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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谷

_9 萧乾 (当代)
着了她的汗湿而且微颤着的臂膀。
  “你为什么这样不守信用呀!瞧,我能放心你什么呢,这么任性!”
  我扶着她,在一块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了。
  她喘嘘着,她的脸苍白得可怕了。她茫然地听着我的抱怨。过好久,她
才缓过气来。她颤声地说:
  “我在窗口里望着你,望着你,突然,你转了弯,你不见了。我怕你永
远不见了!”
  “你为什么胡怕乱怕的呢!”我责备着她,却又把她拢到怀里。
  这时,阿笛担着行李走近了。大概是看见了我们的亲呢,他在稍远的地
方停下来。
  “船也许快开了,而且,坐统舱得早占地方。你走吧!”她清醒了。她
脱开我的胳臂,神情声调又恢复了平日怕人的世故老练。
  “你呢?”
  “我跑到玉塘的山口,看你这只大船。”
  当天下午,上船后不很久,锣就敲了。舱里又黑又臭,然而我却尽如一
囚奴似地由那圆小窗口巴望,我的眼睛周遍地巡逻着蜈蚣岭的山坡,寻找一
个月白色的影子。
  二七那只大炉子
  为了节省盘缠,我的归程是极不舒服的。九天来,包围我的都是肮脏,
卑鄙,粗犷,和残暴。然而我的脚终于踏进了古城,生我育我又放逐了我的
故乡。
  “还是这么穷地跑回来!”渊一看见我,就有点生气。
  “还是穷。”
  “有没有赌?广东到处是赌窟。”
  “你说银牌?我没进去过。”
  “呀,你恋爱了。”忽然,他用食指戳我胸脯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发慌。我这是刚进门呀。
  “你眼睛发直,总皱着眉,心神不定,举动比从前更不稳庄……”他宣
布了我的一大套罪证。
  我低下头来。我试着步告诉他盈是怎样好的一个女子,怎样好的。然而
他听了却只固执地摇着头。
  “穷人还恋爱!你这是做梦,你犯了罪,你知道吗?你这是存心毁自
己!……”
  他一点不顾我的感觉,这样无慈地浇完一阵冷水后,慢慢又吐给我一个
亲自经历的悲惨故事,结果那口齿伶俐的女人是舍了清贫的爱人,成为局长
的小星。“你的好,我那个可也不是坏女人呀!我没说这女人坏,是有钱的
男人太坏了,而女人又太软弱。”
  “你弄错了。”我赶紧趁势辩护。“人和人不都一样,木料还有软硬呢。
我这女孩是顶硬的。她不容易动情。是我们的命太一样了。
  她……”
  “不用说,”他拦住我。“木头有软硬,可全经不住火烧。社会是
  只大炉子。”“你这是轻视女人。”我反攻了。“社会如果是个大炉子,
男人还不是一样被烧!为什么单单烧女人?”
  “为什么单单烧女人?嘿嘿,为什么!”渊转过脸去,冷嘲地笑了。忽
然,他厉声说:“因为在这世界里,最穷,最没本领,最需要靠人的是女人!
