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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流水

_12 无处可逃(当代)
  他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我不出国。”
  她早该知道,他的弟弟再也不会是以前那样,出身良好,骄傲而优秀,坦途无数,道道都是通向光明。而他,也只给自己选了一条
  路。
  那些回忆如涨潮一刻的浪涛,没顶而来,淹得自己喘不过气。维仪缓了缓情绪,才继续说:“我爸去世的情况,全被压了下来。公
  司给隆重的开了追悼大会,你不知道,那个追悼会有多隆重,车子都要把他们公司的两个停车场挤满了。知远没有去,他说爸爸死
  的冤枉,可是有什么办法?连徐向北也死了,公安局说无法立案。一切也都戛然而止,专案组撤回,什么都结束了。”
  “原本的那些所谓的叔叔伯伯,都人走茶凉。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一眼。他们唯一办得爽快的,就是帮我妈转组织关系和帮知远转学
  。巴不得第二天我们一家就搬走。走的时候,满城风雨。这种事怎么压得下来?不过传到后来,已经很不靠谱了。我爸连最后一点
  好名声都没留下。”维仪的语调已经近乎惨白,过了那么久,这样的回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没有开空调,窗子里不断渗进凉风,说不清是风凉,还是悠悠手中握的那双手更凉。
  悠悠想起了那一夜,他冷冷的转身,只对她说:“悠悠,我们不合适。”后来她对着他痛快的发泄,她恨他一直骗她,她愧疚至今
  ,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她对他说:“你真该谢谢我,成全了你的骄傲。”
  原来,他哪里有骄傲可言?他仅剩的骄傲,只是沉默的一个人站在原地,四周那样暗不可及,他干净利落的让她放手,却始终不愿
  意伸手将她一起拖进来。
  悠悠没有看她,屏住了呼吸,听到维仪一点点的说接下来的事情。
  “悠悠,你们不在一起没关系,可你不要恨他。知远,他过得真的不容易。我是他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欢说这些……”维仪忽然说
  不下去了,最后,只是喃喃的说:“可是……他真的很不容易……”
  一样是失魂落魄的女子,直到悠悠轻声问维仪:“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隐去情绪,低低重复了一遍:“为
  什么他不愿意告诉我?”细微小小的情绪波动,却又翻滚着微妙的期待。
  维仪愣了愣,伸手替她去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只是微笑:“你还不了解他么?他那样的性格,让他说出这些事……不可能的。”她
  迎着窗口微微眯起眼睛:“他只想给别人最好的,从来不愿意别人为他难过。”
  “知远一直是个好孩子啊。那时候他的公司刚成立,有一阵资金很紧,我妈又病了,我们商量好,把几套空着的房子和我的车都卖
  了。他和我争了很久,车子是我爸送我的礼物,他就是犟着不肯卖。后来我偷偷卖了,他就很久不和我说话……”
  悠悠已经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只听见屋外汽车开过的声音。
  她想,她再也没有什么疑问了。维仪走得时候,悠悠站在门口,终于忍不住问她:“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维仪的动作一点没有停下,她只是回身,微笑看着眼前的女孩:“悠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纤细的手指轻轻
  握紧,“知远是错了,可是他在最狼狈的时候,他不过就是不愿意让你看见。”
  最后的语调隐隐带了祈求:“如果想见知远,就再去见他一次。好不好?”
  悠悠脱口而出:“他最近很不好?”而脑海里全是那晚他的脸色,有沉默支撑的倔强,还有自己毫不留情的甩给他的话。
  原来所谓的骄傲,不过是他掩藏起往事的帷幕罢了。
  维仪犹豫了一会,似乎看出了她的惊慌,安静的说:“没有。不过应酬得有点过头了。年关嘛,也是难免的。”
  悠悠一个人坐回屋里,开了灯,冻得发僵的手竟握不住鼠标。她一份份的往邮箱里发资料,屏幕衬得脸色发出蓝莹莹的光,分不清
  哪样更加惨淡一些。发完了邮件,悠悠满心想找一些事情做,不知是不是刚才的故事太惨烈,一时间脑中只有空白和无所适从的茫
  然。
  她推开了鼠标,下定决心,站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按号码。没有彩铃,清晰的信号,悠悠把手机贴在耳边,耐心等了很久,终
  于听到了那个声音。
  电话那头那样喧杂,隐隐还透了风尘,悠悠屏息问他:“你有时间么?”
