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北京诱惑

_11 北京玩主(当代)
  他斜眼瞪着我,仿佛跟隔壁寡妇偷情被人逮了现行。我也不管他,兀自往下说:“其实昨天晚上你们在6号公馆的交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之所以还由着你折腾,是相信你这人还是条仗义的汉子,不会拿这么多父老乡亲和弟兄们当枪使唤。我也知道你不想把事情做绝,我再给你指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条路,你跟他们说我们已经和解,欠他们的工钱这个月一定结清,华驰聘大家继续在奥驰工程上干活按月结钱。我让武警和公安都不为难你,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出指定的地方,然后该干嘛干嘛,怎么样?”
  
  王老柄转动脑筋在紧张思考,一旁的矮个汉子急了:“柄哥,这位杨兄弟说的在理噢,你要出什么事我回家怎么跟姐交待。”情急之下暴露了俩人原来还是连襟关系。
  
  “葛达裕这小子也是拿你当枪使唤,你也不想想,他本来就是因为钱不够才耽误这个项目的正常开发,本来是他还欠着你们的钱,现在自己躲着不露面,挑着你们跟政府较劲儿。其实华驰也跟你们一样被他折腾,我们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在这里你死我活的犯傻。”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叹口气,松了扭着俞悦的手腕,不过另一只手依然抓住雷管的引线:“就按你说的办,你先让外面撤兵吧。不过我不会跟你走,我和他们一起出去一起散。”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呀,你要是想全身而退,就按我说的办,要不出不了亚运村地界儿你就得被拿下。这里的人也不要散我自有安排,你先让他们退开,排整齐了听我吩咐。”
  
  还没等王老柄发话,他那矮个小舅子已经按耐不住,开始吆喝众人说已经跟我们谈好条件,大家的工钱这个月就会解决,而且还会在奥驰工地上继续做活儿。当他们终于听话退出一块空地来,僵持的局面涣然冰散。
  
  我扯起嗓门说道:“各位乡亲听好了,今天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所以我们都不希望出现不愉快的事件。现在所有问题都解决好了,我还有个请求,让大家伙儿当今天奥驰中心重新动工仪式的嘉宾,一会儿我们有六百个气球就拜托大家给拿住了,主场人就是和王老柄大哥站一起的这个美女一吩咐,大家就给松手放掉。领导讲话时咱就可劲儿鼓掌,当然不会让大家伙白干,每人发50元劳务费,散会后还是找这个美女主持人领取吧。”
  
  在这帮子乡亲们兴奋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时,我眨巴着眼睛跟俞悦说:“你那些准备着给媒体发的红包,就只好给他们这些群众演员了。”
  
  俞悦这时已经放松下来,正用电话向曾荃汇报这边的新状况,听闻我这般说话便捣蒜般连连点头答应着。
  
  王老柄这时已经扎好外套隐藏好腰间的家伙,我看了一下手表,离活动正式开始还有四十来分钟,应该还没有媒体记者得知刚才这一出险剧。但王老柄的存在对现场来之不易的和谐气氛仍然是个巨大的变数和威胁,于是我跟他商量是不是等我把车开进来带他离开会比较妥当,此时这厮却有些像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对我言听计从。
  
  当我走出围墙大门,发现外面已经被武警围得水泄不通,公安则在外围疏导好奇围观的市民。一溜警灯闪烁的警车中间,曾荃陪着马守节等几个领导模样的家伙形成前敌指挥部的阵势,见我突然冒出来,几个武警枪口对着我大声予以喝止,马守节见状赶紧招呼他们放我过去。
  
  时间紧迫,我也没功夫跟他们细说,简明扼要微言大义以后,马守节夸了句干得漂亮,接着吩咐随从拿过来一只手枪上了膛递给我,我摆摆手回绝:“这玩意带着反而是惹祸的累赘。记者们该陆续到了,我的车一离开该撤的兵先撤吧。”说罢我到人行道上开出我的车来,这里的事情他们应该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了,无论是刑事案件还是政治事件是官员们都不愿意粘上的麻烦,尤其是跟奥运有关。
  
  我把车开进活动现场,王老柄依然是万分警觉地挟持着俞悦走拢到车门边,我打开副驾车席的车门放他进来,在开车离去的瞬间俞悦殷切叮咛的那句话儿被车门关闭的气流带进了内:“杨尘,我等你回来啊!”
(84)
  
   奥运会在一个城市的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就像一个男人在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身上留下开凿的痕迹,痛苦而甜蜜。北京这会儿正处于痛苦的过程中,当我载着一个铤而走险的农民领袖,穿过到处挖得坑坑洼洼的道路工地,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一出工地围墙门,我七弯八拐终于挤上了车流不断的北四环,其间不断地从后视镜里看上几眼,倒没有闪烁的警车尾随我们,不过我至少看见有几辆黑色帕萨特一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我知道其中一定有一辆是战扬兄弟力图为我排忧解难,其余的当然是守土有责的干警。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得想办法甩掉它们,至少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
  
   副驾驶座上的王老柄也紧张地东张西望,这混蛋也不知多少日子没洗澡,浑身一股子酸臭的汗味熏得老子都快晕倒。我没好气地骂道:“你丫甭看,肯定有警察跟在我们屁股后面,那帮孙子还指着拿下你换军功章呢。”
  
   王老柄斜眼瞪着我,一手紧紧抓住门楣上的把手, 一手紧紧伸进腰间,一副董存瑞勇炸碉堡的煞笔模样,让我苦笑不得,俗话说困兽犹斗穷寇勿追,这两者情形都叫老子给赶上了,还不能激怒这头蠢驴,只能想辙讲讲政治送送温暖,暂时缓和一下紧张的斗争形势。
  
   “知道去哪儿吗,大哥?”我陪着小心问道,就是泡妞时也没有这般百媚千娇婉约低柔。
  
   他冲我吼道:“你怎么不往城外跑,还尽拣人多堵车的地方开,要是想耍我,就让你给老子陪葬!”
  
   “我这不为你着想着么,越热闹的地儿咱俩越安全,真要赶上荒郊野地被他们一枪给放倒简直小菜一碟,我算什么角色死活人家怎会放在心上,要是在北京城里弄响你腰里的炸药才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件,这是政治你不懂,都是葛达裕骗你上的贼船啊。”
  
   一通胡诌却打动了这个混球,他有些疑惑地问:“那老这么在城里转悠也不是个事儿呀,万一车子没油了咋办?”
  
   “加油站有的是,公安还害怕你在那里引爆呐。哎,我要是甩掉他们,你自己有地方藏身吧?”
  
   “有,但你甭想扔下老子,现在你小子就是俺的一张牌。”
  
   “在城里也养女人了?”我挤出笑假模假式地问道。他恼怒地骂道:“你问那么多干嘛,关你个屁事。”
  
   “嗨,我就那么一说罢了,如今男人手头有几个活钱谁不多添置几房媳妇儿,只有穷鬼才做白日梦。大哥你包工程其实比我们打工仔要挣钱多了……”
  
   他呸我一口:“挣个屁钱,撅着屁股干了大半年,还欠着我们百十来万没给,说是把这块地要回来就发还我们的工钱。”
  
   我知道这厮肯定先从葛达裕那里拿到了好处,也不便点破他,只好旁敲侧击:“大哥你这火玩得大发了,奥驰这场子可不能瞎砸,那可是政府的面子工程,本来讨钱是件正当的事情,你老哥腰里捆着这危险的玩意儿,性质立马就变了,从阶级兄弟变成阶级敌人你懂么?”
  
