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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谷

_10 萧乾 (当代)
在陆地上移动着。淡蓝的天重重地负在苦力的脊背上,低压得像是永也翻不
过身来。色彩单纯,线条单纯,怎样一幅动人的剪影呵。
  车到潮州,我们雇了人力车在这古老的府城里穿行着。节烈碑,德政碑
在道旁树立如岗警,许多住宅门前还悬着御赐的“尚书第”匾额,漆皮早已
剥落了,当年那点派头还可以想见。但我没心看那个。我们的车停在一座小
山的脚前。一切就真地全像盈信里所说的,韩江横在山前如朱带,跨过一段
船桥,便是韩退之的祠堂。
  我们一气攀到山顶上。在一座教堂前面,几个男女学生正支了画架在写
生。
  庆云用本地话同他们打听。提起盈的名字,真好像我们带来什么罪过,
他们一齐返过身来看我们,神情里含了不少鄙夷,冷笑。
  好性子的庆云还是低心下气地问他们。后来,算是一个女生吉里古鲁说
了一大阵。庆云翻给我说:她开除的那天,一个姓刘的来接她的,说是他在
石埔开的那个小学正缺国语教员。那以后,可就再没听到什么了。
  听到是姓刘的,我愈发焦灼了。其实,我早就知道盈的命是玩弄在他手
掌里的。
  我们抹头就跑。一气赶上了最末一班车,折回到那小商埠。下了车,天
已黑了。我还摸不清石埔在哪里,但我要马上去。天黑也好,路远也好,我
得连夜赶路,找到她。
  庆云尽所有力量拦我,劝我先回他家。拘于一点师生关系,他扭我不过。
他想来想去,还是陪我走到码头。指了苍茫的江说,去石埔先要渡江到那
片渔火地方,那是潮阳。然后还有一百里。他领我去船票局,这回我被说服
了。我不会泅水,船要明早九点才开。
  那晚上,刚好岷值夜班。梁太太使用一个母亲所有的动人语言劝制我了。
她说自己不是个顽固人。年青人恋爱她不反对,但那个女子得是正当的。(说
到这里,她害怕地吞了口唾沫。)她认为我此去是太危险了,一个人地语言
全生疏的外乡人,撞一个本地的富痞;万一他下了狠手,“你妈妈可只留你
这么一个儿子。”说到这儿,她隔着一汪泪水凝看着庆云。
  这回,我不曾生她的气。然而我不能就这么折回的。我告诉她劝一点用
处没有。明天,我不能拖了庆云陪我冒险了。如果真想帮我忙,我求她替我
出个主意。
  终于,她找来邻居为人雇短工的一个老妪,年纪已五十开外,赤了那双
脚,咭咭喳喳,说是人可极忠实可靠。她是潮阳人,可以领道,且可防范别
的意外。
  早晨,我们先渡海,赶到去潮阳的码头搭那班早船。
  江这时还浮着朦胧的晨雾,江水和天色没有了分界。像是“母子”一
般,我搀扶着这陌生的老妪,登上这只拥挤不堪的船。
  茫乱的心情使我忘记一天的经过了。总之,这老妪是一个很多嘴的。她
一路问着我同那女人的关系,怎样认识的呀,是不是想作亲昵。我尽倚着船
栏,对汪洋无际的江水出着神。
  好容易我们登了岸。她又领我上了一列小如玩具的火车,笛声像是打了
个闷噎,然后,就蚯蚓般地穿过油绿的稻田同蔗林了。
  车停在练江岸上,我们又上了摆渡。着了干土,天已近暮。我们上了一
辆残旧不堪的长途汽车。
  傍晚时分,我们在石埔镇下了车。我叫那老妪去问路局,石埔可有个姓
刘的办的小学校。一个卖票员很熟谙地指着远处一片白房子,看看我,似有
点怀疑。
  我们仓匆地踏着田塍,扑向那地方去。是一座祠堂,古旧的有排场的建
筑,前面躺了一个大水塘,无声地飞着各色蜻蜒。台阶两旁的长石似为孩子
滑得太勤,中间已陷凹了,但却光润地闪着亮。祠堂的横匾安然挂在那里,
只是门上又挂了一面私立进德小学的木牌。
  站在台阶下,我犹豫起来。她能够真地被囚在这偏僻荒凉地方?而且,
