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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谷

_7 萧乾 (当代)
  “你忙得厉害呵!”迎面有一大一小影子,我几乎撞到他们怀里。我抬
头,是巴黎,仍然安详地吧哒着他那只烟斗。紧紧贴靠着他的,是一个打扮
得极好看的女孩,油亮的头发上还栖着只红绒绳结的蝴蝶扣。
  我忽然觉得那小脸蛋很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孩子像是也认出我来
了。她吓得要哭。
  “不怕,不怕,这是伯伯呀!”巴黎拍着她!并硬按着她的头向我鞠躬。
  呵,我记起来了。这不是山道上那个受委屈的孩子?我握握她的小手,
对巴黎说了声“抱歉”,便蹿回后台去了。开会词是我拟的,由发起天籁的
那个小孩去致。我虽然身在幕后看团员们安排着道具,我的耳朵却伸到幕外
面。听,这岛上已有了新的语言啦,而且,是这样一个刚十三岁的小孩说出
的呢。
  报告完了,我听到一阵隆大的响声。
  随着,五个团员肃然地登了台,唱的是儿时大姐教我的一只歌:
  说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
  什么开花在水里?
  这朵鲜花瞒不了我哟(摆手介)咦呀哟
  莲蓬开花在水里,咦呀哟——
  在那乱哄哄的台上,我却勾起黑黑屋檐下,飞着黑黑檐末虎的回忆。我
坐在台阶上,大姐拍着我。天,谁想到十多年后,这歌却跑得这么辽远呵!
  第一出戏上演了。陈素娟果然是演戏的老手,然而她的好处仅是在胆子
大而已。她出台出得那样不在乎,演时又不惜加点花样把台下逗得轰然大笑。
她的声音很尖,也很脆,但是不美。有时,还说忘了,搀上些粤语。幸而幕
后有提词人,她刚一说土音,那人赶紧就咳嗽一声,于是,她赶忙归了辙。
  快临到“求婚”了。我跑到后台去。莫洛夫在刷着他的长靴子,娜妲丽
亚正在梳着她的头发。
  “先生,快该上台了吧?”她回过头来问我。
  我多么想摸摸她那柔而且黑的头发,然而我得压住这想头。
  “时候到了。你快点吧。”我广泛地对大伙说,然后又凑近了她一些,
叮咛着:“你知道,今晚上这些人里你最会,也最重要。卖钱是小事,你得
教台下的人爱国语,迷上它——”
  忽然,我查觉自己失了口。我的话突然一止住,她的脸反倒泛红了。她
羞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对我起了什么疑心。
  我转过身去,想粉饰我的过错。等我再凑近她时,她已不再那么自然大
方地听我望我了。她低下了头去,镜子里照出她一对垂视着眼睛:没有了水
灵灵的黑亮眸子,长长睫毛却描成两道修长的弯,很细,很小,然而弯得很
俊美,像是泊着无限心思。
  我还没留心到她鬓额上插的一朵白色的野花呢,并不香,却小得很玲珑。
  我这个粗心的导演!非要这么样才能点缀出村姑的模样呵!
  “就要登台了。”我低声向她说。
  她仰起头来。睫毛掀起了。修长的弯不见了,黑黑眸子里却焕发出一种
粲然的光采。我不能再多注视一眼了。
  “求婚”的幕拉开了。我们的娜妲丽亚姗姗地出了台。为浅蓝顶帷滤过
的灯光洒在那鹅黄色的腰身上,那嫣红的脸上;她走得那么美,扭得那么妩
媚,使她那清脆的声音更其动人了。
  当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指着那个洛莫夫气愤地嚷着:“沃乐野的草地
是我们的”时,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美丽的愤怒。莫洛夫难道是块石头吗,
还是他存心要看这美丽的愤怒,故意逗她生气呢?为什么他那么牛一样地懂
得爱惜草地,却不懂得爱一个希有的美貌少女呢!