你爱她,好,你有办法给她吗?照你所说的故事,这女人明明就不是……”
  “你不能,不能胡说她。她是我所有的一切。”
  “好了,好了,我什么也不再说。做你的梦去吧。你也不用跟我再提。”
  呀,我们离别了快一年。为什么一见面就先吵呢?我这个耿直朋友直把
脸都气白了!我不能再开口,我只好任他自行舒散了那股怒气,我屈下腰去
摆弄菠萝和椰子了。
  当我发见坚壳的椰子安然无恙,菠萝却已烂得不成样子时,我心里更觉
得软硬的分别是存在的了。我默祷着盈的灵魂是椰子。我相信她是。
  第二天,我骑着车,在马路上遇到罗锤子他们。出我意料地,马猴还很
亲热地招呼我,要我到学校里坐坐。
  “听说你在南洋发了大财,真有你的!干么还骑车?”他像是为讨我欢
喜,那么说着。肥胖的罗锤子也有着悦人的笑容了。
  忽然,我明白为什么他们变样了。我索性将错就错地回他:“钱没赚多
少,总算不白走一趟吧。等我有个百八十万,才敢登母校的门坎。”
  “哎,别这么说话呀!”他又凑近了些。“这总是你的母校哇。放心,
你那本日记,我一半天亲自给你送过来。”
  这样,我们分了手。
  一个礼拜之后,马猴果然来找我了,而且带来那本和我分别了三年的日
记。是它,刺伤了那群人的心,为我招来一身祸。性命留223住,人却尝到
了流离放逐的苦。看见了它,我即刻就伸手去夺。
  “慢点,我同你商量点事。”马猴近于哀求地说。
  “什么呢?”
  “你这一本日记是我们几个学校当局的克林德碑!”说着,他把那日记
如一座石碑似地立起来了,“学生日记”四个金字已剥落得看不清了,但我
  ①
还看得出自己描画的“MyLife,1928”几个印体字。“你骂得太狠了。我求
你,把描写圣诞节给洋人请安的那一页撕去!”
  “你要是还我呢,我谢谢。不然,你可以带回去。我不能撕。”
  “带回去!”他大为惊讶。“我老远跑来,我要不是诚心诚意……说实
话,我们都后悔当初对你那个样子了。你一走,我们就全后了悔。现在,我
们对学生和善极了,不信,你打听打听看。”
  “我没这功夫。日记你还不还吧。”
  “还,还,还,哪能不还!”他急忙把它交给我,眼里可还流溢着一种
不甘心的神情。
  这一天,为了装扮一个南洋回国的富贾,我由渊衣袋里掏了一把钱,请
这个和善的使者去一个顶阔的地方吃饭。他随吃随说着后悔当初的话。
  临走时,还紧紧地握了我的手说:
  “现在,我十分了解你了。我相信他们也全了解你。”
  送走了这个十分了解我的人,我回到房来对渊说:
  “你说那只大炉子,对了。可是我还不信它烧的只是女人。”
  二八“那一天”
  回到古城后的事,是属于另一故事的。那是一个永不会吐露的故事了。
这里,容我继续这个快说完了的故事。
  很简单地说,是我这个人糊涂,不会算计。一年前,我想着南洋是个财
旺的地方,我空着两只手回来。满想着回来后一面念书,一面还找个阔事情,
把一个苦命的女孩子由那胖家伙手里救出,回来后,我穷得无以自饱,还累
了那好心肠的朋友。
  这中间,我自然同那个辽远地方频繁地交换着音讯。我的每一封信都装
得满满的,很忠实地告诉她:我的每日琐细生活,借贷又碰了谁的钉子,新
近读了什么好书,昨晚做个什么梦,梦见玉塘,梦见苦奈树,也梦见了“那
一天”。我要她为着“那一天”吃苦。
①MyLife:我的生活。
  然而有什么用!除了两次把借到的一笔小款子封进去外,我的信寄到她
手边时,都只不过是一种情感的装饰,一纸幻想银行的支票。而她的信里,
我读到的尽是悲惨的呼吁!