   车到健翔桥,出口处有两辆警车闪着灯等在道旁,王老柄下意识地绷紧身体,看来全城的交警也接到指示伺机堵截我们。这时候我发自内心感谢北京的堵车洪流,他们都是我们的人肉盾牌,暂时保障着被一个脑子进水的包工头绑架的社会闲杂的人身安全。
  
   想想这些忙碌的都市人每天上班下班,费尽心机把别人的钱弄到自己口袋,再想着法子送到另外一些人的口袋,在这个辗转腾挪的过程中,大家的房子、车子由小变大,床上的女人则由大变小,每天毫无例外吃掉一堆脂肪,然后坐在电视机前抱怨生活庸碌期待奇迹出现。只不过大家其实都是麻瓜,真正相信魔法能改变命运的傻瓜,就像惦记着皇上宝座的人一样寥若星辰,现实生活中的偶像也是分级别的,就像科长觊觎的位置是处长,处长惦记着的是局座,对成年人来说梦想当联合国秘书长还不如做一个小老板来得舒服,每个人触手可及的先都只是小范围的老大,他有权利吃桌上最大的虾,摸方圆几里内最妖娆的女人大腿,谋划着把压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的那个家伙拉下马,越往上爬人越稀少,金子塔般逐级递减构成了江湖天下。
  
   我打算往市中心一带转移,现在先随着车流在四环上蠕动,那些黑色帕萨特依然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其中有一辆变线到我邻近车道离我们一步之遥。这时候我依然没有想好脱身之法,摊上个铤而走险的家伙你还能说啥?何况我从教科书里学到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唯一动力”的箴言,打小就对泥腿杆子心怀敬意。
  
   在眼毒的家伙看来,中国五千年的大历史,说穿了还是一部农牧民折腾史,从光膀子腰里掖片树叶遮羞的上古开始,先是部落首领黄帝臣服其他村落的子民,当上君临天下享受贡品的天子,接着少昊、颛顼、帝喾、唐尧相继残杀,山西乡村地主武装头目虞舜、大禹和夏启将“五帝”最后一位唐尧灭门,商汤和周武王打着黄帝的嫡系传人的旗号推翻夏朝,好不容易开始有始皇帝赢政当国,却逼出陈胜、吴广造反,不曾想被乡村混混刘邦捡了便宜,这刘氏天下也没传几代,惹上河北民工头张角的黄巾军起义,引来五胡乱中华,好不容易隋唐两代官宦世家赢了天下,蒙古牧民忽必烈快马铁骑南下抢了龙庭,接着安徽和尚朱元璋成功驱除鞑虏,立马拿一起打天下的农民兄弟开刀问斩,结果陕西带头大哥李自成反水时,朱家没有大将军帮助保天下。
  
   可惜农民一得意便喜欢乱搞女人,欺负到吴三桂的二奶陈圆圆,引出满清铁骑进关砍瓜切菜般收拾汉人,连出几代圣君,末世却被广西农民洪秀全折腾了半壁江山,好在湖南和安徽乡勇团练霸蛮,在曾国藩和李鸿章手里越战越勇,比政府军还牛逼,延缓了大清国好些年的气数。慈禧老佛爷不只吃错什么药,相信山东农民刀枪不入能抵抗八国联军,落了个孤儿寡母割地赔款,还兴起了革命党人。
  
   中国人刚想玩西洋民主政体,老奸巨滑的袁世凯又当起洪宪皇帝,大家都不同意,于是军阀混战,几次中原大战其实也都是手下的各地农民在互相掐得你死我活。幸有农民子弟毛泽东发动农民运动二十多年终于立国,而打下共和国的十大元帅中有几个不是从农民堆里走出来,瘦弱如痨病鬼的战神林彪率区区十万人开辟东北战场,两年功夫吹气球一般膨胀成百万雄师,一个月时光就干掉国军47万农民子弟干脆利落结束辽沈战役,然后四野挥师南下砍瓜切菜风卷残云金枪不倒,最后把红旗插上了天涯论坛的老巢海南岛。所以说得农民者得天下,安农民者保江山。只要农民兄弟不折腾,任你学生娃子下岗工人再鼓噪,党国依然坚若磐石屹立不倒。
  
   “王大哥,看你这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在外面有能挣钱,手下徒弟成百,在你们老家肯定是最牛逼的人物吧,我要是你就该把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和最风骚的寡妇泡上手了。”丛林法则规定了弱势动物如果不想成为食物,就得学会与虎狼共舞共生共存。为了套套近乎放松他的神经,我得先把屁股坐在跟他一条凳子上,站在对方的立场,开始给这厮灌迷魂汤。
  
   谁知道我身边这个刚从稻田里拔腿上岸的家伙日后是不是张献忠、石达开、或是毛泽东,抑或人家时运不济,稍逊风骚也能混成潘石屹或者赖昌星啊。历史反复证明过这样的一条真理,农民只要肯努力,也能创造出无数的人间奇迹。就像成功学家安之先生的信徒们,每天早晨起床也不急着洗脸刷牙撒尿,第一件大事是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乱发蓬松如鸡窝,眼屎糊成睫毛膏的家伙不停地吼道:“你要成功!你能成功!!你一定会成功!!!”,你说这样的有志之徒要是不能出人头地的话,上帝都会不好意思啊。
  
   “屁,咱村子里被一帮混球把着权,人家家族人多势众,选村长时底下拉关系给好处,老子差几票被他们搞掉,这才赌气拉着弟兄们出来包工程。没想到你们城里人更黑,老子们撅着屁股忙乎大半年工钱的毛都没有见着,要不是赶上这档子事儿,葛达裕那杂种还舍不得吐血呢。”
  
   果不出我所料,这家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我顺藤摸瓜,假装没有在意:“姓葛的可是老狐狸,一般人轻易沾不了他的便宜。可得当心他忽悠大哥你啊。”
  
   “老子也不是让人胡球捏玩的泥蛋,先给我一半定金再说下面的事情。脑袋掖在裤腰上,没有真金白银谁干?”王老柄似乎有些自鸣得意,看看这男人无论富贵贫贱都他妈一个鸟样:全把自己当棵葱,别人尽是鸡巴毛。
  
   见他开始上钩,我心中窃喜,嘿嘿一笑:“那是, 换是我,让姓葛的先拍出五十万现大洋,现场起事的时候另外三十万要打到相好的帐上,事成之后拎着剩下的二十万连本人一起,护送到鬼都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说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葛达裕不是善类,活动现场一定布了他的眼线,我还不知道他跟王老柄是怎么密谋闹剧的收场方式,我自作聪明实则莽撞,搅了他们的局自然不免惹祸上身。还有,后面跟踪和前面围堵的人里面说不准就有他们的帮凶,最简单和经济的做法自然是让我们车上的两个傻瓜同归于尽,干掉我可以解气,干掉王老柄可以灭口。心念至此,偶就越觉得心惊肉跳,今儿这事纯属一时冲动想英雄救美,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老格言,我额上竟不由得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来。
  
   那就那里人多先往哪里钻吧,正当我想从八达岭高速入口转上二环路,匝道上的两辆警车同时启动,摆出围堵过来的阵仗。王老炳一下高度紧张起来,“你丫坐好,系上安全套,老子要冲关了!”我大吼一声,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好在王老柄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匪徒,顺手就缠上了安全带。我脚下猛踩油门,汽车猛地穿越车流挤到自行车道上,吓得几个骑车的路人花容失色撒手弃车、落荒而逃。
  
   两辆警车加速飚了上来,其中一辆车贴近我的左侧,一个警察放下车窗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个呼叫器不停地喊话道:“把车靠边停下!把车靠边停下!”
  
   “傻比!”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小子要不是葛达裕的内线,就是想破敌立功的新手,把老子当成了王老柄的同伙。我双眼暴突,急得摇下车窗玻璃直冲外面大叫:“我是人质,被丫挺的绑架呐,他身上有--炸--药!”
  
   “给老子把窗户关上,我们上高速路!”王老柄也不完全是个浑人,该精细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这时一直跟在后面的一辆帕萨特追上来,战扬露出半个身子冲着旁边拦截我的警察猛喝道:“上级指示,放他们出城,不得伤害人质!”接着转过身来向我做了个眼色,大声说道“问他什么条件,出了城可以提出来商量,我们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救星到了,我多少有些心安。就在拦截我们的警察还在愣神的瞬间,我往右一打车轮,及时驶上了八达岭高速出城方向。
  
   哥们战扬的车跟在后面保驾护航,拦截我们的两辆车也不依不饶地紧追不舍,时而前,时而后的相互交错,一起末路狂奔,上演老虎、杠子和鸡相互尅制的生死游戏。
(85)
  
  就像一个缺口可以改变河流的方向, 一个偶尔事件也可以改变你的人生。有些本来与你毫无干系的事情,因为你的好奇或者逞能或者一时冲动,结果就像遇上一股强大的涡流将你吸入其中,让你不由自主,在外力的作用下翻转沉浮,甚至没入黑暗的漩涡深处。
  
  当我开车偏离北四环主路时,满脑袋想到的净是如何摆脱眼前的尴尬境况,哪里能顾及到自己贸然闯进一个被人精心布置的骗局而且会为这次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八达岭高速收费站的右侧是速通卡的专用道,我在临近时猛然加速,脱离塞得紧凑的排队领票的车流,冲过那道关卡时似乎还可以看到岗亭里收费员一脸惊愕的表情。
  
  一旦有间隙可乘,我就见缝插针在几条车道上交替位移,左右穿梭。后面几辆警车拉响警笛,前后左右夹击,簇拥着我们一路过了清河、小营、回龙观,快到北安河出口时,一辆警车超前压在我前面,逼得我把车速降下来,另外一辆警车紧逼在我左侧车道,几乎要蹭上我的车门,里面警察拿着喊话器要我往边上行驶,自家的车也得心疼,我眼看右侧没有后车,迅速打轮转向收费出口,还好没几辆车缴费,我紧贴着前面刚交完高速费的一辆切诺基冲, 在栏杆落下前的一瞬间冲出了收费站,结果落下的栏杆正好砸在跟在我屁股后面也的那辆警车上,只听见一片稀里哗啦的响声,我们迅即拐上了航天科技城和中关村生命科技园区宽敞笔直的大道上。
  