  那头在笑,漫不经心:“我在应酬。”
  “靳知远,我要见你。”悠悠气息清长,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靳知远走出包厢外,带上门:“还有什么好说么?”语气里有一丝不甘,也有傲然,然而声音却逐渐降低,继而一片沉默。
  “是,我说清楚了。”悠悠慢声告诉他,“可是没你对我说清楚。”
  靳知远微微愕然,有人从包厢出来,轻拍他的肩:“快进去。”他侧过身子,皱眉想了一会,若有若无的带了轻讽的微笑:“我在
  滨海路。”
  宁远著名的酒吧街。
  悠悠咬咬牙,说:“那你等着,我过来。”
  在门口拦了半天才等到一辆空车。车子装了防滑链,开得又慢。路过滨海大道,只有地上皑皑的积雪,没有半个人影,悠悠出声喊
  住司机:“师傅,就在这里下。”
  司机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找了钱,善意的笑:“小姑娘,这么晚外面冻得很。”
  悠悠说了句谢谢,深呼吸一口,空气清冽的直透进肺里,叫人止不住的想轻轻咳嗽。
  靳知远挂了电话,再推门进去,唐嘉倚着宽软的沙发,闲闲说:“有朋友开了家模特公司,我去打电话叫人来。”靳知远俯身干完
  酒杯中残下的液体,扬了扬杯子:wrshǚ.сōm“急事,先走了。”
  唐嘉微微有些扫兴:“什么事这么急?”
  他不答,也不再说话,返身带上了门。
  雪已经止住,路上的积雪雪白,全无践踏的痕迹。悠悠看着他走来,夜风轻拂,衣角微掀,似乎抖落了一身风尘,堂堂之身,清俊洒脱。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去,忽然觉得心跳微快,夜色中她的脸庞若玉,目光浅浅融在自己的眼中。不过数日没见,却再也没有了那日激
  烈的抗拒。
  他不开口,悠悠就笑着站在他身边,轻轻感叹了一句:“这么冷的天。”
  还是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她和自己离得很近,没有戴手套,轻轻握着护栏间的铁链,微翘的尾指纤细。而轻轻的叹息里,宛转流
  去的时光,竟似重回了那个时候,她蹭着自己的衣角,狡猾的笑,将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靳知远微微移开眼睛,声音清冷:“冷么?那么干吗跑出来?”
  悠悠慢慢止了笑意,侧身看着他,靳知远还是只望了远处,并没有在等她的回答。侧影被湿冷海风拂过,暗色中依然有着凌然线条
  的下巴,而短发亦微微在风中动了动。
  “如果我们没有在这里再遇到,你说,会怎么样?”想说的话全然没有出口,却只是问了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可是靳知远一点点的回头,似乎凝神考虑了很久,耐心答她:“如果是那样……悠悠,我不会去
  找你。”
  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却只觉得苍凉,指尖滑过护栏,触摸到一片小小的锈渍。
  她侧头向他笑:“可是你还是来找我了。”还是像一只小白狐,漆黑灵动的眼珠,触手绒绒,柔软绵密。
  “是。悠悠,你说的对。没有看到相机上的照片,即便见到了,我也不会来找你。”他微微扬起脸,身形修长地倚在护栏上,似乎
  怅然:“过了那么久,我也会害怕。”
  害怕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悠悠忽然觉得心口溢满了酸涩。年少的时候,只觉得他优秀得让人仰视,即便现在,也是深沉的
  让人无法琢磨。可是维仪早就说了,那些从来不是所谓的骄傲,他的骄傲,比任何人都早得败给了现实。
  一时间失却了话题,谁都没有开口,各自的心思在北风呼曳中缓慢的交缠。
  “姐姐来找过我,告诉了我很多事。”
  靳知远的反应却让她措手不及,桃花般的眼角挑起,似乎熠熠生辉,又似乎带了挑衅:“是么?”