  在这风波屡起的一年里,我们的遭际是无法计数的。暑假,我们还如一
切恋人那么通着信,从九月以后,天地就开始变了色。
  肥胖的校董自从在医院撞到我,他对盈的态度骤然变了。他开始不放心
她。为了不知道我已离开那个岛,回到万里外的故乡,他还强迫她转学到九
十里地外的一个师范,打算这样便可以隔绝了那个闯入者。
  “其实,我心下很感谢这个调动。你走了,我还有心去玉塘吗?我甚而
不愿看见海了。这里景物又全不同了,不是个港埠,是一个遍地古迹的府城,
学校是在山麓,前临韩江。我天天看着由此开向梅县和闽南的船。我想看见
你。
  “……你来信时小心点吧,记住,我已不是个自由人了。他是这里顶有
势力的人。谁全惹不起他。他派了许多人监视着我。最卖力气的是那个该死
的训育主任。别人可以告假去汕头,单独我,他不准。……傻东西,人才不
在那儿呢!……”
  一个坏蛋向来是精细的。当我们这样庆幸着这错误时,那肥胖家伙早由
她寄信的住址侦查出来了。照信上说,是有一天,正上课的时候,他赶来了。
校役把她叫出课室,她垂立在严峻的校董面前。
  “说实话,这个是谁?”校董气冲冲地问。
  信是握在他手里了,他居然无根据地断定收信人便是上次他在医院撞见
的那个。
  照信里说。盈当时很镇定。告诉他是一个“本族”。请他放心,本族人
往来,是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噢,原来这样,那好办了。”他不追既往地走开了。
  盈还以为骗过他了呢,偷偷在信里告我,阔人大半都是蠢货,她骄傲她
的应付裕如。
  于是,我们又相安无事地各抱一角生活着,思恋着,等待着灿烂的“那
一天”。
  那一天终于到了,是在快放暑假的时候,那肥胖校董向盈当面提出了一
个可怕的要求:他要和她订婚。他承认家里有个老婆,然而那算不得恋爱。
并且要她放心的是同居了以后,不会有涉讼的事。他是当地党部的执委,和
地面上全有往来。他甚而把他全部的资产开列出来了,那是个吓人的数目:
他开着当铺,钱店,汽车公司,也办着两所小学。她答应呢,便成为这一切
的女主人,不呢,他可以另外开一张单子。数目比起来小得可怜,然而对我
们却仍是一个注销不了的威胁。
  在这封写了“送信人恳速投递,”的快信的末尾,她向我要主意
  “……我甚而后悔受这几年的教育了。有什么用呢,只有今天给自己招
来这祸害。我不要你回答我。你也是穷光蛋;我只要你教给我如何回答他。
他逼我逼得紧哟!而且那个训育主任,他有什么脸来劝诱我!今早我气不过
了。我骂了他。他嘻皮笑脸地走了,还告我等下看看他的厉害。随他去吧,
还能弄死我!死了倒好呵!如果不是逢到了你,又有了你,我已没有活下去
的理由了……”
  收到这信的我,是深深陷入火狱里了。对着那封信,我呆得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我想,然而脑子乱哄哄如蜂巢。我抓了信,奔到渊那里。我不会述
说了,我把信交他看。
  “明白了吧。你要女人,你得拍出钱来!”他很泰然地把信还给我了。
这么重大一件事,只当做他以前论断的一个铁证,无足惊讶。
  “不行,你得帮我想,帮我凑,帮我救出她来。”我向他嚷。我急得快
哭了。
  “没有钱,想有什么用!救出她来?你怎么养活她呀!把一棵草由臭水
沟里移到干石头上就算救了吗?”
  “这是动比喻的时候吗?”我正色地责备他。“我拿你当作世界上最好
的朋友,我才求你。你不管算了。你别胡比乱比。”
  我一赌气,把门訇地一摔,走出去了。
  我没法坐下,然而我又站不住。悲剧可以在任何时间变成过去式的。我
捺不住了。我一口气奔到电报局。我浪费了一叠电报稿纸,涂来涂去,我还
是打了“严拒”两个字。
  然后,我狼狈地串破朋友的门。我不能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我只能无
头无尾地说,我用钱,愈多愈好,愈快愈好。有一件要命的事发生了。求你
们帮我这一把。
  这一天,我看见了许多种脸相,我借到了大洋伍元。227
  握了这笔可感的然而毫无用处的款子,我垂头丧气地踱回了家。
  晚上,渊来了。他脸上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一进门,问我借到了多少。
我掏出来给他看,嘴里抱怨着世态炎凉的话。
  他交给我五十块钱。而且告诉我,这钱是由一个我刚碰完壁的地方挪来
的,距我辞出还不到十分钟。
  明明我应先感谢这好心的朋友,握着那钱,我却气得目瞪口呆了。我不
相信人会这样狠。
  “你不该怪朋友。”渊对我当前真是设计教学了。“人家不知道你的用
项,随你多么急,人家也不能借呀!大家都以为你发了疯。而且,我借,我
有家产。每月有人汇钱给我。你借,你凭什么还?”
