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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自传

_9 老舍(当代)
三、《龙须沟》
在我的二十多年的写作经验中,写《龙须沟》是个最大的冒险。不错, 在执笔以前,我阅读了一些参考资料,并且亲临其境去观察;可是,那都并
没有帮助我满膛满馅的了解了龙须沟。
不过冒险有时候是由热忱激发出来的行动,不顾成败而勇往直前。我 的冒险写《龙须沟》就是如此。看吧!龙须沟是北京有名的一条臭沟。沟的
两岸住满了勤劳安分的人民,多少年来,反动政府视人民如草芥,不管沟水
(其实,不是水,而是稠嘟嘟的泥浆)多么臭,多么脏,多么有害,向来没 人过问。不单如此,贪官们还把人民捐献的修沟款项吞吃过不止一次。一九
五○年春,人民政府决定替人民修沟,在建设新北京的许多事项里,这是件 特别值得歌颂的。因为第一,政府经济上并不宽裕,可是还决心为人民除污
去害。第二,政府不像先前的反动统治者那么只管给达官贵人修路盖楼房, 也不那么只管修整通衢大路,粉饰太平,而是先找最迫切的事情作。尽管龙
须沟是在偏僻的地方。
政府并不因它偏僻而忽视它。这是人民政府,所以真给人民服务。 这样,感激政府的岂止是龙须沟的人民呢,有人心的都应当在内啊!
我受了感动,我要把这件事写出来,不管写得好与不好,我的感激政府的热 诚使我敢去冒险。
在写这本剧之前,我阅读了修建龙须沟的一些文件,还亲自看修建工 程的进行,并请托人民艺术剧院的青年同志随时到龙须沟打听我所要了解的
事——我有腿疾,不能多跑路。大致的明白了龙须沟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 开始想怎样去写它。
可是,怎么写呢?我没法把臭沟搬到舞台上去;即使可能,那也不是 叫座儿的好办法。我还得非写臭沟不可!假若我随便编造一个故事,并不与
臭沟密切结合,便是只图剧情热闹,而很容易忘掉反映首都建设的责任;我 不能那么办,我必须写那条沟。想来想去,我决定了:第一,这须是一本短
剧,至多三幕,因为越长越难写;第二,它不一定有个故事,写一些印象就 行。依着这些决定,我去思索,假如我能写出几个人物来,他们都与沟有关
系,像沟的一些小支流,我不就可以由人物的口中与行动中把沟烘托出来了 么?他们的语言与动作不必是一个故事的联系者,而是臭沟的说明者。
假若《龙须沟》剧本也有可取之处,那就必是因为它创造出了几个人 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模样,思想,生活,和他(或她)与龙须沟
的关系。这个剧本没有任何组织过的故事,没有精巧的穿插,而专凭几个人 物支持着全剧。没有那几个人就没有那出戏。戏既小,人物就不要多。我心
中看到一个小杂院,紧挨着臭沟沿儿。几位老幼男女住在这个杂院里,一些 事情发生在这小院里。好,这个小院就是臭沟沿上的一块小碑,说明臭沟的
罪恶。是的,他们必定另有许多生活上的困难,我可是不能都管到。我的眼 睛老看着他们与臭沟的关系。这样,我就抓住臭沟不放,达到我对人民政府
为人民修沟的歌颂。至于其中缺乏故事性,和缺乏对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描 写,就没法去兼顾了。
这本戏很难写。多亏了人民艺术戏剧的领导者与工作者给了许多鼓励 与帮助,才能写成。他们要去初稿,并决定试排。我和他们又讨论了多次,
把初稿加以补充与修改。
在排演期间,演员们不断地到龙须沟——那里奇臭——去体验生活。 剧院敢冒险的采用这不像戏的戏,和演员们的不避暑热,不怕脏臭,大概也
都为了:有这样的好政府而我们吝于歌颂,就是放弃了我们的责任。
焦菊隐先生抱着病来担任导演,并且代作者一字一句的推敲剧本,提 供改善意见,极当感谢。
第四节 在朝鲜
一、 梅大师
一九五三年十月,我随同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去到朝鲜。我与 梅兰芳大师一同出国。
在行旅中,我们行则同车,宿则同室。在同车时,他总是把下铺让给 我,他睡上铺。
他知道我的腰腿有病。同时,他虽年过花甲,但因幼工结实,仍矫健 如青年人。他的手不会闲着。他在行旅中,正如在舞台上,都一丝不苟地处
理一切。他到哪里,哪里就得清清爽爽,有条有理,开辟个生活纪律发着光 彩的境地。
在闲谈的时候,他知道的便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问 到底。他诲人不倦,又肯广问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制住明日的发展。
每逢他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在登台前好几小时就去静坐或静卧不语。
我赶紧躲开他。 在朝鲜时,我们饭后散步,听见一间小屋里有琴声与笑语,我们便走
了进去。一位志愿军的炊事员正在拉胡琴,几位战士在休息谈笑。他就烦炊 事员同志操琴,唱了一段。
唱罢,我向大家介绍他,屋中忽然静寂下来。待了好一会儿,那位炊 事员上前拉住他的双手,久久不放,口中连说:梅兰芳同志!梅兰芳同志!