  靳知远只是笑:“我知道你不是同情我。可就算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依然是那样倔强的止住语气,缄默的望着远处漆黑的海。
  他不清楚姐姐到底对着她说了什么,然而唯一可以安慰的,很多东西,连姐姐都只是模糊的清楚。父亲给他的最后一个电话,还是
  爽朗的语气,似乎大石落地:“所有的材料我都上交了,总算能证明我是清白的。”那时自己很开心,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一些。
  然而转瞬却叫他看见满地血泊中的两人,其中一个他那样熟悉,他的头皮发麻,竟连急救电话都记不住。然后是那些风言风语,冷
  暖炎凉的世态,不过短短的三四天,他一一尝遍。
  他没法将这些全部说出来,对他而言,五彩斑斓又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只能在在褪去稚嫩的痛苦中急速的成长。而悠悠
  不能,她适合一个阳光灿烂的草原,眉眼灿烂的寻找她自己的幸福。
  他淡淡的转身:“知道就知道吧。悠悠,不用觉得愧疚,那天晚上,你是该对我发泄。”
  悠悠在原地跺了跺脚,忽然笑得有些调皮,去拉他的衣袖:“愧疚?那些话我想骂你很久了,我不是来找你道歉的。”
  笑容晶莹得像是缓缓打旋坠落的雪花,靳知远一时间觉得贪恋,再也板不起脸来,嘴角微笑:“我送你回去。”
  “哎,我的牙套摘了,你发现没有?”她想起那时候去摘牙套,寝室其余的三个人浩浩荡荡的陪着她,王医生边拆边随意说了一句
  :“咦?施悠悠,以前陪你来手术的男生呢?好久没见了。”恰巧钳子在牙齿上磕了一下,悠悠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王医生有些
  手忙脚乱,连声说对不起。
  他当然是发现了,如今已经洁白整齐的牙齿,任谁都会说漂亮。
  靳知远笑:“对啊,让我看看你的牙齿。”
  她的脸色还是苍白,唯有嘴唇,大约是冻的缘故,浅浅一抹嫣红。他就伸手轻轻扶住她的长发,不受控制的吻了上去。只是流连在
  唇齿间的深吻,气息缠绵交错。悠悠有些僵硬的立在原地,触及的他的味道,有淡薄的烟草味和清浅的酒气,他一再的贴近她,脸
  上的肌肤相触,激起点点的温度,温暖而柔软。
  吻了很久很久,连时间都一再沉沦,靳知远忽然记得,以往他只敢浅浅的吻她,生怕碰到她的牙套。慢慢从沉醉中清醒过来,又放
  开她,他微微喘气:“对不起。”可双手尤轻轻的环住她,不忍放开。
  悠悠怔怔的看着他,脸颊带了蔷薇色,瞬间心情辗转复杂,有久违的羞涩,却也滑过淡淡的失望。
  为了化冰的缘故,如今满城的撒工业盐。雪夜路上人少,多数车子速度又慢,主要路段的交通状况都是良好。他将她宿舍的路径记
  得清清楚楚,虽是偏远了些,却可以看到长长蜿蜒出去的黄色路灯,似乎在给人指引方向,却又没有尽头。
  天已经太晚,到底结上了薄冰,车子便有些打滑,他开的更加慢,微微眯起了眼角。悠悠安静的坐在副驾驶座上,难得这样的一刻
  ,什么都不用去想,暖和的让人觉得沉沉睡去会十分的舒坦。她来找他,或者只是因为维仪不愿直说的那一句“他不大好”,或者
