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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谷

_6 萧乾 (当代)
的一种药味,嗅着它,使人想起消毒,想起“卫生”,也想起自己这回“可
真病了”。
  我不知道竟有那么些人关怀着我。袁君牺牲了他每日必睡的午觉,替我
送来两封友人的信。(他算计那一定能安慰我。)陈素娟和另外两个女生也
赶了来,除了照例那束俗气的花以外,还用一只精致的小竹篮提来四只黄澄
①Heshouldstayinthehospitalforacoupleofdays:他得住几天院。
澄的柠檬。
  只有这回,我没讨厌她。不是她把声音放低了些,是一个人躺在那死沉
沉的地方,脖梗终天磨着枕头,我太寂寞了。我盼着有个生人影子,无论谁,
我都会让到床头来,连那屠夫,或者罗锤——
  呃,可不,一个患病的人耐性更少了。罗锤连他那拙胖的影子我都不要
想。
  我仰卧在白布单下。对着天花板呆呆地盼着,盼着。楼梯上每阵脚步声
我都不放过,并且都一一冥想成我的客人。孤寂的心愈迎愈远了。竟连窗下,
山道上行人的脚步声都揽在算盘里了。
  一种极矛盾极模糊的情绪蟠据着我。我空虚得希望全世界的同类都从我
床头走过一遭。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我的需要并不这么大,这么空洞,这么
渺茫。能够填上我那空白的只要一个影子,一个苗条的影子哟。
  我好像听到一声铿铿的钢琴声——
  然而永远大声地逗留在我的窗下,缭绕在我耳边的,还只是江的浪涛,
啃着海滨的乱石,也啃着我那颗空寂的心。
  听,有人叩门了。是真的吗?我已经上了无数次的当。我怀疑地翘起头
来。
  房门徐徐地,像是自己扭开了,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的妇人轻手轻脚地
走进门口。她一手提了把黑绸伞和一只书袋,一边胁下夹了本黑皮厚书。
  “先生,我可以进来吗?”她低声地问我,脚像是等待我的应诺便要迈
了进来。
  我不会拒绝谁的呵,请进来吧。
  她把黑伞靠到墙角,捧了那本厚书走近床来。她用不很纯正的国语告诉
我,她是这岛上教堂的女传道士,(多么使我头痛的营生!)听说中学里有
一个由远地来的年纪最轻的教员病了,特意来望看望看。问我究竟是不是那
个教员。
  这样婆婆妈妈地说着,随手还擦着额间的汗珠。难为她,为了看望一个
陌生的孩子,她得在太阳光下跑一大段山道。
  然而,随着她把那本厚书举到我的枕边了,并且问我有没有领过洗。
  呵,为什么我还离不开这可怕的厚书!十年来,我日夜都守着它,然而
不是出诸我的甘愿。每一个恶棍捧起这厚书时都会说那么一套假仁假义,那
厚书似乎只是使别人更柔和,那恶棍自己下手时好更便当省手。
  面前,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拒绝她。我只要摇头,示意我不是那个年轻
教员,示意我心里不好受,她一定便知趣地走出去的。
  但是我太寂寞了。而且,在那厚书边缘上,我突然发见了这样一只手:
修长的指甲,修长的骨节,背面鼓起青青的筋脉,并且,唉,多巧,青筋交
叉的地方,还有着一块黑痣。一只操劳过度的手,一只母亲的手呵。
  一种痛苦的回忆驱逐了我的厌恶心情。我想起我的母亲,也有这样的手,
为了她唯一的孩子,操劳着,操劳着,终于病了,弱了,咽气了。我同这只
手最后的一瞥,还是在六年前,那个入殓的黄昏。从那以后,我再找不到那