寻觅了那么些时日,就真地这么容易找到了吗?我很慎重地拾上祠堂的石
阶,叩了一下门。
  这时,里面蹒跚地走出一个老家丁。
  那老妪同他说了一阵话,大概说:我是来找一个姑娘的,一个本来在潮
州师范念书的。
  老家丁用一对已为时光磨钝了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又同那老妪吉
里古鲁了一阵,才咳嗽了这么一声,慢吞斯理地进去了。
  那么她真地在这里了?我高兴,感激地恨不抱住那老妪。呀,一个多月,
天阴着,人苦着;枯槁的生命里断绝了仅有的一点营养,这一瞬,我又瞥见
了一丝光亮。
  我没心参观学校的设施。我只记得穿过一段幽暗的走廊,我便被带进一
间细格窗棂的屋前了。
  能够是盈吗?这么瘦得怕人,苍白的脸,对我们发着愕。她蜷伏在黑黑
屋角的一张竹床上。蓬乱的头发扎了一条手帕。伸在床沿的手,这时还夹了
一支纸烟。
  “盈,盈,是我来了。”我扑到床沿。
  显然那老家丁没听清楚,她惊讶得挺起身子,本能地丢下指节间的烟蒂。
  “是你吗?”她怀疑地望着我,不住摇头。
  “是我。怎么不是!我没变呀。”
  “是我变了,我变了。”她转过头去,颧骨的侧面起着痉挛。“可是,
你干什么跑来!这地方是你来的吗?”突然,她用很严峻的声音向我嚷:“你
给我走!”
  呃,她是着了魔,还是疯了?我返身向房里望,这昏暗的屋子我没看见
别的,却只见桌上有一群大小药瓶闪着光。不,我死也不走呵。我咬了嘴唇,
对她摇头。
  “好,你明天走,成不成?”她又逼我答应了,这回我可不再傻了。等
候!现在已没的等候了。我尽所有气力睁大了眼,眈眈地瞪着她。
  突然,她的壁垒溃败下来。她无力地倒在枕上了,肩头一起一伏地抽动。
  我紧紧扶了她。听她抽噎着告诉我:“我照你的电报办了。我拒绝了他。”
可是,那校董要她再想一阵,别后悔。她说不。好,第三天,她就无故地被
开除了,而且说党部也对她注了意。校董却在开除那天,亲身来接她。待她
好极了。说帮她帮到底,说她名誉不好,就接到这个地方来。于是,她病了,
他服侍得好好的。
  她声音很低,随说,随向窗棂窥望。这时,夜早把一切染黑了。
  “为什么不点灯呵?”我想用这话平舒她的亢奋情绪。
  “告诉你,我恨灯了。天若是黑遍了,灯也点不亮。”她装得很淡漠地
说,突然,声调又转入悲怆。“你呀,你就是我的一盏灯,然而你不是太阳。
世界上没有太阳了,我索性把你丢到路旁。”
  “你不能丢我。你忘掉过去的事了吗?”我正色地斥责她。
  “我恨不能忘干净才好。那些不过是灯笼上的装饰,不中用!”
  “那么,你是有了新的光亮了吗?”我眼里跳出一个负情的女人。
  “没有,我赌誓没有。”她为自己截然辩护着。“我是说,我命里该走
黑路,我不再要灯笼了。灯笼经不住风吹。吹灭了,连你也得黑下去了。”
  “可是,我甘心倾愿呵。我们不是常爱走黑道吗?走一辈子黑道多美!”
  “傻子,你还在鼓里哪!山里的黑道可不比人世的黑道。那可一点也不
美。而且,我已经走上了,我脱不开!”
  “什么?”我抓住她的肩头,很粗野地问她。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你走一天了,也该吃点东西。”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你先得告诉我。”
  “你不吃,那个老太婆也陪你挨饿吗?”她很通世故地看我一眼,蓬乱
着头发,迈下床来,如一个小母亲似地跑到门槛,招呼用人去了。
  “你先别招待,你逃不开。反正你得告诉我。”我重新又捉到她的手。
一双滚热癯瘦的手。
  “告诉你什么呀?”
