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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谷

_5 萧乾 (当代)
  待我刚一上讲台,不知是否袁君做的暗号,学生们忽拉落坐了。又是那
么齐整,声音那么震响。
  我虽听不懂袁君说些什么,但我明白他是在介绍我,因为学生们一边听
他的讲话,一边向我身上“参考”着。待他话讲完,便对我示意地点个头,
走出去了。
  随着他的关门声,课堂各犄角都起了啁啁啾啾的私语,偶尔还有由鼻孔
里漏出的嘻笑。
  受课的学生坐在台下,我却垂了头,对着铺在桌上的教科书注视起来。
我是在想着该怎样开口。
  “诸位对这门功课不可太奢望。”我仰起头,可是眼睛却跳了一大步,
越过了那些披肩,像一只飞近树梢的饥禽,我想栖落在随便哪个男生身上。
然而披肩后面又都是年纪很大,理应同我调换地位的人。我只好悬空着视线,
茫然地,不知是对墙壁还是挂图说:“这门功课可以很不重要,也可以很重
要,当做功课,就不重要了。然而想想民族的前途,能够这么散漫下去吗?
——”
  我低落下视线,我的话除了一片茫然的笑,并没引起一丝兴趣。我很生
气自己。也很生气他们。我大声向台下问:
  “你们听懂我的话没有?”
  我开始向课堂四角寻觅一个“知音”了,我寻到的是一张张嘻笑的,惊
愕的,甚而怒视的脸。
  忽然,我记起教书匠的一宗法宝来,我在黑板槽里找粉笔。
  摸了一手粉屑,我也没找到半根。
  这回,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似乎会意了,她半直起身子来,用活灵灵的
眼睛帮我找。
  “粉笔有没有?”我对男生问。
  他们不睬我。
  ①
  “Chalk!IsthereanyChalk?”我大声嚷。
  好灵的符咒呵,即刻坐在边上的一个男生跑了出去。那个半直着身子的
女生也站起来,很热心地帮我找。在她的书桌抽屉里,她居然找到了一根。
她微笑地递给我,过后可又回过头去向班友吐舌头。
  为什么不大大气气地接过来呢,我的脸偏烧得那么红涨,手尽往回缩。
  终于还是在桌边摸到了它。
  多巧,那个男生也捧着一匣粉笔回来了,他该多失望呵。然而他没白去。
他替我带来一本空白的点名簿。
  多少年来,这蛇纹簿子害我开夜车,挨手板,又吸引我趁老师翻动时偷
看它一眼,如今,我却居然也熬上了这么一只。我即刻决定不让它用神秘陷
害人。
  我把簿子递给那个勇敢的女生。又在黑板上写:
  “请在此簿内写上各人姓名。”
  这蛇纹簿子便在嘻笑声中传递起来了。
  站在台上,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为了前排那片披肩,我不敢走下来。
我只背了手躲在黑板一角,如一棵枯树般僵直地伫立着。然而枯树里面还有
着一颗乱蹦乱跳的心哪。我的腿发痒,又潜意识地移动起来。
  我搜索着还有点什么该做的事。我在墙上那行字旁边又写了教科书的名
字和出版者,并注明从速购备的话。
  没等簿子签完,铃摇了。课堂里又忽拉一声,齐整地站了起来,向我这
个小教员很可笑地鞠了个躬。一阵椅子移动的震响,学生都离座了,随向门
外泻去,随走还回头斜眼看着我。
  一个男生把簿子还给了我,也慌慌忙忙跑了出去。
  翻开那蛇纹簿子,花格里填的尽是曲折如蝌蚪,盘弯如波纹的名字,个
个像都怀满了一肚鬼胎。
  十三一只狐狸
  开学没几天,又一张通知单送来了,这回是学生会筹办的迎新会,我的
名字被列在新教员里面。
  送单的人,还是那瘦瘦的校役,现在才知道他叫阿笛。阿笛后面可还跟
着一个人,一个女生,第一堂那递我粉笔的陈素娟。十天来,在三百多个学
生当中,使我记得又使我害怕的,她是一个。永远穿了颜色顶鲜艳的衣裳,
在已经过于白皙了的脸上还敷上一层铅粉。什么她都跑到前头,张牙舞爪地,
从没一点羞涩。这种女孩照例聪明,而且勇敢;然而她把聪敏当成摆设,在
一个容易受窘的小教员面前,她像是特别勇敢了。她一点不知道她那颗闪亮
①“Chalk!IsthereanyChalk?”:粉笔!有粉笔吗?