手了。不想在这辽远的岛上,我又找见了它。我仰起头来,我的眼睛逢着一
张仁慈的脸。
  为什么拒斥这负了一囊母爱的妇人呢?不!莫问我领没领过洗,我年纪
轻,我漂泊,我早没有了一个亲人。进来吧,丢下那本厚书。不必传道,你
不比我熟。还是为我哼一只催眠曲罢。呵,看窗外海涛已在伴奏着了——
  她走了,答应明天还来。临走,还那么体贴地替我掖了掖被角。
  十八另一个梦的黎明
  明明是疾病开了恩,松了手,由那白色囚牢里把我释放出来,离医院的
时候我却还隐隐有着凯旋的感觉。它冻我,烫我,可终归没把我拖进那个无
底的黑洞里去呀。
  “先生,扶着我,不怕的。”
  我是为七八个天籁团小团员护送出院的。靠近我左边的一个拱起他的小
肩头,不服气自己年幼,仰起那溢满负责神气的小脸,像一个大人家似地自
荐着。
  刚穿好衣服迈下床来时,原觉得身子壮得可以一气爬上蜈蚣岭,然而没
下完一层楼梯,腿部便有些不支了,头也许因为躺得过久,也觉发晕了。幸
而有这么些好心的小友,扶了他们,靠了他们,一拐一拐地走上了山道。
  多少天我的脚没踩着阳光了,黄亮亮,我恨不粘在那上面。阳光温煦地
照着一张张天真的脸。
  他们告诉我许多校里的新闻。说那个教人生哲学的牧师请假坐日本什么
丸船去上海了。他的女儿不久便要出嫁,嫁给一个很阔很阔的台湾人。他去
上海是置办奁妆的。
  “哪,”一个孩子指着山谷里一丛棕榈树,树叶隙间还透出几根木架,
这时,砰砰震响,似正在动着什么土木工程。“这房子便是那台湾女婿盖给
他的。”
  底下他们又乱杂地猜度着这个台湾人的职业。小小心坎上似乎都有老大
的不服气。
  我们低了头,默默地走着。
  另外一个学生告诉我那张天籁团宣言贴出去后,许多同学暗地里都在说
着闲话,说那句“竖起国语统一的纛旗,征服方言的恶魔,”是对本乡人一
种明目张胆的侮辱。有人主张另外发一个“方言应铲除,但广东话须拥护”
的宣言,反抗天籁团,反抗我们的运动。后来这宣言没出成,但我们那张被
撕了好几只窟窿。
  可是乐观的孩子也插了嘴。告诉我许多人要求报名参加,高中三的也有,
连校外都有人打听。问我应不应该让他们进来。
  海风吹着他们的发际。一阵清凉的苏醒,我猛然作起一个遥远的梦来。
  为什么不把这个岛作为一个神圣运动的发祥地呢!有这么些颗火热的
心,这么些只不畏缩的手,还愁什么?
  于是,一到学校,我就集齐了那十几个基本团员。在奋亢的一小时内,
我们决定了暂时招募五十个新团员,以校内同学为限。我们也决定了此后的
活跃。
  什么活跃也离不开钱,因此,我们先得“愁”财源。有了钱,不要多,
只要有一百块,能做的事情便太多了。我们要购买国语的书籍,捐赠本校图
书室,并还可以编一本“国语手册”,广送岛上所有的学生,还想铸一只“天
籁银杯”,将本校逐年国语演说会比赛优胜者的姓名镌刻在上面。如果这神
通广大的一百块钱还没花光,我们想尽所有的钱,把我们制定的国语标语铸
在铁牌上面,钉在校里每棵树上,也挂在每间课室里。如果可以多制一些,
还可以钉在蜈蚣岭上行人必经的山道上……
  我们十几个人这样梦着,焕发了一脸的热望,然而一醒过来,才查觉每
人各有两只空空的手。
  (这时,钱却在世界上那些幸福者的手里滚流着,或者生着锈:八十块
一双漆皮鞋,五十万一笔公债,钱方便得像生在嘴里。一百块虽能作这么些
事,然而我们没有。)
  于是,我们开始又做起寻金梦来。
  为什么我们不能演戏!唱我们的国语歌,演我们的国语戏,教山上的人
们也知道国语是怎样美妙的声音,又是怎样容易学的东西!教人知道我们不
仅是作梦,我们这个梦是可以变成实在的,而且,如果要国家向稳固处走,
