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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

_12 孙昌宇 (当代)
  听到此处,众好汉都齐齐舒了口气。那突额汉子森严的脸色也稍稍舒缓。只有施耐庵兀自记着那“人肉馒头”的事儿,急忙问道:“大嫂休卖关子,后事如何,快讲,快讲!”
  孙十八娘喘口气道:“哎哟哟,俺这舌头都说得干了,以后的事,还是叫俺这莽汉兄弟讲罢。”
  孙不害悄悄瞟了众人一眼,见气氛已不似先前那般肃杀,心中也稍稍踏实了些,瓮声瓮气地说道:“后来的事儿简单撇脱,俺姊姊说:按大营规矩,胡三省应痛打四十军棍,枷号九日,其时俺姐姐急着到黄河岸边接应‘百室先生’,俺也耐不得如此麻烦,俺姊姊便想了个点子,命俺剁下胡三省两个手指,以示惩戒。”
  阮大武听了此言,一耸身从地上爬起,点着孙不害的鼻子嚷道:“你这莽牛,惩戒便罢了,怎的又将那两个手指头弄进馒头馅儿里了呢?”
  孙不害双眉一撇,也顾不得精赤的臂膊上还背着皂角刺,抱着头说道:“唉唉,都怪俺粗心大意。惩戒了胡三省之后,俺放他走了。不过俺想着俺那陷入虎口的苦命娘子,心下委实不甘,便将那两个手指甲包进一只馒头,指望将来夫妻见面,以此作个为她报仇的见证,倘若俺那妻子不幸丧生虎口,便将这只馒头作个供果,祭奠她的亡灵!谁存想百室先生他们撞进门来之时,俺只道来了官府鹰犬,忙乱之中不知怎的却将那只馒头混进蒸笼,又未曾做得记号,鬼使神差,又当作酒肴搬了出来,可可儿便被这心细的施相公吃了出来,也是合当有事,叫俺这愣头青今日当众出丑!”
  孙不害这席话说得傻乎乎、直统统,逗得满屋人一齐呵呵笑了起来。只听那时不济“唧唧”乱笑,走上前来斜睨着孙不害说道:“瞧你这六尺汉子,也不长个心眼,等你们夫妻团圆,只怕你这只馒头都生蛆了!”
  孙不害讪讪地摸着后颈窝,扭扭捏捏地咕哝道:“俺、俺只道多放些盐,蒸熟了,再到屋檐下晾晾干,臭不了哩!”
  瞧着他那憨大模样,众好汉又是一阵大笑。施耐庵亦自忍俊不禁,“卟哧”笑了一声,走上前托起孙不害的双肘,说道:“这位大哥忒也迂阔,区区两个人指甲,何须效廉大将军辕门负荆?”说毕,便欲将他扶起。
  孙十八娘立眉正色,拨开施耐庵的手道:“施相公,俺孙家的汉子不能给人留话柄,都元帅在此,还是听他老人家发落罢。”
  施耐庵见她说的认真,回头凝视着那突额汉子。只见他蹙着眉、眯着眼,背翦着双手,在厅上缓缓踱着,仿佛眼前这宗事压根儿与他无干。他不由得心中嘀咕道:这孙不害一介村朴汉子,劈面撞见掠卖自己妻子的仇人,仅仅剁得两只手指甲,比起刘福通、张士诚手下那些好勇斗狠、打家劫舍的汉子,也算是心慈手善的了,如今低首下心、负荆请罪,你也该宽容赦罪,怎的便摆出这副寒眉冷面、不闻不问的架子?
  未免忒也矫情了。
  他正自嘀咕未了。只见站在那突额人侧首的李善长忽地轻咳了一声,孙十八娘听得逼真,连忙抬起头来朝他望去,只见李善长眨了眨眼,朝孙不害背上的皂角刺条努一努嘴,然后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摇了一摇。
  这一番做张做致,众人看得明白,却又不知百室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孙十八娘亦自如坠五里雾中,搔着乱蓬蓬的鬓发,半晌悟不出所以然来。倒是时不济精灵,他“唧唧”笑得两声,轻飘飘地走出人丛,踅到孙不害面前,手腕略抖一抖,冷古丁一把抽下那黑汉脊背上的皂角刺条,喝一声:“你这乱军法的莽汉,俺今日代满营将士以正法纪!”说毕,将那根碗口来粗细的皂角刺条高高举起,一式“力劈华山”,朝着孙不害那精赤着的脊梁便挥了下来!
  满屋好汉一见,齐齐惊呼起来。那叉叉丫丫张着长刺的皂角树枝一旦抽上光光的脊骨,怕要生生拉下半身肉来!
  施耐庵浑身一凛,叫一声:“时大哥休要鲁莽!”便欲去夺那凌空击下的皂角刺条,却哪里来得及!只见眼前乌光一闪,紧接着响起“嗤嗤”、“噔噔噔噔”、“扑嗵”、“啊哈哈哈”一阵响声夹着笑声。几乎在同一瞬间,时不济手中那根皂角刺枝已然击到孙不害黑肉滋滋的脊梁上;那突额汉子腰身一扭,早转过身来,几步奔至近前;孙不害吃那一击,稳不住身形,偌大个身躯扑倒在地;而那神态闲适的李善长却早已捺须大笑起来。
  望着这几人的怪异举止,施耐庵愣得一愣,低头一看,孙不害那筋肉鼓鼓的脊背上,只有十七八个分别连成一串的红点,心头立时舒了口气:这“灶上虱”做张做致,却原来手下留情,皂角刺条只在孙不害背上拂得一拂,丝毫未伤着皮肉!
  施耐庵舒了口气,正自揩着额上沁出的冷汗,只听得那突额汉子走近一步,拍着时不济的肩膊说道:“时壮士古怪精灵,善察人意,委实令人敬佩!”
  时不济连忙唱个大喏,“唧唧”笑道:“俺‘灶上虱’代行军法,僭越僭越!”
  突额人经了这番变故,脸色早已舒缓,见了时不济那诙谐神态,不觉颔首道:“若非时壮士做得圆泛,这桩公案小可还颇费踌躇呢!只是你手下也太徇情了些!”
  时不济听了,立时做了个鬼脸,将手中那根皂角刺枝条掂得一掂,“呼”地一声扔出大门,“唧唧”笑得几声,一溜烟钻进人丛。
  孙十八娘陪着孙不害趴在地上,兀自不明所以。李善长连忙走上来,一手扶起一个,笑道:“二位已然解脱,还不拜谢都元帅赦罪之恩么?”
  孙十八娘两眼滴溜溜乱转,半信半疑地问道:“怎么?这档子尴尬事儿就这般了结了?”
  李善长道:“大营律令载得明白:无故寻衅斗狠,伤人筋骨发肤者,袒背杖脊四十军棍,因故致人轻伤依律减半,孙家兄弟面对仇家,不经大营许可,擅设私刑,剁人手指,可援此例,荆条代杖,以一抵十,故尔罚已当罪!”
  那孙不害听毕,早一骨碌蹦了起来,叫道:“哎哟!我的娘,俺只道今日吃不了兜着走,没存想这身糙皮肉却未受苦!
  早知如此,当日该将那人贩子胡三省多剁几只手指哩!”
  孙十八娘兜头拍了他一掌,骂道:“个惹祸的村牛!今日倘不是百室先生放水,时家兄弟弄巧,你这身疙瘩肉只怕开得好酱油铺哩!还敢在此胡说么?”
  孙不害伸了伸舌头,接过阮大武递过来的衣衫胡乱穿上,摇摇摆摆便要踅进人丛。
  孙十八娘一见,疾忙一把将他扯住,叫声:“兄弟且慢!要想进那英雄队里,你还差一桩东西哩!”说着,转身对那突额汉子说道:“都元帅,休看俺这兄弟生性鲁莽,却是条实心实意的汉子,此番离乡背井,乃是要投奔抗元义军,看在俺的面上,你就收留了他罢!”
  突额人听了此言,也不答话,眯起眼打量了孙不害一阵,忽然说道:“孙壮士,倘若小可便是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你敢打么?”
  孙不害粗声说道:“敢!”
  突额人点点头道:“好,你先砸我三拳!”
  孙不害也点点头,立时揸拳撸袖,攥起醋缽儿大小的拳头,当胸便砸了他一捶。那突额人只道孙不害不敢使力,谁知这莽汉心眼憨实,一听说要把他当着元顺帝打,那一拳便攒足了十分劲力,挟风带吼,“呯”地便砸了个结实!突额汉子虽有防备,却哪里经得住他的莽力,霎时间“噔噔噔”倒退几步,胸口一阵作恶,半晌方才缓过气来。
  众好汉一见,齐齐奔了过来,有的责怪连声,有的揸拳相问,孙十八娘一掌扇到孙不害脸上,怒吼道:“好夯货,吃南瓜胀懵了心眼!也不看看面前是谁,说打你便真的打了?!
  伤了俺都元帅,看俺不剥了你那皮!”
  众人正自嘈嚷,只见那突额人托着胸口,笑嘻嘻地早拨开众人走了过来,孙不害情知闯了大祸,正欲趴下请罪。谁知那人俯身将他扶起,赞一声:“有此实心壮士,何愁抗元大业不成?”说毕,一撩袍襟,从腰间摘下一块嵌丝镶金铜质军令牌,亲手系到了孙不害的腰带上。
  众人一见,齐齐投过艳羡的目光。孙不害惶恐无地,连连推辞道:“俺、俺禁当不起!”
  突额汉子也不答话,系完铜牌,转身便回到原位。孙不害望着他那背影,眼眶已然潮润,忽地扬声唤道:“众位乡亲,还不出来拜见义军首领么?”
  话音未落,酒店后堂的灶房、柴屋内涌出一伙人来,只见一个个粗筋莽骨、面庞黧黑,穿着褴褛,全是庄户人打扮,这伙汉子一见突额人,便齐齐跪倒,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头领,请收留俺们为义军效力!”
  突额汉子瞟了一眼面前这些庄户人,对孙不害问道:“孙壮士,他们……”
  孙不害道:“禀都元帅,这些都是随俺从登州逃出来的乡亲,有的是逃荒,有的是躲债,有的是避仇,有的是得罪了官府豪绅,如今都愿投效到头领麾下。”
  突额汉子点点头,对众难民问道:“投了义军,便须在虎狼窝里出没,在血海阵内拚杀,你们不反悔么?”
  众庄户人齐声答道:“适才已见头领军纪森严,赏罚分明,仁义备至,能在头领麾下效力,至死不悔!”
  突额汉子大喜,连忙扶起众人,一一问了姓名,李善长、蓝玉、杨思、时不济、朱亮祖、阮氏三杰一众好汉立时围了上来,大家拍肩击掌,谈笑甚洽。孙十八娘一见兄弟竟带来了如许多的汉子,更是喜得手舞足蹈,又是斟酒又是递茶,正忙到兴头上,冷不丁阮大武一掌掴到她背脊上,笑骂道:“好个疯魔婆娘,脸上兀自挂着彩,兴头甚的?”众人掉头一看,不觉笑得前仰后合:孙十八娘额头上那猪血尚未洗哩。
  众人正自高兴,只听得远远地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紧接着那“赛关兴”关猛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一叠连声叫道:“启禀都元帅,大义集的探马到了,怕是那大营失守了!”
  众人一听,齐齐吃了一惊,立时凛然立在当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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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朱元璋推诚赠令箭 张士信寻秘走肥城
  关猛话音未落,那探马早奔进酒店,对着突额人拜道:“都元帅、大义集捷报!常大将军以悬羊击鼓之计,诱元兵劫了空营,伏兵齐起,阵斩蒙古铁骑五千余人,元将刘哈喇不花带伤夜遁,大营解围!”
  众好汉听毕,齐齐舒了口长气。施耐庵不觉心中赞叹:好个神机妙算的义军统帅,真可谓运筹惟幄,决胜千里之外,此人雄韬伟略,直可比并萧、曹!
  听了这大义集的捷报,突额汉子稍稍舒得一口气,旋即双眉陡地蹙紧,对李善长说道:“百室兄,速速打点,赶回大义集!”说毕,束衣整带,率着卫队大踏步走出门去。
  李善长厉声叫道:“众位好汉,都元帅有令,星夜赶回大义集!”说毕,拔步便欲离去。
  施耐庵心中纳闷,赶忙一把拉住他问道:“百室兄,慢走一步,晚生有一事不明,相烦赐告。”
  李善长行色匆匆,驻足答道:“年兄何事动问?”
  施耐庵道:“前此大营来报,元军重兵围困大义集,军情紧急,这位头领稳坐钓鱼台,果然传来捷报,对此公韬略,晚生委实无话可说。不过,此刻重围已解,敌酋已遁,这位首领却反而神色惶遽,星夜返营,个中奥秘,实实令人费解。
  李善长听毕呵呵笑道:“哎呀,年兄!这军旅之事,波诡云谲,岂是常理可以窥测。好在俺李百室追随都元帅多年,深知他的神机妙算。兵法云:料敌机先,常胜之道。以在下揣测:此前都元帅处变不惊,乃是料定大义集以百战之师,固守鹿寨,元军仓卒集结,不知虚实,一逸一劳,必有捷报。然而元军劫营中伏,虽遭败衄,但却探清我军虚实,又知都元帅不在军中,必然大举反扑,于是虚实转换,强弱易势,如此则大营危矣,故尔都元帅要星夜驰回大义集!”
  施耐庵听了这席话,只觉得句句鞭辟入里,又处处出人意料之外,不觉啧啧连声,陷入了沉思。良久,方才醒悟过来。他抬头一看,眼前早已人去屋空,偌大个酒店内,只剩下狼藉满地的残肴泥迹,除了茅草檐下那竿酒招迎风“簌簌”作响之外,这旷野上的酒店显得异样的孤寂。
  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那一众义军壮士的音容笑貌依稀在目,施耐庵不觉有些惆怅,他回头巡视了一眼店堂,发现自己的伞囊正搁在桌上,便走了过去,提起伞囊,谁知“哐啷”一声,包裹里竟掉下件物事来。施耐庵不觉诧异:自己的行囊里分明素无此物,却是何人放入?他一时也不及细想,俯身拾起那物事,却原来是一个赭黄缎帕的小小包袱,扎缚得甚是紧凑,打开一看,缎袱里叠着一张词笺,密密麻麻写着字,词笺下却是一枝雕羽铜镞、长约三寸的短箭。
  施耐庵心下疑惑,便捧起那张词笺,一瞧上面字迹,顿时觉着十分熟悉,一时却又记不起是何人手笔。只见那词笺上写着四首《竹枝词》:
  “廿年燕月歌声,几点颊霜鬓影,忆否慷慨悲歌处,只余残阳断梗?