  然而及至她抚着胸,半阖了惺忪的眼,微笑着,沉醉地叹息出“我……
我也真幸福呵”时,我相信那幸福已传染我的全身,全心灵台上的幕徐徐垂
落。
  在我心里,幸福的幕却徐徐掀起了。
  那晚上,卸了装的娜妲丽亚是为我们几个团员伴送回去的。
  没有月,只有微小的星光,山谷黑得很。我们个个高兴得不知说些什么
好了。尽听山道上散场后回家的观众在途上噪杂的议论着。
  我一声不响地走在她后面。用我那只电筒为她照明了每块乱石,每个拐
角。那灯光紧紧追赶着她轻盈的脚步,很敏捷,而且,一点也不紊乱。走不
久,我还把电筒举高些。光圈穿过黑空,照出前面一片苍茫朦胧的路。本来
是很熟稔的地方,在黑夜里,在一个幸福的黑夜里,似乎全都改变了相貌,
潜伏着一种流体的感觉。
  山沟里,这时钻出一只黑白花的狗。她吓了一大跳。我赶到她身旁。那
狗善意地嗅了嗅我,却又遁入黑暗里去了。
  她很感激地向我笑了笑。
  我是一直把她送到师范学校门口,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你演得真好呵!
天籁团感谢你。我感谢你。
  芭蕉林由我眼里抢去了那个美丽影子。
  回到宿舍,隔窗我看见袁君正在严厉地盘问着三四个学生。我很莫名其
妙。我几乎是舞蹈着进去的。
  一进门,袁君就对我说:
  “人抓到了。你知道吗?”
  人?人已经送给芭蕉园了。哪里还有人呵!我问他在干什么。
  他看我这种漠不关心的洒脱神气,似乎很不高兴。他指指三个人中间,
一个身量矮矮,年纪也就十二三岁的孩子,告诉我偷东西的学生已经抓到了。
刚才上面开游艺会时,他又溜进来,给在隔壁埋伏着的阿笛捉到了。另外两
个是他的同房。
  这时我才看到这孩子的脸已哭成泪人了,是在我班上总喜欢坐在犄角的
一个学生。听见袁君对我讲,他咕咚便跪在我脚前:
  “先生,救我,先生,我不敢了。”
  小声音在这黑夜里嚷着,如果我今夜不是胸脯里填满了幸福,这凄惨我
一定受不住。然而如今,我却很坦然,很慷慨地搀了他起来,像抱一只小绵
羊似的,柔声地告诉他:
  “好了,不要紧。我饶你的——”
  话没说完,袁君向我不答应了。他用英语大声责我今晚是不是发了疯,
钱可以不在乎,校规哪里能随便放松。况且这孩子家里很阔,父亲是科长,
什么也不愁,称得起一个小财主,为什么他还得偷。这是个教育问题。
  “Youhavealwaysbeeninterestedineducationalproblems,here
isone!”①
  呵,教育问题,校规,我什么都想不到了。今夜,正如他所说,我是疯
了。我手里虽无分文,我却有万贯富户的阔绰,豪爽,我还有比他们更多的
幸福呢。
  太幸福了时,人会变得浮躁了。在我身上,这时寻不出一丝的老成。我
想唱,我想嚷,终于,我丢下了房里的“夜审”,走出门槛了。
  我推开房门,走到廊外,满天星斗向我眨着嫉妒的眼睛了。
  我很不宁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黑压压的山谷里寻觅着什么。
  寻觅什么呢?