住在这海棠叶上的人向团结处走,这个梦就必须变成实在。
  这以后,一个月的工夫,我们天天都集在一起,为这个梦辛苦地铺砌着
道路。
  十九有了女主角
  剧本是决定了,然而新团员里却没几个演员。我们自己另编的那个宣传
戏“会说话的哑吧”还好演,柴霍甫的“求婚”却是出口齿上很吃力的戏。
陈素娟虽然几次自荐着,说她向来会吵架的,她一定把娜妲丽亚做得好好的,
但是为了那“一百元”好梦的前程,为了一个可喜的印象,我不能轻易答应。
我只能把她安排到那宣传戏里。
  许多人知道我们在排戏了,然而我们还没有女主角。
  又是一个礼拜三的早晨,我照例到海滨去散步。走过那片芭蕉墙下,我
忽然有了一个憬悟,一个念头。我赌誓这念头不是自私的。为了那个戏,我
不信能再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演员。这是两个绝然不同的梦,立在墙下,我关
心的还是怎样开成了这个游艺会,使它收到理想的效果……
  在岛上,我这是第一次轻狂:我向那杏黄楼房探了探头。这时,芭蕉树
下,正有一簇姑娘坐在地上,每人专注地捧了本书读着。
  我赶紧缩回了头。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竟蹦跳起来了,像是闯下了什么
大祸。
  一路上,我想着该怎样向团员提这件事。更焦灼的,是怎样把她请过来。
  我先分别找到几个比较熟稔的团员,说明如果校外有合适的角色,为了
把戏演成,我们也得邀。我问他们可认识有谁,只要能说国语,肯帮忙我们。
  肯帮忙的很多,能说国语的他们却想不出一个。一两句粤腔国语还好办,
那样一大套俏皮泼辣的对话,在这岛上?他们一齐摇头。
  我提了一个。我问他们可知道女子师范里有一个国语说得同我一样的?
  “她叫什么名字,先生?”一个学生问我。
  对我,这是怎样犀利的一个问题!我答不出。我很羞愧地补全了上次的
故事,告诉他们那个围后来是怎样解成的。说完了,或者说“供”完了,我
用着囚犯的心情环视他们。
  他们并没有责我一句,脸上也不带半点不悦。他们反而高起兴来,一个
急性的学生竟要即刻去寻找这个“娜妲丽亚”,我们的救星。
  我拦住了他。告他这寻找的事应该委托女同学方便些。
  不必烦,陈素娟又得跑到前面。她张牙舞爪地说她有个表姊在女子师范,
她扬言非听听这人的国语怎样“同先生一样好。”
  这一天,我像是驾驭着两匹奔腾的马,又像把着两道水闸:两个不同的
梦,我知道不是一个,也不应该是,然而一停下手,它们便向一处并。于是,
我尽所有的理性把它们排开。我警告自己,责斥自己,辱骂自己,一个公私
分不清的小人,然而,一转眼,它们就又合了股。
  到下午,陈素娟得意扬扬地跑上楼来了。她一定觉得这回可做了件使我
高兴的事。一进门,她就摆着脑袋,说巧死了,巧死了。
  “先生,你猜她姓什么?你猜吧!”
  她蓄意不良地指了我的鼻尖。
  我有点不耐烦。不管她姓什么,我要知道的是她肯不肯演戏。陈,林,
黄,司徒,我敷衍地猜了一堆粤籍的姓氏。
  “都不对。先生姓什么,她也姓什么。”
  她嘻嘻地笑了。
  我惊愕地站了起来。眼睛直呆呆地,嘴里可还不相信地说着“哪里会,
哪里会。”
  底下她又告我这位姑娘的名字,叫盈。说怪不得她会说国语,她爷爷是
北京人,光绪年间随了镇压汉军的绿营驻扎岭南,随后娶了本地女子落的户。
  跟着,她也说了许多闲话。说这姑娘的父亲是当地一个出名的荒荡鬼。
干的是医生,却时常坐监狱。这姑娘读书也不知道是谁供给,反正每礼拜六,
必有一个男子接她。那人有三十多岁了,说是她的表哥,
  “……可是,哼,谁知道是表什么!”