  功名枕上三更,荣枯场头四并。人生茫茫如华筵,大梦今夕已醒。
  休叹沐猴盈庭,嗟呼大厦将倾。莫耽万丈虹霓志,枉效阮籍泪倾。
  江淮百万貔貅。滁宿一只麒麟。千秋勋业须臾间,且作当年信陵。”
  施耐庵一头读着这词句,一头品味其中涵义:这一、二两阕,分明是蒹葭之恋,故人之思,其中又夹着对旧事的反省;第三阕却是痛言国是,慷慨悲歌;末一阕的“百万貔貅”自然指的是江淮一带蜂起的群雄,而这“一只麒麟”,敢莫便是说的那位滁州大营的义军首领?!至于后边两句,已是大声疾呼,劝人早作抉择,投营效命,去创建那绝世的勋业!这撰词之人,分明旧情依依、情思切切,他究竟是何方故人?
  施耐庵一时不得要领,便又拿起那枝短箭,细细一瞧,只见那箭镞上镌刻着两行蝇头小字:
  “执此雕翎令箭,可以走遍天下。
  青田居士引荐,他日迎候先生!
  凤阳牧牛儿朱元璋再拜。”
  施耐庵一看,心下不觉恍然,原来是刘伯温先生!他又瞧了瞧词笺上的字迹,只见银钩铁划,字字珠玑,果然是刘基的笔迹。看起来,伯温兄已然投到了抗元义军的名下。这四阕《竹枝词》分明是召唤自己早日去共襄大业,至于这赠令箭的朱元璋一定就是那个名满海内的滁州大营的义军首领!想着想看,他心中一亮:这朱元璋自称“凤阳牧牛儿”,而适才那突额大汉见面之时,也自称“凤阳牧牛儿”,敢莫他便是李善长所说的那条将要搅乱元室江山的“潜龙”?想到此处,适才酒店内那一幕幕奇境异遇又蓦上脑际,那突额汉子的神情丰彩、音容笑貌又在眼前浮现,他不觉心中叹道:唉唉,适才目睹这朱元璋行事为人,心中就在暗暗揣测,想不到他果然就是那滁州大营的统帅!这半日之内的所见所闻,比起这几年在江湖上所遭际的奇境异变,不知又要胜过几筹!这位义军首领一言一行,出人意表,超乎想象,与他盘桓半日,胜读一部英雄传奇!怪不得桀傲如阮氏三杰、狂放如杨思、孙不害一流英雄好汉,一时间风景云从。便是刘伯温、李善长一流眼空四海、睥睨六合的豪杰,也毅然甘心投效他的麾下。施耐庵不相信有什么“真龙天子”,但他此时觉得,倘若天下大乱,江山更迭,这位“凤阳牧牛儿”只怕多半就是十八座军州的主人!
  想到此处,施耐庵心中暗暗懊悔,从长清县到这村野酒店,一路上听了许多关于这位滁州义军主帅的传闻,谁知睹面相逢,未能促膝长谈,都怪这朱元璋一口一声“小可”,全无一丝首领的派头,让人把他看成了一个寻常的绿林班头。
  施耐庵一头跌足叹恨,一头又拿起朱元璋相赠的令箭,望着那上面的小字,点点头道:今日匆匆一晤,好在有这令箭在手,待去梁山寻得那桩大秘,他日以一部天下奇书,作为进见之礼。想毕,忙忙地裹好缎袱,藏入包裹之内,结扎好衣襟鞋带,拔步便要走出酒店。
  忽然,门外树林之中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飘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三将军,这半日走得累了,恰好有这荒野村店,歇足打个尖罢!”
  施耐庵听毕猛地一惊,疾忙猫腰奔到门旁,从门隙间朝外面望去:只见密匝匝的树林中漫着晨雾,却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
  他正自惊诧,忽听树影下又一人说道:“且慢,此处乃四战之地,平白地开个酒店,只怕有些蹊跷,还是趱赶一程,到前边僻静处打个尖罢。”说毕,只听得树丛中“簌簌”一阵轻响,分明是来人已然离去。
  施耐庵心中赞道:这几个人好精明!听那口气,必是身负着什么十分秘密的大事,一时好奇心起,他便踅出店门,轻手轻脚,循着那几个人的去向追了下去。
  约摸走得三五里地面,却早来到一片河滩地,只见满目尽是密密的芦蒿,拥着一段黄土夯成的矮堤,却哪里有那几个人的身影?
  施耐庵正自惊疑,耳旁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呵哈哈哈,世人扰扰攘攘,有谁知道俺们却在此处三分天下哩!”
  这说话之人分明就在附近。施耐庵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伏下身来,循声望去,只见土堤下的凹处,芦丛中影影绰绰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头扎六棱英雄巾,身穿褐色蜈蚣绊短靠,一张容长焦黄面皮,淡眉虬髯,他的身边却是一个女子,一张粉脸上黛眉微蹙,头上裹着鲛绡帕子,身着窄袖紧身绛紫色薄绫袄儿,系着条银红色熟罗裙子。另外一人背着身子,只见他戴一顶逍遥巾,着一袭银青色博带宽袍,却一时瞧不清面目。
  施耐庵仔细一瞧,心下不由得“矻噔”一响:他一眼便认出:身着短靠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星夜逃走的长清县令、“六目星官”凌元标,他身边那个妇人,却是他的浑家、“八臂罗刹”燕紫绡!
  施耐庵只道这两人长清县一别,必然潜踪晦迹,杳如黄鹤,谁知却在此处不期而遇。想起当日李善长一番议论,这凌元标必然暗中筹划着什么泼天大的秘事!此时趁他们未曾发觉,正好听个端的。想到此,施耐庵便伏在芦丛之中,支起两只耳朵,屏息敛气,听他们说话。
  只听那凌元标低声说道:“俺身负祖辈血仇,立志根除元室暴政,多少年呕心沥血,惨淡经营,方才有这一桩本钱。三将军既有诚意,何不将尊意详细道来!”
  那宽袍大袖的人背身说道:“元标兄,俺大哥拥雄兵三十万,已占了元室半壁河山,乃今日群雄中第一魁首,指日便要北徇齐鲁,西巡赵、魏,夺取天下,如今就缺你那铁浮图大炮,如今专程命俺北上与你联络。家兄有言,只要你肯答应,立时封你做讨虏将军,黄河以北听凭节制,休道报祖宗血仇,将来一统天下,你便可裂土封王了!”
  凌元标叹道:“唉唉,要讲裂土封王,凭俺这绝世奇技,如今有多少绿林魁首愿意倾心结纳!便是日前就有滁州朱元璋的军师李善长专门窥伺多日,险险乎被他窥破机密!俺只是觉得如今乱世纷纷,人心难测,故尔不敢以身轻许。试想,俺这铁浮图大炮一旦所托非人,岂不要使许多无辜生灵粉身碎骨?!”
  施耐庵伏在芦丛之中,听了此言,心中暗道:怪不得此人身怀绝技,却要躲躲藏藏、行踪诡秘,却原来是个心地仁慈之人。
  叹息未了,只听得那燕紫绡又开口说道:“元标,俺夫妻继承得祖辈技业,为何不静待时日,等那真命天子下世,再将它献出。此人一番花言巧语,叫俺们上当受骗,将来只怕悔之晚矣!”
  凌元标叹口气道:“唉,娘子有所不知,俺又何曾不作如是想?怎奈如今世道大乱,俺好不容易混了个长清县令掩人耳目,指望潜踪晦迹,以待天时,却生生地叫人识破,如今偌大个世界,何处再有存身之地?是俺左思右想,只有高邮张士诚与俺祖上均为绿林一脉,家父凌凤翥当年被朝廷追捕,乃是‘吓天大将军’一条盐船将他救出,如今他已树帜东南,奄有江浙,倒也是条好汉,与其让这铁浮图的绝技将来落入匪人之手,贻害黎民,倒不如将它托付与张士诚,助抗元大业一臂之力。”
  燕紫绡听毕默然。伏在一旁偷听的施耐庵心中稍稍明白:这凌元标深藏不露,此刻却找上了这“吓天大将军”的信使,却原来有这一段渊源!想到此处,他不觉又朝那宽袍汉子仔细瞧了几眼,心下不觉恍然:怪道身形打扮语音如此厮熟,敢情面前这人竟是当日在牛栏岗大营见过的张士信!此人心机深邃、机谋叵测,想不到凌元标那制炮的绝技竟然被他侦伺得如此清楚,而且眼看便要唾手而得!
  施庵耐正自冥想,只听那燕紫绡又道:“元标,久闻那张士诚一介盐工,生性鲁莽灭裂,胸中又无什么恢宏壮志,不如再等一些时日,有那桩制炮的绝技,还怕寻不到真正的归宿么?”
  只听张士信“卟哧”笑道:“大嫂却又说什么混话来!自古道:王侯将相本无种,俺大哥盖世枭雄,万人景仰,慢说那小小的滁州元帅朱元璋,便是刘福通、徐寿辉、韩林儿、方国珍、陈友谅一干绿林魁首,这几年迭遭挫败,兵马日蹙,哪里能与俺牛栏岗大营的气候相比。俺大哥虽出身盐贩,却是当世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的豪杰,从来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铮铮铁汉子,俺家与凌家世代恩义深重,岂肯糟蹋了你这铁浮图的绝技!”
  燕紫绡还想劝止,那凌元标早虎地站了起来,低吼道:“娘子休要再罗唣了!吾意已决,铁浮图秘技献与‘吓天大将军’,俺夫妻两人亦一起投奔牛栏岗大营!三将军,你对这昊天朗日、莽莽大野,起个誓罢!”
  张士信听毕,欣然而起,掉过头来。施耐庵这才看清,这仙风道骨的“三将军”依然是那般沉静飘逸,只见他满脸漾着抑止不住的喜色,长眉抖抖,向天祝道:“皇天后土、值日功曹在上,俺张士信兄弟愿接受世兄凌元标铁浮图大秘,助我抗元义军,推翻桀纣暴政,救生民于涂炭!决不以兵火凶器,残害黎庶,伤及善良,若有负誓言,死无葬身之地。信誓旦旦,神明鉴察!”
  凌元标默默听毕他的祷祝,点点头,说一声:“三将军请随俺来!”说毕,举步欲走。
  张士信诧道:“咦,元标兄,既然已蒙允诺,便须随我南下高邮牛栏岗,为何还要北去?”
  凌元标笑道:“三将军你也忒性急了,想那铁浮图乃绝世无匹的威猛火器,制作之间,尚有许多图纸机括,这些异宝,俺怎肯随身携带!”
  张士信一拍脑勺,叫道:“瞧俺又闹了桩笑话!原来元标兄是想带俺去取那些铁浮图的制作秘图么?”
  凌元标点点头。张士信又问道:“不知那些玩意儿藏在何处?”
  凌元标“嘘”了一声,抬头警觉地四面伫望一阵,低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只能天知、地知、你知、俺夫妻二人知!当心隔墙有耳!事不宜迟,快快随俺来罢!”说毕,三个人猫着腰,疾风般奔出了芦丛。
  施耐庵听了这一番言语,不由得好奇之心大起,他瞧了瞧凌元标等三人走的方向,乃是济宁、青州一带,正好是自己北去梁山的方向,亦自不再犹豫,束了束鞋带,循着那三人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施耐庵远远地跟着凌元标等人一路疾奔,三人快,他也快,三人慢,他也慢,约摸走得五六个时辰,看看来到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施耐庵躲在一堵土墙后,看看凌元标、燕紫绡引着张士信进了一所宅院,他暗暗记下那宅院门前有一株枝叶蓊郁的大柳树,一时不敢贸然闯入,便躲在那残墙阴里,歇息起来。
  看看天色向晚,暮霭炊烟挟着山乡夜雾渐渐降临。施耐庵心里惦着那三个人的行迹,瞧得这小小山庄已是鸡犬不惊,立即跃出残墙,够奔那座宅院。他来到那房子的侧墙根下,攀着藤葛爬上墙头,却喜那院墙不甚高峻,轻轻儿便跃入院内。悄眼瞧去,只见东厢房内亮着灯火,他蹑手蹑脚踅到厢房墙影下,慢慢直起身来,正要朝窗内望去。
  蓦地,他眼前一闪,只见屋脊上站起一个人影,在屋瓦上伫立片刻,旋即猫下腰来,纵一纵,无声无息,霎时便失了踪影。那身手的矫捷、轻功的超卓,委实骇人。施耐庵心中一凛,暗道: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起来跟踪凌元标夫妇的决不只自己一人!
  他正自惊诧,忽听得厢房内有人说起话来:“元标兄,令堂大人与公子想必无人照料,被亲戚接走,此刻还是速速将那铁浮图的秘宝找出,以免惹出意外!”这是张士信的话音。
  只听凌元标的声音在屋内响道:“三将军,老母幼子乃至亲骨肉,俺怎肯抛下他们,跟你前去牛栏岗大营?”
  施耐庵一听心中诧异,这三个人分明是回来取铁浮图秘技图纸的,却怎的又丢了老母幼子呢?他一边想,一边贴墙站起,趴在窗口上朝屋内望去:只见屋内点着荧荧的蜡烛,张士信坐在小桌旁,显着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凌元标满脸愁色,正在烦闷踱步,那燕紫绡却倚在床棂上,嘤嘤啜泣。
  只见张士信厉声问道:“元标兄,适才在路上你我二人已对天盟誓,难道你此刻又要毁诺么?”