  我不再同他辩了。反正遇到钱的事,我就得认输。
  渊走后,我写信了。写到:“七百五十元,先还他五十五元还不成吗?
告诉他,我们还有人在。七百块钱不出七年总会还清”的时候,我的笔忽然
软了,由我指节间滑掉了。
  我这笨货,这就不是情感的装饰了吗?
  附了汇票的信寄出一个月多了,这一个月对我可是最煎灼的。门外那骑
脚踏车的信差都厌烦我了。即使船期不一定赶巧,一个月的日子总是太长了。
我开始做起许多噩梦:我梦到载了那封信的船触了暗礁,然而这礁石一晃又
变成了那肥胖校董,拖了盈的头发,“交出来”“交出来”地那么嚷着,捶
打着。打死了呢,还是嫁了呢,我不敢往下想。
  终于,我还记得,那是九月十五的早晨,那骑脚踏车的邮差拍我的门了。
  “这个是你寄的吗?”他举着一封“原件退回”的信问我。
  我失魂地接了过来。那正是一个月前我那封附了钱的信。在封皮背面,
有学校教务处的一个图章:
  “此生已斥革,去处不明。”
  呵,去处不明,这能是真的吗?一个月白的影子,就这样容易地陷入那
无底的黑洞了么?
  二九感伤的行旅
  当天下午,我由三个朋友和一个老太婆手里,凑了一百块钱,就收拾起
一只小皮箱,开始了这感伤的行旅。
  “你现在干的是一件傻透了的事,”渊直到车站还这样说。“然而,我
不拦阻你。我知道拦也拦不住。也许这回你送了命,也许你胜利着回来。可
是没有钱,你记住,胜利也得失败。”
  汽笛响了。我没心再听他的世态悲观论,我惨然地握了他的手。
  对于一个满怀悲哀的人,世间上没有比火车再投契的知音了。在它那悲
壮雄伟的轮轴节奏上,你可以自由地编排任何心句。一年前,我初次随渊南
行的时候,车刚离开东站,那“康康古康”对我是“再见罗锤”,“混帐罗
锤”的咒诅。这样默诵着,我的拳头就捏紧了。及至车过蚌埠,我看到江南
的明媚风光时,我的怨气也如炊烟一般向稻田里逐渐消散了。我忘了他们,
那轮声也即刻变为“拼命前进”“创造自己”的安慰了。
  如今,那“康康古康”又谱成为“盈你等着”“胖子等着”“拼个死活”
了。
  这样默诵着,天交晌午,车一气跑到了塘沽。
  那列直达码头的小火车是给头等舱客坐的。我衣袋里揣着的是张统舱票
——五块多钱就可以混到上海。
  黄昏六点时分,船开出港口了。我提了那小皮箱,由船尾望着姜黄色的
渤海上,那向西方沉落着的夕阳,心下溢出一种无名的悒郁。
  那晚上,我的头便抵着甲板上一只风筒,在星夜的花被下睡觉横竖躺在
我四周的,是当日石友三的旧部。他们在冀南图谋不轨,吃了败仗。如今,
虽保持着军人的粗野,却没有了肩章和威风,一个个垂头丧气着,被遣散回
籍。他们絮絮直谈到半夜。躺在那里,我听着种种残酷的回忆。
  次日,船到了烟台,甲板上成为临时的小市集了。
  我买了几只苹果,也买了一份当地的报。
  这是怎样一个难忘的日子呵!那天是九月十九日。我打开了报纸,大字