  陈素娟又在卖弄她的聪明了。这个报告使我对那苗条影子更关心了,(同
我一模一样,也是条可怜虫!)然而我更“应当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我问你,素娟,戏呢,她肯演吗?”
  这顽皮东西,她向我摇头。
  我奈不住了。一种责任心,挟着另一种什么,迫着我要求陈素娟领我去
见这位固执的姑娘。
  起初,陈素娟还不大肯。她说我也劝不成。她表姊跟她同班,怎么央求,
她也不干。看样子,也许真有困难。
  “……我看,也许就是那个男人作怪……”
  陈素娟像是捏着一把钢针,轻轻在我心坎上戳了那么一下,她一点也不
知道这有多残忍。
  由于过分的坚持,她和另外两个团员还是带着那个剧本,陪我走进了女
子师范的会客室。
  我一腔的正直,公义,和牢固的自信,一路上嘟囔着国语也是件民族大
业,她不能不帮忙。然而迈进了大门,我踌躇了。我开始发觉自己是干着怎
样冒昧而且冒险的一件事。我缩回了脚步,想抹回头去。
  但是太晚了。陈素娟早领头跑了进去。
  和另外那两个团员对坐在会客室里,守候着时,我估算了许多可能的结
果。我算计,这位姑娘也许根本不见。也许见了,一看是我,红着脸抹头又
走回去。即使见了,那个“表姊”还说不动,我一个陌生人成吗?
  从度起漂泊的日子,我经历了许多回难关,我可没尝过这难受滋味。
  楼梯响了。我的心跳了。门推开,三个女子迈了进来,其中,却只有一
个一步跨进了我的心坎。
  显然眼前一切和她所预期的不同。望见我,突然她满身的活泼凝固住了。
胸脯像是提起一口气来,却填在那里,许久没放下。长长睫毛下,是怎样一
对美到令人生畏的大眼睛哟。
  我不敢再看她了,我很不自然地掉转向陈素娟。
  “这位便是我们的先生,不用介绍了,同你是本族呀!”她对那姑娘说
着,另外,又介绍了密斯凌,她的表姊,一套运动家的短装裹着一个棕色皮
肤的小胖子。然后,她又吉利古鲁了两句什么,大家才落坐。
  果然是陈素娟没讲明白。她只告她演戏,却没有提一点天籁团的话。
  相反的,我是由这组织说起。不,简直是由我自己渡过长江的遭遇说起。
告她怎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个极严重的问题。目前这组织虽然很小,而且都是
孩子,却不是胡闹。它可以发生点好作用。救国不是个名词,得从手边的事
做起。
  末后,我央求到她,说这善举成败她能替我们决定。为了钱,为了宣传,
我们都需要演这次戏,我们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她像是为我说动了,因为当我讲到语言隔膜的苦处时,她那两道淡眉便
微微蹙起来,听到我为了彩蛋同店铺吵嘴时,她甚而轻轻叹了口气,(很轻
很轻地,可是瞒不过那时候的我。)跟着,我也看见了不曾见过的那么洁白
齐整的两排牙齿,藏在那么俊小但是已不红润的嘴唇里!
  等我说完,她一点不旁顾地向我点了头。
  “我不会做戏,可是您的话我听了太受感动了。我试试看吧。”这时,
她才侧过头来问陈素娟:
  “什么时候排演呢?”
  我赶快由身边那个团员的手里拿过“求婚”的油印剧本,捧给她。
  她欠欠身,接过去了。
  于是,我们这个喜剧便有了女主角。
  从此,在另外一出悲剧里,也有了女主角呵!