  眼前一片广袤葱绿的原野,零星点缀着几幢欧陆风格的建筑物,如果身边坐着的不是这个浑身酸臭的包工头,而是一个惹人欢喜的丰乳长腿美女,开着车窗,让郊野清爽的风儿吹扬起一头乌黑的长发,身后有几辆警车上面有一帮子腰里别着家伙的条子呼啸尾随,此行应该就和电影007系列中的经典镜头有得一拼。
  
  想到这里,我没好气地冲着王老柄埋怨起来:“我说大哥你家里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外头还有别院包着二奶,我都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个,兜子里的钱买明天的米都不够,也没想过腰里捆包炸药满大街吆喝,就算是葛达裕大方打发你个百八十万,你丫这会儿拉着我轰的一家伙玩蛋了,剩下的钱还不是让再娶你老婆和小情人的那些个男人花着,这可是拿你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快活,这桩买卖实在赔大发了,不划算得很呐。”
  
  王老柄丝毫也不理会我苦口婆心的政治思想工作,拽长脖子不停地往后面看追兵还有多远,嘴里嚷嚷道:“我们这是往哪里跑?”
  
  “西边就是阳台山,我陪你上山打游击好了。”老子听着来气,一句话把丫给憋回去了。
  
  听着后面呼啸的警笛越拉越近,我在连续几个路口闯过红灯,差点跟横向穿行的车辆撞上,行至上庄路口时我忽然灵光一现,把车驶进了分叉的乡村道路,直奔翠湖湿地保护区。
  
  这里是北京最大的一片湿地公园,几百公顷的水面,星罗棋布的荷塘和鱼池,成了钓鱼爱好者的天堂。周边村子里的农家院不少都被城里人买下来,改造成了寓所或者行院。庄大姐还带我到了一个著名前辈作家在河北村的宅邸,那是一幢用原木改造成的美式别墅,有宽敞的大厅和阁楼,弯曲的回廊,屋顶的露台可以眺望波光粼粼的水面,落地玻璃窗则印照着摇曳生姿的莲花荷叶。相比附近的高档名盘翠湖别墅,这样的风情小院倒更值得人流连不舍。
  
  也许有可能把车开到岸边,冲进水里之前我或许能过夺门而出,再不济人车同落水地,王老柄的雷管受潮可能哑炮,凭我的游泳健将的水平也有死里逃生的一线希望。
  
  我人生中第一次与死神的亲密接触就是在水中,那时候还是嘴唇上挂着两条鼻涕的小屁孩儿,一伙小兄弟们因为偷摘了人家果园里的橘子,被老汉追得四处乱跑,大家窜到邻近的河岸边以后,扑通扑通都往水里跳,当我也奋不顾身跳进去以后,才想起当时根本就还不会游泳。结果慌乱中上下拨弄呛了一肚皮水,失去知觉前却忽然眼前清澈心内通透,恐惧远遁,觉得实在不必害怕,如果沉落水地还可以沿着底岸走将上来,醒来时已经是趴在地上,如同一条面口袋般被老汉拎着小腿儿不停抖落,嘴里不停地往外吐水……
  
  当我刚拐上那条柳荫夹道的小径,发现我的如意算盘立马落空,自己得面对跟城里公园比较起来毫不逊色的熙攘人群:密密麻麻的钓鱼大军及其各式各样的座驾,已经完全占领了这片以往人烟稀少的荒僻郊野。奶奶个腿的,生活在一个人口大国就是麻烦,不仅在没有厕所时找不到一个能躲开他人视线痛快撒泡尿的地儿,就连你不想活了偷摸寻死也不易找到一块清净地方。
  
  “你小子是想把我往绝路上领啊,这么烂的地方跟哪儿跑得脱身?”王老柄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冲着我就发作起来。这当口追兵已经跟了上来,我把车往人流稀少的翠湖湿地公园一侧开过去,因为暂未正式对公众开放,这片许多候鸟的栖息地芦苇丛生,算是一个可以解决我们问题的理想之地。
  
  三辆警车品字形排开阵势,把我们围在当中,我干脆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活动一下身体,对王老柄说:“跑不了啦,准备跟雷子谈条件吧,我也想明白了,既然上了贼船就豁出去,大不了和你同归于尽,再不咱俩就被他们一通乱枪给打成浑身筛子眼儿,你丫看着办吧。”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这一无赖泼皮的劲儿一使唤出来, 王老柄倒没了主意,瞅着车外几个端着手枪瞄准我们的警察,露出一副傻逼样儿屁也不再吭一声。
  
  “你说他们真敢开枪打死我呀?”这个孬种这会儿不知道那根筋出了问题,忽然露出熊样儿。我冷冷说道:“你也不好好数数自个儿有几根肋骨,如果你真有心寻死人家还不当是碾死一只蚂蚁。我又算老几,即使被你拉着陪葬也不过是被误伤的群众而已。这会儿你把我当人质也没狗屁价值,没准那姓葛的也不想让你活着,安排人结果了你正好灭口。只有你个混球和我这个傻逼使劲儿往套子里钻。所以老子要下车出去不陪你丫玩了,你愿意把那玩意拉响就当是为我送行吧。”
  
  我表面大义凛然实则小腿肚子抽筋,背上已经是汗津津一片。这个赌局压上了老子的性命,实在是祸福难料。正当我作势要打开车门,王老柄一把攥住我,“你别动!”我心里一沉,以为他要狗急跳墙,忙不迭地大喊:“你,你也别动,有话好好商量行不?”
  
  王老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接下来他说的那句话是我一生中听到的幸福指数最高的天籁之音:“兄弟,实话告诉你吧,这玩意儿是假的。”他拍拍腰里的那圈雷管,随手还抽出一根递给我看,我日他大爷的,那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截空心塑料管子。
  
  一时间我不禁又喜又怒,绝处逢生的快意一消退,一股子邪火就从丹田往上冒。本来自作聪明还他妈英雄救美,谁曾想到被一包工头当成小丑结结实实地涮了一道。我又好气又好笑,猛地摔开王老柄攥住我的那只手,怒骂道:“你个蠢驴,这会儿我要是有包真炸药一定点着了,亲手送你上西天。要知道这么着一逃跑,路上随时会把小命丢掉,干嘛费这么大劲儿到这时候才露底儿?”
  
  猛然间我停住口,明白一定是这厮与葛达裕勾搭好了将双簧唱到什么程度。这俩王八蛋是拿我当猴耍呢。我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掩饰不住厌恶的神情,拼命压下往他那张谄媚的黑脸上吐口水的欲望,蹬开车门跨了出去,伫立在亲爱祖国伟大首都的美丽蓝天下,拍拍双手对着持枪警惕如临大敌的警察说道:“没事了,嫌犯已经被我搞定,你们过去随便把他拿下吧!”
  
  “把手举起来,放到头后面不许乱动!”警察一声断喝赶跑了我刚涌上来的得意张狂劲儿,我还以为他们搞错了角色,对着一排黑乎乎的枪口忙不迭地解释说:“犯事的那家伙在车里呀,我是他绑架的人质哦。”
  
  当我乖乖举起手,左右张望着想找战扬的身影时,冷不防身后一个警察一脚踹在我后腿窝儿,呱唧一下就跪落在地上了。我仰着脖子大喊:“你们有没有搞错呀,不抓坏人跟我较什么劲儿,蠢得跟猪一样啊……”话音未落,我后脑勺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家伙,眼前金光四迸接着黑乎乎地一晃悠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狭小的房间,幽暗的光线从天花板上悬挂的白炽灯漫射开来,屋子里陈设极其简陋,我躺着的是一张折叠式行军床,前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搁着一个老式暖壶,几个一次性纸杯,还有散乱的几张《北京青年报》,不由得让我立马联想起李聪圆乎乎的笑脸儿。
  
  发了半晌愣,还在隐隐作痛的大脑像录像机一般往回倒腾记忆,我终于想起了前前后后的事件过程,看来是被公安给专了政,弄到看守所里头来了。王老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也给逮住关押进来了?或许是不明情况下警察先通通拿下再仔细甄别,在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前提下偶尔先冤枉一个好人的啥的?
  
  正当我胡思乱想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穿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国字脸端正威风,眉宇间正气凛然,俨然代表着共和国政法系统的神圣庄严。见我睁眼望着他,这家伙不易察觉地扭动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说道:“醒啦?要能坐起来就坐着聊聊,要不就这么躺着也没啥关系。”说罢,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我,开腔问道:“那个叫杨泓的小妞儿,跟你是什么关系?”
  