的金牙教我多难过。
  天哪,这时她站到我书桌前面了。
  “先生,请你帮点忙。”虽然说着一种陌生的语言,她神色却坦然自若。
  (这句话发音虽不准确,总还是我十天的成绩呢,我是一半用着甄察自
己教书成绩的心情倾听着。)
  “先生,你说,可以吗?”
  (字是咬真了,腔调可有些像洋人。)
  ——帮忙?我只有四个“五元”了。
  不等我追问,她先凑近桌边,拿起支在墨盒上的一管笔,一面说着一面
刷刷地写。
  她写她是“新旧联欢大会”游艺股的股长。她的使命不止要我去,还得
在台上干点什么,用她的话就是“表演”。
  一个哑吧教员不是天天在表演吗,为什么还要他现再大的丑!不,我摇
头。我告她什么都不会。
  她满脸的不服气,不信任,两只永远在旋转着的眼珠子开始向我周身,
我的床,我的箱子上搜查了。
  “哪,先生,这是什么?”她在我肘边开着的抽屉里发掘了一把口琴。
她牢牢地指着它,像是找见了什么赃证。
  “先生,好了吧!”她在那小本子上写字了。我对她说不成,我不会吹,
而且,我也不要吹。
  她却在门边对我做了一个怪脸,咯登登地跳着下楼了,嘴里还凯旋地吹
着呼哨。
  晚上,我问袁君该怎么办好。他的看法是能吹,最好吹吹。学生也是惹
不得的。
  联欢会那晚,我还是空手去赴会的。
  一进礼堂,远远便看见一张拥挤不堪的秩序单贴在台口。我眼感到一阵
眩晕。跟着,一个招待员便把我们领在被欢迎的席上去了。
  我听到那个主席吉里古鲁地致了一番词,校长也演了一番说。作为开台
戏的,是国乐“潇湘雨”。那缠绵欲绝的二胡已够使一个飘零者起身世的感
怀了,更何堪那只竹笛委委屈屈地呜咽。我想起了渊,想起那个老厨师,还
有那只“沉钟”。
  随后是“舞蹈。”虹一般的紫色弧光一放,一个飘着粉纱舞裳,头上用
绿绸扎着蝴蝶结的女孩,脚尖轻盈地踩着琴声,一步步向着台口跳了,随跳,
随还细声唱着。待跳近了时,我才认出来:不是陈素娟可是谁!