  二○我睡在蚕茧里
  领到月薪,我对于蚊帐的固执即刻融解了。告诉袁君我今晚便也像他一
样卧到蚕茧里时,他很快慰地嘱我最好再买点金鸡纳霜,并发挥一大套理论,
说用人力抗自然是原始的野蛮办法,在科学昌明的时代,应当让药物去抗。
  我哪里甘心野蛮,贫穷和愚蠢原是紧邻呵。
  多少日子我没摸到这样沉甸甸的一笔款子了。我领到手,先用纸将膳费,
裁缝债,洗衣债,分别包起,摆在床下那只柳包里,然后,才揣了一笔可骄
傲的数目,走下山去。
  拐过鲤鱼石,我看见电船在突突地响。为了电船只需八个镭便可渡海,
我拼命跟了许多人追赶。但还没跑到码头,那急性子的硬壳虫已开了,尾巴
后突突冒着白烟。
  当我正立在码头上,悔恨不曾走快了些时,幸灾乐祸的舢板却向我大兜
生意了。他们只有靠电船漏下点什么,才有饭吃。
  起初,我很生气。如果先花两毫舢板钱,我的蚊帐也许又买不成了。
  我抹过头来,赌气向回走。
  呵,一个熟人。还是一脸那么母性的笑容。仍然拄了那把黑汗伞,提着
那只布袋,迎风立在那里。
  “你也没赶上船吧?”她凑近来问我。“那天我又去医院看你,知道你
出了院。完全好了吗?得小心着身体……”
  这样说着,她约我同她合乘一只舢板。她这时也是过海去想买点东西。
  我们互相搀扶着落了船。
  嘎吱吱地,我们漂在海上了。天空是晴朗的,海自然也不至使性子。只
偶尔荡过一阵愉快的小风,吹着海,也吹着这位和善妇人的鬓发。
  如今,我已知道她姓梁,岛上没有人不知道一位热心的梁师母的,慈祥,
能干,什么公益事情永远跑到前面。
  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她竟夸我:
  “你真会教书,我的儿子回到家里,把你教的那些歌唱给我们,讲给我
们,国语真是好东西。我们家已经开始彼此讲国语了。”
  然后,她又向我说领洗的话。我赶紧给截住了。我问她的国语哪里学的,
为什么在这岛上许多人一个字不会说,又有人说得很好呢?
  她的笑容里,这时似乎隐隐透出一种凄惨的回忆。她像是不肯说,可终
于还是告诉我:
  “我的丈夫是个医生。(他已经死了快七年。)他在河南,徐州都治过
病。他带着我……”
  我想止住她。我隐隐听出一些咽哽来。这话像是使她更苍老,然而说到
末尾,我却在她发灰的鬓发里,看见了一个少妇的侧影。她告诉我他们怎样
跑到江苏北部,她丈夫从黑热症手里夺回不下几百条命,终于,黑热症却把
他俘掳了去。
  “……从那以后,我就继续了他的事情。我不会医病,可是,天父他什
么都会治……”
  她又重新蹈入了那个旧圈套。
  然后,她又问我有几个弟兄,父亲是干什么的。一般,问到这上面我总
得撒一阵谎的。我顺口溜出行三或者行四,为“家父”编造一个不高不低的
职业,并为“大哥”指定个机关,为“二哥”派个大学,才将问的人敷衍开
去。这谎我撒来只隐隐觉得世界对不起我,却并不怀犯罪的感觉。我只不愿
意听那个浸在幸福里的人像看马戏一般地惊叫一声,然后,又盘问我是怎样
活下来的,直好像没有万贯家私养不活一个人似的。
  但是,眼前问我的人,她自己却也有个悲惨的故事。她不曾隐瞒我便也
告诉了她一个悲惨故事。
  听了以后,她果然不曾惊呼。只轻轻地拍着我的肩头,安慰着说:
  “你的母亲既然那么和善,她早已经升了天……”
  我即刻仰起头来。晴蓝的天空,这时,正有几只海鸥在环着一只银灰色
军舰盘飞着,朱红的喙,雪白的翅膀和肚皮,啾啾地叫出了细碎娇嫩的声音,
像是埋怨那长了满身骷髅黑眼的军舰,又像是对着海吐诉着什么。
  嘎悠悠地,我们的舢板已靠了岸。我们互相搀扶着登上那石级,海关的
大钟刚好九点。
  多亏我逢到这位热心的梁太太。她丢下自己的事,先帮我的忙。我一点
也不知道百货公司标了价目的东西还可以讲价的。而且,那些把黑蝴蝶领结
系得整整齐齐的店员哪里是作生意呵!他们招呼每一个漂亮女人,且伏在柜
台上絮絮谈天,像是在谈着情话。难为梁太太硬把一个拖来了,在他老大不
耐烦的眼光下,我买到了那只“蚕茧”。
  于是,梁太太才买起自己的东西。我看她耐性地在一堆羊毛线里检挑着,
终于,才买了两撮古铜色的。然后,又去鞋袜部买长统丝袜。
  忽然,她给我出了一个难答的题目。
  立在那挤满了时髦男女的化妆部前面,她问我,可是像是问着自己:
  “……你看给岷买点什么好!她那么不爱打扮。不然,就容易多了。”
  我问她岷是谁。
  她告诉我是她一个内侄女,自小由她养起来的,现在正学看护。
  “下礼拜三是她的生日。唉,多快,这孩子长得有多快!”