  凌元标驻足答道:“三将军休恼,君子一言,重如泰山,俺决不毁诺。只是老母幼子突然失踪,俺已派庄客到邻近亲戚家寻访,少待一时,便有消息。”
  二人正自争执,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一阵轻风起处,灯影下倏地又添了一人,众人微微一惊,拾眼看去:只见来人头罩罗帕,身着桃色绣襦;长裙窄窄,锦带飘飘,亭亭立在当屋,却是娇小玲珑、娉娉婷婷的一个娟秀女子。
  屋外的施耐庵一见,心中亦自一惊,心中忖道:好轻盈的步态,适才屋脊上掠过的黑影敢情便是这个女子?
  他正在屋外赞叹,只听得屋内早响起两个人的惊呼:“绿绫妹妹,你如何来了?”
  来的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凌元标的小姨子——燕紫绡的嫡亲妹妹燕绿绫,只见她略略整得一下鬓发,说道:“姊丈、姊姊,府上究竟出了何事?”
  凌元标道:“愚兄告假归家,谁知母亲、儿子忽然失了踪影,实在蹊跷得紧。”
  燕绿绫道:“适才府上家丁报讯,说是伯母、侄儿失踪,方才急急赶来,两个大活人白日走失,这也真真奇了!依小妹看来,恐怕是仇家所为!”
  凌元标道:“愚兄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哪里来的仇家?”
  燕紫绡听了他二人言语,心中益发伤惨,不觉又哽咽起来。
  此时,厢房内众人凄然相对,庭院里寂静无声,只响起一阵夜鸟的“咕咕”之声。
  忽地,站在厢房内的张士信也许是不愿打扰凌元标一家的心境,找了个托词走了出来。只见他出门之后,张目四顾,神形变得诡秘,循着院墙奔得几步,竟然也发出一阵“咕咕”的鸟鸣!
  施耐庵见状心中惊疑,暗暗忖道:这张士信分明随着凌元标夫妇回家寻那制炮的秘宝,瞧他那发暗号的情形,分明暗中还有什么行迹诡秘之人与他呼应。
  施耐庵心想:凌元标虽然生性狷介,却是个直心肠汉子,而张士信鬼鬼祟祟,却不可叫那铁浮图落入恶人之手。想到此,他屏息蹑足,沿着墙阴朝着张士信走出的方向悄悄挪去。恰才走得几步,只见庭院里倏起一阵狂风,紧接着黑影一闪,墙头树荫里早又大鸟般掠下一个人来。
  施耐庵心中又是一惊:只道进院时看到的那屋脊上的黑影是燕绿绫,却不道竟是此人!他正在嗟讶,猛可地看见张士信早隐入院墙树影下,与那不速之客悄悄说起话来。
  施耐庵尽量挪得近些,凝神静听他们的话语。争奈这两人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一时却听不分明,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
  张士信的声音:“……家兄已然应允……半月之内……铁浮图……见面礼……”
  那黑影的声音:“人质已然得手……不在燕家……一网打尽……必在他们身上……”
  施耐庵听得懵头懵脑,来人是何身份?这“半月之内”、“见面礼”是什么意思?他一边偷听,一边苦苦思忖。心中霍地一动:这两人说的“人质”,敢莫指的是凌元标家中失踪的一老一小?“一网打尽”也必然不是吉兆!看来今晚一场惨变在所不免!
  他心下猜疑未了,只见那张士信早又走了回来,大步跨入东厢房,一进门便对凌元标夫妇说道:“元标兄,实指望今日携了那铁浮图的图样,你我同投牛栏岗大营,共襄大业,谁料府上突遭奇变,俺只好乘兴而来,扫兴而去,回营禀报家兄,静待时日,等候老兄莅临了。”说毕,收拾好自己的兵刃,便欲跨出屋门。他一只脚刚刚踏上门槛,猛古丁房门大开,呼啦啦涌入一群人来,当先一人劈胸一掌将张士信打了个趔趄,吼一声:“哪里走!你们这伙叛贼,速速纳下命来!”
  此时施耐庵依然趴在小窗口,暗暗窥探着屋内景象,那伙人涌进屋内,他一眼便认出,当先两人,一个是银镜先生公孙玄,一个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余下四五个彪形大汉,一个个粗壮剽悍,太阳穴隆起,瞧那装束气度,都是元室一等一的御林侍卫。
  那银镜先生趋前一步,一抖手中钢丝拂尘,指着凌元标的鼻梁嘿嘿冷笑道:“好一个朝廷命官,好一个阿腾铁木儿,却原来是十恶不赦的叛逆!你只道元宵之夜俺们被骗走,你便又可冒充长清县令,招摇撞骗,你打错了算盘!那日董大人走后,便留下俺暗中监视你这叛贼,事后你被那李善长窥破了行藏,指望一走了事,有俺银镜先生在此,岂有这等便宜之事!今日老老实实交出你那铁浮图的图样,不但不计旧帐,还要给你封赏!倘若敢道半个不字,俺便叫你姓凌的一家灭门绝户!”
  凌元标见事机败露,神色惨淡,徐徐答道:“既然你们已知俺的底细,俺无话可说。不过,家中委实无有什么铁浮图的图样,叫俺拿什么交出来?!”
  银镜先生冷冷笑道:“你这叛逆,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有不有铁浮图图样,俺立时便叫你见分晓!”说毕,他扬头叫道:“左右,把那两个人押进来!”
  话犹未了,只听得门外一声呼喝,两个元兵立时押进两个人来,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婆婆,一个是五六岁的孩儿,正是凌元标的母亲和儿子。
  凌元标一见,双目含泪,立时便要扑上去,察罕帖木儿长刀一横,怒目叱道:“休要找死!”
  银镜先生笑道:“如今你的老母幼子落入俺手中,是死是活,全凭你一句话了!”
  凌元标一见母亲和儿子落入官兵手中,霎时气沮神伤,他沉吟半晌,对公孙玄说道:“事已至此,俺只好说实话了,那铁浮图图样的确是在俺手里,不过,此刻却不在俺身上,乃是藏在岳家,请道长放了老母幼子,俺便领你们前去燕家庄上取那火炮图样。”
  公孙玄双目一眯,冷森森笑道:“嘿嘿,你这狡贼,骗了朝廷十余年,今日又想重施这金蝉脱壳之计么?休再罗唣,快快交出铁浮图图样!”
  凌元标左右为难,不觉恳求道:“兵家之争,何必累及老幼,放了他们,你我之间的公案,再行了结。”
  公孙玄瞋目叱道:“休要胡说!再要迟延,俺便先杀了这一老一少,再将你们这几个男女叛贼一索儿捆了,滚钉板,下油锅。还怕你不说出那铁浮图的下落!”
  一句话未了,早恼了站在一旁的燕绿绫,她身腰一扭,闪到面前,手里不知何时早多了一根紫金九节链,怒声喝道:“你这卖身投靠的朝廷走狗,今日狭路相逢,便是你死我活,赢得俺手中这铁链,那铁浮图便是你的!”说毕,手腕倏地一抖,那九节链早如金蛇吐信,搅起满屋寒风,直抽向公孙玄的面门!
  公孙玄冷笑一声:“乡野毛丫头也来撩虎须!左右,与俺一齐拿下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公孙玄身后两个蒙古侍卫双双抢出,裹住燕绿绫斗了起来。
  凌元标见状,一掣腰间短剑,虬髯根根猬立,大吼一声:“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娘子,三将军,抖擞精神,救了老母儿子,一齐投牛栏岗大营罢!”
  燕紫绡、张士信应得一声,掣出兵器便要跃上,哪知他们快,有一人更快。藏在屋外的施耐庵早已按捺不住怒火,喑呜一声,挺着湛卢剑踊身跃入了屋内。霎时,凌元标敌住了公孙玄、燕紫绡斗住两个侍卫,张士信抵住察罕帖木儿,施耐庵一柄长剑杀了过来,将围斗燕绿绫的两个蒙古侍卫引开一个,霎时间,十一个人分成五拔,捉对儿厮拼起来,屋内施展不开,这五拨对手渐渐便杀出屋来。
  五拨人翻翻滚滚,斗得十余回合,渐渐便判出了优劣:那燕绿绫一根紫金九节链使得矫若游龙,将那名蒙古侍卫斗得手忙脚乱,节节败退;凌元标一柄短剑着着绵密,闪电精芒,令人目不暇接,叵耐那公孙玄也不是省油灯,一柄钢丝拂尘如万爪金龙,挥洒之间,简直是神出鬼没,两个人堪堪斗了个平手;燕紫绡抵住两名蒙古侍卫,一柄绣鸾刀倒也使得精熟,怎料两个侍卫亦非庸手,两柄长刀使得虎虎生风,燕紫绡毕竟女人家,气力稍逊,加之两柄蒙古长刀裹住手脚,却一时腾不出手来使那腰间的弹弓,斗得香汗淋淋、娇喘吁吁,看看便要处在下风;施耐庵敌住那名蒙古侍卫,先头几招“快活剑”式,倒叫那侍卫吓了一跳,及至斗到涧深处,便觉着有些力不从心,左支右绌,只有那张士信一柄铁骨扇子,点、搠、劈、剜,招式诡异,不及十合,便将那察罕帖木儿偌大条汉子斗得眼花缭乱、怪吼连连。
  五拨人正自苦苦撑持,猛听得圈子里一声怪叫,紧接着“轰隆”一声大响,仿佛坍了半堵墙,只见那察罕帖木儿额角上鲜血淋漓,显然结结实实着了一记铁扇,劈面倒了下去。
  张士信面露哂笑,将那铁扇在手心里转得一转,朝凌元标叫道:“元标兄休慌,俺来助你一臂之力!”说毕,恍着铁扇便奔了过来。
  凌元标正斗得吃紧,听了此言,心中哪能不喜,紧一紧手中短剑,直逼公孙玄眉心,指望张士信一到,双双擒了这恶道。谁知剑式未收,猛觉着胁下一麻,那条握剑的臂膀立时软软地垂了下来,短剑哐啷一声落到地上,他情知着了暗算,回头一看,只见那张士信手提铁扇,正自呵呵冷笑。凌元标怒目相向,张嘴骂了个“你——”字,顿时觉着公孙玄的钢丝拂尘重重击到肩头,霎时如万箭穿心,眼睛一懵,脑子里“嗡”地一声,软软地瘫到了地上。
  那张士信一招神龙探海点倒了凌元标,也不肯收手,身形起处,一柄铁扇如怪蟒出洞,分袭燕绿绫、施耐庵肩井、脊椎大穴,两人酣斗之中,哪里防着背后偷袭,立时双双被点倒在地。燕紫绡正斗得骨软筋酥,见场上突起这意外之变,一时分神,手中绣鸾刀慢得一慢,那两个蒙古侍卫瞅得真切,双刀齐下,便要将她剁成两段!
  只听得公孙玄叫道:“儿郎们,拿活的!”两个蒙古侍卫应得一声,刀式一变,二龙争珠,磕掉了燕紫绡手中绣鸾刀,燕紫绡待要去取腰间弹弓,却哪里来得及,只见张士信早绕到她身后。冷不丁一把扭住双臂,只一拧,便将她反翦擒了。燕紫绡挣挫不得,怒目叱道:“你、你这奸贼究竟是何人?”
  张士信呵呵笑得两声,说出一番话来。顿时叫凌元标、燕紫绡、施耐庵等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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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小诸葛巧施连环计 燕紫绡勇护铁浮图
  只见张士信呵呵笑道:“大嫂难道不知,俺是专程来此取你家那铁浮图图样的信使,牛栏岗大营三将军是也!”
  燕紫绡怒道:“既是义军头领,为何使那暗算伎俩,助官兵擒了俺们夫妻?”
  张士信一头缚着燕紫绡的双臂,一头说道:“大嫂怎的看那老皇历,半月前俺那兄长‘吓天大将军’已然受了朝廷招安,皇上钦赐尚方宝剑,敕封他为江浙总管!俺食君禄,报皇恩,乃是情理中事。大嫂何必大惊小怪?”说毕,将捆绑得结实的燕紫绡一把推开,又反翦了燕绿绫的双臂。燕绿绫猛力挣过头来,一口唾沫啐到张士信脸上,骂道:“好个朝秦暮楚的小人,不得好死!”
  张士信不气不恼,抹一把脸庞,抽一根麻绳将燕绿绫也缚了个四马攒蹄,嘿嘿笑道:“顺势从权,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贼妮子懂个鸟!”说着,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此时,众侍卫已分别将凌元标、施耐庵缚了,张士信踅过来,对施耐庵冷冷笑道:“你这穷酸,当日在牛栏岗大营向你寻问那桩大秘,你却私自潜逃,今日自投罗网,还有何话讲?”
  施耐庵冷冷地瞥他一眼,思忖一阵,竟自吟出几句俚曲来:“君子失时不失相,小人得志肚儿胀,昨日无钱去做贼,今日有奶便呼娘;真臭物,实荒唐,君不见街前骡子学马走,到底还是驴儿样!”
  张士信一听,禁不住脸上一红,也不去理他,对众侍卫吼道:“还愣着做甚,先搜铁浮图,再问梁山事!儿郎们,挖地三尺,今日一定要找到那图样!”说毕,亲自率着一干蒙古侍卫,奔入厢房,穷搜细检起来。
  此时,察罕帖木儿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抹一抹额上的鲜血,那伤口却只不过浅浅的一条红痕,压根儿未伤着皮肉。只见他抖着满腮浓髯,咧开一嘴黄牙,一脸怪笑地走了过来,对缚倒在地上的六个男女老少说道:“嘿嘿,瞧你们这六双眼都被张士信那蛮子给蒙了,你们道俺铁骑虎将那么轻易便会被人打倒的么?俺不施这苦肉计,你们却如何会上钩呢?”一头说,一头癫癫狂狂地踅到燕绿绫身旁,眼底闪着贼亮的目光,俯身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阵,一只长满黑毵毵汗毛的大手兜胸一把便提起了燕绿绫腰间的裙带。
  燕紫销一见这元将在妹子身上要做手脚,厉声吼道:“丑虏!休要动俺妹子!”