  一个远了淡了的影子,清馨静穆的夜空里,一声鹅黄色的叹息呵。
  二二淋湿了的心
  演戏的收支账目公布了:除了一笔可观的数目,我们还听到不少可感的
好话。许多人向我们索取歌谱了,更多的人要求参加这个小团体。想不到国
语在这岛上将要成为一种时髦了。我又兴奋,又担忧。
  会开过第二天,团员中便酝酿着“庆功”“联欢”的茶会。如果我自己
那点钱没被那孩子偷去花光,我这时应毫不踌躇地请一回客。然而我手里的
四块钱还是由那孩子袋里挖出的余赃。它够买什么呢?因此,我只好等待这
个酝酿的自生自长。
  在一种胜利的心情下,这样事情照例不难推进的。首先,大家都感到了
突然的寂寞。戏排着,排着,演了,也就是散了。像退伍兵一样,重聚还可
以温习一下当日可喜的记忆。
  于是,演戏的第三天,我们的茶会便在师范的芭蕉林里举行了,除了那
位客角,大家都是主人。
  那晚上,天气是颇奇怪的。当我们吃过晚饭,由校里集齐出发的时候,
黑黑天空里还闪着几点星光。甚而我们在那软软黑黑的草地上落了坐时,除
了一点微凉,我们没觉出什么。我一点也摸不清那雨是从哪里来的。而且不
①Youhavealwaysbeeninterestedineducationalproblems,hereisone:你总是对教育问题感兴趣,这不又来了。
是雨,很像檐水,那么散漫稀疏地滴着,不把人赶进房里,却使你犹犹豫豫,
终于还是留恋地坐在那里承受着,忽然鼻尖上一滴,忽然眼皮上一滴,沉甸
甸而且冰凉的雨珠。
  我们一行团员足有四五十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师范的大门。前面领道
的自然是陈素娟喽,难为阿笛,他肩上一边担着一屉屉的点心,一边是几十
只茶碗,我暗自想到鹅笼酒海来。
  我们刚一走进去,娜妲丽亚和密司凌已经在迎接我们了。今天,我们的
女主角又仍然穿上了她原旧那件制服,只是鬓额上还插着那两朵白色野花。
  说是让我们到会客室里坐,天黑得这么幽静,还有比坐在芭蕉丛里,由
叶隙间仰看灿烂星空更美的事吗?
  不,我首先提议要个露天会场。
  于是,我们便为黑的芭蕉叶,黑的夜空覆盖着了,彼此看不见五官,只
看见一簇灰白影子,蠕动着,摸索着。大地的儿女呵。
  杏黄色楼房里,谁端出两只烛台来,端的人影子幢幢晃在草地上,愈显
得苗条了。走进来,才看出是我们的娜妲丽亚。烛光照耀出的微笑愈显得灿
烂了。
  这晚上,我们嚼着糖果。放肆地做了许多有趣的事,有时甚而是因为傻,
才有趣呵!有人讲笑话,有人拉手提琴,随了那熟稔的调子,我们奈不住地
合唱了起来。我们唱遍了所有美国流行的小曲。在教会学校里,那永是最熟
稔最可喜的。唱到SantaLucia时,脑袋还跟着音阶左右摆着。终于在一片
响朗的笑声中结束了一阵愉快的歌唱。
  多可惜呵,今夜我们什么都不缺,我们就缺一把野火。天雨不答应,芭
蕉林的主人也不答应。野火也可以说是有的,可不准我们拨动。天空的闪,
是自然的无声火柴呀,每亮一回,我就可偷个机会寻找一下,我在一柄宽大
的芭蕉叶下找到了她,坐在凌的旁边。
  一段口技之后,该是游戏了。领首的自然是陈素娟。她宣布这办法:大
家举一个人出来做猫。他可以随便跪在那人面前,号叫三声,坐着的人须用
手轻抚这猫的皮毛(头发)三遍,抚一遍,嘴里还得说一遍:
  “小猫咪,
  不要叫呵!”
  说的时候不许笑。一笑,便算输了。自己就得出来当猫。
  大家嚷着赞成,可又故意装着说不会做,请素娟自己先做一回看。
  她一点也不推辞。而且,咕咚一声,便猛然跪在身边一个人面前了。我
看不清那人是谁,只听到一声极懊丧的叫声,如一只闭在笼里的饿猫,还没
叫完,坐着的人便笑出声来了。
  那个人为陈素娟硬拖了出来,正是素娟的表姊。她也不加选择地跪到另
一个人面前。这回我不必看,是我始终留心着的一个人呵。
  “咪~~噢”地叫了。声音拖得很冗长,且还为频频坠落的雨点打出颤
微来。
  这回,该娜妲丽亚了。她跪了三个人,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里,温柔和
善的成分太多了些,每个人都抚着她的头发,很从容地说着,“小猫咪,不
要叫呵!”
  终于,不知她看清楚了,还是盲目地撞,她跪到我的面前了。能是真的
吗?那朵白色野花不香,她的头发却有一种愉快的气芬。还有她嫩白的脖颈
呵,也低垂在我胸前,等待我的抚摸。南国女儿的大胆可窘住了一个来自礼
义之邦的鲁男子!