  “杨泓,她怎么啦?”我闻言一个激灵,猛地半坐起身体来,把询问的眼光抛向这个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底细背景的审案官。“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
  
  他毫不避让我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如同老鹰守着猎获在爪下的小鸡一般,丝毫不理会我的发问,这家伙接着又抛出一个更让我既惊且疑的问题:“你是怎么认识马守节副市长的?从头到尾给我们交待清楚,你要是配合的话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至于我的身份,不是政法纪检机关,谁敢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私设刑堂?”
  
  我把一肚子疑问硬压下去,大脑一边费尽地思索,一边字斟句酌地跟这人周旋:“你说的那个杨泓如果是那个前售楼小姐的话,那我就是差点当上她卖的楼盘的一个准业主而已,你知道售楼小姐都是能忽悠的主,只要是脖子上顶着脑瓜的家伙都会被她们混个脸熟。马副市长电视上常见哦,经常视察首都城市建设工地,好像是很有能力的领导干部吧?”
  
  “你小子就装呗,看来是亏还没吃够,不明不白地就瞎替人出头,差点搭上性命还不吸取教训。你以为你英雄好汉呐?我再好好问你一遍,愿不愿意痛快回答你自己看着办,对那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怎么着?给你两分钟时间考虑一下。”说罢,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您真要这么说俺也没得办法,总不能编套瞎话糊弄您吧?再说,即使我动过心思想泡一把那个售楼小姐,也不过是一大堆男人中的之一而已,这也算不得什么错误吧。那么多局长、厅长搂了钱往国外跑政府都管不过来,不值当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调查这桩小小的风流韵事吧。”
  
  我斜眼看见他脸色一沉,也不顾不管地接着话锋往下拽:“至于马副市长是政府高干,我这等草根百姓哪有机会结交这样的人物。顶多也就是跟在人后面晃上一个照面,人家哪知道我姓甚名谁,是那个庙里的小沙弥呀?”
  
  那人蓦然站起身来,冷冷地扔下一句:“既然你顽冥不化,那我也不再跟你废话。向你这样的小混混儿我见过多了,无非是蒙骗无知少女坑害良家女子勾结不法官吏达到自己晋身敛财目的。实话告诉你,即使你不说,我们也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给你一个从宽的机会还不要,那你就等着瞧吧。”
  
  当他摔门而出时,我依旧一头雾水,心下的疑惑越来越强烈,究竟是什么缘由让俺转瞬间从原告变成了被告,转眼间又似乎是要争取的证人了。我哪里想到就在我羁绊在这个囚笼的短短几天时间,京城江湖上悄然无声地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86)
  
  马守节是在自己的办公室被中纪委的两个大员按住并拿下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由司机从家中接到市府,尽管他经常喜欢自己开车,但官儿做到这个级别,很多的人身自由和个人爱好是要牺牲一些些的。
  
   按规定,市级领导都会由政府办公厅统一安排秘书、司机和警卫人员。这办公厅在帝国政坛任何一级机构都算得上是行政枢纽,通常要设总值班室,每周运作七天,每天运作24小时,整理资讯并决定机密文件发送范围,对过去24小时发生的重大情况作出简报,负责资讯情报的遴选供政府首脑决策参考,为领导人安排各类秘书,包括政治秘书(圈内称为“大秘书”,智力杰出者即成为首长的首席智囊)、机要秘书(替首长掌管秘密文件以及保障首长行踪不至于外泄)、警卫秘书(确保首长的人身安全,负责与警卫局及其他情治单位联系)、生活秘书(照料首长及家属的生活,管理为首长服务的勤杂人员)等。
  
   仆从眼中无英雄。无论你是拿破仑还是弗拉基米尔﹒列宁,在保姆眼里同样也是一头能吃能喝能睡的牲口,区别不过是人家吃的是松露,喝的是特级伏特加,睡的是约瑟芬,普通人吃的是平菇,喝的是二锅头, 睡的是李翠花。至于所谓事业,不过是填平这些差异的垫脚石。所以大人物对身边的厨师、司机或者保镖往往格外开恩,当作自己的亲信不时予以提拔、馈赠,因为这些人要帮你成事能力不足,如果想要坏你的事儿却是绰绰有余。
  
  马守节的司机原本是市府办公厅安排的一个老师傅,为人木讷沉闷。以前在城建系统跟着他的那个小伙子则灵光得多,后来马守节疏通关节,硬是将小伙子调入了市府办的司机班,这样公事私事都比较能兜得转。忙完政府的公务,小伙子自然知道怎么安排上司去什么地方彻底放松一番。
  
    马副市长自认为是实干家,以前在市政建设公司当头儿的时候,经常深入一线工地现场指挥,和工人一起馒头就咸菜,再加棒渣儿粥。有一次市委主要领导视察国庆工程时发现这个带着安全帽穿着工装的家伙跟那些西装革履的基层干部比,汇报起工作也没有套话干脆利落,很有些与众不同的精干味道,很是欣赏地跟随从说了句:“好苗子,要培养!”,于是拉开了他发迹的序幕。
  
  官至分管帝京城市建设规划的副市长后,马守节个人工作作风也没有改变,在官场中口碑极好,被认为是作风正派、工作高效、承担责任。那一年闹“非典”期间,他与民工奋战在抗非典工程第一线,当中央首脑在北京市委领导陪同下去小汤山视察工作时,竟然分不出来哪个是民工哪个是总指挥。于是他在仕途上的前景几乎有一次被偶尔的意外幸运地击中,组织部门经过一段时期考察,正在考虑给他新的更重要的岗位任命。
  
  谁知道就在这个结骨眼上,这个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明星一夜之间忽然被“双规”。
  
  中纪委直接介入市一级官员违纪案,事往往先会给地方政府通气,取得相关配合后再展开工作。这次却是直接下来两个钦差大人把马守节从市府直接带走,几乎没有人知道缘由,显然是中央高层在介入此案,这令京城官场大小官吏震惊不已,一时间流言猜测小道消息满天飞,不少人说是跟那天奥驰中心活动仪式上发生的意外有关联,也有人说是他得罪了某个伸手找他拿地要项目的公子衙内。
  
  当马守节坐在中纪委两个大员中间,看着车窗外缓缓向后移动的熟悉的街景,市府大道两旁那些浓密的梧桐、长安街拥堵的车流,表面兀自镇定,心中却七上八下,大脑里则紧张盘算着:这两个办案人员刻板却客气,中国官场讲究品秩,不同场合出场先后、座次高下都很有讲究,惟有监察机构自成体系,垂直管理;监察官秩卑权重,威震百官,以条问事,凭实黜陟。所以这些家伙跟各级官员打起交道来表面客气恭敬,实则距人千里。
  
  他几乎可以断定此劫跟奥驰中心有关,自从介入这个项目并左右其命运走向以来,各方势力都盯上了这块肥肉,不断有各路关系找上门来探口风,走门子,尝试切分蛋糕的可能性,有些人背景、来路都不能轻易得罪,所以他也委婉客气,表示即使这个项目不能关照,今后也会在别的项目上格外开恩。京畿重地,处理好那些权贵关系是为官的头等大事。
  
  官场其实也是一个交易场,跟商人不同,商人玩的是赤裸裸的物物交换、金钱游戏,官人玩的是人力资源交换的关系游戏,划好线跟对人是基本功,位置越高掌控的干部越多,也就越能玩转关系。他自忖自己在奥驰中心项目上并没有直接获取经济利益,没有人能在这一点上扳倒自己,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女人了。
  
  好色,是马守节的软肋。人要没个爱好岂不都成了圣人,所以帝国运行了几千年也才出了一个海瑞,那可是个比皇帝还难干得活计,没有几个官员愿意为了那种虚名儿捐精献身。在企业当头儿的时候,马守节最初的业余爱好是夜总会莺莺燕燕、打情骂俏的消遣,官当大以后再去那些场所就不太方便,何况职业小姐那股为钱献身的“行活儿”经历多了成为例行公事,就跟平时开会做报告一样味同嚼蜡。
  
  后来发现很多女人主动往身上靠,甭管真真假假的卖弄风骚,求他办事儿的时候喜欢拿奶子有意无意往他胳膊上蹭,刚开始他也以为自己成熟男人的魅力使然,但很快就顿悟过来,明白不过是另一种交易,就坡下驴弄了几回,他很快就成了个中高手,任何女人在面前一个眼神就知道下文该如何进行。
  
  “皇帝胡搞是游龙戏凤,巡抚胡搞是深入群众,知府胡搞是娱乐活动,知县胡搞是体育运动,小吏胡搞是胡乱打洞,草民胡搞是流氓活动。”马守节深谙官场的潜规则,只要没抓住,你就没有问题,即使中央掌握了你的一些生活问题,只要你与中央坚定地保持一致,你就仍然是廉洁正派的好干部。古往今来,当官伴生的好处无非是钱与色,只要不过分出格,大家各取所需彼此心安理得。混到这个地位,难道还真有人想凭这个事儿吹毛求疵?
  