  察罕听了这一声娇叱,未曾听出其中的鄙夷与愤慨,却被那呖呖莺声吸引过来,绿森森的目光从燕紫绡头上打量到脚下:只见眼前这位少妇,云鬟纷披,双眉倒竖,一脸寒霜,满目怒意,略显苍白的娟秀脸庞上因怒气的冲激漾起两团红潮,益发显出一种风韵,双臂反缚,一根麻绳紧勒在肩窝里,衬得在绣襦下急骤起伏的胸脯显得益发圆凸,撩得这铁骑虎将性起,竟然松开了燕绿绫裙带,转过身来,一伸手便抓起了燕紫绡的长发,用力一扳,捏着她的双颊说道:“嘻嘻,俺这些年闯荡沙场,征剿乱党刁民,也曾见识过不少蛮子美人,只道黄花闺女值千金,没料到这里还藏着你这样尤物,瞧你这模样,倒比俺掳得的那些闺门小妞更有嚼头,嘿嘿,这也算俺的运气!”一边说,一边大臂一抄,抄到燕紫绡纤腰之下,燕紫绡此时疲累之余,双臂反缚,哪里挣挫得动,只得一边乱挣,一边不绝口地乱骂:“臭鞑子!放手!放手!”
  此时,凌元标、燕绿绫均被张士信点中大穴,浑身瘫软,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望着察罕帖木儿胡作非为,休讲起来阻拦,便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令人激愤的情景,眼中冒火,流下泪来。只有施耐庵中伤较轻,他目睹着察罕对一个柔弱妇女横施强暴,早已怒眦欲裂,恨声骂道:“好个灭绝人性的丑虏,凌娘子已是做母亲的人了,当着人家丈夫强行非礼,你、你不怕遭五雷轰顶么?”
  察罕胁下挟着燕紫绡软绵绵的躯体,哪里听得进去,对施耐庵叱一声:“唗,你这穷酸刁钻溜滑,今日也落入俺手,待俺事毕,再来细细地服侍你!”说毕,仿佛挟小鸡一般,将燕紫绡抱进了屋子。
  此刻,施耐庵五内如焚,只恨自己无有六丁六甲的神力,挣脱身上的束缚、奔进去从察罕的魔爪中救出燕紫绡。从长清县误缚这妇人起,加上这一路的观察,他已然觉得凌元标夫妻确是不坠青云之志的英雄后代,只因回护祖上传下的铁浮图秘技,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度过了许多惨淡凄清的时日,谁知这善良夫妇却无端堕入了张士信精心设置的圈套之中,不仅那祖传奇技眼看就要落入敌酋之手,而且一个温柔端庄、娴静娟秀的贤妻良母也要惨遭蹂躏。苍天,苍天,你真真是有眼无珠了。
  施耐庵一边慨叹,一边聆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起先,还听得见燕紫绡凄厉的呼号,赓即便没有了声息,看样子是被察罕堵住的嘴巴。可是,听着听着,那屋子竟然没有一丝儿响动,这一刻竟是如此寂静,仿佛比过了十年还长。
  施耐庵正自诧异,猛觉着被点中的穴道仿佛被人拂了一下,忽地一热,双臂竟自松活了许多,他试着挣挫站起,浑身筋血却已通畅,不由得心中大喜,走到墙角,寻一块崚崚嶒嶒的垫墙石,磨断了手腕上的麻绳,顺手抄起地上的长剑,疾跃数步,吼一声:“狗贼子住手,晚生来也!”一蹴蹴开屋门,奔进去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小小的屋子里,横躺着两个人,一个在炕上,一个在地下。炕上那人长发委地,罗襦半掩,双臂反翦,两目紧闭,一条银红色八幅罗裙撒满了炕头,又流瀑般坠在地上。地下那人卷曲着一副狼犺身躯,浑身血污,仿佛一只刚刚宰杀的蛮牛,占满了半间屋子。施耐庵担心燕紫绡的安危,一步奔到炕头,低头仔细端详,只见她脸色沉静,神态安适,只是嘴里塞了一团从裙子上割下的薄绫,绣襦扯脱了两个扣拌,依然裙带未散、罗襦整洁。施耐庵稍稍舒一口气,从燕紫绡嘴里扯出那一团物事,先试了试她的鼻息,又望了望她裹在薄绸中的胸脯,只见双峰兀自微微耸动,他不觉大喜过望,轻轻地扶着燕紫绡的肩膊,将她翻过身来,解开紧缚在臂上的麻绳,轻声唤道:“大嫂,苏醒!苏醒!”
  燕紫绡嘤咛一声,双目微微睁开,一见施耐庵站在面前,急忙一掩绣襦领口,余悸未消地叫道:“先生,是你——”
  施耐庵点点头说道:“大嫂未曾被玷污么?”
  燕紫绡双颊一红,低头答道:“嗯。”
  施耐庵心头一舒,叫声惭愧,然后指着倒在血泊中的察罕帖木儿问道:“这强贼好好儿地,如何被人杀了?大嫂双臂被缚,悲极昏厥,想必无力杀贼,难道是鬼神所为么?”
  燕紫绡理着鬓发裙带答道:“此事说来蹊跷,当时俺被这恶汉挟进房内,一时挣扎不得,便由他扔到炕上,俺抵死不从。又咬又叫,未曾叫得两声,只觉着一团软滑的绫子塞进嘴里,原来他割下一幅裙子堵了俺的口,然后撕扯俺的绸袄裙带,俺一时被他压住,半分动弹不得,加之嘴里塞了东西,口鼻憋闷、胸喉窒塞,软瘫瘫地眼看就要受辱。正在此时,俺只听屋瓦一响,昏瞀中仿佛窗口掠进一条黑影,紧接着听得压在俺身上的那恶贼一声惨叫,就从炕上摔了下去。”
  施耐庵听毕忙问:“啊啊,大嫂真是吉人天相,不知可曾看清那人的形貌?”
  燕紫绡摇摇头道:“唉唉,当时俺被这恶贼一番揉搓,无力动弹,一时又羞又恨,又气又急,当即便昏厥过去,哪里曾看得仔细?”
  施耐庵听了这一番变故,不觉又惊又诧,他转身走到察罕帖木儿的尸身旁,仔细看去,只见这恶贼后颈、腰椎上插着四口木刀,黑血从伤口流出。施耐庵望了望地下的察罕,又望了望这小小的屋子,只见四壁空空,一窗微启,却哪里见那飞将军的踪迹?
  施耐庵默立片刻,眼前又蓦起刚进宅院时在屋檐上飞渡的那个人影,他不觉心中一动:哦哦,原来那个飞檐走壁的侠客,既非燕绿绫,也非公孙玄,却为免却燕紫绡遭受凌辱平空降下的救星!此人来去无踪,神出鬼没,仿佛一直注视若这宅院里的一举一动,他到底是何等样人呢?
  施耐庵正自猜测未定,屋外传来一阵呼喝喊杀之声,夹杂着兵刃磕响,此时,燕紫绡已然将衣裙扎缚得停当,两人不敢怠慢,也顾不得躺在地上的察罕帖木儿,疾步纵出屋门,展眼一看,不觉又吃了一惊:适才被张士信所擒的凌元标、燕绿绫二人已然不见,地下只散乱着数节被斩断的绳索。施、燕二人情知又是那破窗救人的奇侠所为,也不及细想,循着那传来厮杀之声的方向奔去。
  两个人穿过庭院,绕过屋宇,只见宅院后面,竟然有一片旷场,旷场上长满了密密的荆棘篙草,草木之中已然掘开了一个大穴,一尊黑魆魆、亮锃锃的铁浮图大炮卧虎般雄踞穴底正中;大穴周围,一群人正分成六拨捉对儿厮杀,施耐庵注目一看,凌元标正抵住公孙玄;燕绿绫舞着紫金九节链,与一个身高体壮、雉盔绣裙的女子赌斗;其他对阵的八人,施耐庵只认出敌手中一个奇长精瘦的是董大鹏,一个黑面虎颔的是曾在牛栏岗大营见过的张士德,一个是挥洒铁扇的张士信,另外那人,却是一个面孔陌生的使银枪的白脸汉子。凌元标等人一边,不知何时又添了四个形貌古怪的汉子,当先一人黑袍黑裤,背心上背一副八卦图形,头上戴一顶玄色道冠,队上凹凹凸凸,纲针般的络腮胡须,正自大袖飘飘,仗一根桃木棍与董大鹏相持;另一个汉子黄巾黄袍,衣襟上画着一条青龙,脸色蜡黄,舞一杆五尺铁钩与张士信拼斗;第三人则是一条八尺大汉,着一身火赤赤的衣裤,赤炭般的一张红脸,衣衫上却画着一只朱雀,抡起一柄镏金铛,与张士德斗得正酣;剩下一人,却是个又瘦又矮、佝腰曲背的委琐汉子,穿一身白衣,肩背上绣一只白虎,一根烂银戟抖出点点寒芒,正与那使银枪的白脸汉子厮杀,这六对敌手舍死忘,生,呐喊拼斗,都想率先击倒对方,扑进大穴,攫走那尊令人垂涎的铁浮图大炮。然而十二个人武艺相埒,功力悉敌,堪堪都只打个平手,这一个刚刚逼退敌手,挪近了大穴,立即险象迭出,又不得不倾注全力去应付对手。十二个人翻翻滚滚,斗得异常惨烈,却无人能挪近大穴一步。
  这一番景象,把个施耐庵看得呆了。他身旁的燕紫绡却早按捺不住,一声娇叱,锦裙飘飘,挺绣鸾刀便要跃入战圈,施耐庵见状不敢怠慢,仗着湛卢剑火步直奔土穴,便要去拽出那尊铁浮图大炮。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猛听得半空里响起一声暴喝:“穷酸慢些下手,俺来也!”喝声未落,只见一阵“呼呼”风响,一条大汉当面迎住。施、燕二人定睛一看,立时惊得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只见眼前铁塔般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尸横东厢房的察罕帖木儿!
  只听察罕呵呵笑道:“好你们这两个狗男女,竟想趁乱抢这铁浮图,做的好秋梦哩!你们只道俺遭人暗算,一命归西,竟不知俺‘铁骑虎将’岂是浪得虚名?两柄涂了迷药的木刀便奈何得了俺的罗汉体、金钟罩么?”说毕,他扬起手中两柄木刀,吼一声,拗一拗,立时拗成四截,脱手一掷,冲着燕紫绡怪声笑道:“俏娘子,你我夙缘未了,怎肯撒手而去,今番俺却不叫煮熟的鸭子飞了哩!”
  燕紫绡闻言大怒,适才所遭的蹂躏又蓦上心头,哪里忍耐得住,怒叱一声,绣鸾刀搅起一圈冷森森的寒芒,直取察罕咽喉。施耐庵情知燕紫绡敌不住察罕蛮力,怕她又陷毒手,撇了穴中大炮,挥剑扑上,燕、施二人双战察罕帖木儿,堪堪斗了个平手。
  约摸又斗了二三十回合,双方兀自难分高下,董大鹏一方没料道对方冷古丁冒出这四个古里古怪的帮手,一时将精心安排的擒人夺炮的巧计搅得一塌糊涂,不觉焦躁万分,怒吼如雷。凌元标一边则眼见强敌围攻,虽然不知哪里钻出这四个好汉抵住了官兵,却巴不得早些杀退敌手,以免激斗之际,惊动朝廷大队人马,夺去了这传世之宝,亦自斗得五内生烟、四肢酸麻、怎奈一时占不到上风,空自急得血脉贲张。
  正在此时,只听得半空里响起儿声“唧唧”乱叫,紧接着屋脊上又显出那个奇诡无比的人影,只见他腰胯略弓一弓,脱手一掷,将一团小小的物件掷了下来,赓即叫道:“燕家妹子,接好你的锦囊,还不施展你那‘八臂罗刹’的神弹功头,叫这些走狗奴才尝尝滋味么?”
  燕紫绡正自惊疑,那件物事早已飞近,不偏不倚,正好接到手里。她仔细一看,正是此前在庭院中被张士信缚臂时搜走的神弹锦囊,不觉大喜,抬头见施耐庵正被察罕帖木儿逼得着着遇险,不假思索,拈出一把弹丸,手腕轻抖,只见十余道乌光电闪而出,挟着轻轻的“嘶嘶”之声,直射向激斗的战圈。
  这“八臂罗刹”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弹丸乍出,察罕当先便着,额头上“呼”的一记,霎时鲜血迸溅,双目金星乱闪,“哐啷”一声弃了长刀,负痛而逃。紧接着,激斗的战圈之中,响起一片“咦呀!哎唷!”的痛叫,只见董大鹏与手下五员悍将满脸鲜血,一个个用手捂住了双目,拖着兵刃,跳出了圈子,霎时便逃得失了踪影。
  施耐庵见此情景,不觉心花怒放,一把抢过燕紫绡手中的神弹锦囊,失声叫道:“噫嘻,神乎其技,玄乎其技,仿佛散花天女,诸邪齐避,依稀南海布露,百恶敛迹!凌家大嫂,百室先生一提你这‘八臂罗刹’之名,魂销色变,信哉,信哉!”
  施耐庵正自大发感慨,一众好汉早已聚了拢来,凌元标当先奔至燕紫绡跟前,深情地睇视了爱妻一阵,轻轻理着她的鬓发问道:“娘子,只道你含恨九泉,不料复又相见,惭愧!”
  燕紫绡泪湿双目,颤声答道:“若非一位好汉暗中相救,你我夫妻几乎作了两世人。”说着,她从地上拾起那破残的木刀,递给凌元标,又道:“便是这两口木刀,于妾身即将受辱之际,解救了灾厄。”
  凌元标接过那半截木刀,只见刀刃上隐隐涂着一抹黑色的药粉,已然被凝血裹住。他心头一热,举起那木刀片回身叫道:“哪位英雄救了俺娘子,请现身相告,俺凌元标堂堂六尺之躯,当粉身相报!”
  凌元标回过之后,场上众人鸦雀无声,他又问了两遍,依旧无人出头应答。燕紫绡见状,撩裙走两步,颤声说道:“哪位英雄救妾身免遭荼毒,不啻俺夫妻们再生父母,倘若瞧不起俺夫妇,不肯现身,便是视俺夫妻为不知恩义的小人,俺有何面目立身于人世?”说毕,一弯手臂,绣鸾刀已然切向了咽喉。
  蓦地,只听得人丛中“唧唧”一笑,走出一个瘦猴般的人物来,一把夺下燕紫绡手中的绣鸾刀,耸了耸鼻子说道:“燕家妹子,何必如此焦躁!俗语云:施恩望报非君子,居功邀赏即小人,今日在场的皆是肩膀上扛得山、胳膊上走得马的好汉,即便是有人救了你,又怎肯出头认帐?俺教你一个办法,把这两柄烂木刀棒将回去,香花灯烛,日夜供奉,只当它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叫它享尽人间香火,岂不是好么!”