  我悠闲地享受着,终于,主席用不纯正的国语喊出我的名字了,而且,
说不清是好意恶意,礼堂哄起一阵特别隆大的掌声。
  我红涨着脸,对主席张开两只空空的手。
  掌声更响了,而且,一起一落有如捶打。
  坐在“旧人”席上的袁君还跑了过来,硬把我由座位上搀扶起来。
  当我告诉他口琴没带来时,站在旁边的陈素娟很负责地自荐着:
  “先生,我去拿给你。”
  她一转身,跑出去了。过一会,她气喘喘地把口琴捧到我面前,满脸是
狡猾的顽皮。
  我走上了台。自从那次“双关的诉告”,我这是第二次登台,这回,我
  ②
的腿更颤抖了,OverThere吹到Chorus时,我的舌头竟不受使,把一串复
音都连到一起,好容易才结束了那个671。我涔着一头汗跑下台来。在台阶
上还几乎绊了一交。我听到台下一阵朗笑,我赶紧跑回座位。
  底下还有许多节目:那位历史教员在台上推了足足半小时的太极,永远
翘着臂肘,屈着腰身,环着一个“枯燥”的轴心在台上旋转。好容易,他胳
臂劈开了,打了个弯,用一个英武的姿势结束了这磨人耐性的节目。随后有
哑剧,有体育教员的耍印度棒,熄灭了电灯,用两个火团耍出那么些花样,
火焰呼呼地响。若不是闻着浓郁的火酒味,真如做了场原始丛莽的梦。
  这以后,便是压轴戏了,演的是“湖上的悲剧”。扮女鬼的又是那位一
时闲不住脚的陈素娟。这回,因为读过剧本,我不怕吉里古鲁了。我反而在
偷偷用原本台词对照着本地土语。我恍惚地学会了睡觉是“乌哥”,没有是
“勃”。
  茶点端上来,我以为心情可以松弛了,再坐一会便可以散会。谁想还有
箭矢乱放的“余兴”呢。坐在后排的许多学生嚷着要我唱京调。吵得太厉害,
袁君还认真地跑过来,劝我能唱的话,不妨多少唱两句。
  为什么还不饶我呵!我吐出嘴里的半块蛋糕,低声告诉他,我实在不会。
六岁上进过一回戏馆子,听的好像是“荡湖船。”台上那娘子飞眼大概没飞
匀,台下茶壶板凳也一起飞起来了。我幸而还是为那个领我看戏的亲戚由窗
口抱出,回到家里,荡湖船害我病了两个多月。从此,许多年来,听见锣鼓
我就害怕。
  然而那种一起一落的掌声又像一块没结没完的牛皮癣粘在我的耳边,我
的背上了。我很生气,忍耐了许久,终于站了起来。我用最坚决的声音说:
  “我不会唱京剧。虽然我自小住在北京,梅兰芳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到
现在还摸不清——”
  我的声音有些结巴,结巴里一定还带了不少愤怒。袁君这回体谅了我。
他自动站起来,替我向众人翻译。
  坐在后排的学生还以为我在说诙谐话,他们看不见我的愤恨,竟又提出
新的办法:要我吹“落花流水”,并举陈素娟跳舞。
  这是一个太不规矩的提议了,我几乎不相信当着许多教员坐在那里时,
竟有人敢这样提议。
  然而更使我不相信的,陈素娟竟真地像一只狐狸般溜到后台去,很快地
换上一件豆青色的纱裳。站在台上等待我了。
  我赌气要退席。我红涨着脸对袁君哀求。
  那些吃着点心的小姐少爷们可称心了。他们快把巴掌拍碎了,有人还东
东跺起脚。
  这时,那个作主席的学生应观众的催促跑到我座位来了。他指着台上那
豆青的狐狸精,要我给她一个台阶,好走下来。
  我的头昏涨得快爆炸了,然而我还得站起来。我并没离开座位。我几乎
  ①
是阖着眼吹的OrientalDance。
  吹完之后,我揣起口琴便向外走。同事们和主席都跑过来拦。我却梗了
①OverThere:在远方。
②Chorus:合唱曲。
①OrientalDance:东方之舞。
脖颈,在男女学生的讪笑声中,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逃出热噪的礼堂,初冬的夜空即刻把我围抱起来了,呵,微凉而且漆黑,
天空寂寞地钩着半牙下弦月,淡漠而且无心,点点星光向我调笑地眨着眼。
  我暗自数点海上的桅灯,一层层地迈着脚下的石阶。阶下的山谷,苍茫
黑洞如一大陷阱。
  楼窗口这时又泻出一片青春狂欢的笑声,我却仓惶地逃回了象山堂。
  十四罗锤的世界
  迎新会开完,我得到两种不同的报应。
  那个“德高望重诲人不倦”的屠户开始向各方宣传我的少年浮躁了,同
事中间甚而交换起我和那个陈素娟有了什么暗昧的谣言。这个冤屈使我多少
顿饭没法吃饱,我怀疑起同桌上交头接耳的吉里古鲁,像一条条无名的毒蛇,
他们的畅谈噬着我的心。
  同时,那个陈素娟却认定了我是个老实人。她尽管热心公事,却什么都
找到我的头上。“先生,你真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给我们做一首级歌吧!”