  是想见到他明显消瘦的轮廓,可他太习惯的用沉默来掩饰。过了那么多年,悠悠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个英俊的少年笑意融融的等着自
  己。她微微侧头去看他,如果说熟悉,那么眉眼分明没有变化,浓眉英挺,眼角轻扬,可是那个吻里,她惊愕之后,尝出了太多其
  他的东西:痛楚,不甘,歉意,而最后放开她时淡淡一句“对不起”,更加不似记忆中的他。
  靳知远似乎知道她在看他,扫她一眼,却微笑着没有说话。于是愈发的困倦,竟连分神一丝也是不能,悠悠侧脸贴上椅背,只是在
  瞬间,轻轻睡去。
  斜前方有人穿马路,靳知远便放慢车速等着那人过去,他手指轻敲方向盘,那个人大约走得有些急,脚下一个趔趄,竟然扑在了地
  上,一时间没有爬起来。
  车速再缓,却终于要撞上了——明知结冰的路上不能狠命的转方向,亦不能踩急刹车,靳知远握紧方向盘,咬咬牙,将车子转向。
  车身已经明显的甩向一侧,然而火光电石的刹那,却瞥到悠悠没有系安全带,他忽然害怕,车子已经向一旁冲去,只能腾出一只手
  ,仓惶间想把她固定在位子上。
  悠悠在浅眠中被惯性抛向车门一边,又被一只手拦住,惊魂未定,却被靳知远牢牢的箍定在原处,撞击过后,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靳知远!”悠悠惶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半伏在方向盘上的背影。
  而他只是慢慢的回头,暗红色的液体如几条小虫,缓缓的在额上爬下。他微微踅眉,极快的问她:“你没事吧?”
  悠悠忍住尖叫的冲动,拼命摇头。他这才缓缓的放下手,长长松了口气。
  车子前部撞在了护栏上,那个行人倒是安然无恙。这种时候交警的反应尤其的快,几乎是片刻之后就赶到了。靳知远确认了悠悠没
  事,皱眉开始打电话。他侧身避开悠悠的视线,极快的说完,配合交警调查取证。
  小陈很快的赶过来,随行的一个警官模样的男子似乎和靳知远认识,低声问了几句,就让他们先去医院处理伤口。靳知远脸色有些
  苍白,额头微微有冷汗,手轻轻垂着,似乎一眼望见了悠悠的恐慌,只是低声安慰:“没事的。”
  悠悠只是手背上擦破了皮,靳知远的额头上的伤重一些,加上护住她的手被车门一撞,轻微骨折,医生略微处理了一下,就要给他
  缝针,他瞥了悠悠一眼:“你出去等我。”
  她只是摇头,执意要陪着他。她坐在一边,可是也不敢去看医生动作。靳知远比自己硬气的多,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送进
  了病房。悠悠才想起来道歉:“是我不好,忘了系安全带。”
  他只是笑笑:“我车技不好。以前你就怕坐我的车。”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悠悠也只是皱了皱眉,替他掖了掖被角。靳知远的声音很平静:“这里没事了,我姐马上就过来。你先回家吧。”
  悠悠还没接话,他看她一眼,又改口:“你再等等,一会我让人送你回去。”维仪果然就推门进来,连悠悠都没想到这个向来镇定
  的女子原来也有怒容满面的样子:“靳知远,你能耐了!喝了酒还敢开车!”