的标题告诉我,昨天当我对了渤海晚霞出神的时候,那条蚕食着我们的蛀虫
又蠕动了。海棠叶的东北角被它一口咬了去。
  甲板上噪杂地往来着客贩。夹在人丛中,我竟不自禁地淌下泪来了。我
是走入国破人亡的地步了呵。
  船进了吴淞口,我第一次看见国际军舰的大检阅,但是在我们的喉咙,
我们的海口上。有日本的庞大无比的航空母舰,英国阴险的潜水艇,美国漂
亮的巡洋舰。灰色的舰身,长满了黑黑炮眼。挂了中国旗的小炮舰,直像儿
童玩具般地泊在黄浦江边,似乎是用自己的弱小陪衬着人家的强梁。
  下了船,我即刻跑到一家船票局。运气还好,明天恰巧有一只南航的野
鸡船。我用六块钱买到一张统舱票,就在这大商埠的街上徜徉了。
  黄昏,我沿了那条直通江边的马路,怅惘地踱着。在我头上,血红色的
天空里纵横扫射着许多道妖魔般的光芒。光芒下,且有衣服褴褛的孩子尖声
嚷着:“夜报哇,夜报哇。”
  虽然前面还有着辉煌的灯光,我无心再走了。我折回了身。
  走到江边,我发见那妖魔光芒的来源了。是那些泊在黄浦江面的军舰,
放射着镇压“物主”的探照灯,示威地向天空吐着狞恶的舌头。
  甲板上,这时起重机正伸着它的细长胳臂,捏取岸上积囤的货物。隆大
的铁索声,一直继续到天将明的时候。
  我很疲倦,然而声音那样间续不断,我只能直躺在那木板上,硬闭住眼
睛。
  突然,我的臂膀为人捉住了,一阵廉价的脂粉味钻进我鼻头。睁眼一看,
是个女人。我一把推开她,吆喝她,我惊叫起来。我的蠢笨举动只为我招来
水手和茶房的一片笑谑。那可怜的雉妓,立在一旁,还嘻嘻地傻笑着。
  及至船开出了港,我才知道票上写着“备饭”只是白米饭,连一颗盐粒
也没有。满心想节省着那百元作回程“两人”的盘费,连一个罐头也没舍得
买,我是尽可能地苦着自己。然而四天三夜的航程,望着茫茫大海,嚼着那
淡白无味的米饭,和一肚无边无际的烦恼,那滋味是邻于一个囚犯的。
  第四天的早上,船长啸一声,我终于又看见了那安然无恙的海关大钟,
和矗立在对岸的蜈蚣岭了。
  我向码头饥饿地巴望。我寻找的,是那个月白的影子。
  三○我扑了空
  上岸以后,我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怎样荒唐的事。
  我提了那只小皮箱,茫然如呆地站在十字街口。虽是初秋的早晨,南国
的马路两旁树木还没带一点肃杀气象。陌生的人们,拖着木屐,不断地由我
面前走过。清脆的木履声敲得我心发颤。有的也许奇异地抛我这外乡人一个
冷冷眼色,但都漠不关心地继续他们的方向。
  我就真地鹄立在这里,计算这小商埠的人口吗?我也甘心呀,但如果她
根本不住在这里呢?第一次带我去找她的有陈素娟,这回有谁积德做我的向
导呢!
  我心下有些怨恨那失踪的人了,为什么不给我个信。但是,我又怕她已
失掉写信的自由了。呵,我直要对这个小商埠嚷了:你把她藏在哪儿了呢?