  她叫了,是那样委宛,那样细润的咪咪。我的手在她纤柔的头发上轻梳
着。幸福如果是电,我的全身欢跃得将要炸裂了。
  我不曾说出什么,因为我想说的,我说不出呀。我一任她咪咪着,我用
手背为她遮住雨珠,手心拭着她浸湿了的头发。
  “先生没说,得认输!”有人嚷着宣判了。另外又有人替我辩护,说也
并没笑呵。
  我的惩罚不是当猫,却要我做一只唱歌的鸟。他们还要学一只新的“京
曲”。这样为人怂恿着,我只好唱了。我唱的是在北方极流行的一只过继母
日子的孩子思念生母的歌:“小白菜”。我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唱了它。我那
是最高兴的时候呵!雨打芭蕉在诗里一向是诱人感伤悲戚的,那晚上,却为
一颗欢跳的心伴奏了。我直起身来。天上这时连一颗星子的踪迹也没有,冰
凉的雨点落得也更勤了些。无边的黑暗太空里,攸忽撕开闪亮的裂缝。我唱
了,我的声音可直颤抖:
  “小白菜呵,地里黄呵,
  三岁四岁,没了娘。
  有心跟着爹爹过哟,
  不想爹爹娶后娘。
  娶了后娘,三年整呵,
  有了弟弟,比我强。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拿起筷儿来——泪汪汪。
  桃花开了杏花落落,
  我想亲娘谁知道?
  亲娘想我一阵风,
  我想亲娘在梦中。(哽咽)
  人家都说黄连苦呵,
  我比黄连苦三分。
  白日上山去放牛,
  晚上下山歇五更。
  白日听着啯啯叫哟,
  晚上听着山水流。
  有心跟着山水走
  又怕山水——(哽咽)
  不回头呵!~~”
  我刚唱完,静寂的空气突然为掌声撞破了。陈素娟大拍着手,笑着嚷着:
“先生再唱一遍罢!”
  她这欢喜心境对我来得太突兀了,更突兀的是
  “呵呀,哭什么?先生。别唱了吧,这里有人哭了。”
  凌劝着身边那个人。
  我赶忙跑过去。不是别人,是娜妲丽亚哭了。她隐在芭蕉叶下面呜咽着
哪。
  呃,我的歌哪配赚取那么宝贝的泪呵。我忘了身分,不自禁地拍着她的
肩头。雨点坠着,天空刷着的闪电映出垂挂在她额上晶莹的泪。我的手湿了,
有雨珠,也有她的泪珠呵!
  忽然,她挣脱出我的手臂,草地上掠过一个白影子,她很快地跑进杏黄
楼房里去了。
  我不能自持地追上台阶去,没等我闯进去,她却已上楼梯了。
  我托付凌,(不知我一个陌生人,有什么理由这样托付一个同她熟稔多
了的同窗!)请她马上回去,陪伴她,安慰她。
  凌也是一脸的莫明其妙。她匆匆地也追上楼梯去了。
  我们的联欢会便落得这样一个不欢的结束。
  走到校门,我全身已都淋透了。
  “明天再开一回,先生赞成不?”陈素娟在女生宿舍门前这样无心肝地
问我。
  我没睬她。
  我怀了一颗淋湿了的心,辛酸地踱回象山堂去。
  二三初次的隐秘
  雷闪在天空闹腾了一夜。我的心也随着由窗口投进来的闪亮和隆隆声翻
着滚。在昏沉中,我估算着明天将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然而醒来,一夜
雷闪却把污浊的天空洗涤成一片悦目的晴蓝。
  天晴了,我的心却依然沉沉地阴着,没法放晴。
  当我烦闷得恨不把自己撕成一叠碎片,抛到海里去时,袁君却告诉我说,
外间又有我的闲话了。然而想不到的,是他们还认定我同陈素娟中间有了什
么,说她一天打扮得比一天妖艳,总往我房里跑。
  我为这冤枉气红了脸。
  袁君安慰我说,放心,至少他不相信。不怪别的,只怪我年轻。在这个
学校里,我们两个是最年轻的,他还是娶了家室的人哪,(为了完成大学教
育,他屈服了家庭的强迫,和一个陌生女子匹配了。)外面尚且说他同另外
那个女同事的闲话,更何况一个完全具备了新郎候选条件的小伙子呢。
  “总而言之,这个社会混帐!”他更激昂地说。“师生为什么就爱不得!