这位同志想不起别的话来!
二、美丽难忘
慰问工作结束,我得到总团长贺龙将军的允许,继续留朝数月,到志 愿军部队去体验生活。
朝鲜真美丽,山美、水美、花木美。朝鲜的美丽永难忘却。我的院后 有一座小山,长满了树木。由我的小屋出来,我可以看到小山的一角。在那
一角里,就有金黛莱花。
为什么这样爱那些花木、山水呢?因为朝鲜有最美丽的人民。 我住过的小村是三面有山的。因为三山怀抱,所以才没被万恶的美帝
给炸掉。村里除了老弱,便是妇女。妇女操作一切:种田、修路、织布、教
书。她们穿的轻便,可是色彩漂亮。她们好像和山上的金黛莱花争美。 金黛莱不畏风雪。她们也好像跟花儿比赛谁更坚强。我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而
坚强的妇女。我不懂她们的话,但是由她们的眼神,由她们的风度,我会看 出:她们绝对不许美帝侵占她们的美丽河山与家园,不管美帝多么横暴。我
也经常听见她们的歌声,虽然不懂歌词,可是我知道在极端困苦中还高声歌 唱的是不会向困难低头的。
美丽的人保卫住美丽的江山。 朝鲜的男人也是坚强英勇的,我见过许多位抗敌立功的英雄。好战成
性的杜勒斯时常吹牛,说美帝空军如何厉害,甚至极端无耻地夸口已把朝鲜 炸光——杜勒斯所信奉的上帝不会饶恕他的狼心与毒嘴恶舌!可是,我见过
朝鲜的英雄男女。他们保卫了美丽的河山,并在战后以忘我的劳动重建城市 与农村,叫朝鲜比战前更美丽。朝鲜人民的美丽是杜勒斯之流不能理解的。
呵,一个大资本家的奴仆怎能了解受过社会主义教育的人民有怎样美丽与崇 高的品质。
我永远忘不了朝鲜风物的美丽,因为我永远忘不了那保卫美丽山河的 美丽人民。我走过的每座桥,住过的每间小屋,现在一闭眼就再现出来。同
时,我也再看见修桥的英雄男女,和热情招待我的小屋主人。这些人与事教 育了我。在别处,我也许只看见了美丽的风景。在朝鲜,我受了美的教育,
每一个英雄气概的男女都是我的先生,叫我具体地看见什么是社会主义的崇 高与美丽的品质。
三、《无名高地有了名》
我在志愿军某军住了五个来月,访问了不少位强攻与坚守“老秃山” 的英雄,阅读了不少有关的文件。我决定写一部小说。
可是,我写不出来。五个来月的时间不够充分了解部队生活的。我写 不出人物来。
我可也不甘心交白卷。我不甘放弃歌颂最可爱的人们的光荣责任。尽 管只能写点报道也比交白卷好。
于是,我把听到的和看到的资料组织了下,写成《无名高地有了名》 只能算作一篇报道。
我要对志愿军某军的军、师、团、营与连的首长们、干部们和战士们 作衷心的感谢!