  话音未了,只听得人丛中响起一声大叫:“兀那瘦猴,你是哪座山上的溜子,竟敢教人做这荒唐无稽之事!”说话间,那满脸蜡黄的古怪汉子已然走上前来,双手叉腰,怒视着瘦猴样的汉子。
  瘦汉“唧唧”笑道:“哟,不是卖主不出头,想必尊驾便是燕家弟妹的那位救星罗?”
  那汉子叱道:“休要胡说!”
  瘦汉也不答话,只是往那汉子身边靠得一靠,复道:“真人面前休打诳语,俺遇过多少鬼精灵,没的看岔了眼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手腕一扬,冷古丁又变出了一把木刀,刀刃也是涂着黑粉,与先前那半把木刀一模一样!
  在场众人齐齐失惊,那黄脸汉子更是惊诧莫名,他伸手往后腰一摸,立时脸色陡变,吼一声,一跳跳开数步,铁钩一横,瞋目叱道:“好偷儿,竟敢窃走俺的暗器,俺与你见个红黑!”
  瘦汉一边“唧唧”笑着,一边双手乱摆,说道:“休慌、休慌!要斗狠,来日去斗那扩廓帖木儿,此刻,俺再不亮出身份,只怕这糊涂公案不得了结!”说着,他回头对并排站在一起的另外三个古怪人物问道:“敢请动问,四位好汉,可是从河北正定而来?”
  那四个人一齐点头。瘦汉走上前一步,对那黑袍上画着八卦的怪脸汉子问道:“尊驾可是当年梁山泊混世魔王樊瑞后人——太行炼气士樊钟樊家仁兄?”
  黑袍汉子听毕一惊,不觉脱口答道:“贫道贱号,足下从何而知?”
  瘦汉“唧唧”一笑,也不答话,又走到那红脸汉子面前问道:“老兄这副尊容倒也不俗,不枉叫一个‘金铛天王’项鼎,比起乃祖‘八臂哪叱’项充的大名强得多了。”
  没等那项鼎答言,瘦汉早又踅到那个衣衫上画着白虎的委琐汉子面前,“唧唧”笑道:“至于足下,想必便是梁山泊飞天大圣李袞前辈的血裔——有名的‘银戟太岁’李鼐李家贤弟了!”
  说着,撇下那丈二和尚般呆呆立着的李鼐,转过身来,撇着眉、吊着眼、斜睨那黄脸病容的汉子说道:“唧唧,老弟,正定县四魔洞里,就数你这娃儿最不争气,练了七八年五禽功,还是一副痨病鬼样儿,当了四五年火功道人,却只使得一根扒柴捅灶的铁钩!唉唉,枉担了一个什么‘大罗神’鲍洪的虚名,倘若乃祖‘丧门神’鲍旭泉下有知,好不愧杀人也!”
  听了这香揶揄,那黄脸汉子哪里忍耐得住,双目一瞪,摆一摆手中铁钩,对其余三人叫道:“樊大哥、项大哥、李家贤弟,这瘦鬼必是朝廷奸细,俺弟兄们潜藏多年,竟被他探出底细,不如合力将他除掉,以免将来惹出祸患!”
  樊钟、项鼎、李鼐三人一听,点点头,各各掣动手中兵器,“噔噔噔噔”旋风一般跃了过来,立时将那瘦汉围在垓心。
  瘦汉不惊不惧、不慌不忙,稳稳地站在地上,一边“唧唧”乱笑,一边说道:“唉唷唷,我说你们这四个不争气的蠢汉!说凭你们那三脚猫功夫,也不曾在哪里闯出个名儿,却在此地撒野逞能!至元五年鹿邑之战,你们四人在棒胡军中与元兵赌斗,被那元朝的荡寇总管庆童一杆枪杀得落荒而逃,这位‘大罗神’鲍洪鲍贤弟慌得连腰间的木质飞刀亦忘了使,这段公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如今你们要仗着这点儿武艺去投奔滁州红巾军大营,不去买几把香纸蜡烛,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却在这荒村之中,当着几个妇人书生卖弄能耐,那还有什么出息?”
  樊钟到底年长几岁,听他说得蹊跷,心中一动,连忙挥挥手拦住项鼎、李鼐、鲍洪,拱一拱手问道:“请问壮士,俺弟兄们的姓名、来历你已然说得凿凿有据,不知足下又如何打探得如此详细?”
  瘦汉也不回答,接着反问道:“你们四人果真是要去投那滁州大营?”
  樊钟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瘦汉续道:“那么——你们也不打听打听,俺是何人?”
  樊钟忙道:“适才只顾与那官兵争斗,一时失了动问。”
  瘦汉问道:“既然你们要去投军,却为何不直奔滁州,偏在这里找官军赌斗?”
  樊钟道:“俺弟兄们白衣投军,无有尺寸之功,只恐营中豪杰嗤笑。于是沿路打探,恰巧昨日路过青州之时,见那无常鬼般的元将率着一干朝廷鹰犬鬼鬼祟祟地直奔此地,俺们觉着其中大有名堂,于是暗中跟踪,不想却是为了这尊铁浮图大炮。俺们几个便指望杀了狗官,夺了大炮,带到滁州大营,以作进见之礼。”
  瘦汉点点头道:“哦哦,原来如此,难得诸位一片苦心。”
  樊钟问道:“听你之言,仿佛与滁州大营颇有瓜葛,还盼赐告姓名来历。”
  瘦汉唧唧笑道:“你猜得不错!不过,樊大哥未免忒小觑了俺,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个趔趄,俺乃是滁州大营正印先锋、都元帅帐下八路接引使、名闻江湖的神偷‘灶上虱’时不济时大英雄!”
  樊、鲍、项、李四人一听,不觉又惊又喜,一齐撇了手中兵器,冲着时不济倒头便拜,嘴里叫道:“原来是时大哥!想不到在此相遇,小弟们不识尊颜,多有冲撞,还望多多海涵!”
  时不济见状,忙不迭地将四人一一扶起,笑道:“唧唧,休要如此,休要如此,当年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如今俺们梁山后代是越打越亲热,快请起来,俺这里还有一个故人等着把手叙旧哩!”说着,便走到施耐庵身旁,拱手唱了个大喏道:“施相公,真是山不转路转,刚刚离了那孙家嫂子的酒店,不想阴差阳错,又在此处相遇,你我缘份可是不浅!”
  这一阵,施耐庵帮着凌元标夫妇,忙着将那土穴中的铁浮图大炮拖了上来,拆零装了箱子,刚刚事毕走了过来,瞧着时不济做张做致,与樊钟等四位好汉逗趣,心中正自发笑。此时一见时不济走过来寒暄,立时勾起了心中许多疑团,连忙执手问道:“时大哥,你不是与朱元璋元帅一众回了大义集么?却如何转眼又到了这里?”
  时不济点点头道:“俺既是帐下八路接引使,岂可在大营中坐吃军粮,离店之后,都元帅便派了俺一桩紧要差使。”
  施耐庵忙问:“却是什么样的差使?”
  时不济道:“施相公有所不知:你道俺那都元帅朱元璋为何听了大义集捷报,却要急匆匆返回大营?”
  施耐庵道:“据‘百室先生’所言,乃是未雨绸缪,防备刘哈剌不花再度进袭。”
  时不济摇摇头道:“差矣、差矣!‘百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那刘哈剌不花劫营受挫,便要卷土重来,也须喘口气儿,都元帅何必急得那般模样,连夜便要回营?分明是另有重大的军情。”
  施耐庵见他说得郑重,也不插言,只是注目聆听。
  时不济续道:“那一日刚出店门,都元帅便悄悄与俺说道:‘你说说,义军若是在大义集破了刘哈剌不花,过了昭阳湖,东下邳县、泗阳,何人最怕?’俺答道:‘自然是元顺帝那老儿’,你猜都元帅说甚的来?”
  施耐庵道:“时大哥一语中的,朱元帅自然赞许不置。”
  时不济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笑道:“施相公你又错了。都元帅不仅不赞俺讲的对路,反而骂俺糊涂,他说:‘本帅一旦东进,最怕的便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
  施耐庵听毕大惑不解,忙道:“同是造反义军,滁州军节节取胜,应该高兴才是,怎的说他会怕起来呢?”
  时不济道:“俺当时也不以为然,待到都元帅一番剖析,俺这茅塞便豁然开了。”
  施耐庵忙问:“朱元帅讲了些什么?”
  时不济道:“他道那张士诚盐贩出身,自幼患得患失,起事以来,借助天时人事,占了淮泗、两浙,不思进取,这些年竟关门作起皇帝梦来,手下一班骄兵悍将,也都去追逐荣华富贵,无心再去打仗。倘若滁州军一旦东下淮泗、两浙,此人一定会大起恐慌,害怕本帅占了他的地盘,抢了他的宝座!俺一听之下,不觉恍然,忙问道:‘他怕由他怕去,干俺滁州军何事?’都先帅皱着眉叹道:‘唉唉,人心难测,倘若此人铤而走险,降了蒙古朝廷,我军将腹背受敌,抗元伟业只怕从此多事了!’听到此处,俺方才明白都元帅为何要星夜回营的道理。说来也巧,刚刚走到半路,派到牛栏岗大营的探子便来报讯:张士诚半月前已与元廷暗通款曲,打算接受皇帝老儿御赐的江浙总管、一字并肩王的封号,投降了朝廷。”
  施耐庵听了这席话,不觉击节叹道:“好一个无耻的张士诚!好一个洞察秋毫的朱元璋!”
  时不济道:“施相公休要叹息,事儿还多呢!探子还说:为了与官军一齐偷袭大义集,张士诚记起这位曾经有恩于他的凌家贤弟,决意诓走他祖传的铁浮图大炮,已然派出他那二弟、三弟北上青州了。”
  施耐庵一听,心下豁然,点点头道:“哦哦,怪不得时大哥到了此地,却原来也是为这铁浮图大炮。”
  时不济道:“其实也不尽然,当时都元帅一并交给俺两桩差使,除了跟踪张士信兄弟之外,还有一桩,便是滁州大营数日前接到饮马川大集卢起凤大哥的荐书,说是‘正定四魔’克日投奔义军,都元帅怕他们走错了方向,命俺沿路接引,不想无缘凑合,可可儿两桩事一齐在此处了结。”
  施耐庵听了也觉高兴。樊、鲍、项、李四人听到此外,连忙围上来,再次谢道:“时大哥冲冒艰险,接引俺弟兄投军,实实感谢不尽。”
  时不济摆摆手,一把拉住鲍洪的袖子,将他拖到燕紫绡面前,说道:“燕家弟妹,休看这位鲍家兄弟形容不佳,他便是你的救命恩人!”说着,举起手中两柄木刀笑道:“莫要小觑了他这木头削的捞什子,这可是他的成名暗器,叫作‘兽炭锁骨刀’,脱手一掷,便是善于听风辨器的名家好手,亦自防备不得,一旦发出,虽不能致人死命,那刀刃上的黑粉有破血迷魂的奇效。弟妹在那小屋之中受难之时,俺正自从屋檐下破窗而入,他的飞刀已然从门外抢先掷出,倘若再慢一步,贤妹即或不被玷辱,只怕那察罕一时恼怒,也会一掌将你置于死地!”
  燕紫绡一听,不觉肃容正色,裣衽谢道:“鲍家大哥救命之恩,俺夫妻没世难忘,请再受俺一拜!”说毕,褰裙扑地拜了四拜。慌得鲍洪连连叫道:“大嫂休如此,折杀俺了!折杀俺了!”
  凌元标也走上前来,与鲍洪等人执手道谢。施耐庵则从时不济手中接过那柄木刀,仔细看去,只见它乃是上好的椆木削成,长不过四寸上下,刀刃圆浑,亦不见何等锋利,依稀沾着一层黑粉。他回想起刚刚发生的那许多情事,不觉心中暗暗惊异:这呆钝木刀,放在鲍洪手里,不仅能在须臾之间割断凌元标、燕绿绫臂上的绑绳,且在脱手一掷之际,锲入那察罕帖木儿的后颈、腰脊,此人手腕的力量和贯气入物的功夫,委实非常人可比!
  正在此时,忽听得燕绿绫一声惊呼:“哎呀,不好了,伯母和侄儿不见了!”
  这一声惊叫,把众人吓了一跳,这一阵只顾着与官兵争斗,竟把那一老一少忘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四处搜寻,却哪里见得他们二人的踪影?
  凌元标、燕紫绡叫一声“苦也”,禁不住顿足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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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投大营凌元标毁家 探小阁卢起凤骇目
  燕绿绫见状,连忙上前劝道:“姐夫,姐姐,事已至此,哭在何益,不如到屋里屋外、院前院后细细搜寻,不定还能找到。”
  施耐庵与“正定四魔”也一齐说道:“此言有理,俺们都去寻找伯母才是。”说着,五个人便要够奔前院。
  不料时不济却上前拦住,大叫一声:“且慢,凌家伯母、公子无甚风险,众位休要瞎忙!”
  众人听他这一喝,一齐怔住。施耐庵心中发急,不觉嗔道:“凌家伯母与侄儿才出虎口,又失踪影,人命大事,时大哥不可胡闹!”
  时不济也不答理,双手抱胸,瘪着嘴唧唧笑道:“要找伯母侄儿,只须问俺灶上虱便是!”
  凌元标、燕紫绡连忙抢上一步,问道:“时大哥,家母、犬子现在何处?”
  时不济依旧唧唧乱笑,不慌不忙,朝凌元标夫妇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休慌休慌,伯母、侄儿安然无恙。不过,要俺讲出他们的去处,你们夫妻还得答应俺一件事。”
  凌元标、燕紫绡齐声答道:“只要能找到母亲与孩儿,便是一百件事俺夫妻也答应。”
  时不济道:“爽快!爽快!俺讲出之后,可不许反悔!”