  “你跟不跟我走?”
  “走?”这个字吓她一跳。她先是惊讶,过后眼里似乎真地闪出点光辉。
“去哪里呢?”
  “去北京。”
  “去北京——我倒没想到。”她玩着我胸前的领带,像是陷入一种可喜
的沉吟。终于,还是摇着头。“北京有灯笼可也得有坑。贫穷的坑,烦恼的
坑,病的坑……而且,坑是大的,灯笼小,我去干么?去吹灭你这盏灯?不,
你好好念书。你是男人,你逃得开。你还有好日子在前头。”
  “你呢?你是把我们分开了吗?”我气冲冲地说。
  “不是分开。我已不是自己的了。我只求不累了你。”
  “你这真是胡说,自甘堕落!”
  “你冤枉人!”她又带些呜咽了。“我自甘堕落,那我也没有今天了。
我命苦,生在穷人家,我不该巴望念书,我应该给一个苦力当老婆。哎,堕
落。是的,堕落。现在我明白了,不自然的向上其实也就是堕落呀!我堕落
了,你别再认得我好吗?”
  “不,不,盈,是我说错了。”我这没出息的病又犯了,看见女人的眼
泪,我由雷公即刻变为豆腐。我轻抚着她,一个为人世变得那样冷酷的人。
“你没有堕落,没有。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一起走黑道。”
  突然,直像没听到我的话,她跃到房门口,喊进一个鬼头鬼脑的女仆来。
  于是,一盏洋油灯点上了,这昏暗房子的各角顿时都闪起光来。古老的
墙上,很不相称地钉了些法国裸女照片,桌上挤在大大小小的药瓶中,是一
些香水胭脂,和一滩水果的皮屑。凌乱的竹床上,陈着一份丝质的藕荷色新
被,总之,一切都和这女主人的本来面目不衬。
  “都是他买的。”察觉了我的诧异,她还以为这是个得体的解释呢!
  “他?他是谁?”我逼审她。
  “你没有理由对我这样!”她申斥我,过后,又缓和了些说,“你现在
就是坐在他家里,你还大声嚷什么!”
  说着,她随手由桌上拈起一支纸烟,被我劈手夺过来了。她合起掌来,
毫不在意地寻找第二件事来占据她的手。这回她由枕下抽出一张本地的小型
报,指了一段给我看。
  我不屑地接了过来。我从来不爱看这种以造谣来娱人骗钱的小报的,我
没留心看。但及至我读到她的名字时,我才开始觉出这张小报的分量。那篇
趣闻是用着一种又臭又酸的笔调,记载着盈由潮州革退后,同某绅士开房间
的事。末尾可又说“某绅士热心兴学,想今后女士所学当有用武之地矣”的
讽刺话。
  “这个是真的吗?”我冷了面孔问她。
  “真的!哼哼!”她看见我可怕的阴郁的神情,忙把报夺过来,装做若
无其事地说,“若是真的还拿给你看吗,傻子!”