没有他们的鼓励、照顾和帮助,尽管是一篇报道,我也不会写成! 篇中的人物姓名都不是真的,因为“老秃山”一役出现了许多英雄功
臣,不可能都写进去,挂一漏万也不好。
第五节 十年笔墨与生活①
①老舍这篇十年总结性的文章基本介绍了他建国后的创作情况。《正红 旗下》很重要,写于 1961— 1962 年,未能完成,生前未发表,他也
未公开向人提起。六十年代初的政治气候已让老舍有点无从把握。
一、 创作生活 十年来,我主要的是写剧本与杂文。 是,我并没有写出来优秀的作品。可是,我的笔墨生活却同社会生活
的步伐是一致的。这就使我生活得高兴。我注视着社会,时刻想叫我的笔追 上眼前的奔流。我的才力有限,经验有限,没能更深刻地了解目前的一切。
可是,我所能理解到的那一点,就及时地反映在作品中,多少尽到些鼓舞人 民前进的责任,报答人民对我的鼓舞。我惭愧,没能写得更好一些,可是我
也高兴没叫时代远远地抛弃在后边。时代的急流是不大照顾懒汉的。写那些 通俗文艺的小段子,用具体的小故事宣传卫生,解释婚姻法,或破除迷信等
等。文章小,文章通俗,并不损失作者的身份,只要文章能到人民的手中去, 发生好的作用。我也帮忙编辑《说说唱唱》——一个全国性的通俗文艺刊物。
因编辑这个刊物,我接触到有关于民间文艺的种种问题,丰富了我对继承民 间文艺传统和发扬文艺的民族风格等等的知识。从实际工作中得到了知识,
也就得到了快乐。于此,我体会出“自觉的劳动”的意味。
因为接触到继承民族文艺传统等问题,我的那一点古典文艺知识就有 了用处。我给《说说唱唱》的编辑部的和其他的青年朋友们时时讲解一下,
帮助他们多了解一些古典文艺的好处,并就我所能理解的告诉他们怎样学习 和怎样运用古典文艺遗产。毛主席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指示是正确
而美丽的。我们的创作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粗卤地割断历史,既要有现 实主义的内容,又要有多种多样的形式。
我本来不大会写剧本。十年来,我一共写了十多本话剧与戏曲。其中 有的被剧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学习。出废品正是学习过程中难以避免
的,失败一次就长一次经验。因此,即使失败了,也不无乐趣。不怕失败, 就会长本事。我的确觉得越多写便越写得好一些,功夫是不亏负人的。写完
一本戏,当然要去找导演与演员们讨论讨论。他们是内行。跟内行人谈谈, 自然而然地就会长见识。就是这样,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这又是
一种乐趣。在新社会里,人人愿把本领传给别人。只要肯学习,机会就很多。 我把我的作品叫做“民主剧本”。这就是说,我欢迎大家提意见,以便修改
得更好一些。当然,修改是相当麻烦的。可是,只要不怕麻烦,麻烦便带来 乐趣。况且,导演与演员并不只诚恳地提意见,他们也热诚地帮助我。我有
相当严重的腿病。为打听一件事,他们会替我跑许多路;为深入地了解一件 事,他们会替我下乡或下工厂,住在那里,进行体验。这十年来,我交了多
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剧本得到多少导演与演员的支持啊!这难道不是乐事么? 大家协作是新社会里的一种好风气。剧本演出后,观众们也热情地提意见,
这又是一种协作。
人与人的关系变了。这就是我笔下的主要内容。我写了艺人,特别是 女艺人,在从前怎样受着剥削与虐待,而在解放后他们却被视为艺术家,不
但不再受剥削与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是呀,现在全国有不少男女艺 人做了地方的和全国的人民代表或政协委员!我在解放前就与他们为友,但
是除了有时候给他们写点唱词,无法帮助他们解决其它的问题。现在,不但 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会自己编写唱词了。
我也写了一般的贫苦劳动人民如何改善了环境,既不再受恶霸们的欺 压凌辱,又得到了不脏不臭的地方进行劳动。这就是我的《龙须沟》的主题。
在我的剧本中,我写出许多妇女的形象。在旧社会里,一般的人民都 很苦,妇女特别苦。在新社会里,首先叫我受到极大感动的就是妇女的地位
提高。从一个欢欢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妇或姑娘身上,我看见了人与人的关系 的大变化。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颂这个大变化!妇女跟男人一样地创造
着新时代的历史。去年我写的《红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员》与《全家福》 都涉及妇女解放这个振奋人心的主题。戏也许没有写好,但是我的喜悦是无
法扼止的。 是的,我写了许多方面的事实与问题①,因为这些事实与问题就都在
我的眼前。看见了,我就要写。而且我不能作为旁观者去写,我要立在剧中 人物中间,希望我是他们中的一个。这样,我才能成为群众的学生,有了非
写不可的热情。假若我的作品缺乏艺术性,不能成为杰作,那只是因为我向 人民学习得还太不够,脱离了群众。哪里去找创作的源泉呢?难道只凭我个
人的想象,就能找到新时代的人与人的关系,新颖的艺术形式,与活生生的 语言么?我不敢那么狂妄!