  凌元标道:“大丈夫言重如山,怎肯食言而肥?何况还有施相公和樊、鲍、项、李诸位英雄作证!”
  时不济道:“那好!实告诉二位罢,俺此番追踪北上,还奉了都元帅之命,接应你们夫妇到滁州共聚大义。”
  凌元标听毕一惊:“怎么,你是来说俺夫妻去投奔那朱元璋的?哎呀,此事非同小可,须容俺思忖思忖。”
  时不济道:“怎么,讲明不反悔,凌老弟又翻案了?”
  燕紫绡走过来抚着凌元标的肩背劝道:“元标,时大哥远道相迎,朱元璋亦是一路造反英雄,你我便投了他罢。”
  施耐庵亦在一旁说道:“凌大哥,那朱元璋委实是当今少有的义军首领。比起张士诚兄弟,不知要强过多少倍哩!”
  凌元标沉吟道:“你们哪里知道俺心中的难处?倘是俺仅有这六尺之躯,只要是一路造反队伍,随便葬身何处便也罢了,如今之所以这么多的大豪大杰、大奸大猾都注目于俺,其实是看中了俺身负的这铸炮奇技!俗话道,兵为凶器,火炮更是凶器之首,怎不叫俺诚惶诚恐、慎选去从?其实要说那张士诚乃俺家世交,又有恩于家父,只道投了他,多少放得下心,岂知就连这样可靠的造反首领,居心已是如此险恶!那朱元璋区区一介凤阳牧牛儿,与俺又无一面之缘,要俺去投他,怎叫人一时能作出决断?”
  时不济道:“凌家老弟,你瞧瞧俺的行事为人,可算得个小小英雄?”
  凌元标点点头道:“时大哥大名久著江湖,今日俺又亲睹了你急难好义的本色,自然是钦佩得紧!”
  时不济又朝“正定四魔”一指,问道:“请问,这四位好汉又可算得忠义之士么?”
  凌元标道:“四位大哥慷慨豪侠,不愧人中豪杰!”时不济道:“既如此,休讲俺时不济已然有滁州大营效力,便是这四位好汉亦自脱离了棒胡大营,去投奔都元帅帐下,难道他们都是明珠暗投么?”
  燕紫绡听了这番言语,连忙对凌元标说道:“元标,时大哥言之有理!你也该想想:若非那朱元璋头领派了时大哥北上接应俺夫妻,又碰上樊大哥他们南下投营,为妻早已被察罕帖木儿那恶贼蹂躏而死,就连这铁浮图大炮亦已被董大鹏夺走!仅就知恩必报而言,你也应听时不济大哥之言。”
  樊钟、鲍洪等人亦劝道:“凌家兄弟休要犹疑了,投身滁州大营乃是明智之举。”
  凌元标沉吟片刻,决然说道:“罢罢罢!多蒙众位大哥启迪愚鲁,俺便投奔朱元璋麾下。不过,须等寻到老母、幼子、俺夫妇方才有心思效犬马之劳。”
  时不济唧唧一笑,对凌氏夫妇说道:“既如此,俺便与你揭了底罢!”说着。朝着院外打个唿哨,只听得一阵“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响过,院门外又走入三个人来,领头那人身躯魁伟,短衫下衬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随后的却是两个头裹红巾的汉子,推着一架独轮车儿,“吱吱嘎嘎”,径自推到众人面前。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那领头的黑汉正是昨日在乡野酒店见过的“活敬德”孙不害,正欲上前问话,时不济早大声问道:“孙家贤弟,凌家伯母与侄儿可曾安置妥贴?”
  孙不害咧开大嘴嘻嘻笑道:“时大哥问那一老一少么?嘿嘿,俺将他二人安顿在独轮车上,趁着你们斗的热闹,悄悄儿送出村外,已由四个义军儿郎前呼后拥,此刻只怕已快到大义集了!”
  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时不济转身对凌元标夫妇拱一拱手道:“二位休怪,俺奉了将令,先接伯母、侄儿,再请二位投军,先斩后奏,冒昧冒昧!”
  凌元标见母亲、幼子有了着落,虽然心中颇怪时不济不早作商量,此时一块石头落入肚内,亦就无话可说,只好长叹一声,对燕紫绡吩咐道:“娘子,快快收拾,随时大哥一行投军去罢。”
  时不济点点头,招呼众人将装着铁浮图大炮的大箱搬上独轮车,凌元标夫妇回屋匆匆收拾了一包细软,众人与施耐庵执手话别,便要上路。
  忽地,只见队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凌元标的姨妹燕绿绫,一个却是黑脸大汉孙不害。这一男一女站在面前,压根儿没有动身的模样。
  凌元标心中诧异,忙问燕绿绫道:“贤妹怎么了,难道不愿随俺夫妻一起去滁州大营投军么?”
  燕绿绫道:“小妹日夜都想到义军营中去冲锋陷阵,杀几个官兵与先辈报仇。不过眼下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不能跟姐姐、姐夫南去投军。”
  凌元标道:“贤妹有何种心事,不妨说出来,趁着时大哥及众英雄在此,一齐帮你了结,然后一齐南投滁州,岂不甚好?”
  燕绿绫听了此言,不觉一阵红潮直漫双颊,低着头,忸忸怩怩地弄着裙带,半晌无言。
  燕紫绡想了想,忽地附到妹子的耳畔悄声问道:“妹妹,你可是舍不得那朱家兄弟?”
  燕绿绫羞涩地点点头。
  时不济走过来说道:“你们这两个小妮子咕咕哝哝讲什么悄悄话,时候不早,少刻那董大鹏便要领人来了,还是快些作决断罢!”
  燕紫绡回头对时不济说道:“时大哥,俺这妹子自幼与肥城县朱家庄一个后生青梅竹马,情好甚笃,上年已订下亲事,此人也是英雄后代,梁山泊神机军师朱武的血裔,名唤‘小云鹏’朱尚,近日因随一伙商贾到德州一带贩马,故此错过了今日相聚。既然妹子要等他,俺觉着也只好由她。俺这妹子自幼娇惯,倘若拂了她的意愿,也怕她将来呕气!”
  时不济情知这小儿女间的情事,缠缠绵绵,疙里疙瘩,一时搅不清楚,只好叹口气道:“女大尚且不由娘,俺怎管得这种尴尬事!既然这女孩儿不去,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说毕,回头对孙不害问道:“孙家贤弟,你也跑出来搅和,难道你也要去寻浑家么?”
  孙不害点点头道:“正是为了此事,俺才想迟几日去滁州。”
  时不济诧道:“唧唧,今日个端的古怪,你们两个人,一个要等郎君,一个要寻浑家,只怕是商量好了来拆俺的台子!孙家贤弟,你也不想想:你那浑家早被人贩子卖到塞外大青山了,茫茫人海,迢迢万里,你却到哪里寻去?”
  孙不害笑道:“时大哥有所不知,离了俺姐姐那酒店之后,都元帅便唤俺近前说道:‘孙家兄弟,近日曾得山东探报:元廷那位清河郡主已于半月前带着一帮‘秀女’到曲阜朝觐文宣王孔丘,不定你那失散的妻子也会陪伴而来,俺念你患难夫妻,伉俪情深,特准十日之限,前去寻访,寻得到寻不到都要早日回营’,都元帅已然恩准,时大哥你说俺去是不去呢?”
  施耐庵听了此言,心中暗道:这朱元璋洞微察隐,体恤下情,戎马倥偬之中也不忘儿女情事,比起刘福通、徐寿辉一流只知呼喝叱咤的英雄,端的高出不只一筹。
  那时不济听了孙不害这席话,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长叹道:“咳咳,还是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哪似你们这般根根绊绊!既如此,你们便与施相公作伴北行,好在肥城、梁山都在一条线上,也好送他一程。”说毕,朝凌元标夫妇、樊钟、鲍洪一众好汉叫道:“整饬行装兵刃,速速够奔大义集!”
  众人不敢怠慢,立时起动。凌元标夫妇又执着燕绿绫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拳拳惜别。然后,紧随时不济一行押着那辆车儿奔出院门。
  恰才奔得数步,燕绿绫忽然大叫:“姐姐、姐夫且住!还有一件泼天干系的事你们怎的便忘记了!”
  众人听毕一惊,齐齐驻足伫望着追出门来的燕绿绫,只见她伸手插入裙腰,掏得一掏,竟掏出一本契约,双手递给凌元标,说道:“姐夫,这是你托小妹保存的契约帐本,今日原物归还。”
  时不济诧道:“弃家造反,身家性命尚且不顾,你们还留着这房产地契作甚?”
  凌元标笑道:“时大哥说哪里话来,俺夫妇岂是那等守财奴么?这本帐上寄托着俺凌元标一片苦心哪!自从俺决意作一个朝廷的逆子贰臣的那一天起,俺便点点滴滴积蓄银两,指望将来一旦投入抗元义师,用作铸制铁浮图大炮、弹丸的资本。为了不被官府查觉,俺早在两年前便寻了个掮客,与马鞍山矿房搭上线头,将积攒的钱帛一点点送到矿房老板手里,这里记着的,便是以钱定货的明细帐目,时大哥,休要小看这个小小帐本,上面已定下可铸百尊铁浮图大炮和十万弹丸的生铅、铸铁、硝磺呢!”
  众人一听,惊得目瞪口呆。施耐庵更是啧啧连声,他不由得又记起了当日李善长在长清县后庭所讲的那一番话,心中登时豁然,这凌元标苦心孤诣,甘冒作一个“贪官”的丑名,穷年累月聚敛浮财,却原来竟筹划着如此宏大的图谋,此人心机之深,实在是令人叹服!
  时不济听了这番话,也不禁连声叫好,冲着凌元标一抡大拇指赞道:“好兄弟,有你这百尊大炮,十万弹丸,那元室的金銮宝殿哪里禁得一轰?抗元大业指日可成矣!”说毕,喜孜孜一挥手,领着一众好汉大步登上了南去的征程。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燕绿绫、孙不害三人,目送时不济等人走远,方才收拾行装兵刃,匆匆走出院门,临出巷口,见地下骑着那四个蒙古侍卫的尸首,每个人背上都插着一把木刀,咽喉被人割断,方知适才在土穴旁争斗之时,这几个帮凶已然被鲍洪杀死。三个人慨叹一番,抱些农户家屋后的秫草,掩盖了尸身,然后趱着脚力,够奔肥城朱家庄而来。
  约摸走得四十余里地面,早见一派伏牛般的丘岗下卧着一座村镇,一条阳关驿道沿着村边绕过山口,蜿蜒直伸向云蒸霞蔚的北方天际。此时已是傍午时分,家家屋顶上炊烟袅袅,四野传来此伏彼起的鸡鸣犬吠,一派安宁静谧的田园景色。
  燕绿绫驻步转过身来,对施、孙二人悄声说道:“施相公,孙大哥,前边这座庄子,便是有名的肥城朱家庄了,你们看这景致,好不羡煞人也。”说话间,那神色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与眷恋。
  施耐庵遥望着这一派田园风光,点点头道:“嗯,果然好个乱世桃园。”那孙不害却冲着燕绿绫笑嘻嘻地说了句:“燕家妹子好眼力,这等好去处出的后生必定个个是美男子!”
  燕绿绫双颊一红,娇嗔地瞪了孙不害一眼,翠袖一扬,说一声:“二位快随俺去见朱家伯父罢!”长裙飘飘,率先奔进了村子。
  三个人曲曲弯弯,转过几处竹林巷陌,来到一座青瓦粉墙的宅院前,只见门前踞着两只石头狮子,两扇朱漆大门却紧紧闭着。燕绿绫上前拍了拍兽头门环,里面却无有丝毫响动,心中犹疑,在门前怔得一怔,施耐庵、孙不害早走了上来,诧声说道:“奇怪,大白日闭着两扇门,敢莫是家中无人么?”
  燕绿绫摇摇头道:“伯父退隐林下。年事已高。平日是不出门的,他家有个老苍头,老实忠厚,家中一草一木都守得牢牢的,决不会只留座空宅。”
  孙不害生性急躁,耐不住性,早跨上一步,便要去撼那两扇大门,谁知他尚未用足三成力气,红漆大门“吱呀”一声便轻轻开了,几乎把他闹了个趔趄。
  三个人惴惴地走进宅院,展目一看,不觉心中纳罕,庭院里墙漫苍苔,径埋荒草,窗棂廊柱上到处牵着蛛网,只剩下树叶摇风,珠帘弄影,却哪里见得到一点生人的气息?
  燕绿绫心中益发诧异,仿佛觉出了一丝不祥之兆,急急地撩起长裙,奔入厅堂,沿路呼喊着:“朱老伯,朱老伯!”霎时便转入了回廓。
  施耐庵、孙不害二人亦被这神秘气息压抑得心头怦怦乱跳,见燕绿绫只身奔进厅堂,哪里放得下心来,两人对视一眼,说声“快”,便一前一后也跟了进去。
  施、孙二人登上阶砌,穿过花厅,转过回廊,起先,还隐约听得见燕绿绫那长裙的窸窣之声,奔过前厅,那声音倏地消失,二人展目一看,眼前却是一派小巧玲珑的花园,只见假山叠翠,花木扶疏,清泉溅玉,曲径通幽,却哪里有燕绿绫的影子?
  施耐庵心中一沉,对孙不害悄声说道:“孙大哥,你看除了这小小一派庭园,宅院已到尽头,燕大姐却如何失了去向?”孙不害亦自惊疑,他想了想,指着花园说道:“且休管他,先去园子里瞧瞧,兴许她正在里面也未可知。”说着,两个人奔入园内,刚刚转过两座假山,猛听得孙不害叫了起来:“施相公,快来瞧瞧,这是什么人?”
  施耐庵闻声奔近,顺着孙不害手指的方向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太湖石的夹缝里,塞着一个人,看年纪约摸六旬以上,扎一幅皂布幞头,穿一领皂布短褐,扎撒着一把花白短须,胸口上插一柄蒙古长刀,身下汪着的凝血沾湿了偌大一片草丛,看样子已被杀死多时。
  施耐庵瞧了一眼,心中不觉惨然,连忙转过头去,低声说道:“看样子,此人便是燕大姐所说的朱家老苍头,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恶贼,连一个耄耋之人也不放过。”
  孙不害折下一丛树枝,将那老苍头的尸体盖住,咬牙切齿地恨道:“这些畜牲,俺遇上定将他剁成肉酱!”
