩护,悄步踅进大厅,只见满厅狼藉着铺草马粪,臭烘烘地令人掩鼻。转过厅后,忽听得地底下隐隐传出呼喝叫骂之声,三个人正自惊疑,猛见青光一闪,四柄长刀夹着劲风劈头剁了过来。
  三个人何等身手,略避一避,没等宋碧云出剑、李海挥掌,李黑牛两柄板斧早划出两道黑圈,四颗元兵的人头已剁将下来。三人将四具尸体拖到隐蔽之处,循着这四个元兵出来的方向寻去,发现那厅壁上竟开了一扇小门。三人进了这道暗门,宋碧云方才发现,门内竟有一道长长的石级,年深月久,石级上早已苔湿溜滑,几难举步。三个人扶着石壁,一步步踅将下来。
  约莫走了百余级,眼前猛然一亮,只见下边别有洞天。石级尽头是一溜几间秘室,中间一间花厅。此时花厅上锦簇花团,灯烛辉煌,排列着数十名虎彪彪的蒙古侍卫,正中坐着两人,一个是铁尔帖木儿,另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正是那清河郡主。大厅正中的木柱上此时正绑着两个人,两名脱膊大汉正在挥鞭施着酷刑。
  宋碧云定睛一看,不觉气得杏眼圆睁。木柱上吊着的,一个是“搅海龙女”李金凤,一个便是施耐庵。两个人身上鲜血淋漓,紧闭着双目,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宋碧云禁不住血冲脑门,右臂一动便要拔剑跃出。那李海连忙一把按住,悄声道:“大姐休莽撞,那女鞑子身手不凡,便是这铁尔帖木儿也十分棘手,昨日俺们四个斗他一个,兀自被他擒了去,须别作商议才好!”
  这时,传来了清河郡主的说话声:“儿郎们休打了,留着活口,本郡主好回朝请功。”
  两个大汉闻声住了手。只听得那清河郡主又问道:“铁尔大人,青云其其格去捉那女叛党,怎么还没回来?”
  铁尔帖木儿道:“这山道崎岖,女人家走得慢,或许耽搁了,郡主也太难为这漂亮娘们了。”
  清河郡主抿嘴一笑:“呵呵,铁尔大人瞧中本郡主的贴身女侍卫了?”
  铁尔帖木儿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
  正说话间,只听得石阶上有人大叫:“禀郡主,不好了,叛党缚了你那贴身女侍卫青云其其格,劫了囚室了!”接着“噔噔噔”奔下两个蒙古侍卫,手里还扶着一个昏迷的女子。
  宋碧云三人闻声一凛,一猫腰藏进石阶旁的崖隙之中,等那二人奔过,方才伸出头来凝神细看。只见那两名元兵扶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囚室里放走自己的那个古怪妇人。
  清河郡主见状早已耸身站起,两个元兵在她耳畔叽哩咕噜说得一阵,“女霸都”双眉一拧,走到那妇人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笑两声,忽然“啪啪”两记耳光打到她脸上。那妇人慢慢睁开双眼,既不皱眉,也不流泪,木然地看着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忽地一把抓起那妇人头上的长发,瞪目问道:“青云其其格哪青云其其格,本郡主教了你那么多的武艺,你却为何被几个蟊贼所擒?”
  那妇人冷然木立,也不答话,只是摆了摆头。
  清河郡主冷冷笑道:“本郡主今日要你陪铁尔将军过夜,以罚你贻误军机之罪,你肯么?”
  那妇人木然地摆了摆头。
  清河郡主凤眼暴睁,一把抽出长刀架在那妇人颈项上,厉声道:“肯便活,不肯便死。”
  那妇人昂头僵立,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清河郡主忽然弃刀大笑:“哈哈,好个刚烈女子,好个忠心奴才,本郡主没有看错人!”
  她说毕笑了笑,对众人吩咐道:“儿郎们,将这两个囚犯锁进最里面的密室,铁尔将军就在这左侧房歇息,本郡主今夜便睡在这厅内,看哪些叛党敢来撩虎须!”