  ②
“先生,请在我这Album上面写几句话,随便什么都好的!”天天这样用种
种肉麻的话语和事情折磨着我,除了上课铃以外,什么像是也轰不走她。
  来的时候,总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很俗气的花,(配着她那件俗气
的衣裳!)硬拔去我书桌花瓶里的陈花,真像个小主妇似地,还大模大样地
喊阿笛替我换水。
  阿笛那傻家伙,还愣愣地看着我,我只能报之以无助的惨笑。
  直闹到袁君一进房来,便耸着鼻尖不住地嗅,还会意地斜睨着我。房里
弥漫着一种俗腻的脂粉气味。
  “你那位高足又来了吧!”
  袁君侧过头来,调侃地问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抓住了他的手。我哀求他。告诉他我年纪还小,而
且,我一点也不喜欢陈素娟。求他帮帮我,或者不准她来,或者替我洗干净
这个冤枉。
  “唉,不就是你有冤枉!”他似有所感触地晃着脑袋。“我告诉你一个
秘密,不,一个隐痛吧。许多同事在说着我同本校另一个女教员要好,甚而
说我们开过房间。你准知道我夜夜睡在这里吧,然而我的冤枉谁替我洗呢?”
  “我替你洗。”
  听了他的话,我很生气。我一点不迟疑地这样答应。
  然而谁信得过我这样一个毛孩子,一个小哑吧呢!
  这时,我忘记了自己的“隐痛”,却呆呆地站在那里,为这个好同房抱
起屈来。
  一向,我都是恨着罗锤马猴,认定他们是人中仅有的败类,如今,才知
道这个世界,即使走到天边外,吐着毒豸舌头,长了恶兽爪牙的人也遍地都
是。这些人别无所好,造谣栽赃是他们的消遣,陷害人是他们的娱乐。
  我不再咒诅罗锤了,这个世界原是为他所霸占。
②Album:纪念册。
  十五天籁团的投胎
  教书这营生一向在我想原是没出息的。我永不能忘记故乡“警察训练所”
里教英文的那个老亲戚。论资格,他从光绪年间高等学堂一毕业就上了任,
在全国警察界中他至少有一万个高足。每个都是尽一个月功夫,由A教到Z,
然后,像涂了层油漆的灯柱,便派遣出去,直直站到风雨中了。一年到头,
他由A而Z,循环一如天时。只要不被辞散,他靠准可以教到生命的Z。
  这味道正如窗外立在草坪上的那个体育教员。由早晨八点我就守着他,
如一个驿站的邮差,换马不换人,他一直站在那里:高中二学生上操了,他
嚷一阵“少息,立正,看齐,”然后,学生站队了。他跟在队后,“一——
一——一,二,一”地数着,身子虽不移动,脚尖还得机械地一点一点着。
高中二的伸够了懒腰,回课堂上历史去了,初中三的又站成队列。他又得那
么“一——一——一,二,一”地数,由早到晚,直像冬日小巷里一个叫卖
的贩子。
  然而,对于教书我的兴趣竟远溢出我的预算。仅仅念过一本“教育学”
的我,却时常钻在图书室的书库里,巴黎递了我本“爱弥儿”,我一气看完
了,那书使我受了很大激动。我尤其折服设计教学法,也喜爱泰戈尔那个露
天学校,在中国,我还羡慕晓庄。
  于是,在我的班上,我尽了所有的心力使它不成为一个班。我的“勹攵
冖匚万”同“一——一——一,二,一”还不一样是叫卖!即使为了我自己,
我也得使这门功课变变模样。
  首先,我用说教式的讲义在学生心中点起一把火。每天下课我便跑到教
务科那间窄小的印刷室里,嗅着令人脑晕的油墨,伏在那蜡板上,发了疯似