  这锋利的回答,堵住了我的嘴。
  到晚上,那个绅士校董果然来了,可不正是我在医院里撞着的那个肥胖
家伙!这时不知在哪里吃了一阵酒,醉醺醺地,满脸烧得通红。看到我,他
愕然地止了步。
  盈不等我们动手,就迎头缓冲着:
  “这是刘校长,这是我的表兄,才由我们老家来,特意看我病的。”
  “那么,”胖家伙用眼睛搜查着我,也像是搜查着他自己的注意。“请
坐吧。”
  于是,我们摆开了一个极窘的局面。我的每一粒细胞都在准备着扑了上
去,掐住他的喉咙。然而盈却用极大的平静和礼貌捆绑了我。为了调节空气,
她不惜唱起独角戏地说着许多不切时宜的话,告诉他我的学校,又告诉我这
校长“也热心提倡国语”一类的话。
  “我要带她走。”我忍不住了。我这样理直气壮地“通知”他。他为我
这“通知”吓一大跳,他先瞪起眼睛,过后,又装出校长的口吻,厉声回说:
  “不成。我们这里只靠她一个人教国语。她走不开。”
  “要是她死了呢?”我硬硬地驳斥他,驳得他直起身来了。
  “你不能胡说。有合同在,我们照合同说话好了——”
  这时,盈真像是表妹似地吩咐我,“不许你说话!”然后,用土话(他
们又改说省城话了!)说了一阵,我一点也没听懂,但那胖家伙听懂了。他
像是握到了相当把握,抛了个赌气神色,自动走出去了。
  盈送出他去,回过身,第一句话就是:
  “你真是发了疯。你这么闹,我就走得成了吗?你知道他有多少壮丁,
多少杆枪?连你坐的长途汽车全是他开办的。”
  “所以你就舍不得走了。对吗?”我几乎要啐她一口唾沫。
  “我就舍不得走了,你怎么样吧!”她掉过脸去了。
  “我?我走。现在就走。”我一手推门,另一只手却失了自由。我看到
了阔别经年的两行泪,沿着那削瘦的颧骨,籁籁垂落下来了。
  “盈,盈,我们不该再闹气了。”我伏贴地把她扶到床边。她的肩头抽
搐着,肚里像是有老大一片话,她说不出来。她只是哽咽着说“你干么来!”
“你干么不早点来!”她哭了好一阵,还呜咽着说出对人生已没有了希望的
悲观话,最后,到底为我央求得活了心。她答应明天去同那校长好好商量去。
  这晚上,她一定要把她的床让我睡,她自己是睡到一个女同事的房里。
  我睡不下。半夜,我爬了起来,我疯狂地撕裂了桌上散块的胭脂,还狠
狠打碎了一瓶香水。那下贱的液体,在黑暗中,汩汩地由破口淌流着。强烈
的麝香作践着这古老的祠堂。
  三二一个荒诞的夜
  早晨,还居然给我端来一碗粥,我不要一个长于招待的敌人。我推开它,
先动手硬替她收拾行李了。
  当她揉着眼睛走进来时,她为我的卤莽所惊;她的全部产业已装进了一
只藤箱和一只网篮里了,那些化妆品和成匣的丝袜被我丢在地上,狼狈地追
悼着她过去那段丑陋的奢华。
  我牢牢抱了她的胳臂,央求她,趁早晨就赶路,永远地离开石埔,这土
豪的巢窝,到一个新地方,凭四只无拘无束的手,穷也好,苦也好,挣取一
份自由的生活。
  盈呵,(我几是流着泪叫她,)你真忘了我们在山谷里做的梦了吗?你
想过十年以后没有?你尽顾眼前一点安定不成哟!
  我也不等她说什么,我动手了。直像是附了什么邪气,从来不是负重的
手,一口气就把那网篮扛在肩头了,手还去提那箱子。老妪也伸手帮我了。
  “就走!”我严厉地命令着。
  “不能,你这是胡来。得把话说清楚呵!”
  “话到哪天说得清楚!”我用身子,箱子,和眼睛硬把她推了出来。我
们走过游廊,走过课室,窗纸里似乎有人在刷着牙,听到我肩头上的吱吱声,
腾腾跑出来了,然而看到我凶猛神气,没人敢过来拦。
  我们走出了那门,我狠狠吐了口唾沫。祠堂前那小水塘,这时印着一团
团微紫的晨云,这可咒诅的小镇是座落在一片广袤无际的田野中间。东方,
新生的太阳似正在挣脱着翳云的掩遮,向地面探首。
  忘记了肩上的分量,我就硬逼着她向前走。盈一边随了我走,一边却尽
担惊地回头看。她似乎不信一根顽强的铁练竟能这样轻易地脱得开,然而心
里又像是愿意脱开。
  当我们快走到汽车站时,后面有人追赶来了,随跑,随朝我们嚷着。
  我刚要把网篮往车厢里塞,那卖票人看见后面追赶着的人了,他拦住我
们。
  这时,盈吓得脸变了色,眼里对我似有着抱怨的神情。他们像是都认识
她,卖票人还很恭敬地向她搭讪着,她没心酬答,尽央求我先放她回去一趟,
她算定我们是走不开的。
  一个赤脚汉子气喘喘地赶来了。他劈手就来夺我手里的箱子,我忍不住,
我揍了他一个嘴巴。原来司机卖票同他吃的是一个阎王的饭,于是,我为他
们包围起来了,晃着粗大的拳头。
  我不服地扑过去,刚动手,盈嚷了,那些家伙对她像是很怕,即刻就缩
回了手。
  她对他们先吉里古鲁一阵,大意是她不走,不必为这事打架,然后,对
我求着:
  “不成,你先走吧。不然,全都走不成了。”
  “胡说,你呢?”