  施耐庵又望了望这气氛诡异的空宅,双眉紧蹙地说道:“嗯,看来朱家已遭惨变,这座宅院凶多吉少,燕大姐只身出没,我们还是快些找到她,以免又遭不测!”
  孙不害听了此言,亦自浑身起栗,他也不答话,轻轻掣出腰间朴刀,施耐庵也反手从背后拔出湛卢剑,两个人拉开距离,一前一后,沿着那小花园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来。
  搜着搜着,忽然眼前一亮,蓊蓊郁郁的绿树丛里竟冷古丁显出一座小小的阁子,尽管高不过丈余,宽不过一寻,却是碧瓦金甍,雕梁画柱,一色朱漆亮槅子门半开半掩,施、孙二人恰才奔上台阶,那孙不害眼尖,忽地指着阁子内轻声叫道:“施相公,你瞧那是什么?”
  施耐庵听他叫得古怪,急忙抬头顺着孙不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半开着门的阁子里,正中摆着一张髹漆八仙桌,两旁倚着两把太师椅,桌子上搭着一幅杏红镶金锦缎帐幔,软软地垂到地上,正自微微飘荡,施耐庵见那帐幔颜色鲜艳,仔细一瞧,心中却是“咯噔”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帐幔,不正是燕绿绫腰间的那条杏红绡金长裙么!他再走上一步看去,果然又看见桌上摆着燕绿绫的那把绣鸾刀和她的那个小小包裹!
  孙不害也认出了这些东西,双眉一皱,对施耐庵道:“不好,燕家妹子必然在此遭了暗算!待俺进去为她报仇!”
  施耐庵心中正在忖度形势:燕绿绫转眼之间失了踪影,却在此处出现了她的包裹裙子,她是被人害了,还是被人捉住?这些诡秘的人物又为何把这包裹裙子搁在这里?是一时疏忽,抑或是用作钓饵?
  他正自思忖未了,孙不害早一阵风扑进了阁子,施耐庵急忙阻拦,却未将他拦住,眼睁睁望着他奔进这危机四伏的阁子,心里头暗暗叫声“苦也”,仗着剑登上了阶砌。
  他一时间不敢造次,凝神仗剑,倚在槅子门旁窥测动静。说也奇怪,只见那孙不害扑进阁子之后,接下来便销声匿迹,施耐庵心中一凛,看来这间阁子里古怪不少,不仅燕绿绫已然是在此处遭了毒手,而且潜伏在此处的杀手正是用她的衣物引诱救援者,又把孙不害诱入陷阱。
  此时,他心下十分焦躁。以燕绿绫、孙不害二人的功夫,亦自一去不回,自己莽撞而入,岂不是枉送性命?可是,眼睁睁看着两个男女英雄落难,袖手而去,也未免于心不忍。
  他一时间举措难定,索性走下阶砌,循着花径找到一处流泉,捧一把凉浸浸的泉水浇到头上,指望醒一醒神思,再作道理。
  一捧水刚浇上颈项,他蓦地觉着肩头上一沉,紧接一个声音在耳畔悄然响起:“施相公别来无恙!”施耐庵直吓得汗毛根根竖起,顾不得揩抹颈上的水滴,一耸身跳开两步,回身一看,不觉又惊又喜,只见面前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一个年约三十余岁,扎一身银青色夜行衣靠,足登软底快靴,容长脸宠,眉如雁翅,鼻似悬胆,颔下五绺美髯,手里挽一根银链;另一人乃是一位翩翩少年,白巾白袍,猿臂蜂腰,白皙清秀的脸上浓眉斜插双鬓,煞是精悍挺秀,手里却攥着柄寒芒森森的青钢剑。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年长的那个,正是在饮马川大寨见过的“镇河朔”卢起凤。一颗心登时落进肚里,奔过来一把抓在卢起凤的双臂说道:“啊!原来是卢大哥,如何也到了这里?”
  卢起凤点点头说道:“此地凶险四伏,找个僻静处说话。”说毕,拉着施耐庵,又对那后生招招手,找到一座靠墙根的假山后面,然后指着那后生说道:“这位少年便是此宅的居停主人,朱老伯的公子‘小云鹏’朱尚,施相公快来见过。”
  施耐庵问道:“朱大哥,好好儿一座宅子,如何变成凶险四伏的场所?令尊何在?老苍头被杀、燕绿绫失踪之事你可曾知晓?”
  朱尚愤愤地说道:“唉唉,俺比你早半日进了宅院,一切都已知晓。此事说来话长……”说着,他叠起两个指头,满脸露着惨戚之色,说出一番话来:
  “先祖神机军师朱武辅佐宋公明创建梁山大业之后,见朝廷背信弃义,绿林凋残,便将一家人迁回少华山祖籍,本想靠耕耘负贩,作一个林泉下的富家翁。谁知元世祖末年浡泥国谋叛,骚挠南粤,家父朱子奇竟以‘独军户’被征入南征军,家父只道是驱除外寇,保境安民,亦自竭尽全力,立下汗马功劳,事后被朝廷封了个河南行省参政,糊里糊涂在元朝做了三十年闲官。”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中暗道:怪不得经营起偌大个宅院,却原来是官宦人家。
  朱尚续道:“到了顺帝至正五年,朝廷益发荒淫腐败,内侍佞人哈麻用事,厉行高压,排挤忠良,屠戮汉人,脱脱丞相欲除奸邪,见家父为人忠勇,便引为臂膀,兴庆宫之变,哈麻奸党被杀,又才过了数年太平日子,家父见朝事日非,前途叵测,便辞了官诰,归隐到了林下。谁知刚刚过得半年,家父因痛惜祖母病逝,忽然将全家搬到了这肥城朱家庄,十余年来,家父潜踪晦迹,不问世事。待俺长成之后,又谆谆告诫俺不要再求功名。于是,俺便以贩马为业,奔走山东、河北一带,寻些蝇头之利。
  “数日前俺刚刚行至河北枣强、衡水一带,忽听得人说近日奸相伯颜用事,已向顺帝上了一道摺子,说是‘兴庆宫之变’中掺了谋反之人,要查实重处,俺想那伯颜乃是当年哈麻一伙。此番定是借故为奸党报仇。家父既是参与之人,又是倍受猜忌的汉人,这一回恐有风险。于是俺星夜从北路赶回,亲眼目睹宅院里发生的惨变。”
  施耐庵问道:“令尊戎马半生,老成持重,对凶险必加防备,却如何中了奸计呢?再说,朝廷既然以捉拿乱党的罪名加害,理应大张旗鼓,派兵抄杀,却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呢?”
  朱尚叹道:“唉,俺也正为此事纳闷!昨日俺匆匆赶回家门,见大门紧闭,正欲破门而入,谁知墙角处走出了卢大哥,将俺一把拦住,若不然,俺莽莽撞撞地闯进宅院,说不定也会落入陷阱!”
  施耐庵一听,转向卢起凤问道:“那么,卢大哥知道这中间的奥秘了?”
  卢起凤叹道:“说起这事委实蹊跷。俺与这朱家贤弟也是半年前在蓟州马场上相识的,后来也曾到这朱家庄来盘桓过数日,朱老伯见是梁山一脉,自然相叙甚洽。不料数日前饮马川豪杰得报:说是元朝冢妇清河郡主不日率一干‘秀女’到曲阜朝觐孔圣人,吴铁口大哥便定计设伏,想在兖州道上劫了朝廷贡物,吓一吓那顺帝老儿,也为山寨聚些钱粮。”
  施耐庵道:“这探报莫不是滁州元帅朱元璋手下斥堠给你们通报的么?”
  卢起凤点点头道:“正是。这些时饮马川与朱元璋早已互通声气。吴大哥定计之后,便派俺先行到济、兖一路率先打探。前日俺刚刚走到平阴县,忽然迎面碰上了清河郡主的朝圣队伍,于是便悄悄跟随,直奔南路而来。”
  施耐庵不觉诧道:“这也奇了,他们却如何未曾去了曲阜,却到了这朱家庄?”
  卢起凤道:“唉唉,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俺远远跟着,来到这个庄上,只道他们穿庄而过,继续南下,谁知这伙人竟直奔这座宅院,进院之后,也就再没有出来。”
  施耐庵诧道:“怪哉!到曲阜朝觐,不走德州、济南的官道,却走了这肥城、平阴?不去拜文宣王,却进了这朱家宅院?”
  卢起凤道:“施相公问的好!当时俺目睹这咄咄怪事,心中更是纳罕。因为形格势禁、孤掌难鸣,不敢贸然闯入,找了个村店细细琢磨了一番。俺久闻江湖间传言,元廷那清河郡主不仅武艺非凡,而且心机智计狡黠难测,在齐鲁满地烽烟之际南来山东,说是朝觐孔圣,不带那翰林院的文人墨客,却又带了些‘秀女’。此次行动,必有重大图谋!想到此处,俺不敢耽搁,迅即花二十两纹银雇了个信差,往饮马川大寨传了讯息。随即回转朱宅,没存想可可儿便在门口遇见了朱家贤弟,方才从他口中得知朝廷要暗害朱老伯的内情。如今还是及早探明形势,打点救人要紧!”
  施耐庵点点头,又把适才在那阁子里经历的情形学说了一遍。朱尚想了想,不觉轻轻叫了起来:“不好,他们必是掉进那间秘窟里去了!”
  施、卢二人忙问道:“却又作怪,堂堂皇皇的个宅子里哪来什么秘窟?”
  朱尚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些年家父见朝野糜烂,大变将作,常常深夜走进这后花园内,挥舞剑器,感叹唏嘘。忽然有一夜,他喝得醉了,指着花园对俺说道:‘孩儿,好好守着这片园子,将来好恢宏梁山未竟之业!’俺要再问,他却不说了。俺心下纳罕,后来我又打听,方才知道:在这小花园底下,掘着一间暗室,将那出口却掩藏得十分隐秘,除了家父与管家贾二外,便再无人知道。听施相公所说的情形,燕家妹妹、孙壮士八成便是堕入了那间秘窟,看来那暗室已被清河郡主一帮人占住。”
  卢起凤道:“贤弟是说,那阁子里可能有秘窟的出口?”
  朱尚道:“正是!”
  卢起凤叩着额头思忖了一阵,然后对施、朱二人附耳低语了一阵。然后,三人悄步奔到了那小阁子前面。
  卢起凤与施耐庵躲在阶砌旁,朱尚立时从假山上用力扳下一块太湖石,叫一声“俺来也”,隔着门将太湖石往阁子里一掷。
  霎时,只听得那阁子里“轰通”一声大响,接着三人一齐跃入了阁子,定睛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阁子正中的八仙桌上依旧堆着燕绿绫那条杏红长裙,紧贴槅子门后吊下来一张极大的铜丝绳网,网子里罩着那块太湖石,网子中伸出无数钢爪,已将那块石头紧紧抓牢,铜丝网两旁紧贴墙角卧着两个黑衣人的尸体,瞧那模样象是在倏忽之间被卢起凤的无影飞链击中倒地。此刻,只见被网住的石头旁的地板正“轧轧”轻响,露出了黑魆魆的一个洞口。
  施耐庵见状已然明白:原来这阁子里安着机关,伏着杀手,只要有人扑入,先是铜丝网网住,钢爪抓牢,然后由两个杀手将网中俘虏送入地穴之中。如此阴险的机关,怪不得燕绿绫、孙不害二人仓促间着了道儿。
  他正自咨嗟未了,只听卢起凤轻声叫道:“休得耽搁,快下去救人!”说着,身影一闪,早钻入了洞口。
  施、朱二人紧随其后,略略下得几步,洞内忽见宽敞,脚下的木梯也变成了较宽的石阶。又下了数十级,猛听得前面黑暗处传来人声。卢起凤轻嘘一声,三人立时贴壁站住。
  只听得前边脚步声中夹着窸窸窣窣的衣衫声响,两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今日个俺们发利市,才捉了一个南蛮妞儿和一个黑大汉,怎的上边又有响动?只怕又捉住一个。”“俺郡主这引鱼上钩的计策奇妙得紧,还怕不捉他十个八个的!”
  卢起凤等三人正凝神听得入港,猛听得那脚步声忽然停住,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咦,铜丝网响了好一阵,拿住的人怎么还未放下来?”
  卢起凤一听,身形倏起,手腕一抖,前面早响起两声闷叫,接着“砰砰”两声,仿佛有人倒地。施耐庵、朱尚亦即疾步奔下,来到卢起凤近前,却只见已然到了一块平地。此时,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朦胧中瞧得地下卧着两个蒙古女卒的尸体,卢起凤也顾不得许多,领着施耐庵、朱尚往前疾进。三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猛见前面隐隐显出一扇小门,从门缝里射出荧荧的灯光,卢起凤疾跃几步,奔到门前,眯目从门缝往里一看,不觉“啊”地惊呼一声。
  施耐庵、朱尚听他叫得蹊跷,情知有异,急忙奔了过来,搭在卢起凤肩头一看,也都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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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俏郡主设饵诱英雄 吴铁口驰援败扩廓
  三个人从门缝往里望去,只见门里却是十分宽敞的一座厅堂,四壁墙上挂着锦幛,压根儿看不出是一间地下秘室。厅内燃着明晃晃的灯烛,两厢鹄立着二十四个貂帽绣裙蒙古打扮的女子,一式地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居中高坐着一个妇人,只见她雉尾斜插,珠冠耀目,着一件洋红锦袄,外罩黄金锁子甲,腰系一条金丝团花波斯绸长裙,面如银盘,眉如远山,一只鹰勾鼻子,两撇厚厚的嘴唇,神态粗犷中显着威猛。她的座旁一边站着一名元将。左边那人,身高马大,一脸卷毛胡须,右边那人,长脸猿臂,孔武有力,两人都一式地顶着毡盔,战袍里露出裹甲。
  施耐庵等三人心中暗忖:正中那个蒙古贵妇八成是那什么清河郡主,周围的这些女子,大概就是她带来“朝圣”的秀女。至于那两名元将,却只有卢起凤一人识得:左边那人,乃是曾在蓟州八里桥秋操时见过的元廷“怯薛”都指挥使卜颜帖木儿——所谓“怯薛”,乃是蒙语大内宿卫之意;右边那人,却是在盐城一役中屠戮过红巾军将士的元室悍将余廷心。一见这情景,卢起凤心中暗暗吃惊:这清河郡主借“朝觐”之名,竟把这两个杀人魔王也带到了山东,看来必有极不寻常的举动。
  卢起凤正自暗暗心惊,忽听得屋内那清河郡主说起话来,只见她戟指指着余廷心说道:“余将军,你曾在伯颜丞相面前夸过海口,说是只要俺一旦占了这朱家大宅,不出三日,齐鲁一带的梁山泊叛贼余党便会一一自投罗网,如今两日已过,除去捉了朱子奇老儿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小蟊贼外,再无一个叛贼上钩。咱家可耐不得这麻烦,你瞧瞧,俺拼着一个金枝玉叶之身,带了卜颜将军,兴师动众,跑到这荒僻山村,若是失机废事,岂不坏了一世英名么?”