地写。我举出所有的实例,彩蛋店的误会,新朋友和我的隔膜,说明方言的
该铲除,为了文化,为了民族,也为了每一个人。如果这古老民族还想存在
下去,一个标准的统一的言语是一条不须选择的正路。
  每天,随了这样一张说教的讲义,我还分给他们一两张歌谱。我知道的
调子并不多,凡我倾心过的调子,甚而幼时黄昏里时常听到的一阵晚号声,
我都附给它一条新时代的灵魂,配上了铲除方言推进国语的词句。有时,半
为展览国语音节的美妙,半为抒发我的乡思,还把一些故乡的俚曲搬进课堂
来。听那么些只喉咙,合唱着缭绕在我梦境里的声调,他们解除了“上班之
苦”,我感受的比那个还要多些。
  然而在我这教室隔壁的那位教员也感受了。他向校长去抱怨。讽刺地问
我教的是国语还是音乐。
  幸而我有个当教务长的同房。他虽不能替我堵别人的嘴,却私下鼓励我
抓紧自己的理想。
  我的说教不曾落空。学生中间在酝酿着一个国语团体了,而且,感人最
深的是,这酝酿却先在低班的学生中萌芽。跑来征询我意思的是一个十三四
岁的孩子,口有点结巴,并且第一月国语分数是不及格。
  “先生,你。你打泽尼(你说怎么样?)”
  这原是我的“设计教学”一点果实呵。我拍着他的小肩头,满口答应他,
将把课余所有的时间都捧给这个团体。
  于是,在十几个热心的孩子们兴奋的包围下,我们尽一个夜晚拟就一份
草章。这是一个用赤子之心组成的团体,它应该叫做“天籁团”。
  小胳臂一举,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天籁团。
  那以后,我的说教和俚曲也就都搬出了课堂。
  十六梦的黎明
  只有礼拜三早晨八点那堂,我那张填得满满的功课表陷空了一格。像
  ①
Browning一首诗里那个意大利女工,珍爱着她一年一度的“歇日”,我是老
早就为这个早晨盘算好的。一小时不允许我爬到蛤蟆山顶,只好到海滨看渔
人把半截身子插入潮退落的海滩,在鸡爪兰丛中寻觅着蛤蜊。且喜一个人爬
上那直伸入海里石块堆成的一道长堤,堤的两边海涛怒啸着,我也放开胸膛
朗笑。我羡慕明末沅江舟上那个“楚辞”读者,随读随哭,读完涔满了泪痕
的一页,便扯下丢入江心。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天地,一种近于颠狂的畅
快代替了一切。
  然而我却没福气那样放诞。我只能立在堤端,叉着腰,深深吸几口海上
微咸可是清凉的空气,吐出一个小教书匠的闷郁。海上这时正有一帮渔船,
乘着顺风向港外航去。张开他们的网,凭运气和力气赚取一家的用度。渔船
银灰的帆饱饱地鼓着,向着那金亮亮的地方飘。新生的太阳,像在海里洗了
个澡。涤净昨天黄昏的那层晦暗,把东方半个晴蓝天空都烘染成浅紫。仰头,
杀风趣呵,蓝蓝天空却浮游着一块诡密的云彩,一块乌云,镶着灰白残缺的
边缘。
  算计下课的铃快打了,我便煞着逍遥的脚步,仓惶地向回走。无论哪里,
学生总是天底下最喧噪的生物。当这山上的中学,师范,小学,甚而幼稚园
的校门都严严关好的时候,山道上除了几个提着竹篮渡海的乡人,这时安静
得可以听见树丛间鸟儿翅膀拍动的声音。后山稻田里还常有一对对唠骚的布
谷鸟,用哀凄的声调互相酬答着,说不清是啼哭,还是恋慕。
  走过那座杏黄色的楼房时,我又听见一阵铿铿的琴声。弹的人大概是初
学,在训练着指节的柔韧,来回总奏着一个调子,正像墙里的芭蕉叶那么不