  靳知远表情有些凝重,一声不吭。
  悠悠的笑意还有残留,此时低低说了一声:“姐姐,和他没关系,是那个人自己摔跤的。”
  维仪脸色柔和了一些,看着弟弟哼了一声,淡淡说:“幸好没事。”
  小陈和交警交涉完毕,维仪就让他送悠悠回去。她似乎并不想走,可是靳维仪的脸色不好看,好像还有话要和靳知远说。悠悠应了
  一声,在出门前停了一停,最后还是轻轻反扣住那扇门。靳知远身子微微一僵,慢慢的躺下。
  维仪在床边坐下,叹气:“你怎么这么胡闹?幸好是陈队长来,又没撞上人。”
  靳知远没有接话,似乎只是懒得开口,片刻之后,只是说:“意外。”
  维仪皱眉,大半夜的跑出来,大衣里面还穿着睡衣,狼狈的连头发都纠结在一起:“你今天和谁在一起应酬?”
  靳知远此刻却有些犹豫,眼看着她的疑惑愈来愈盛,只能坦白:“唐嘉在卢城。”
  维仪的眼睛轻轻一眨,笑:“很好。”这是她极怒时的反应,靳知远沉默,开口解释:“他确实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来的。”
  “靳知远,以后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罢。”她微微吐了口气,“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过神来才察觉到靳知远眼神中的笑意,维仪有些懊悔适才的失态,靳知远只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姐,我不是这种人。至于唐
  嘉,也是被逼的。”难得语气很轻松,可以调侃姐姐。
  维仪有些难堪,仔细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认:“我们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关了一盏灯,边问他:“悠悠找你说什么了?”其实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对旁人提起悠悠,却忍不住想问,似乎在帮他求一
  个结果。
  他还是没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后,靳知远忽然觉得心态有了些微的变化。如果说之前还能克制,现在却莫名的有些狂躁起来。然而
  良久之后,维仪以为再也听不到他的答案,他的声音却低低传来:“姐,谢谢你。”
  稍稍沉寂下来的病房,倏然又被维仪的手机铃声打断。
  维仪猛的站起来,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刚才警察一个电话打到家里确认身份,只说出了车祸。而靳知远的母亲一急,心脏病发作
  ,阿姨忙打电话送医院急救,如今需要家属签字。
  同一家医院,手术室在五楼。这种大事,她不会瞒着靳知远。最后是靳知远,一笔一画的在病危通知书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字迹还
  是飞扬挺拔,可他的脸色很难看,手臂还缠着绷带,额角贴着胶布,颓然坐在长椅上,狼狈不堪。她伸出手去,握住弟弟的手,此
  刻什么也不忍心说,看着手术室的灯亮着,只希望一切都安好。
  然而还是没有等来这一刻。医生出来的时候摘下口罩,声音有着熬夜后的疲倦和看惯生死的冷漠:“抱歉,还是准备后事吧。”
  他们都没见上这个老人最后一面。他们的妈妈,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善良,罗嗦,还稍稍有些懦弱。如果不是有一双坚强的儿女,
  可能连丈夫去世的打击都难以承受下来。可是现在,脚步匆匆,终于还是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车祸,她还可以活着,看着儿孙满堂,最后鬓发苍苍,和蔼的对着晚辈微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切也都不
  会发生。靳知远木然看着安详躺着的母亲,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微薄的喜悦感,忽然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曾经在心里允诺的,
  会给母亲最安逸的晚年,可是一切才安定下来,不过两三年,一切又都落空。
  苍凉和悲哀的感觉,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尝到了。可是偏偏这一次,本来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而这些欢愉,却轻而易举的被
  更深的悲哀覆盖。
  维仪整夜的忙碌,没有露出丝毫的倦容,只在天将亮的时候,收拾了哀容,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医院。
  他看着窗外光线放明,有人早早的送来订制好的百合花,将灵堂布置的素白淡雅。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瓜子脸,青春漂亮。其实
  父母还是比自己幸福,因为他们自由恋爱,虽然不能最后相濡以沫,可子女会将他们合葬,从此不再分离。
  他换了衣服,对公司交代了一下,知道必然会有很多人来吊唁。可那些人,并不是因为和母亲熟识,只是因为他,或者姐姐,甚至
  只是为了生意。这个世界上,抛开地位和金钱,他所拥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有人送来花圈,来吊唁,鞠躬,络绎不绝。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修长的身段,看上去很英俊,又带了浓浓的哀伤。苏漾是
  最早来的,陪在他的身侧,半步也没离开。她问他:“阿姨怎么突然就走了?”