还给我这生命里仅有的吧。
  这时,我记起了那新朋友。如果有他在这里!然而我临走,慌张得竟顾
不得向渊打听他的住址。我什么全忘记了。我甚而记不起已经四天没公平地
对待自己的肚子了。如今,舌头为白饭淡涩得已失却了味觉,肚里却空成竹
筒。这骤然的发觉几乎害我瘫倒在街头。
  走出饭馆,我决定还是渡海到对岸较熟的那岛上去吧。眼前,我需要线
索,在这热闹地方,我却连一个人也不认得。
  用生硬的土音,我在海关前雇妥一只舢板。
  想不到的古怪安排,我又回到这岛上来了。我的心比一年前被放逐时更
空洞,更狼狈。到这时,我才恍然明白渡海的不该了。是要用那些熟稔的景
物折磨自己吗?还是要向那棵苦奈树控诉?
  九月的日子,正是学校的春天。新的知识生命一簇簇地插秧,萌芽了。
然而遍贴了国难标语的山道上看不见奔跑哗笑的学生了。
  我走到师范门口。那校役还认得出我来。他还以为我找盈,说早离开了,
我告他是找凌女士。
  还是那样胖胖的,富男子风。看她由芭蕉园里跑出,我没有心情同她说
寒暄话,直截地问她可曾听说盈的什么消息。
  “真冤枉,她怎样会开除了!同学传她的谣言多极了。我也摸不清她去
什么地方。我认得她家,我马上去打听。”她很负责而且热心地答应了我。
  我问她要不要我同她去,她想了想,说:“最好不。”她要我晚六点来
看她。
  时候还不到晌午,这日子可不好过。我没有胆量进那芭蕉园,没有胆子
穿过玉塘,看着我们的梦之谷。
  终于,我沿着山道旁的小径,找到梁太太的家。
  我不敢确定这就是那地方。我站在门外踯躅着。这时,楼上正有人弹着
风琴,隐隐似还有谁低声唱着,声音安详幽静有如修道院的禅诵。
  这是圣地呵!我举起手来要拍门。然而又缩了回去。我应该扰乱人家的
安宁幸福吗?
  当我抹身要走的时候,迎面,一个撑了黑伞的妇人笑嘻嘻地走来了。她
脚步很匆忙,及至看见我,却忽然惊讶地站住了。
  “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不先写封信来呢?”
  说着,她关上了黑伞,很亲热地把我拉进门去。
  刚迈过门槛,她就大声向楼上嚷:
  “岷,岷,快看谁来了。”
  楼上的风琴嘎然停住了,窗口推开,随了袅袅余音露出岷姑娘来。我仰
头,第一次,在她庄严的脸上我看到亢奋的神情。
  “好极了。早上我煮饭时候,我不知怎么,多煮了一碗米。我好像觉得
今天一定有点喜事,果然你来了。”
  梁太太满脸是母亲的慈和。我又围坐在那溢满了欢笑的小圆桌上,偷尝
一瞬家庭的幸福了。
  饭后,我顾不得听庆云新学会的曼德琳,提了小箱子,抹头就要走。
  “你去哪里呀?”梁太太莫名其妙地问我。到这时,她还没摸清我此来
的动机。
  “我?我不去哪里,我就是得走。”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好,我脚停在楼
梯口,尽向门外张望。
  她跑过来,一把夺过我的小皮箱,一只母亲的手握着我的臂膀。她把我
拖上楼去。岷放下风琴,穿了白制服上班去了,庆云故意躲在楼下。看出我
有点奇怪,也不再弹那只曼德琳了,他摊开一本书在读着。
  “先告诉我,你是来干什么呢?”上了楼,她就直截地问我。她似乎意
识出一些影子了,她的眼睛闪着母性的温柔的光。“是不是又回来教书?”