  当他们的车拐进一个有卫兵站岗的灰墙小院,进入看起来好似一个简陋普通的政府招待所带套间的客房,马守节终于意识到他的“双规”生活正式开始了。
  
  自从执政党结束连绵不绝的群众运动,革命的激情岁月逐渐过渡到全民经商,双轨制拉开权钱交易的大门,无数的新生事物和新鲜词汇就层出不穷。“双规”就是应运而生的产物。简单说,就是让犯罪的或有犯罪嫌疑的官员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
  
  等马守节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坐定,钦差主动倒杯水递给他,然后坐在对面很客气地抛出第一个问题:“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您也知道双规是件严肃和慎重的事情,要是没有什么证据也不敢请您到这里来。不过还是希望您能主动些,如实聊聊您在任上有什么出格的事情。”
  
  马守节端起茶杯的手有些微微颤动,“我管的这块工作是很多人眼中的肥缺,比如奥驰中心这一个项目,上上下下盯着的就有无数家,而且都是通天的背景关系。这些人的钱我可是真的一分钱都没有收过,但吃吃喝喝场面上的应酬确实不少,我知道这些超标的消费行为都是违反纪律的,但我也是不敢得罪这些神仙哦。”说着他抬眼偷偷瞥一眼对方的脸色,却仍是冷冷的矜持着不动任何声色。
  
  奥驰中心项目的原建设方葛氏兄弟为了重新拿回被政府拍卖的地块,曾经私下送给马守节一个公文密码箱的礼金,估计至少有百八十万。马守节没敢收,当面就让他拎回去了。后来接到个匿名电话,说是在某某酒店拿到了马守节搞女人的证据,要他在奥驰中心项目归属权上仔细掂量一番。马守节当时就有些恼怒,觉得葛达裕整这套下三滥的伎俩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幸亏当初没有跟他搅合到一起,老玩这种不入流的江湖套路怎么能成大的格局有大的发展。
  
  更重要的是他在分管市政建设口的这些年,也牢牢地编织起一个关系网,上上下下都有自己的人。在京畿官场很少有人会不买他老马的帐,就连纪检和监察部门也都兜得转,原因很简单,这些部门要盖楼批地也得经过马守节这一关,顺水人情做多了,他竟成了这些人眼里神通广大的猢狲,前不久一个政法界大佬请吃饭,席间酒酣耳热之际,还对他哼起了样板戏《海港》中的京剧唱段:我看你就是老邱的朋友,我们自己的人呐!
  
  马守节知道市委分管政法纪检口的副职书记有个空缺,如果能坐上这个位置那就不仅登上更高一层权力宝座,还有震慑百官的实权在握,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凭自己的能力和资源,更可以纵横捭阖开拓出更广阔的发展天地。
  
  “既然马副市长记性不好,那就请您看看这张光盘上的人物您认不认识吧。”钦差大人打开写字桌上的电视机,将公文包里的一张光盘发进影碟机,在一片雪花状的空白过场之后半分钟,画面上出现一男一女在一张大床上辗转缠绵的场景,马守节顿时目瞪口呆,手里的茶杯“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在我羁身支之处,那个身穿便装的中年男人把一张光盘放进审讯室的影碟机盘仓,冲我说道:“既然你小子记性不好, 那我就请你看看这张光盘上的人物你认识不认识。”然后按下电视机的电源,画面上出现的先是一个酒店的豪华套房,看室内陈设当属五星级宾馆的配置水准。先是一个男人走进房间,镜头从斜上方拍过去正好突出他油光水滑的秃顶,此人正是马守节。
  
  只见他先是在套间内里外巡查一番,然后打开冰柜拿出两瓶矿泉水,自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颗小药丸服下,又忙乎着走进盥洗间往冲浪按摩浴池放水,最好四仰八叉地倒在硕大无比的双人床上,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经过连续的车轮战般的提审,我的大脑已经木讷,眼睛在高强度亮光的刺激下变得浑浊不堪,但当门铃响起,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走进画面里来,我仍然心脏“砰”的一下为之一震,不敢相信地揉揉眼再看过去,千真万确,她就是杨泓!
(87)
  
  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中,对于男女间性事的了解是从十五、六岁的情欲萌动、十七、八岁的痴情暗恋、二十啷当的初试云雨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如洪水决堤般泛滥,浩浩荡荡东流到海长驱直入不回头。为了片刻的欢愉可以忍受人生庸常凡俗,为了心仪的女人可以苦心孤诣振作奋起,性激情的内驱力是成就一个男人存在的最强大的理由,为了获得与异性更多地交配机会,男人们互相厮杀获取权力地位,就像丛林中的雄狮争夺领袖的角色,胜利者最大的回馈就是可以任意支配驾驭母狮,尤其是最美丽的那一头。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一代人来,一代人走,大地永存。时间流逝,生命兴衰交替,红颜老去和英雄迟暮昭示着漫长的生命环节里,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瞬间。于是有的男人女人不甘岁月的无情,在恣情肆意放纵的中试图抓住生命的意义,用肉体交换的快感累计个体存活的价值。
  
  我无从揣测马守节的内心世界,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招数,能诱使杨泓心甘情愿委身侍奉。不过从影碟呈现的情节来看,此人不止深谙男女嬉戏之道,更是于辗转腾挪间,显示了登峰造极的上乘功夫。
  
  国人的性学知识大致源于一隐一显两个渠道:传统春宫文化为隐秘之途,或为女子出嫁时母亲私相授予的压箱底画,或为官方禁书却屡禁不绝如《金瓶梅》、《灯草和尚》和《肉蒲团》,以养生怡情为原教旨主义的当为《黄帝素女经》,喜欢以中华泱泱文明自豪的家伙们大可以凭藉华夏始祖的这本奇书,与印度人的分奉为圭皋的《性经》一较久远和高下;现代渠道则是大街小巷录像厅泛滥的毛片,从产地看有港台有东洋、西洋等品牌杂糅,从内容分有异性、同性、人兽、群交、黑白配等不一而足。网络的兴起加速了全球性文化的融合和传播革命,早晚有一天人们可以肆意选择中意的虚拟情人通过高科技的机器完成梦幻式的媾和。
  
  一想到人类为了饱口腹之欲而繁衍出庞大的餐饮食品工业,为了脐下三寸的磨合快意衍生出来同样庞大的色情工业,我便为人类这种动物为欲望的投入和专注而感到好笑。
  
  眼前两个来回翻滚着的肉体,不断消耗体能向着瞬间的极致境界努力冲刺。但凡上面列举的性学宝典录入的各种招式,他们都变换着尝试,颠鸾倒凤云雨巫山。男人有些肌肉松弛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女人正是青春好年华亦不惜屈身迎合。那是一个我曾经熟悉的酮体,我们一度发生过生命的交错纠葛。如今她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下交欢,快乐的呻吟透过音箱传入我的耳鼓清晰无比,那的的确确不仅发自喉咙,更准确地说源于整个身体深处,彻底粉碎了我脑海里关于杨泓是被动受害者的臆想。
  
  “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因为性的享受,而产生情,而沦陷为原始肉欲的奴隶,在没有宗教信仰的无序社会并不罕见。男女关系本质上就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是最终极的互相占有的情色游戏。就权力的掌控而言,马守节是“猎人”,杨泓是“猎物”;就肉欲和物欲的释放而言,杨泓可能是“猎人”,马守节反倒是“猎物”。
  
  正当我由震惊到疑惑,再到酸楚和愤懑继而无奈的情绪转化过程时,“啪”地一声,中年男子关上电视机电源,“你还以为是请你看小电影来啦?老实说,有人举报说就是你充当皮条客,把那个姓杨的女孩介绍给副市长马守节,换取他在奥驰中心项目上的相关照顾。”
  
  啊哈,人世间的事情荒谬的俺不是没有遇到过,但如此荒诞的事情还正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您可真有创意,奥弛中心又不是我的家当,姓杨的丫头也不是我的私产,犯得上我这么牺牲或者奉献么?真要像那样,老子才不做这个傻逼交易呢。倒过来倒有可能,如果是你向我施展美人计,老子倒愿意中上那么一艳计,我把天下都转让给你。”
  
  话音刚落,脚腡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家伙,疼得偶呲牙咧嘴钻心裂肺,那家伙穿的皮鞋一定是陆军专用货,老子这条腿怕是要废在这里了。在我弯腰拼命揉捏的当口,那人不屑地冲我说:“我看你跟光盘上那个衣冠禽兽倒是一丘之貉,都是见了女人就腿软的货色,嘴里还他妈的臭贫。”
  