  靳知远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不愿意去回忆昨晚。唯一可以安慰的,大概是母亲走得很快,大概没什么痛苦。
  幸好有电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施悠悠的声音很活泼,像是初春的骄阳:“你醒了?身体好点了么?”
  他侧过了身子,像在寻思用什么样的心情回应,末了,声音很淡:“没事了。”
  “哦。那我下午来看你。”
  靳知远终于说:“我妈妈去世了。这里很忙。”
  那边轻轻“啊”了一声,良久沉默,然后她的声音怯怯传来:“我能不能来……看你?”
  他想,他是真的可以分辨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有和他一样的悲伤,似乎感同身受,于是愈发的不能拒绝,低低说了句:“好。”
  维仪是和唐嘉一起回来的。她的眼睛红肿着,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唐嘉想要扶她的肩膀,却又不敢。靳知远瞧在眼里,又看看母亲
  的遗像,生出些安慰来,又似乎落下了一块心头大石。唐嘉这些年的心事,他也清楚,只是没想到这一晚上,倏然改变了这两人的
  关系。就算是意外吧。
  然后是施悠悠,黑色的半长大衣,衬得她身材纤细。她连长发都不及束起,散乱的披着,脸色苍白,目光有些慌乱的在来往人群中
  找到了靳知远,再也没有移开。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的人,可是却只看到彼此。他快步向他走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语气缱绻温柔:“不要担心。”
  她看到很多人,靳维仪,苏漾,还有很多培训的员工。人人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只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去关注和理会,低低的说:“
  我陪你。”
  靳知远镇定卓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外露的情绪,然而心里却波澜大起,仿佛千丈巨浪,咆哮冲击着原有的堤坝。
  他微微侧过身,悠悠看到他的侧脸,那块纱布略有些煞风景,可是他依然气度沉宇,对她的话虽然不置可否,然而下一瞬间,却柔
  和了神色。
  悠悠帮不上什么忙,往来的人很多,她只是觉得他辛苦。丧母之痛,偏偏还要礼节周全的站在这里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只想一
  个人找个地方,安静的呆着,而不是疲乏的接受旁人的安慰。
  直到苏漾走到她身边,即便是一身冷色调的衣服,依然气质华贵。她冷冷的看她一眼,然后轻声说:“我想和你说句话。”
  她们站在走廊口,苏漾的语气很浅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远出车祸的电话,心脏病突发,凌晨走的。”
  悠悠不自觉的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却也布满惶恐。如果这是真的……可其实,她心底已经相信这是真的
  了。靳知远不会告诉她,维仪也不会责怪她,可事实就是这么显而易见,她在大雪天把他约出来,然后他的母亲因此而去世。
  她没有再理会苏漾的目光,转身走了回去。
  靳知远的眉宇间全是倦意,趁着人少,坐在一边,因为用手撑着额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悠悠木板的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敲敲他
  。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来,却拼命的忍着,拼命的眨着眼睛,连气息都不稳:“对不起,靳知远。”
  不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不知是哪家的亲戚,遵循着老家的惯例来哭灵。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头,又低低说了一句:
  “对不起。”
  他拖着她的手一直到门外,放开她,或许又觉得自己动作生硬,顿了顿,才对她说:“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悠悠实在没法把这件事再说一遍,她惶错不安的点点头,迟疑着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的截断她,“是谁告诉你这和你有关系?”
  悠悠没说话。
  他似乎更加恼怒,唇角的笑冰凉:“这么说起来,我、你、姐姐三个人都有错,是不是?”