  既然向我要主意,我问她这位姑娘不要打扮,可喜好什么呀?她为我描
绘起来了:(她的话为许多由肩头走过的人们所注意。)
  “她是个规矩极了的女孩。每天下了班,到家脱下白大褂就帮我做饭,
洗衣服。给她大哥缝缝补补。她就有一样消遣,她好弹琴,还好打毛衣。唉,
可真是个好孩子,晚上还在我床头讲书。给我讲《天路历程》,讲《启示录》,
直到我听着睡去,她才不讲了。你说,先生,我不得给她买点心爱的东西?
你说,凭这个性情,买点什么好?……”
  她仰起头来看我,真好像我是个行家,我只好向四下里望,“海味部”
“铜器部”,忽然,我看到了“文具部”。一个好女孩照例爱文具的。
  于是,她买了一支悬在胸襟上的钢笔,小巧而且精致的。她自己先套在
脖颈上试试看,只一瞬,她的有了皱纹的脸上焕发了少女的欣笑。
  然而当我知道这支笔的代价是她半个月的辛苦的结果时,她虽高高兴
兴,我却有些后悔了。
  归途,在舢板上她执意请我去她家吃午饭。起先,我是不肯冒昧叨扰的,
终于,我为她母性的爱所动,而且,到校也已没的可吃,便真地答应去了。
  我们沿着那迤逦曲折的十八盘,绕到了她的家,是靠近山脚的两层小楼,
虽望不到海,玉塘却就在咫尺。
  她让我先进去,自己却用土音喊着。
  随着,楼窗有人向下探头,“阿娘,阿娘”地叫着,咚咚地跑下楼梯来
了。“这就是我的儿子,庆云。”她介绍着,呵,我一点也没料到这竟是我
在班上读书的一个孩子,而且是天籁团的一个团员。身材同我一般高矮,穿
着黄色制服,脸膛黑得结实。平日在班上是最规矩的学生。
  “岷哪,岷哪!”
  梁太太向后楼灶间里喊着。黑黑的灶间里,这时稳庄庄地走出一位姑娘,
腰间还系了一条白围裙,显然是在作着饭。
  “这是云的先生,”梁太太这样介绍着,随后,这姑娘对我鞠了个半躬。
我怯怯地还了礼。我没敢看她。
  等坐下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了。由她,我明白了许多形容好女人字眼
的含意:她有一双“贤慧”的手,那是细长的,弹过许多柔和音乐,也做过
许多善事的手。一对“温柔”然而“端正”的眼睛。黑黑的富沉思的眸子位
于眼睛的偏上部分,好像一半映照着人间,另一半却还逗留在一个比人间更
神圣的世界。她的眉毛修长而且微蹙,搭上她那稍高颧骨,令人觉得一种精
神的重量在镇压着她的少女时代的愉快。她很少说话,却不像是在生气,通
身都只是一种严肃圣洁到不容人存半点亵渎的思想。听说她姑母买了那支钢
笔的话,她忙用土音说了两句什么,像是抱怨,然而被抱怨的又像是她自己。
永远反省着的一条灵魂呵。
  有多少日子了,我不曾在一个“家”的屋顶下吃饭。在一个很小而且不
阔气的家里,饭吃得分外香呢。
  梁太太频频为我夹菜,随吃还随问我:
  “看,我们岷做得好不好?”