  说完,众侍卫从木柱上解下施耐庵与李金凤,拖进最内边的密室,铁尔帖木儿与众人依次安歇。几名侍女抬过一张檀木雕花床,拉拢床上的锦幔,那“女霸都”一头钻进去,少顷便无声息。
  宋碧云三人伏在暗处,慑于两个元将的武功,不敢轻易举动。
  忽地,只见那侍立在“女霸都”帐边的青云其其格双眼朝三人藏身之处一瞟。宋碧云会意,轻轻在崖壁上搔了两记。青云其其格若有所闻,朝三人藏身之处点了点头,径自朝着铁尔帖木儿寝处的房间走去。只见她憔悴而娟丽的脸上忽地泛起一道红潮,一边走,一边解着袄襟裙带,想起平日铁尔帖木儿色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她感到非常厌恶。但她还是向前走。
  宋碧云只觉得浑身血涌,轻叱一声,一掣长剑跃到厅中,疾纵之际,左手一抖,霎时一丛寒星直射向清河郡主酣睡的帐幔。紧接着右手长剑挥出,两个女侍卫饮刃倒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跃进帐幔之时,两团黑影早已奔到床前,李黑牛一飞腿撩开锦幔,双臂挥圆,聚平生之力剁到清河郡主身上。李海的双掌也兜头拍下。只听得“哧”、“噗噗噗”、“扑隆通”一阵怪响,那清河郡主连被褥带衣裙一齐剁得血肉横飞。
  那李海犹自怒气难平,一把抓起“女霸都”的长发,“啐”道:“今日报了俺儿子、儿媳之仇!”
  宋碧云叫道:“休要耽搁,快救那妇人。”说着,仗剑疾奔铁尔帖木儿的卧室。
  却说那铁尔帖木儿刚刚解衣就寝,忽听得房门一响,一个娟丽无比的女子忽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罗裙衿解,长发纷披在秀肩之上,露着嫣红薄绫胸衣和软软的波斯绸长裙,腰间轻绡拂风,裙裾款摇,微笑着径自朝自己走了过来。他一时竟恍然如梦,及至认出乃是自己垂涎已久的“女霸都’贴身侍女青云其其格时,禁不住骨头都酥了,嘴里嘿嘿乱笑,瘸着腿便要扑上前来。那青云其其格笑着摆摆手,做了个害羞的手势,款步走到帐后,立时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响。正在此时,外厅早响起叱咤暗鸣、呼喝喊杀之声。铁尔帖木儿愣得片刻,立时大呼上当,及待摸床头的衣甲兵刃,却哪里寻去。倏地,只见罗帐撩处,那青云其其格拿着铁尔帖木儿的纯钢长刀,一闪身便跃到房前,一把扣上房门,堵住了去路。她那衣服不仅未脱,反而衣甲鲜明,结束严整,一刹时变得英气凛凛。
  铁尔帖木儿听着厅内的喊杀之声,望望眼前这弱女子,不禁又气又急,一抡双掌便扑了上去。他那双怪掌曾得过九华山空性和尚传授,一旦挥起,掌下有千钧之力,直逼得青云其其格气壅胸窒。不过,此时她长刀在手,钦尔帖木儿不敢碰那兵刃,急切间早走五七个回合。铁尔帖木儿见战不下这个女子,急怒之下,木腿一蹬,只听得“嗤嗤嗤”一叠声响,一蓬奔星般的铁莲子早打中了青云其其格的身躯。只听得一阵呻吟响过,她“哐啷”撇下长刀,软软地倚门倒下。
  铁尔帖木儿怪吼一声,一只木脚在地上一杵,早已纵到门前,一手拾起地下长刀,另一只手抓住青云其其格肩头往开一撩,便要抢出门。
  他那一撩劲道骇人,直拽得那扇石门吱嘎乱响,可是那青云其其格的身子只摆得几摆,却又紧紧抵在门上。铁尔帖木儿低头一看,不觉又惊又怒,只见这女子胡绫小袄上满是鲜血,人已半晕,整个身躯竟然不知何时被她用一根勒甲皮带紧紧地捆在门栓之上。
  铁尔帖木儿怒叫一声,准备夺门而出。挥起长刀便劈,待要将她一斩两段,就在长刀泼风般劈近青云其其格身躯之时,猛听得一声怒吼,接着那扇石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铁尔帖木儿正待抵敌,突地眼前金星乱冒,额上早着了两枚“流萤箭”。他疾跃而起,正欲避开那大山般剁到面门前的板斧,哪知脚下一紧,一双木腿早被半晕的青云其其格套进了勒甲绦里,他脚下失空,心中一慌,虽是他武艺高强,此时也难逃一劫,只听得“哇呀”、“嗤”、“扑隆通”一阵响,肩窝里先着一剑,接着便被板斧剁倒在地。
  宋碧云一把扶起青云其其格,只见她面色惨白,浑身血污,艰难地说道:“休、休要管俺,快去、快去救施相公!快去,快去找那白绢!”