  “我明天一准就来。东西你带去,放在我姨家吧。你等我。我马上跟校
长说去。”
  “不,我跟你一起回去。”
  “什么事我自会调动,你一去可全糟了。你为什么还不放心我?”
  终于,她给我写下了亲戚的住址,在那个伙计的监视下,她又折回去了。
我告诉她,明天见不着她,我一定马上再跑来的。
  我按照她那纸条找到了她的姨母,一个细长身子,满脸雀斑的妇人,住
在一家鲜果店的二楼。我用结结巴巴的潮州话交代了这两件行李,却无从交
代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到十点钟还没见她来。我耐不住了。一个人奔到汽船码头,
跨过江,我又来到了潮阳。
  当我正在那铁窗洞口买车票时,几个童子军模样的学生问我是不是由石
埔来的?我看见了他们胸前的徽章,问他们认不认识盈,他们说正是校长派
他们四下寻找的,她昨天下午就离开那里了。
  听完这话,我连票也顾不得退,我搭原船赶回那小商埠,一气奔到那鲜
果店。
  脸色苍白的盈早已在那里了。在街上,我就看见她托了腮,呆呆地坐在
窗口张望。她逃出来总该是为我了,但看见了我又不大动声色,只简单地告
诉我辞呈已递上去了,今晚借地方商量,还不知道走得开不。
  黄昏,我们还出去散了一阵步。她叫我抱了那姨的混身很龌龊的孩子,
我们沿了海滨走着。这时,泊在江的渔船正吃着晚饭,一家老老小小都赤
着脚围蹲在甲板上,分食着小桌上的几碗菜,看到这种朴质幸福的生活,真
无法不羡慕。
  “什么时候我们也有一只船……”
  她一路也没有话说。听到这个,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心里像有着另外
的心思。
  我们走到一节很荒凉的沙滩,便折回来了。她陪我走到那鲜果店门口,
一定要我把孩子抱进去,她独自去赴那个会。我不干。我怕她吃那伙人的亏,
坚持要跟她去。
  不管她肯不肯,把孩子送上楼,由小皮箱里抽出电筒就跑着追上她了。
她起初同我发脾气,过后又说了许多甜言蜜语骗我回去。她甚至答应明天就
跟我走,只要我这时回去。
  她哄不成我,也拗不过我,终于,我们是一道走进那个“会议”的地方。
  房里这时已有五六个人在等待了,一个个雄纠纠地望着我。随后,那个
刘校长来了,大约就开会了吧。而且并不是“商量”,是一齐向着盈再三劝
诱着。他们说的是我根本不懂的省城话,但直像冥冥中有谁点化了我,我听
得出那诱惑威胁的语调,每人说一遍,还用谄媚的眼斜睨着那个胖家伙。
  当盈一边说,一边顺手接过旁边一个人递来的纸烟衔在嘴边要燃时,我
实在忍不住了,我一把给拔了下来,撅成两半。
  房里哗然了,那递烟的人用潮语问我是她的什么人,盈不等我,先回答
说是“表哥”。这时,一个矮小狡猾的同伙咬住那校长的耳朵咕哝一阵,就
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过一下,走进一个年在五十开外的老头来,肥扁的脸,喷着浓郁的酒气。
  他一走进来,第一个受惊的是盈。她站了起来,发急地问:
  “爹,你来干么?”
  那老头晃晃悠悠地凑近了一张竹椅,咕咚坐下来,用发亮而迟钝的眼神
向四下望望,然后对自己嗫嚅着,舌头不大灵活地:
  “谁要来,都是你惹的事!快说,我还得走。”
  那矮子指了我,问盈可有这么一个表哥吗,由北平来接她的?