  “我算什么虾米角色,无权无势无钱无业,值得你们大动干戈?”我着实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 出演了一处荒诞剧中滑稽无比的小丑角色。
  
  那人冷嗤一声,“马守节这事已经是通天大案了你知道不,有人把这张光盘送到了政治局,高层震怒,领导指示要彻查到底。凡是可能牵涉的人员全部都被隔离审查,你小子就不要再存什么侥幸心理。”
  
  这么说,政治局的大佬们也都集体看过刚才这部毛片呐,那么多德高望重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坐在一堆儿,看着手下大员光着屁股全心全意为情人服务,累死累活为肉欲打工,那该是一幅多么尴尬和滑稽的情景啊!马守节此举堪称在党国历史上开了一大先例,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偷乐,小我的失落暂时被社会宏大的叙事驱散殆尽。
  
  “是不是华弛老板曾荃也被隔离审查了?”我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假装严肃正经地问道。
  
  “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多问,你就老实交待关于你的问题。当然,如果牵涉到包括曾荃在内的任何人,你也不能回避。你要知道,就我们现在所掌握的证据,给你定性为贿赂一点也不为过,知道不,性贿赂也是犯罪。”他给我划下了框框。
  
  我不禁啼笑皆非,本来是马守节撬了老子的墙角,反倒要把我整成一个皮条客。那么,在这个权钱色的交易链条中必需要有这么一个中间环节?或是我坏了谁的事情要给我一个教训?葛达裕或者老傅?再不就是有人预先设置了定罪的角色,在事发后抛出来作为一个替罪羊?那就可能是曾荃了。或许杨泓进入华弛并上到马守节床上出自他的一手导演,当马有可能因故东窗事发时,他又能摆脱干系。果如此,那他的心机如此深不可测,简直令人伴之如鬼魅。想到这里,我的背上已经是汗津津一片湿了衣衫。
  
  秋日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射进来不大空间,给囚室笼罩上一层氤氲的薄光,那人点燃一支烟,耐心等待我的回应。
  
  我看着那缕淡淡弥漫的青雾缭绕而上,霎时间心静如水:既然人家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角色,就像给牲口套上来缰绳,挣不脱就以荒诞回应荒诞好了。更何况人家已经干柴烈火燃情岁月了,老子也犯不上为谁守节维持清誉遭受皮肉之苦,这条道上的家伙整起人来从不会手软,打得你内伤累累外表却看不出痕迹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且,只要想想那个叫佘祥林的湖北兄弟为了个莫须有的杀妻案顶罪入狱十多年,要不是失踪的老婆重出江湖,老哥恐怕要两鬓斑白牢底坐穿,老子就觉得无比心寒,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能给我抽支烟么?有些事情我得好好回忆一番才能准确告诉您。”他从烟盒里弹出一支中南海,伸手递给我,尤其难得的是还用打火机给我点着。“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嘛,要知道,你这事情可大可小,如果能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如实交待问题,还可以立功赎罪,免予刑事处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坐在桌前,看逐渐暗淡的暮色中,烟头白灰之下的一星光芒,那何尝不是我和杨泓相厮守的那些逝去岁月的灰烬。
  
  “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马守节老喜欢往华弛跑,还以为他是关系企业的发展,那知道此人是看上了一个丫头。想必您也知道,那人玩腻了风月场上的女人,往往会返璞归真,以泡良家妇女为乐事。这跟皇帝对送上门来的女人兴致全无,倒喜欢到民间打野食一个道理。”
  
  “嗯,继续说。”那家伙听得饶有兴趣。“这杨泓本来是金色阳光假日别墅的售楼小姐,我帮朋友买楼跑腿时认识的。当时她的老板想占便宜,但又小气无比,所以她就结拜我这个干哥哥,找个理由搪塞那个年过半百的福建佬。”
  
  “后来进了华弛集团,杨泓也算是公认的美女,排名数一数二,跟公关总监俞悦不相上下。所有男人不管够不够得着,都视她们为意淫的对象。你想想,这售楼小姐一天见过的有钱人比咱俩一年碰上的阔佬加起来还要多,寻常人物怎么入得了她的法眼。在咱们国家,兜里有俩钱怎赶得上手里有权呐,权势权势,有权才有势啊,往那里一站所有人都哈腰逢迎,没听说有钱势这词吧?所以大官人搞大美人往往是相得益彰、珠联璧合尽享鱼水之欢。”我眯着眼努力学习罗贯中老师演义历史的伎俩。
  
  “老实说,凭借干哥哥的优势位置俺也吃过杨美女的豆腐,但人家有鸿鹄之志,心存高枝念想,岂能栖息在小灌木丛间。马守节可是她北漂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大官人,而且下足功夫讨她的欢心。你要是一女的,小有姿色,住在通州即将拆迁的危房中,遇到一个权势通天的仰慕者,给你扔上一套纳帕溪谷的别墅,还送你一辆崭新的MINI Cooper当坐驾,你会毫不动心,义正辞严加以拒绝,告诉他说自己是共产党员要艰苦朴素,等天下劳苦大众都过上好日子以后俺再穿绫罗绸缎,吃鱼刺鲍参,在当今这个世道是不是纯属扯淡?”
  
  那人狐疑地盯着我看,我也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继续说道:“当然,我也没有证据说那些别墅呀跑车呀什么的就是赃物,也许人家是朋友借住借用的,反正法律上产权归属上有办法绕弯。至于人家床上的表演,如果要俺评点一番,那可算得上是帝国的名将之花,将传统性学功夫推陈出新,比台湾女政客的春宫录像带要精彩得多,为我们大陆官员挣足了面子……”
  
  “啪!”的一下,我后脑勺上又狠狠挨了一巴掌,弄得老子头晕眼花金星四溅。“你小子给我打住,再胡说八道还有你好果子吃。看在你今天提供了重大的案情线索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回。等我们核实看看是不是真实情况再考虑对你的处理意见。你就好好呆着仔细寻思,看还有什么可以交代的情况,争取有立功表现好从轻发落。”说罢他起身离去,出门之前开恩地把那盒没抽完的中南海扔到我面前。
  
  于是,在这样的一个特殊场所,怀着与世隔绝的孤愤和报复的心境,我平生第一次当上污点证人,手指缝里一股寥寥青烟,将我带入人性卑劣的深渊。
  
  一支烟功夫,恍若隔世。
(88。)
中秋节那天,北京街头已经黄叶飘零。我拎着一包被退回的扣押物品,在永定路一个大院停车场找到我的轿车,那上面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土,还有顽童在挡风玻璃上用手指头画上一个吐舌的圆脸蛋,仿佛在嘲笑我这个胡子拉碴、腿伤未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瘪三。
  
  我坐进车里,打开手机,想了一想,用残存的一点电量给俞悦拨了过去,铃音没响几声,听筒里就传来她那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喂,是杨尘吗?真的是你呀,还好么?你在哪里呀?”
  
  我捏着手机紧紧贴在腮边,仿佛那就是俞悦那柔滑的手掌在抚摸我的脸颊:“是我,老子还活着呐。这会儿在军部大院儿里准备往外倒腾呢。你怎么样?我们能在哪里亲切友好地会见一小下呢?”
  
  “我挺好的,没事儿。你可算是有消息了,这些日子可惦记死我了……”她的声音似乎伴着馨香如兰的气息一直滑落到我心里,像是一股暖流贯通了七经八脉。蓦然间发觉能被人如此惦记着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纵使两条腿都给废掉也不枉此生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我们俩面对面坐在国子监附近的一家名叫八槐堂的茶舍里,院子中一株石榴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秋阳的碎屑通过葡萄架的茎叶枝蔓洒落在我们脸上身上,俞悦穿着一件蓝色法兰绒外套和泛白的牛仔裤,依旧是妖娆迷人,只是面容略带几分憔悴。
  
  “他们竟然打你了,给我看看伤着的地方。”她看见我腿脚走动时的蹒跚样儿,心疼地下拉开裤管查看握的脚脶。“他妈的,这帮混蛋下手也忒重了吧。”看见我高高肿起的脚脖子,俞悦禁不住骂起粗口来,我呵呵一笑,说:“不碍事儿,只要保住两头就是幸事,上头还没被打傻,下头还没被整废,休息一两天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呐!”
  