我们这里那个教生理卫生的就娶了学生。当时许多人攻击他们,现在他们过
得不是很好么。我们广东真古怪,新起来顶新,守旧起来也顶旧!”
  他这席话拔除了一个新扎根的,可还拔不掉那个根深蒂固的烦恼。说是
根深蒂固,却又渺茫得没有头绪;而且,像一个家传户诵的诗剧里所写的,
是一种“甜馨的烦恼”。
  一个那么随口哼着的曲调,由于浸着了珍贵的晶莹泪珠,竟也引起我的
感怀来了,像一个着了魔的魔术师。我想着自己的母亲,也惦念着咋晚那个
哭母亲的姑娘。我知道她有一个坏蛋的爸爸,却不知道她有没有母亲。
  我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担虑,我怕她生了我的气。向天赌誓,我不会使
用一只歌引逗别人悲哀的,何况不是“别人”,是她呢!
  于是,下了最后一堂,我踩着散铺在微湿的山道上金黄色的夕阳,向着
那杏黄色的楼踱去了。隐在棕榕树丛中,那楼房的颜色也如一道闪,在我心
上攸忽地掠着。我好像借着那一瞬强烈的光芒。窥见了一个灿烂世界,然而
只是一瞬呵,一切终又为云翳掩盖起来。
  我走进了那芭蕉园,我叩了门,她走出来了。
  呵,正像今早黎明,我揉着睡眼,揉出窗外那片晴蓝一样,立在我面前
的苗条影子又是那么活泼,那么微笑的了。而且,微笑里,且焕发着一种罕
见的光辉,照耀着我整个的心灵。
  随着,我的心也豁然放了晴。
  原本是来慰问她,向她道歉的,当前,这不但杀风趣,而且是蠢笨的举
动了。
  不同于往回,我说话的声音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很低,很颤微,她的水
灵灵的眼睛也四下旁顾着,一有人走出来,便羞涩地向犄角处躲闪。
  活了十八年,这是我初次的隐秘呵,第一次我想藏躲到人间以外,在太
空里,用自己的一颗心温暖着另外的一颗;第一次我急于知道一个人,也急
于把自己捧给她。
  我的心跳。藏躲不只是为了恐惧,冥冥中,我似乎意识到这是一件必须
藏躲的事了。
  我很冒昧地邀她出来走走。我这提议是很犹豫地说出的,因为这回我是
悬了空,我没有了另外的梯子。我是用一颗赤里的心来接近她了。可是,她
用来接待我的,似乎也是另外一种心情。她对这提议只惊讶了一下,便默默
地向外移步了。
  走出芭蕉园时,太阳早已沉落到后山去了,微湿的山道上,阴凉凉地充
溢着热带植物特有的清香气味。是仲春季候,马鞍树开始结起绒球,道旁的
  ①
“番投”也由菜心伸出新生的胳臂。看见山道旁木瓜树上已钉上了蓝地
白字的标语铁牌,我们骄傲地笑了。
  拐过师范学校的篱墙,漪涟的玉塘横在我们脚前了。衬着那蓊郁的山石,
塘里这时浮满了天空的朱霞。一丛穿制服的孩子们,正在放着一只雏形的帆
船。那一尺见长的玩具,漂在塘面,任海风东西吹着,用它的雪白影子支配
着那么些只眼睛。
  纵使是个好玩耍的人,我的心,这时是属于另一只雪白影子的。
  为了不愿惊动这些蹲在陆地上的航手,我们踏着参差的乱石,绕过那怕
人的“安息堂”,终于,我们走到了果树园。“累了吧!”我看出她脸有些
红涨。
  “不,”可是她却随手摘了一片木瓜叶,频频扇着那泛红了的脸靥。树
叶的影子在她身上印上斑斓的条纹。
  我轻轻扶了她。坐在果树园松软的土坡上。这是一个极幽美的地势。山
环抱着我们,谷口外银亮着一片黄昏的海。连玉塘我们都清楚地看得见,那
三角帆船就飘在我们脚下,然而我们却深深隐在果树的叶丛里,嗅着柠檬橄
榄浓烈的混合的香味。
  我读过许多恋爱故事,正如许多人读过泅泳术。如今,我不止走到海滨,
我早已深深沉在海底了,然而我还不知应怎样呼吸,甚而怎样分水。我尽坐
在那里,就地搓着脚下的土。我有话说,而且,我还看出她也有,然而我不
会起始那第一句。
  寻不出新的话来,我终于说出本来准备的了。
  “昨晚上,我对不起你!”