  呃,有这么狠的一着,我没算到。我眼看要四面楚歌地被逐出去,我无
助地望着这酩酊大醉的老人,通身冒着虚汗。
  “唉,让我走吧。她的事我向来不管。”
  这是怎样可感的回答呵!我凯旋地望了盈。
  “不行!”那矮子又把他扶坐下:“你说,认得这人吗?”
  老人不耐烦地抬起惺忪眼皮来,瞥瞥我,又瞅瞅他的女儿,然后转过身
来,向那翘了脖颈的矮子点了头。
  呵,感谢那杯酒,更感谢这老人呵!我直想跪到他面前,告诉他,我要
好生待他的女儿,使她在一个穷人身上找到快乐。然而我不曾跪下,他也早
已不耐烦地站起来了。
  这回是我和盈把他搀了出去,为他雇妥一辆去“戒烟馆”的车。
  ——我们的爸爸呀!
  我捉了盈的手,一种亲热之情油然而生,我很想趁此走开了,但她却一
迳又跑回那个地方去。
  会散了,我硬挽了她的臂往外走,我不准她再睬他们一眼,然而还没走
下台阶,那胖家伙很暴躁地喊她了,她即刻怯怯地脱了我的手,奔回那房里
去。
  哪里是散会,是把我撵出来呀,如今,他们低声商量着了。
  立在门外的我,耐性也是有限的呀。在那数尺长的石阶上,我来回踱着
如一辛勤的警察,且时用手电筒的光芒向房里探视。
  好容易,她走出来了,然而也并不招呼我。她一直往外走。我明明是受
了极大的侮辱,在我的卑劣的敌人面前。我不服。我再气也没有。我追在她
后面。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狠狠地骂了她,一个下流的女人,一个当着敌
人出卖了爱人的贱货。把我给当成了狗。狗!我由那么远跑来,是来当狗的
吗?我逼问她,她不出声。
  已经是夜半两点了,街灯闪着幽暗的光,马路睡得纹丝不动。警察对我
们不安地注目起来。一男一女,半夜在街头吵嘴,一件社会新闻栏的好材料!
  在一个小巷口,她拐弯了。
  “你去哪里?”我粗暴地抓了她的手腕。这深更半夜,我愈发不识路了。
她直像没我这么个人走在身边。
  “去我自己的家。”她瞪了眼无情地回答我。
  “不成。”我为她一路的沉默气炸了肺,“你拿我当成了狗,你得告诉
我凭什么!你不能就这么走。”
  “怎么不能!”她挣开我的手,很快地走。临到她门口,我抢到她前面,
用肩头挡住她,戳了她的脸,嚷着:“你敢走,你敢,你个不要脸的女人!”
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多么蠢笨,多么昏,(每一个神经质的人都有这样一个
悲剧呀!)这晚上,我是用一种罕见的粗野帮助她决定了她此后的命运。为
什么我不在那个胖家伙面前动力气呢,是下意识地为他那些雄纠纠的打手镇
慑住呢,还是——唉,她也忍不住了。
  “我不要脸,我不——”忽然,她瘫倒在门阶上,她呜咽了。“你凭什
么管我!呜呜——我还不是你的妻。呜呜——亏了不是,跟你说吧,呜呜—
—我受不了你这个——你去吧。”
  半分钟前,我还蛮横如一阎王债主呢,如今,即刻变为一个负债累累的
可怜虫了。我声音低了,手软了;而且,多糟,腿也软了,我跪了下来。哀
求她,刚才实在是我错了,我冤枉了她。我该死。我吮了她的泪,咸味顿时
令我也哽咽起来了。告她我气的不是她,是那些欺凌她的恶棍,我以后不会
待她坏的——
  这时,深巷里响出一阵小锣声,一个卖鱼生粥的担子蹒跚地向我们这边
走来,担子前面那盏灯在黑暗中神秘地摇撼着。
  我喊住他,把盈挽了起来。这腥气的粥我一向是吃不惯的,这回我吃得
竟很快乐。我抹着嘴巴,向她约合今晚就在街上过,我们头倚着头,在墙角
睡,算是我们度苦日子的开头。
  她怎样也不。她要回家。而且说地方很破,很窄,但要我也去。
  我心里又生气她不接受我这个露宿的约合,我的固执病又犯了,我坚持
自己过那么一夜。