  余廷心听了此言,惴惴地答道:“郡主殿下放心,俺定下的这条计策,经过周密侦伺,精心布置。据扩廓大人手下密报:这朱子奇乃是梁山泊叛党余孽中辈份最高之人,一旦捉了他,那些把义气看得比性命还重的绿林贼党必然要舍命来救。如今朱家的那个儿子朱尚早已与饮马川盗魁吴铁口相识,吴铁口不只网罗了齐鲁所有梁山余孽,而且与滁州朱元璋等贼酋互通声气,一传十,十传百,还怕那梁山泊贼党后裔不一个个自投罗网。只要一进这宅院,凭着假山下那具老苍头的尸体,加上阁子里的诱饵,任他手段再高,也逃不过俺设下的那秘密机关!郡主休要急躁,好戏还在后边哩,你只管等着拿人便了!”
  那清河郡主鼻子里“嗤”了一声,说道:“哼哼,你这条计,实在并不高明。要是那些蛮子们不肯来,岂不要砸锅么?其实俺早已未雨绸缪,定了另一条妙计,比起你这主意来,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余廷心道:“郡主妙计何在?”
  清河郡主扬颔一笑,忽然一指着默立在两厢的二十四名女子说道:“俺妙计便在她们身上。”
  余廷心、卜颜帖木儿齐齐一惊,忙问:“郡主休要耍笑了!这些娇滴滴的妇道人家,牵牵绊绊,一路上不知添了多少麻烦,要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俺们早想禀明郡主,将她们扔到荒野里哩,怎的却说妙计在她们身上?”
  清河郡主鄙夷地说道:“你们道俺带了这些秀女,仅仅是为了伪装曲阜朝圣、掩人耳目,却不知俺另有奇策!”说毕,她褰裙站起,窸窸窣窣走下位来,扭扭捏捏踅到那秀女队前,伸出手一一扳起她们的面孔,略略端详得一阵,续道:“这些女孩儿,都是俺严密侦伺、细细挑选,从各地觅得的颇有来历的人物,她们每一个人都与梁山叛党余孽大有瓜葛!”
  一句话不打紧,倒把伏在门外的卢起凤等人吓了一跳,开初只道这些秀女不过是寻常女子,却不料都是与梁山英雄后代有关系的人物,也不知她们如何便落到这清河郡主手里?刻下会遭到什么厄运?
  三个正在担心。只见屋内的清河郡主又道:“这二十四个妞儿,有的是梁山余孽的妻室儿女,有的是他们的姑嫂姊妹,有的则是五服内亲,大都是宿迁、鹿邑、盐城、翠屏山之役中掳得,也有的是从没入官妓和落入人贩子手里的妇女中选出,俺这次南来,便是想将她们放回苏、鲁老家,那些贼党见失散多日的亲眷回来,必然忍不住要来相会,俺便设下埋伏,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顺藤摸瓜,以一当十,还怕不把那梁山余孽除个尽净么!”
  一席话说出,把个卜颜帖木儿直喜得抓耳挠腮,连声赞道:“郡王殿下此计,真真是鬼神莫测!”门外施耐庵等三人听毕,禁不住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头齐齐叫道:哎呀!好险,若非今日闯到此处,这清河郡主毒计得逞,那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他们心中亦自纳闷:这些女子既是梁山英雄后代的亲眷,尽管娇弱困顿,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该如此低首下心、服服贴贴,陪着这帮元室爪牙无声无息地走到山东,甘心情愿替他们施行狡计!
  三人惊疑未了,清河郡主手腕一翻,早从那秀女中拽出一个人来,对卜颜帖木儿、余廷心笑道:“二位将军请看:这便是在翠屏山捉得的叛党林景之妻、林中莺之母林徐氏!”余廷心犹自不信,厉声问那秀女:“郡主所言,可是真的?”
  那“秀女”冷然兀立,不发一言。余廷心正欲拔剑相逼,只听清河郡主呵呵笑道:“余将军也忒糊涂,如此贼妇,俺岂能疏忽大意,不脱束缚,她又如何回答于你?”说毕,走上一步,伸手一把掀开那“秀女”的貂帽,扯下她紧裹在身上的猩红斗篷,立时露出了这个妇人的身躯面庞。
  只见她三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秀丽的脸上双眉紧蹙,沾满泪痕,薄薄的绣袄上隐隐显着条条鞭痕血迹,下身系着的石榴长裙上补丁迭着补丁,沾满汗渍泥淖,沉沉地拖在地上,双臂反翦缚在背上,仔细瞧去,才能看清勒在肩窝里的麻绳,她颈项里飘飘洒洒围着一幅鲛绡汗巾,直掩住下半截脸庞,仔细一看,才能看出那汗巾的一头竟然满满地堵在她嘴里。
  伏在门外的施耐庵一看,心中已是大悟:怪不得这些女子听凭摆布,原来这清河郡主在她们身上施了障眼法,厚厚的毡帽盖在头颈,遮住了堵口的汗巾,紧裹在身上的斗篷笼住了身躯,也掩藏了她们被缚住的双臂,如此严密的伪装,寻常人如何识得他破?施耐庵又仔细瞧了瞧默立在厅内那余下的二十三名“秀女”,果然都是一样地塞了口,缚了臂,哪里挣得脱叫得出?此时,他已然认出:当日在张秋镇上遇见的林中莺,与站在厅内的那个妇人,眉目身姿、神态气质煞是相似。心中不觉慨叹:当年翠屏山一役,林中莺的父母被俘之后,都以为与那些在张秋镇河滩上被戮的冤魂一道含恨泉壤,却谁知这林徐氏未曾死去,竟落到了豺狼手里,看起来必是那扩廓帖木儿之流在临刑之时耍了手腕,来设这金钩钓鱼的狡计。
  这时,屋内的余廷心早一把扯出堵在林徐氏嘴里的汗巾,厉声喝问道:“你这贼妇,果然是翠屏山贼首林景的浑家么?”
  林徐氏头一偏,眉一撇,紧闭嘴唇,不肯作答。
  余廷心见她这鄙夷的神态,不觉恼羞成怒,“铮”地一声拔刀出鞘,叹道:“贱妇人,竟敢藐视俺朝廷大将!识相的,今日便出去招降你那女儿及其同党效命朝廷,不然,俺便将你乱刀剁死!”
  卜颜帖木儿也圆瞪双目,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兜胸一把抓住林徐氏,喝道:“你这叛贼的婆娘!再不答话,便叫你粉身碎骨?”
  忽地,那林徐氏轻声说道:“要俺答话,须应允俺一件事儿!”
  清河郡主一听,曳着长裙走过来,一把拨开卜颜帖木儿,笑容可掬地问道:“你要俺答应什么事儿?”
  林徐氏望着清河郡主说道:“自从俺这些姊妹妯娌们被俘以来,本以为身为绿林眷属,必被处以极刑,谁知被郡主收留,不仅免了屠戮之祸,每日还得以温饱,实是感恩不浅。俺们已暗中商量妥当:只要郡主差遣,万死不辞,倘有尺寸之功,也好报答郡主庇荫之德。”
  清河郡主眼珠儿转了几转,半信半疑地问道:“往日你们在俺帐下,不言不笑,今日为何又如此听话?敢莫是想骗俺么?”
  林徐氏诚惶诚恐地说道:“郡主说哪里话来?妾身有几颗头颅,敢诓骗殿下?往日里只因思恋家乡,又恐遭那些兵丁的污辱,故尔愁眉苦脸。如今已然亲眼目睹朝廷百万铁骑、兵强将勇,俺夫婿们那造反的事儿八成儿无有好下场。可怜俺妇人家怎禁得每日担惊受怕、捆绑吊打,因此便决然幡然悔悟,作一个太平百姓、朝廷顺民。”
  清河郡主听毕微微点头。那余廷心却上前劝道:“郡主,这妇人花言巧语,休要中了她的圈套!”
  清河郡主手掌一摆,不去理他,却对林徐氏问道:“俺相信你一片忠心。你适才要俺答允的是甚么事儿?”
  林徐氏道:“郡主,俺姊妹妯娌们此番南来,除了饮食漱洗大小解,一直缚着臂堵着嘴,女儿家怎禁得长日如此?再说,要俺们去招降夫婿儿女,也须放开手,整整面容、理理衣裙,方能走得出门去。还望郡主行个方便,先为她们解了束缚罢。”
  余廷心一听,瞋目叱道:“好个如意算盘!你们想放了绑缚,伺机逃走么?”
  清河郡主笑道:“余将军休要多虑,这秘室上有绝妙机关,下有卜颜将军与你我在此,休讲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便是三头六臂的叛党魔君,插翅也难逃出去!”说着,俯下身来,给林徐氏解了臂上的绑缚。卜颜帖木儿、余廷心不敢违拗,七手八脚,扳过那些妇女的身躯,一一解了绑缚,扯了口中汗巾。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林徐氏厉声叫道:“姊妹们,虎口绵羊,拚也是死,不拚也是死,逃得一个算一个呀!”叫声未毕,她一纵身,一头撞在那清河郡主的胸脯之上,那蒙古贵妇哪曾防备,立时被撞了个趔趄。
  那二十余个被俘的妇女刚刚被解开绑缚,听到这一声喝,顾不得双臂酸麻,口鼻气促,早把憋在胸中的悲苦屈辱一古脑儿倾在眼前的三个仇敌身上,她们咬牙切齿,如疯似狂,扑到清河郡主、卜颜帖木儿、余廷心身上,连捶带踹、又咬又抓。此时变起仓促,清河郡主被林徐氏一撞撞乱了阵脚,一时使不出招式,那林徐氏率着五六个女人一顿乱抓乱打,登时被抓乱了鬓发,扯破裙子;卜颜帖木儿自恃艺高力大,压根儿未曾防备,被七八个妇女拳脚交下,脸颊上早着了一记,登时鲜血淋漓,急切间待要去拔兵刃,却被她们裹住手脚,哪里来得及!倒是余廷心早有警觉,掣刀一纵,避过了十几只恶狠狠抓上双眼的手爪,饶是如此,背上的战袍亦自扯了个窟窿。
  施耐庵、卢起凤、朱尚三人想从室内人的对话中听清楚许多事情的原委,故尔一时未曾发作,此刻见屋内大变陡起,哪里还按捺得住,只听得朱尚一声怒喝,挺剑便要破门杀入。
  正在此时,猛听得林徐氏在屋内叫道:“姊妹们,休要挤在这里!快快逃出洞口!”一头说,一头用身体拦住了余廷心等三个恶贼的去路。此时,屋内情势早已逆转,清河郡主稳住身形,飞腿踢倒了两名女俘,卜颜帖木儿暴吼如雷,挥拳击伤了三四个对手,余廷心舞着寒森森的长刀,已然一刀刺穿了一个女子的胸膛。众妇女听了林徐氏这声吼,已然明白她的用意,纷纷冲向屋门,一时挤挤嘈嘈,倒把卢起凤等三人堵在门外。
  三个人正自焦躁,只见屋内情势更加惨烈,余廷心、卜颜帖木儿二人舞着兵器,见人便搠、遇人便砍,又有五六个女子被杀倒在地。亏得林徐氏自幼学得几招武艺,左闪右拦,凭一双肉掌拦在前面,才阻滞了三个仇敌的屠戮。
  这时,清河郡主已然大发雌威,长臂一晃,早将两个“秀女”的双手反翦拧住,她怒声叫道:“两个蠢驴,杀了人质,俺找谁要叛党去?快快住手,与俺拿活的!”说着,捞起两个女俘腰间的裙子顺手一缠,一脚踹倒在地,身形一闪,早又捉住了两个“秀女”!余廷心、卜颜帖木儿闻声,立时还刀入鞘,连拧带搂,霎时便满屋缚起人来。
  卢起凤见状,吼一声:“姊妹们,俺们来也!”吼声未毕,纵入屋内,“无影飞链”后发先至,冷电一道,早袭上余廷心的面门!
  黑影中跃出三个救星,众“秀女”不觉大喜,立时让出一条路来,施耐庵、朱尚两人持剑立时杀进了屋内。
  余廷心正在缚着一个女子,倏见一道白光直奔眉心,听风辨器,情知来了劲敌,一撒手中麻绳,托地耸身后跃,却哪里来得及,“嗤”的一声,左耳轮早钻了个血洞。一声“不好”尚未叫出,那边清河郡主、卜颜帖木儿也早与施耐庵、朱尚交起手来。
  清河郡主一边招架,一边暗暗吃惊:阁子里分明安着机关,这几个人如何潜入秘室的?想到此,她不觉厉声喝道:“卜颜将军、余将军,大敌当前,休要管那些妇人,她们走不了的!”叫毕,率着两个帮手,抖擞精神,与施耐庵厮拼起来。
  众“秀女”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又惊又怕,呆瞪瞪地挤在一旁,竟然忘了逃走。三对敌手翻翻滚滚,斗不及十合,清河郡主早试出施耐庵手头上功夫有限,大叫一声:“卜颜将军,你去捉人,这两个都交与俺了!”说毕,舞着日月双刀,接住了朱尚、施耐庵两股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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