  我说都好,其实,我最爱的,还是那碗芋粥。甜菜总易勾引起几时的回
想。
  我吃得饱饱的,就告了辞。我下午还有两堂课。他们一家把我送到山道
的路口,还频频叮咛我“常来”。
  晚上,我便也睡在那只珠纱的蚕茧里,荒唐地织起绮丽的梦了。一只蚕
茧,却像是蠕动着两三只蛹。
  二一幸福的幕掀起了
  为了就合上课时间,有时娜妲丽亚来我们这里,有时我们也跑到师范的
会客室里,省得让我们的客角走那么远的山路。十天的排演,虽说不上好,
却也很不容易了。我得把那剧本逐字注了音,并还标出平上去入的声阶来。
仅仅把台词念清了,这功夫就得陪上几升汗。那个口齿拙笨的洛莫夫,他怎
么也不会说“沃乐微”,一说到这里他就嘿嘿地笑起来了。这样一来,把那
不但句句说得清白,而且充分地表现出娜妲丽亚的泼辣凶悍神气的女主角可
给窘住了。
  我责斥他,央求他,好容易,洛莫夫争“沃乐微草地是我的”时,他不
再嘿嘿笑了,于是,游艺会的广告便贴了出去。
  最后的两天,我们便“彩排”了。对于一切排戏的人,排到这时候永是
最奋亢的。而且,戏以外,许多想不到的问题也陆续临到了。丘布珂夫要一
顶帽子,得给他找;娜妲丽亚的衣服是费了好大周折,终于还是靠了袁君的
帮忙,借到英文女教员的一件鹅黄色的晚服。
  看看我们的娜妲丽亚吧,她换好衣服还低声问我“可以了吗”,天下还
有比她再漂亮的女人吗!本来为上浅下深的制服切成两段的苗条身条。如今
穿上了那楚楚服饰,微露着一牙莹白胸脯,显得多么飘逸娉婷呵。她简直不
应该作这小气女人的面色,这明明是朱丽叶的化身了。
  然而再看看她的表情,觉得演戏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她是那么会装
样子,我一面心下预支着舞台上成功的欣喜,一面却隐隐在发愁地问着自己:
一个会装戏的女人,对于她灵魂中的真挚究竟有没有损失呢。
  这问题,到今天,我更回答不出了。
  一半是团员们利用师生那点微妙关系四下推销!一半是反映了各方对我
们的同情,到上演那天早晨,印就的三百张票仅仅剩下五十多张了。不但校
内,山道上各“关口”都贴了广告,天籁团真像一位新生的太子那么挂在人
们的嘴边。看情形,那笔神通广大的数目是有了把握,而且也许还多了些。
那五十张票便分赠给各演员了。分到我手的那两张,我差阿笛即刻送给了梁
太太,请她带着那位岷小姐来看戏。
  事情还有这么巧的么,天能这么不公平么!就在演戏的那个下午,我一
开箱子,发见我那三只纸包不见了!我的膳费,我的裁缝债,我的面孔呵!
  我眼睛急得昏花了。我正在跺着脚,陈素娟跳跳躜躜地跑来了。她催我
去看最后一次排演,说舞台位置有地方弄不清楚了。
  我咬住牙根,同她下了楼。
  在楼梯上,我碰到了袁君。没等我告诉他丢钱的事,他很着急地说他的
表不见了。他还以为我们演戏的人借去了。
  我告诉他我的遭遇,他很有把握地说有办法,放心,有办法,便仓仓惶
惶地走了。
  他说有办法,我一点不知道明天该怎样对付那个厨房管账的,明天成了
那么黑洞,那么渺茫,我简直不敢想了。我发咒得把这晚的戏演好,让那不
可知的明日来任意摆布罢。
  我正在着急,前台送信来,说外边有人找我。我慌忙地奔到会场门口,
原来是梁太太母女来了。她不知道今晚我多忙,却要我陪她们一道坐。我为
她们找了个离台很近的座位,连一句应酬也没顾得说,就匆匆地跑回后台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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