  难得放晴了一天,靳知远在这有些温暖的午后,阳光的轻柔抚摸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本意,并不是那句话。可是他来不及
  控制自己,就放任那些话脱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发泄,他看着她离开。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
  雪霁天晴,看来暴雪的天气暂告段落,新闻主播喜气洋洋的换上了橙色的外套,鲜亮的像是数日难见得那轮太阳,只是清亮的声音
  被淹没了人潮挤挤的长途客车候车厅里。悠悠简单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机,然后循着人流上车。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镇还是那样不急不忙的慢吞吞过着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车站门口等着,翘首以盼的样子让悠悠莞尔。妈妈
  在家里先准备了大个馄饨,馄饨皮煮得薄又透亮,鲜肉里撒了些新鲜野菜,汤里又有颜色鲜嫩的蛋皮和几缕紫菜,悠悠连吃了十个
  ,然后对着老爸眉开眼笑:“饱了!”
  施妈妈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纱布,“呦”了一声,不过也就是多了几句抱怨:“你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小心?哪里摔的呢?”悠
  悠只是吐了吐舌头。
  吃饱了,连屋外的寒风也不当回事。施爸爸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出门前看了一眼正在帮老妈收拾碗筷的女儿:“悠悠,陪老爸散步
  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听见老妈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没人陪着聊天了。”
  小镇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挂上了大红灯笼,隐约映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她挽着老爸的手臂,听得见潺潺而过的水声,轻轻
  踏过的脚步声,原本一切柔美安静,蓦地听到老爸说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这句话放在施家是绝对的适用。施妈妈向来豆腐嘴,可是心思却糊涂,远远不及老爸来得敏锐。她只是不置可否的笑
  ,故意把语气说得夸张:“心事多着呢!我现在是大龄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学都当爸妈了。”
  老爸永远是宽厚的,大约看出了她若有如无的回避,只是笑了笑:“老爸就随便问问,你都这么大了,总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断了老爸的话:“爸,你为什么和妈结婚?”
  老爸的脚步慢了下来,微微发福的身体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声音低缓的像是吱呀摇着橹的乌篷船。
  “你妈年轻的时候能闹腾,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时候我家穷,你外婆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嫁给我,都是她自己闹的,后来她家吵不过
  她,就嫁了。”
  都说江南的女子温柔若水,悠悠笑了出来:可老妈永远风风火火。
  悠悠只敢想到这里,其实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大靠谱,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优柔寡断,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欢逃避甚于面对。
  她把这些念头统统甩开,随口就问:“老爸,那你们在一起还挺顺利啊?”
  “就是穷。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没什么。而且我们那时候,大家心思都纯,和现在哪能一样?”
  那样走来的爱情才让人动容,过了那么久,往事都已经化成记忆深处的侧影了,语气却还是坦荡而留恋的,只让人觉得艳羡。悠悠
  轻轻叹口气,看到老爸耳鬓的几丝白发,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这是学生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悠闲到了无所事事的地步,上网、吃饭、睡觉,偶尔有一天悠悠发现自己的一块手机电池用了整整
  四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与世隔绝。不意手机还是会响,悠悠接起来,吴宸气得哇哇直叫:“施悠悠,发你一百条短信了
  都不回,原来停机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实的说:“现在我知道了。”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着,晒太阳,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微笑起来:“无聊的人总是一样的。”那边难得沉默了一下,吴宸
  也像是有心事。闲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吴宸坚持要请她吃饭。鉴于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觉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再有误会,可是最后敌不过他不停的劝说,才勉强
  让步说:“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结束前几天,临时接了导师的通知,让悠悠回去翻译资料。老板的话不得不听,好在
  因为之前有帮同事代课,于是在宁远剩下的课程,就交给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怅然,可转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
  吴宸赶来请她吃饭,半开玩笑:“你来宁远工作吧?不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看着肥牛肉在锅里上下翻滚,白沫起伏,问:“你还是调动工作了?”
  吴宸摇摇头:“你肯定想不到。我辞职了。回去帮我爸打工,争取努力成为新一代的民营企业家。”
  悠悠真的有些吃惊,滚烫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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