  她让到最后一次,也生了气,就不顾一切地叩了门。我赶忙闪在一旁。
连头也没回,她闪进去了,门随着很踌躇地关上了。
  这时,没有了人影,只有巷口那盏幽默的街灯陪伴着我。弄堂深,窄,
而且黑,覆在上面的那一条天因而也窄隘无光了。望望那没星星的天,我唏
嘘地吐了口气。
  几日来身心的折磨,我实在惫倦了。我嫌地上脏,然而我的腰已支不住,
于是,我就倒在地上,头倚着木板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三最后的装饰
  天刚亮的时候,我为响朗的车轮声吵醒了。一个卖苦力的朋友很怀疑地
看看我,推着他那辆独轮车走过去了。
  我爬起来。我的鞋,我的衣服统统微湿了,我才记起我有过一个荒诞的
夜。对一个乞丐,这原是习以为常的,但在我一生中,却成为一个难忘的夜
了。
  替我开门的是一个中等身材样子很泼悍的妇人,我猜是盈的继母。她很
不耐烦地把我放进来,向楼上一指。在我面前展开了盈的摇篮:一间又暗又
脏的屋子,洋溢着窒人的鸦片和孩尿的混合味。家俱摆得凌乱极了,一些粗
木凳之间还杂着一些曾经是很讲究的老式红木桌椅,看来可知道这是个败落
下来的家。靠墙一只竹床上,一个光了屁股满身泥渍的孩子正伏在那里,歪
了头,寂寞地摆弄着一盏还微有余烬的烟灯。
  盈大概也是刚爬起来。在“家”里的盈是一般广东女孩一样,赤了脚鸭
满地跑着。这是远比那香水高贵的装饰,我欣幸我的盈还天真着。这两天她
也够受了。她揉着眼睛,抱怨着我昨晚上不进来的话。
  可是,我不白苦呵,她说洗完脸就陪我打听船期了。她决定跟我走,明
白的盈,愈快愈好。事情结局得几乎使我不能相信。我想去握她的手,她用
眼睛示意旁边那个妇人。在她脸上,竟都浮起一些隐微的笑容了。
  我还想去拜谢那个陌生的老亲戚,这时,他正在房里打着响朗的鼾声。
  出门,第一件事是办理船票。我们走到靠海关的一条窄而阴湿的街上。
这里,全是吃旅客的生意,有换港币的,卖帆布床的,自然更多是船票局。
我们携着手,朗声读着黑漆木板上的白灰字,都是一条条载客货飘游南北洋
海的大鱼名字。再巧没有了,这天刚好有一只招商的泰顺轮由省城开来,直
放上海。今天走得成已够美了,又还能坐中国船,直像一切有人为我们安排
了,我马上买下船票。
  当我问那店家官舱房间时,她插嘴问我来时是坐什么舱的,我告她是统
舱。
  “回去为什么要充阔气!你以为我受不得苦?”
  我为她这话深深感动了。事实上,我袋里剩的钱连两个官舱票也买不起
了,我是打算另行挪借的。统舱对女客总不大方便,我要她“肯”受苦,却
尽可能地不让她受。终于,我还是定了房舱。
  这时,她又同我争执着到船上去买。她不赞成先买,可又说不出理由。
下午四点开船,哪有早上还不买票!
  及至票买到手里时,她又问那店家还退得退不了。我很诧异她这问法,
她没说什么,只很关心地嘱咐我把票收好。
  急性的我,那即刻渡海去梁家取我那皮箱了。这时,她忽然变得缱绻多
情了。她挽了我的臂说:
  “才八点多,还早呢。你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你难道就没一点留恋?
人分手像船沉了底,即使有浮上的一天,可也就剩壳了——”
  听到这番凄怆的话,我的脚步改了方向,我们朝着中山公园的马路走来。
我告她一点也不难过,世界终归是浮动的,只要有她在身边,证明有一个永
久的,同什么诀别我都不伤心。
  “这硬骨气我赞成。”她喝采了,然而是用一种极沉抑的声音。“还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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