厌重复地摆动着。
  无意中,我却为那单调的琴声捉住了。我的脚步迟缓下来。我踩着那高
低抑扬的音键,直好像那声音由我脚尖冒出的一样。
  踩到邻近那家小学校门旁,我忽然听得一阵嘤嘤的啜泣声。我的脚步紊
乱了,音键也随之溜跑。我向四下寻视。一个穿着花格衣服的女孩正伏在那
爬满青苔的墙角呜咽着,肩上长长垂着两条扯得很狼狈的辫子,委屈地啜泣
着,小小肩头不住在抽动。
  我赶忙凑近去,把手轻轻放在孩子的肩头上。
  她并不抬起头来看看,两只肩头尽拼命摆脱着,呜咽里且渐杂入了尖锐
的哭声。
  “为了什么呀,姑娘?”我问她问得多可笑!多荒唐。我忘记了自己哑
吧的身份。孩子仰起泪痕狼藉的脸,直直地望我一眼。她为我的说话吓得索
性嚎啕痛哭起来了。一面哭,还一面跑开,躲避着我。
  这时,山道上走路的人竟以为我欺负了这孩子,听到那尖锐的哭喊,三
五个人由山谷里跑来,围着我,并吉里古鲁地斥吆我。话我虽不懂,那卑夷
①Browning:勃朗宁(英国诗人)。
责难的神情我却能领悟。
  这时,小学校楼窗已堵满了许多只小脑袋,一个教员模样的女人很着慌
地跑出校门来,我想走开,然而在那情形下,走开不但要吃亏山里乡人的拳
头,而且也不是妥当的事。我应把孩子交给这个教员。
  “……我看她哭了,我拍了她的肩……”我不知该怎么说好。直像是做
了什么错事,我低着头,向她解释着。
  然而她哪里懂我!懂,她便不会仍怒冲冲地瞪着我,不依不饶
  她屈下腰去,吉里古鲁地问那个女孩,女孩却一味撒娇地哭。
  人愈围愈多了。杂在人群里还有几个穿竹灰上身黑裙的女学生。我先以
为是由我那个学校来的,心一跳;她们胸脯上还挂了个“师范”的徽章。
  忽然,我想起那个老办法来。
  “你们有笔没有?”我一面说,一面比划着。
  这时,人丛中闪出一个挂着师范徽章的女学生来。她挤近那个女孩,摸
摸她的额部,掉过身来,很关切地端详着我。
  “你先生是哪里来的哪?”
  呵,渊走以后,我这是第一次听见一声乡土话,那么柔和,那么美!话
说得虽然严肃些,然而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对大大黑眸子里却并不含一丝敌
意。
  “我……我从北京来。在——”这时,我指指山上那片大理石楼房,可
是我注目的却是她那油黑的头发,嵌在那椭圆面靥上的一对秀丽如水的眼
睛。我奇怪这岛上怎么居然由天空降下这样一个“知音”,然而我不能先盘
问这些。我得告诉她是在那个学校教书。适才,我是去海滨散步,我逢到这
个女孩……
  她听后,又向那小学教员翻译一遍,并抚着孩子,说了一些话。虽然也
是我不懂的话,却不那么吉里古鲁地刺耳了。
  孩子这时大概也哭倦了。她用胖胖的小手揉着眼睛,向那教员诉说着,
并对那师范女生频频点头。
  “我们明白了,不怨您。”那女生居然能使用这个艰深的“您”字,我
可吃惊不小。“孩子淘气,和同学吵的架。也不是外人,她爸爸也在贵校教
书。唉,不怪谁,只怪话不通!真对不起您了。”
  这样说完,还向我彬彬有礼地点一下首。用手拨开垂到前额的一缕头发,
便挽着另外同伴的臂,向那座杏黄色的楼房里走去了。
  望着那苗条的背影,我呆得真像做了一个梦,那么空虚,又那么实在;
我不愿醒过来,可是我已忘了那梦的内容。我心下央求她回一下头,用她的
影子提示一个端倪给我。