①如《西望长安》。 十年来,我写了一些作品,应当感谢人民!是人民给了我值得写的人
物与事实,给了我简练有力的语言。我要继续向他们学习,以期得到更好一 些的创作成就。
二、鼓舞与启示
我也必须提到,无论我写大作品也好,小作品也好,我总受到领导上 的无微不至的帮助。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下,我是经常住在“沙漠”里。这
就是说:我工作不工作,没人过问;我活着还是死去,没人过问。国民党只 过问一件事——审查图书原稿。不,他们还管禁书和逮捕作家!今天,为写
一点东西,我可以调阅多少文件,可以要求给我临时助手,可以得到参观与 旅行的便利,可以要求首长们参加意见——当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演我的《春
华秋实》话剧的时候,北京市三位市长都在万忙中应邀来看过两三次,跟我 们商议如何使剧本更多一点艺术性与思想性。当我的《龙须沟》(并非怎么
了不起的一本话剧)上演后,市长便依照市民的意见,给了我奖状。党与政 府重视文艺,人民重视文艺,文艺工作者难道能够不高兴不努力么?我已有
三十年的写作生活,可是只有在最近的新社会里我才得到一个作家应得的尊 重。
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与鼓舞,在物质上我也得到照顾与报酬。写稿有 稿费,出书有版税,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样愁吃愁喝,而且有余钱去珍藏几
张大画师齐白石老先生的小画,或买一两件残破而色彩仍然鲜丽可爱的康熙 或乾隆时代的小瓶或小碗。在我的小屋里,我老有绘画与各色的磁器供我欣
赏。在我的小院中,我有各种容易培植的花草。
我有腿病,不能作激烈的运动,浇花种花就正合适。我现在已不住在
“沙漠”里了! 我一年到头老不断地工作。除了生病,我不肯休息。我已经写了不少
东西,可是还嫌写的太少。新社会里有多少新人新事可写啊!只要我肯去深
入生活,无论是工、是农、还是兵,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料。 每一工厂,每一农村,每一部队单位,都像一座宝山,奇珍异宝俯拾即是。
要写工农兵,是给作家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多么现实,多么丰富,多么美 丽的新世界啊!要为工农兵写,是给作家一个新的光荣任务。
现在,我几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发表过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内 容多半是个人的一些小感触,不痛不痒,可有可无。它们所反映的生活,乍
看确是五花八门;细一看却无关宏旨。那时候,我不晓得应当写什么,所以 抓住一粒砂子就幻想要看出一个世界;我不晓得为谁写,所以把自己的一点
感触看成天大的事情。这样,我就没法不在文字技巧上绕圈子,想用文字技 巧遮掩起内容的空虚与生活的贫乏。今天,我有了明确的创作目的。为达到
这个目的,我须去深入生活;难道深入生活是使作家吃亏的事么?只有从生 活中掏出真东西来,我才真能自由地创作。在解放前,我为该写什么时常发
愁,即使没有那个最厉害的图书审查制度,我也发愁——没有东西可写啊! 今天,我可以自由地去体验生活;生活丰富了,我才能够自由地写作。假若
我闭上眼不看现实的生活,而凭着幻想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是浪费笔墨, 不是自由——人民不看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民愿意从作品中得到教育与娱
乐,看到怎么过更美好幸福的日子的启示!