  冷不防她伸出手指头,在我瘀青发紫的脚背上轻轻一戳:“都这样了,还耍贫嘴,正是不可救药了你。”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哎哟,轻点呀。美女手下留点情啊!老子输人不输脸,驴死不倒架,只要一息尚存,爬也要爬到你面前最后倒下,多少算是牡丹花下啥地,做鬼也那样那样地,哈哈。”
  
  俞悦被弄得哭笑不得,气哼哼地一甩手,“不管你死活了,你爱跟谁风流跟谁风流,算我闲吃萝卜淡操心好了。”
  
  一阵叮咚婉转、清雅悠扬的琴声传来,时如高山流水,有时如涓涓溪流。这地方原是京都诸多古琴爱好者的聚会点,凭我浅薄的音乐素养,只能依稀能分辨出是《平沙落雁》的曲谱。
  
  有美相伴,我们安坐在红木长椅上,面前普洱茶的香气扑面而来,看着茶杯里缓缓升起的热气,顿时有一种脱离尘俗的世外之感。
  
  俞悦告诉了我这些日子里来,帝京的官场和商场相继发生的波澜和变故。在奥驰中心动工仪式的第二天,马守节就被带走“双规”,接着是曾荃“协助调查”被羁押,接着传说京城有数位房地产商也被有关方面请去谈话,一时间仿佛风云变幻,坊间传说纷纭,有人说查办马守节案件是中央直接下令,并且事先并没有向市一级政权“打招呼”,弄得市领导十分被动。而马守节分管的领域又是关联到帝都最敏感的商脉,以至于熟识的地产商之间彼此私下打探对方是不是也被约去“喝茶”。最好笑的是,有些消息灵感的地产公司员工会有意无意地路过老板办公室晃一圈儿,看一眼自己的头儿是不是还坐在里面。
  
  一股危机预感在房地产行业内蔓延,最危言耸听的说法是传言房价的连续高涨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和中央高层的深度关切,马守节和曾荃等人的被拘,是高层着手调查房地产价格失控的根源,是否关联到权钱交易等腐败行为增加了开发成本等问题。
  
  很多的开发商将待售楼盘暂时捂在手里,以便观察政策走向,草根百姓紧捏钱囊满心期待房价总高位跌落,“金九银十”,本该交易活跃的楼市此时却呈现出死水一潭的景象。
  
  华弛公司群龙无首,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几家原本有兴趣参股、融资合作的公司立马后撤表示不再染指,地方分公司也因资金链条断裂向总部频频告急,有些心眼儿活泛的员工已经开始另谋高就,俞悦成了临时救火队员,跟公司的几个铁杆副总一起,成天价儿四处补漏填坑。
  
  “余阳刚怎么样了?”我随口问道。俞悦一撇嘴角,颇为不屑地说:“最先脚底抹油的就是他,投奔了美国捷顿基金,洋人赏了他一个大中华区首席代表的头衔儿。”
  
  一想起华弛当初可是龙精虎猛、叱咤江湖,如今却是刺喇喇大厦将倾,众猢狲各自奔命,我心底不由得浮升一股子悲凉的寒意来。此时院中的琴师仿佛知我心意,音调一转,竟弹奏起《普庵咒》古曲来,
  
  “这个案子恐怕不只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想起放我出来前,那个中年男人警告我此事出来后不得再跟任何人谈起,否则今后没人能保证有没有“意外”发生。我字斟句酌地跟俞悦说:“我们看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的表象,我的羁押是在马守节被拘之前,看来有人周密地布置了一个罗网。一般的小毛贼怎么可能在五星级酒店预先埋设高科技设备,录下如此身份高官的私密生活录像?还有,谁有条件和胆量,把这样内容的光盘送到坐在金子塔尖上的大佬们手里?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商人,只要他还想在中国的商场上混,就轻易不敢做出这样犯忌的事情来。”
  
  中国一些顶级商人结合毕生经验,总结出来一套通行天下的为商潜规则,其中一条非常重要的就是:不管向你索贿的官员多么无耻,多么混账,你只可以行贿而绝不可以去做污点证人到法庭举证,除非你以后连半个商人都不想做了。而如果是你主动行贿,对方收了银子也为你办了事情,那你也不应该当作罪证和要挟对方的小辫子,逼使人家继续为你顶风作案开绿灯。不管是吃喝玩乐、请客送礼、K歌洗桑拿,还是到澳门赌博或者去泰国旅游等等,都不要单独记小黑账本儿,更不要在发票背面标注真实用途。如果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一打即招的软蛋往往下场不妙,死扛不说的强梁在兄弟们“活动”一番出来后依然东山再起。总结语便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俞悦听罢脸色一怔:“难道说葛达裕背后还有人?”我怕她担心,回了一句“你要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呐。”接着转过话题,“其实这些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被关在小黑屋里啃冷窝头时,整天想就是啥时候能吃一顿美滋滋的麻辣牛蛙和水煮鱼,然后搂着美女逛元大都遗址边上的海棠花溪,嘿嘿。”
  
  “我看你在小黑屋还没呆够吧,腿都快被人整涩了,怎么就没治好你这油嘴滑舌的臭毛病。”俞悦啐我一口,然后一脸古怪地笑,,下定决心似地问道:“他们给你放的那光盘,都有些什么特别呀?”
  
  我嘿嘿两声,“那可是一部葵花宝典,纪录着登峰造极的床上秘籍。只可惜那女主角呀,东风恶,欢情薄。此番怕是一朝风波人凋零,零乱成泥輾成尘呀。”
  
  俞悦定神望着我,“杨泓会这样,我也没想到。有些做生意的女人见着官呀款呀,都主动往上靠,她表面看起来很淡泊的样子,竟也会跟姓马的混到一起。这事出来,她该怎么办呐?”
  
  “生活永远比小说和戏剧要复杂。当年绝色美女王祖贤还扔下帅哥齐秦,住进猪头阔少为她添置的香港半岛一层楼的豪宅呀。人家都混成明星了,一年演戏还能有不少银子的进项。一个售楼小姐,在你们华弛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文员,要是我也会拿转眼即逝的青春美貌及时套现啊。”
  
  “你这会儿倒想得开,那时候杨美女失踪,是谁急得抓耳挠腮灰头土脸呀?”俞悦拿我开涮。我接过话头,“我说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呀,如今的男人不管有钱没钱,都得挺着腰杆充壮汉。我也就认了这么一个干妹妹,还被人给撬走了,你好歹还有大洋彼岸的有情郎,尽管人家鞭长莫及,但还是可以时不时隔海相望……”
  
  话音未落,俞悦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拍,双眼圆睁跟我起急,她瞅定我,一句一顿的跟我说:“杨尘,你小子再跟我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我就咒你今后娶一个凶神恶煞的母夜叉,非把你收拾的服服帖帖跟个小宦官似的,每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迈着小碎步儿低眉顺眼。”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有趣,忍不住乐了,又赶忙掩嘴敛容假装一本正经。
  
  我迷迷登登地瞅着眼前的美女,她一脸似戚又恼的神情,分外惹人怜爱。
  
  “哎,说说看,你出来以后都有什么打算呀?”俞悦并不闪避,反而直视着我,一副见惯不怪、定力深厚的架势。
  
  我讪讪无语,嗫嚅半天开腔道:“其实我也是命该由此一劫,仔细想想无论是华弛还是奥驰中心都与我有屁相干?本来逍遥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都是被你们这些花儿、坚果在眼前晃悠得心慌意乱,那么些强人一声不吭,猫在后面做局,老子玩起袖子马戏团小丑一样在前台瞎逼逞能,结果连个吆喝也没赚着,没吃着羊肉还惹上一身骚。不好说是红颜祸水,只怪自己修为尚浅,不懂得人心似海深的玄妙机关。”
  
  俞悦爽声一笑,“这算多大的蹉跎呀,就让你看见井绳早早绕道。男人没有几番坎坷沉浮去不掉身上的稚气,就像这杯中的普洱,从青叶的生涩到熟茶的陈香,要经过生晒、锅炒、揉捻、烘干那么多道制作工艺流程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冲我诡谲地一笑,“有一款极品茶倒适合你的脾性。”
  
  “哦,我就喜欢极品,嘿嘿。极品美女咱知道怎么回事,这极品普洱有什么门道呢?”她这么一说倒提起了我的兴致来。
  
  “听说过普洱茶太上皇吗?”俞悦盈盈浅笑,问道。
  
  我摇摇头,以前喝普洱老觉得有股子霉味,后来才知道上好的普洱茶味道甘醇浓厚,自己是喝到了劣质茶而已。
  
  “普洱茶太上皇也叫金瓜贡茶,是港台茶客的称呼,那可是陈年普洱茶中的绝品。采摘芽茶的要未婚少女,先放在自己怀中,积到一定数量才取出放到竹篓里。这种芽茶经过长期存放会变成金黄色呢。”
  
  还有这等美好传说,不由让我心驰神往。我看着俞悦,笑嘻嘻地问道:“明年开春,我陪你一起去西双版纳,你采些芽茶放在怀里,绝世美女配极品好茶,我就可以品尝到世间双绝了啊,简直是登峰造极呀!”
  