  她左肩一个女生还连连好奇的回着头,她却像是后悔适才的“善举”,
很敏捷,很急性地闪进了师范学校的大门。
  明白了这事原委,山里的乡人用着慨叹的神情逐渐散去了。那孩子也为
她的教员重新领回小学校。只丢下我,木然站在那幽僻的山道上,望着那杏
黄色的楼房出神。
  那钢琴还在锵锵地奏着,单调得令人生气。
  我正奇怪那弹琴人的耐性呢,一阵海上刮来的风,墙里的芭蕉叶却向我
讥讽地摇摆起来。
  梦从这个早晨,便由我生命的地平线上暾暾升起了,灿烂像火焰。不该
的是我忽视了中天那抹阴云,它辽远,缓纡,终于却那么惨酷而不可拒。
  回到校里,这奇遇成为我手边最好的说教佐料了,然而讲到怎样解的围,
我喉间总有些阻梗;眼神带些踌躇。我珍惜那个苗条影了。
  十七我躺在白布单下
  “告诉你在广东非有蚊帐不成,你不听!Now,怎么好!热得厉害吗?头
还疼吗?夜里冷,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袁君一手扪着我的前额,一手端了杯开水,絮絮地抱怨我。他的声音使
我想到地下的母亲。
  帐子我不是没想买呵!我问了好几家百货公司,没一家索价比五元再便
宜些,然而廿五块在我手里早变成很小的数目了,小到买不起半个帐子。于
是,在他面前我只能装成一头固执的小牛,硬说嫌帐子太闷,像个蚕茧似的,
我睡不惯。
  “你们北方人真奇怪。我不懂。”
  结果,袁君拗我不过,他只能叹息出这样一个不以为然的结论。
  再呢,不曾发过疟疾的我,也从没想到那蚊虫,声音细小,身躯细小,
竟会替我带来这么重的磨难。
  半夜,像是谁在我头上击了一掌,我醒来,发见一条颤抖着的身子,哆
嗦得牙关也交碰起来。我先以为是中了什么疯,然而我却清清醒醒。我觉得
出这房子为黑暗填得满满的,我甚而听得见对面床上袁君平匀的呼吸,然而
我不能转动。我的腿脚,我的手都成为不可靠的肢体了,我几乎连被角都抓
不紧。
  抓紧了又有什么用呵,这寒冷是由五脏里冒出的。我像是走进了一座冰
窖,环围我的却是大大一整块漆黑的冰,把我也冻在中间。
  这样哆嗦着,身上所有的气力全哆嗦干净了,我的手垂落下来,人摔倒
在枕头上。喘嘘着,还哼出一声实在耐不住的呻吟。即刻,我听到对面袁君
的床咯吱地响了,我赶紧用所有的忍耐制止着自己的呻吟。
  我闷出一头汗,一身汗。由冰窖里掷出来,我又被推进一只蒸笼。
  这样挣扎着,辗转着,想到家乡,想到临终时的母亲,于是,也想到死。
  好容易,我把天熬亮了。然而我周身已烧成炭条,我觉得红得都透明了。
  谢谢这一杯水,浇微了我五脏里的旺冒着的火焰。一夜,我干渴着,我
爬不起来。乡思和惧怕不是水,是油,愈浇烧得越旺。
  好了,我舒坦多了。我的眼皮松松地像窗帘那么落下。
  醒来,我的腕部是握在那个外国校医的手里。他把一只温度表插进我的
嘴里,待脉候完,拔出那玻璃管,迎窗看看水银柱跑了多么高。他沉吟了一
刻,一面擦着那玻璃管,一面对袁君说:
  “Heshouldstayinthehospitalforacoupleofdays,”①
  下午,我便真地躺在一张白布单下面了,寂静的房里,溢满医院里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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