①“番投”:英文potato的音译,即番薯。——编者
  “怎么,你唱得太好了。是我不好。”这是她第一次删去了“先生”的
篱笆。她偏过头去了。在她耳轮下面,我发现一块红痣,上面还覆着一束丝
穗般的鬓发。
  “不,我应该唱别的。”忽然,我又赶快改了口。“可是,我实在不知
道。”
  “不知道什么呀?”她转过头来,睁大眼睛问我。
  “不知道会害你哭哇!”
  “不了,昨晚我也想过,哭也没用!是命!”
  唉,该死,我又把她的喜悦驱逐走了。这时,在她脸上,我看见的是一
股狠了心的表情。像争草地时候的娜妲丽亚,她咬住牙了,眼睛茫然地望着
辽远的方向,尽摇着头。虽然还是一个少女,她目光里却带出饱经世故的谙
达神情了。我害怕她那样看。我冒然地捉住她的白嫩温软的手。
  “你说是命,怎么会呢?”
  “怎么会?”她像是生气我这么蠢笨。她缩回了手。她掉过脸来。“哪
辈子造孽,修了个……唉,不说下去了……”
  “不行,你说,你说——”我抓紧了她的手。
  “修了个坏爸爸……”她低下头去了。
  “我知道这个。”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她仰起头来,惊愕了。显然地,她是不愿人
知道呵。我又后悔起来。
  “不,你说罢。我不知道。我愿意知道得多一些。”
  “知道了有什么用!”她把我当成一个纨袴子弟,像是鄙夷着我了。“我
用不到人知道!你大概不很明白一个苦命人的心理——”
  “我?你以为我的命甜吗?你以为我在可怜你?多大一个错
误!”……………………
  她睁大了黑黑眼睛。她几乎不信我的话。那么巧,一个爸爸荒唐,后娘
狠毒,另一个却是个净光净,一无所有的人了。
  她不再疑心我了。她告诉我许多气人的事。她一点也想不到会成为一个
师范学生。照她后娘的意思,十二三岁上如果不卖给人贩子,也该在婢女的
名分上。等待着小星的美缺了。这时,她也承认“命”这东西是能凭人力改
动的了。她在小学校里逢到了那个刘校董,一个乐善好施的地方绅士。
  “……我明知道这走到头也是个坑,我没处可走了。”
  这以后,我们交替地说着各人埋在地下的母亲。我说她的母亲一定美极
了。她告诉我小时候常常看见爸爸酒醉后用粗大棍子打她的妈,终于,她舍
下独生女儿,自己超脱了。不出十天,一个泼妇就进了门。
  天色很晚了。海上一片苍茫里,亮着点点渔火。天上闪烁着贼眉贼眼的
星子。远处,我听到自习课的铃声。
  我把她搀扶起来。乱石在黄昏里变为很险巇的了,我像是很当然地挽了
她光润沁凉的胳臂,爬下果树园的土坡。走过“安息堂”时,我的心一样在
跳,但我还得给身边的人壮胆。她本能地贴近了我些,一个命运相同的人呵。
  走到师范墙角,她忽然挣脱了我的手。她低声说一起走不便当了,得分
开。
  “那么,明天呢?”我重新抓住她的手,问她。
  “明天还见吗?”她故意用假装的冷漠给我点痛苦尝。
  “怎么不见,我们天天得见了。”我认真地着急起来。我不愿她在我面
前成为一个好戏子。
  “你不能来。你知道,你来学校对我不大便当。你明白吗?”这是说,
明天和过去所有的天已经判然不同了呵!
  “那么……?”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我的思路为过多的欢喜堵住了。
  “你等我的信。我们不能在学校见面了。许多人已经注了意。刘校董如
果知道了会不答应的——”
  这话说完,一转身,她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她轻盈的脚步,一直听到她把门推开,又关
上,才恍然若失地踏上我自己的路。
  刘校董!这影子和罗锤子合了股。
  在漆黑的山道上,我摸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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