  看我一副手舞足蹈,喜不自胜的轻狂样子,俞悦禁不住俏脸一沉,呵斥道:“刚才自己还说要沉稳,话音未落就开始轻浮起来, 我看你就是狗走千里,改不了那个,那个什么臭毛病。”
  
  嘿嘿,原来公关圈的高手也有脸皮薄嫩的时候。俞悦转过话题,告诉我说有一段时间她老喜欢在云南转悠,先是泡丽江古城,后来见游人日渐增多,便开始往更偏远的地区跑,结果在西双版纳认识了倚邦茶山的制茶大哥,于是那边就成了她旅行栖居的一个后花园。
  
  我想了想,遭逢此变我正心灰意冷,想找个僻静之处休养生息一番,就像狗被人打折腿后,也要寻摸一个草丛自我疗伤。于是,便对俞悦一脸诚恳地表白说:“我知道华弛如今很多善后事宜都离不开你,本来我也想帮你些忙,但如今这情形怕是会越帮越忙,倒不如先寻个地儿自我流放一下,退一步海阔天空。本想到泸沽湖摩梭族的女儿国去走婚,又怕遇到的姑娘都像杨二那厮癫狂浪放令男人吃不消,真的整残废了可就得不偿失。倒是你提醒了我,还是到西双版纳找个竹楼里的好姑娘,每天听听芦笙吟唱月光下的凤尾竹。”
  
  俞悦笑吟吟地看着我,命令说:“把头伸过来!”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乖乖地把脑袋往她面前靠过去。她伸手在我额头那么一摸,煞有介事地说:“傻孩子,让我看看,是不是受了惊吓得了癔症呀。”
  
  纤纤玉指抚过之处,带来一股温爽的馨香气息。我抓住她的手掌,想起古代的文化人泡妞真是高手,竟能做出“手如葇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牛逼的词句形容美人,而且白云悠悠千载过后仍无人能够超越,真让我辈汗颜。好在老子不是学文出身,否则真该找个地缝儿自己钻将进去。
  
  见我失态,俞悦赶紧抽回自己的手,笑骂道:“喂,你不是又在动什么坏脑筋了吧?吃这么大的亏还不思长进,还真该把你发配到西南边陲接受劳动改造。我有一个好姐妹叫伊娜,家里就在西双版纳,你要是想离开一段时间的话,我可以把你发配给她照料一段时间,人家可是学民族舞的傣族美女呐,你跟她结三天婚,她们家还会给你一头牛作为入赘的大礼。要知道,在乡下一头牛可相当于城里的一辆路虎呢,哈哈。”
  
  还有这等好事耶,我眉开颜笑:“那我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就可以积攒一群牛,公牛母牛再一交欢,小牛犊子源源不断,浩浩荡荡杀回北京,老子真正成了一个牛郎倌了,嘿嘿。”
  
  俞悦听罢,也不言语,捏着茶杯凑在嘴边也不喝水,只是瞅着我直乐,弄得我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我脸上有字是么?”
  
  她“扑哧”一笑:“就是,正写着好色之徒四个字儿呢。我寻思,大好男儿一个,怎么就堪不破色界,人家升官的忙升官,发财的忙发财,唯独你这家伙东晃西游的没个目标和追求。三句话音未落,就露出玩世不恭的马脚。我看你就是一个贪玩的玩主,游戏玩耍才是你生活的主旨。”
  
  我闻言大喜,一把拽住她的双手:“知我者,俞悦也。要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自个儿的人生定位,你这一说方向明确。怪不得当年井冈山上的绿林强盗遇上毛委员才脱胎成为工农红军,俺决定聘你为终生党代表好不好?”
  
  话音未落,俞悦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时,眉头紧皱,告诉对方华弛集团运转一切正常,老总曾荃不在国内不能接受采访。显然是有媒体记者风闻内幕消息,来找俞悦求证坊间传闻。
  
  接二连三的几个电话,弄得俞悦不胜其烦,但她依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貌和风度,不紧不慢地耐着性子跟对方解释。终于,有一个电话似乎惹火了她,嗓音陡然提高了好几度:“我跟您说了,那都是没有的事情,如果您非要这么报道,华弛将考虑通过法律手段维护正当权益的。您说什么,上两版广告就撤下报道?我想没有这个必要吧。”
  
  挂了电话,俞悦兀自愤愤不平,话语间开始带着粗口:“妈的,一家没人看的小破报纸,现在也来趁火打劫,想敲诈勒索我们,真是虎落平川遭犬欺。”
  
  见她如此忙碌, 我便提议今天就此解散,我自己也想修养生息几天, “此番我也算是死里逃生,蹲在小黑屋的时候寻思这人生无常,祸福难料。出来后听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而且往后还不知如何结局,真有些红楼一梦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大家风云际会一场,即使是大树倒猢狲散,我也希望看到周围的朋友好聚好散,等你忙过这一段日子大家再约着相聚吧。”
  
  俞悦见我兴味索然,只好招来服务生买了单,我们俩人在喧闹的胡同口挥手作别,各自东西,彼此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之中。
(89)
 回到SOHO现代城的家里,打开房门迎面是一股子尘封已久的霉味儿。我打开窗通了会儿风,床铺凌乱也懒得动手收拾,烧了一壶开水,泡杯铁观音,然后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应化集》,躺倒在书房的沙发上胡乱翻看起来。
  
  慵懒的秋日阳光透过玻璃窗,漫不经心地轻拂、闭合我的眼睑,一股深深的厌倦感如同藤蔓植物一样在我的体内生长,依次侵占大脑中枢、心脏,速速扩张到经络、血管,蔓延至躯干的神经末梢。
  
  泛黄的书册有些晦涩艰深,诺那活佛所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的密宗大法,那是关于自身、灵魂、生死的幽暗曲径,需要贯注心智才能参详通达。好在我这时已经对红尘的喧嚣与躁动心存排斥,无所事事的日子总得有一个生命的关照,可以慢慢品味上个世纪一个特立独行的先知另类的人生履迹。
  
  我曾经一度对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产生莫大的兴趣,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够不受金钱、美女的诱惑,潜心钻研那些虚头八脑的玄术,也是一件令人景仰的事业。有一次我也想按照莲花生大师传授的颇哇法跏趺而坐,明观自己身体内部的中脉,于前方虚空中尽力祈请,口中多次念诵“嗨(HEI)”、“哌(PAI)”之声,想达到那种意识之体性犹如强弩之箭一般,从梵穴而出,然后与佛意无二无别之境,然后总是心气浮躁把持不定,就连基础的本净状态也进入不了,遑论结行之深处。看来还是因为资质愚钝与成佛无缘,只好依旧在红尘俗世中踽踽独行。
  
  手机一直扔在桌上没有开机,家里的座机又很少有人知道,偶尔有一天座机电话响了N遍,我正百无聊赖地拿起来刚“喂”了一声,听筒那端便连珠炮般传来了一串儿银铃话音:“死杨尘,你躲哪儿泡小美眉去了呀?这么久手机也不开机,给家里打了N遍电话,终于逮着你了。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去欧洲留学了,今天你我无论如何得相聚一下,你总得给我饯行吧?”
  
  这个鬼精的丫头大概是在我家逗留时偷偷拷贝了我的电话,想想都快一个多月闷在屋里,感觉器官都开始钝化,也该出去透透气了。蝴蝶属于那种机变百出的女孩,感受她那股子无羁无绊的生命劲头对我应该算是有益无害的事情,于是便答应跟她一起吃晚饭。
  
  当我踱进贵友大厦对面的王品牛排店时,正左顾右盼间,蝴蝶已经在大厅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冲我挥手。这丫头又改变了一番形象,乌黑的秀发挽在脑后成为一个好看的发髻,衬得脖子修长,粉红色的薄毛衣配一件牛仔小外套,浑身洋溢着青春逼人的气息。
  
  等我在她对面坐定,蝴蝶把手边的菜谱递过来让我选择。我推回去说自己已经很久不在江湖行走,吃喝的事情嘛,那就客随主便好啦。
  
  我出门时随便套了一件圆领绒衣,胡子拉碴也没心思料理。蝴蝶看着我这副落魄尊容,张口便问:“老大,你大概是被那个妞儿给抛弃了吧? 看你这副没人疼爱的样子,妹妹好生心痛呀。”
  
  我没心思跟她细述先前发生的变故,打个哈哈说最近在修炼内功心法,不近女色很久。今天算是破关而出,如果受到勾引把持不定走火入魔,可能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蝴蝶咯咯笑道:“那我就可以省心了,你也尽管放一百个心。今天的主题就是叙旧和告别,再想往下就是太监----下面没啦!”
  
  既然是台湾曾经一度的首富旗下招待贵宾的王牌菜,台塑牛排还是有其自成一格的气派。据说一头牛仅能提供供六客王品台塑牛排,因为只取每头牛第六对至第八对肋骨,先经七十二种中西香料腌浸两天两夜,然后在烘烤一个半小时后,还能保持风味绝佳、鲜嫩无比。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