  宋碧云热泪盈眶地说道:“好大姐,我们怎能丢下你不管?”
  那青云其其格忽地怒目圆睁,叱道:“俺大节未完,大仇未报,休要说了,再说,俺一头便碰死在这墙上。”说着,喘吁吁地站起来,作势便要往墙上撞去。
  宋碧云见状,只好深施一礼,说声:“大姐珍重!”一纵身奔向那间囚着施耐庵和李金凤的密室,找到二人,忙忙地砸开了镣铐。
  施耐庵道声“惭愧”,与宋碧云互叙了别后的情状,一听到那青云其其格舍身取义的事,他不觉连声叫道:“好一个大义撼天的奇女子,晚生不信元营中有这等人物,快引晚生去一瞻风采。”说毕,五个人疾忙奔到铁尔帖木儿那间卧室,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哪里还有青云其其格的影子?
  施耐庵不觉浩叹。还是李黑牛性急,忙道:“施相公,还不快去寻那白绢?”
  施耐庵点点头,正要发话,忽听得李金凤大叫一声:“看,那是什么?”
  众人急忙回头看去,霎时一齐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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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施耐庵魂惊绝世秘 宋碧云血溅天王坟
  施耐庵听了那渔家女儿一声喊叫,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壁上写着一行殷红的大字:“毒蛇在穴,猛兽在山,勿懈勿情,早取白绢。”五个人一看心下明白:此处无有别人,必是那青云其其格用鲜血写成。
  施耐庵不觉惕然,忙将藏在心中那埋宝之所讲出。李海听毕,想了想,不觉抚掌笑道:“哈哈,什么绝世大秘,原来却藏在如此平常的所在!”
  宋碧云忙问:“李大哥知道这地方?”
  李海道:“俺祖辈便靠这梁山泊吃饭,一草一木、一石一泉俺都清楚!这‘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便是指的忠义堂后天王坟一带山坡,那里早年葬着晁天王晁盖的骸骨,如今早已垒土成山。”
  施耐庵忙问:“那天王坟一带可有三棵老树?”
  李海道:“有,有,天王坟左侧便有三株老松,乃是当年俺那远祖为纪念晁天王所植,如今枝干冲天,只怕也有一百八九十岁年纪了。”
  见说,施耐庵朝大家一挥手,众人跟着李海奔出了暗道,转过忠义堂、聚义厅诸多殿宇房廊,攀过几堵断崖,往山下一望,只见蓊蓊郁郁长着一片黑松林,松林中隐隐露出个坟头般的小山丘,李海说一声:“天王坟到了。”
  那李黑牛扯开衣襟嚷道:“嘿嘿,那个青云其其格也太多事,这逛梁山好似赶集一般,快活得紧,哪有什么毒蛇猛兽?”
  施耐庵低声喝道:“黑牛,休要高声,事关机密,还是小心为好。”
  正说间,猛听得山崖草丛中“唿唿”轻响一阵,一条黑影倏然窜出!
  五个人齐齐一愣,只见李黑牛嘴里嘟哝着,抡着板斧走过去,“嚓嚓嚓嚓”排头剁了一阵,不移时拖着匹剁断头的死獾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嚷道:“直娘贼,一头遭瘟的獾子,倒把俺吓了一跳!”
  李海忙道:“休要耽搁,快随俺来。”
  五个人一头钻入黑松林。李海惯走山路,早奔到前边,远远地叫了起来:“施相公快来,三株老松找到了。”
  众人疾忙奔过去一看,那小山包前面的松林中,鹤立鸡群般矗立着三株枝干壮实的百年古松,每一株都已长得粗逾两围,荫蔽半亩。三株古松之下的山崖上,果然黑魆魆地露着一溜石洞。
  五个人又惊又喜,一齐奔过去,五双眼睛从右数到左,又从左数到右,数来数去,山崖上却只有六个洞穴,偏偏就数不出第七个石洞来!