  “不,不是教书。”
  “那么——”她在猜测着,然而,又不敢说出似地。
  “我来寻找一个人。”我背过身去了,墙上,正挂了岷的一副半身像,
那一刻,朦胧中似乎变成了一帧圣母的像,周身放射着圣灵的光芒。
  “一个女人,是不是?”她凑近了些,亲切地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掉过身来,郑重地问她。
  “而且,是那回演戏的,对吗?”她自己在点着头了。
  “谁告诉你的?谁呀?”我焦急地央求她了。
  她扶我靠窗坐下。说先是听岷由医院里回来说的,现在,这事情成为这
岛上一件很普遍的传说了,不知道究竟是谁说的。
  然后,她又告诉我许多听到的话,说是人都在替我可惜着。说那个叫盈
的女孩子,一向名誉就不好,乱用男人家的钱,用了钱,自然就规矩不了。
  我不服。我替她辩说着。是她命生得苦。她自己又要强。她要念书,她
不得已。
  “你先别着急,”她像是不愿听我的辩解。“我已经年纪很老了,我不
肯看着你吃亏。依我说,你玩玩就回去念书。你在本地可认识谁?我认识的
人都还可靠。没有一个不说这女孩坏的。而且,你知道她同一个男人已经—
—”
  “不要说了,不要说!”我大声向她嚷。“没有的事。我不是本地人,
可是我知道她。梁太太,我不愿意你这么说她。我不高兴。”这时,躲在楼
下的庆云以为我们吵了嘴,他慌忙跑上楼来了。
  “好,好,”梁太太缩回身子,脸上可还没一点愠容,只很惋惜似地叹
着气。
  “请原谅我。”我觉出自己的卤莽了。“这不是件平常的事,我不能不
着急。你别多心。”
  “是为你好呵,我多什么心?”这样说着,她还为我倒了一杯冷开水。
要我好好休息一下。
  我等不到六点了。我把那杯水灌下去后,就要出去。我的小箱子为梁太
太扣留了。她要我回来吃饭,就歇在这里,晚上好好睡个觉。
  到师范,校役说凌还没回来。我就沿着僻静的校墙,一直踱到那细长码
头。站在那里,我向海上搜寻。我眼里盼着凌,心下却盼着另外一个影子。
  我看着电船一班班地望我脚前开向对岸去。我看着天边的秋云,凝聚而
又分散。我把一个炽热的太阳直盼得没有了光芒。无力地向西方坠去,才看
见凌一个人坐着舢板回来。
  “唉,她爹也正在找她呢。”被我搀上码头,凌捶着手,失望地说。“一
个礼拜前,她忽然由潮州回一趟家。那以后,就没有她的影子了。这怪孩子,
她这时准不在这里了。跟她爹说要上南洋——”“她难道走了吗?哎呀!”
我急得几乎昏倒。
  “不会的。不会的。她走不成。”凌直安恳我。风吹着她鬓角的头发,
这时,她对我慈悲如一尊观士音。“等我明天再去打听,她不应该这样待你
的。我找到她也不答应。”
  把这爽直热诚的背影送进芭蕉园,我颓丧地踱回梁家去了。那晚上,是
我失母以来,第一次可耻地把枕头哭湿。
  醒来,正像幼时母亲一样,梁太太坐在床头,抚慰着我了。
  三一坑大灯笼小
  早晨,我没顾得吃完那碗芋粥,就跑出去了。
  临走,梁太太不放心,还喊了自己的儿子陪伴我。
  这回,我坚持同凌一起寻找了。我们渡过海,到那小商埠,走遍了盈的
每一个熟人的家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我决定到潮州那个师范去一趟。从那里她开除的,教员或同学间总有点
痕迹。虽说只九十里的火车,我不肯再缠着凌姑娘了。我谢了她,可又缠上
了庆云。他也自告奋勇,说去年春假曾去旅行过,他也弄不清这回是怎样古
怪的一种旅行。
  真惭愧,在这辽远地方住过半年,这还是初次窥见一点广东内地的风光,
只可惜我揣的是一颗煎灼的心。天阴着,车窗外,闪着一片蔗田和竹林集成
的广漠丛莽,上面还飘着柔和轻淡的炊烟,远山下,一簇拉纤人在河堤上蠕
动着,我们看不见江水,却看见一只巨大的灰帆,衬了广漠的天空,缓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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