三、《茶馆》与文学规律
《茶馆》这出戏是怎么写的,为什么要单单写一个茶馆呢? 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多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
个小社会。这出戏虽只有三幕,可是写了五十来年的变迁。在这些变迁里, 没法子躲开政治问题。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
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这些人 物是经常下茶馆的。那么,我要是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
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么?这样,我就决 定了去写《茶馆》。
人物多,年代长,不易找到个中心故事。我采用了四个办法:(一)主 要人物自壮到老,贯穿全剧。这样,故事虽然松散,而中心人物有些着落,
就不至于说来说去,离题太远,不知所云了。此剧的写法是以人物带动故事, 近似活报剧,又不是活报剧。此剧以人为主,而一般的活报剧往往以事为主。
(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员扮演。这样也会帮助故事的 联续。这是一种手法,不是在理论上有何根据。在生活中,儿子不必继承父
业;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员扮演,就容易使观众看出故事是联贯下 来的,虽然一幕与一幕之间相隔许多年。(三)我设法使每个角色都说他们
自己的事,可是又与时代发生关系。这么一来,厨子就像厨子,说书的就像 说书的了,因为他们说的是自己的事。同时,把他们自己的事又和时代结合
起来,像名厨而落得去包办监狱的伙食,顺口说出这年月就是监狱里人多; 说书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顺口说出这年头就是邪年头,真玩艺儿要失
传因此,人物虽各说各的,可是又都能帮助反映时代,就使观众既看见 了各色的人,也顺带着看见了一点儿那个时代的面貌。这样的人物虽然也许
只说了三五句话,可是的确交代了他们的命运。(四)无关紧要的人物一律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毫不客气。
这样安排了人物,剧情就好办了。有了人还怕无事可说吗?有人认为 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
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像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①。 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
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 老套子捆住。
我热诚地接受别人的意见,修改剧本,这很好。但是,这也证明因为 没有多考虑思想上的问题,我只好从枝节上删删补补,而提来的意见往往又
正是从枝节上着眼的。我心中既没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无从判断哪些意 见可以采纳,哪些意见可以不必听从。
没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础,我的勤于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举棋不定。 我的较好的作品②,也不过仅足起一时的影响,事过境迁就没有什么
用处了。是的,起一时的影响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响,明天还有 影响。禁不住岁月考验的不能算做伟大的作品,而我们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产
生伟大作品的。一个作家理当同时也是思想家。
①老舍曾经历过一个为作家改稿的时代。大家动手,改话剧剧本、电 影剧本。老舍描述一些人:“因为他不懂业务,他可能没有对业务的热爱。
这样,他就只觉得非改不可,甚至不惜用行政命令的手段”;描述了这样的 现象:对作家们“写的剧本,似乎人人有权修改,个个显出优越。一稿到来,
大家动手,大改特改。原稿不论如何单薄,但出自一家之手,总有些好处; 经过大拆大卸的修改之后,那些好处即连根拔掉;原来若有四成艺术性,到
后来连一成也找不着了。由这种修改大会而来的定本是四大皆空:语言之美、 情节之美、独特的风格、结构的完整,一概没有。用这种定本拍制出来的影
片当然也是四大皆空,观众一齐摇头。”他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不想加罪于 任何人,不想追究责任。但一想起来啊,我就好不伤心!”
②指以前创作的作品。
四、山南海北①、儿女、花草
①这里仅记下了老舍在国内的几次主要游历。国外的,如去苏联、日 本的经历或不易选,或与传记文字相去太远,故付阙如。
十年来,我始终没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剥夺了我深入工农兵 生活的权利。
我不肯去给他们添麻烦。我甚至连旅行、参观也不敢多去。我喜欢旅 行、参观;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发,须入医院。这样,我只能在北京城
里绕圈圈,找些写作资料。
我多么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飞,能够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 生活,去写作啊!