  李海问道:“施相公、宋旗首,敢莫是你们记错了那箭柄上的秘诀?”
  施耐庵摇摇头道:“晚生不才,这几个字是记得准的!”
  李黑牛道:“嘿嘿,俺知道了,定是那刻字的人多刻了一笔。”
  施耐庵嗔道:“却又信口胡扯,那宋靖国、花九叔、金克木三位前辈将此大秘视为性命,岂肯随意乱来?”
  五个人一时束手无策,彷徨思虑。那李黑牛抡着柄板斧在山崖上乱敲,恨不得立时敲出那第七个洞穴来。他敲得累了,一头坐倒在一株老松之下,叹道:“唉,这真叫做上了玉皇顶,却失了庙宇门,这该死的山上干么不多长出个崖洞来!”正说着,忽觉得屁股下一虚,还未叫得出一声“啊呀”,只听得一阵衰草枯藤“唰啦啦”响过,偌大个汉子竟然合身儿坠进一个黑古隆冬的大洞之中。
  众人不由得惊叫一声,倒是李金凤口快,指着那李黑牛坠入的树洞说道:“快来看,兀那不是第七个洞穴么?”
  施耐庵睇视一阵,只见那古松根部果然隐隐显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适才因荒草掩盖,未曾发觉。他不觉以手加额,笑道:“这些英雄前辈果然棋高一着,原来这第七个洞穴却‘长’在树根上!”
  那李金凤孩子家性急,踊身便要跃入。忽听李海喝道:“体得莽撞!”说完,一把接过宋碧云手中长剑,“唰唰唰”斩下数根古藤,稍稍扭结,编成一根长长的巨绳,然后将一头缠上树干,一头交给李金凤,说道:“凤儿,抓紧藤条下去,可得小心在意!”
  李金凤应声“是”,抓住藤条,“嗤溜”一声滑进洞里。接着,施耐庵、李海、宋碧云依次攀着藤绳缓缓坠入洞内。
  且说那李黑牛一个屁股墩坠入树洞,只觉得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耳畔呼呼风响,“噗咚”一声早坠到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猛觉得腚后疼痛,他哼哼着爬起来一看,只见眼前一片漆黑,气闷得紧,自顾走入将去。又过了一道门,忽见当面竖着一座极大的神龛,神龛顶上的帐帘上写着“梁山寨主晁天王神位”九个大字。神龛前的香炉里早已烟消火熄,却兀自立着一个签筒。李黑牛一时兴起,抱着签筒“咣当”一摇,那签筒里竟然蹦出一支竹签来,李黑牛跟着李显学得几个字,认得上面写着:“白绢在右侧石室中。”他心中一喜,攥着那支竹签急急地奔入了右侧那道小门。一进门,只见眼前黑得多了,两边都是石壁,仅容得下一个人的身体,哪里有什么石室?李黑牛心想,既然进来,索性走到底,看看还有何种稀奇古怪,便“噔噔噔”一直走了下去。
  再说施耐庵等四人进了石室,一见那壁上神像,早认得塑的是当年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好汉的真容。四个人各自寻到自己的祖先,拜得八拜。那李金凤发现案上的签筒,奔过去唰啷一响,抽出根签来,却是写着“白绢在左侧石室中”,女孩儿不觉惊喜,叫道:“爹爹,快随俺去寻白绢!”说着,扯住李海的衣服便奔进了左侧的小门。
  施耐庵正欲跟进,回头一看,只见宋碧云兀自伏在宋江的塑像前,哭得泪人儿也似。施耐庵见她那娇怯无邪的模样,一时又记起她那可悲可叹的身世,禁不住眼圈儿也红了。走过去劝道:“宋旗首,休要伤惨了,还是取那白绢要紧!”
  宋碧云点点头,拭泪站起来,走过去便摇那签筒,只听“哐啷”一声,蹦出一支签来,上面写着“白绢在右侧石室”。
  她仗剑便要走入。
  施耐庵也摇了一签,却又写着“白绢在左侧石室”。他想了想,忽然叫道:“宋旗首且慢!”他走到宋碧云跟前,拿过两支竹签说道:“你看,这竹签上忽而指左,忽而指右,未必还有几幅白绢不成?依晚生之见,这抽签之事,纯属机遇偶然,只怕当不得真!”
  宋碧云一听,望着那两根竹签发了阵呆,叹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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