新疆半月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去祝贺新疆作家协会分会的成立。 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够在开会前后,看看天山南北,开
开眼界。可是,除了乌鲁木齐,我只抓紧了时间,走马观花地看了看石河子 军垦区,别的什么也没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内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听说我来到,大家
都要求见见面。 看清楚了这个情形,我马上决定:先见人,后游览。参加大会的苏联
作家们用两天的时间,去游吐鲁番;我没有去——我利用这两天开了四个座 谈会,会见了中学语文教师、兵团文艺工作者、《天山》编辑部,和一部分
业余作家。我是这么想:假若时间不够,无从去看吐鲁番和其他的地方,反 正我会见了朋友,总算“尽职”。反之,我若把时间都花费在游览上,来不
及会见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
在半月之间,我作了十次“座谈报告”——这是我新造的词汇。大家 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所以不便约我作长篇大论的报告,而邀我座谈。事
实上,座谈会上不是递条子,便是发问,我只好作大段独白,等于作报告。 除了前段提到的,我还向语文学院的教授与学生、八一农学院的大部分学员、
石油管理局的野战队队员、广播电台的文艺干部与石河子的文艺爱好者作了 座谈报告,并在屈原纪念会上和乌鲁木齐市的青年写作者见了面。
座谈报告而外,还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简单的答复。信中有 的还附着文稿,实在找不到时间阅读,只好道歉退还。
在乌鲁木齐而外,我只看见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来说,难道不 是一个奇迹么?原来的石河子只有几间卖茶水的小屋,立在乌鲁木齐——伊
犁的大道道旁,等待着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饮马。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今天呢,这里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银行、邮局、百货店、食堂、电影院、
学校、医院、榨油厂、拖拉机修配厂和体面而舒适的招待所。城外,原来只 有苇塘万顷,今天变成了产小麦与棉花的广阔绿洲。看,天山在南,沙漠在
北,中间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与棉田。每一块田的四周都整整齐齐地 种上了防风矮树,树荫下便是灌田的水渠。这是几年来。四个师(现编为两
师)的战士的创造,完全从无到有,把荒原变成沃野。据说,在刚一动手开 荒的时候,战士们都须用泥把脸与身上涂严,否则牛虻和蚊子会把他们咬坏。
那时候,连首长也得住地窝子——地下挖个洞,上面盖些苇棍儿。那时候, 狼与野兽白天也会向他们袭击。英雄的本质便是不向困难低头:他们不但开
了地,而且盖起来宿舍、学校与医院等等。他们没有工程师,但是房子盖得 不但质量好,而且朴雅可爱。他们会自己烧砖,也会自己安电灯。他们有手,
有脑,有决心,他们就创造了一切,给世界地图上添了一座新城,一座从来 没有过人剥削人的新城。在参观医院的时候,我听到刚生下来的娃娃的啼声。
幸福的娃娃们,生在一个万事全新的城市里!
在这个垦区里原有些兄弟民族的农户,散居各处。他们热情地和垦荒 部队合作,迁到几处,聚族而居。这样就有了办农业合作社的条件,也就马
上利用了这个条件,组织起来。从公路上,我看到了一两处新村:房子,学 校,全是新的。当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也都是新的。
军垦区之外,还有多少多少建设值得写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战队的 青年男女座谈了一次,他们赠给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玛依的原油,还有几小块
云母与玛瑙。他们拾到了这些宝物,也收集了最宝贵的人生经验。他们不但 认识了新疆的山河与宝藏,也认识了他们自己,建设社会主义的青年勇士!
沙漠上的狂风,天山上的积雪,都使他们有时痛苦,又有时狂喜。痛苦啊, 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诗料的地方!
内蒙风光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们——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歌唱家等 共二十来人,应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夫同志的邀请,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务
委员会和中国文联进行组织,到内蒙古东部和西部参观访问了八个星期。陪 同我们的是内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志。
他给我们安排了很好的参观程序,使我们在不甚长的时间内看到林区、 牧区、农区、渔场、风景区和工业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迹、学校和展览馆;
并且参加了各处的文艺活动,交流经验,互相学习。
这回,有机会看到大兴安岭,并且进到原始森林里边去。目之所及, 哪里都是绿的。
的确是林海。群岭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种绿颜色呀:深的,浅的, 明的,暗的,绿得难以形容,绿得无以名之。谁进入岭中,看到那数不尽的
青松白桦,能够不马上向四面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用过这里的木材 呀!它的美丽与建设结为一体,不仅使我们拍掌称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温暖,
因而亲切、舒服。
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别处的天更可爱,空气是那么清鲜,天空 是那么明朗,使我总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
并不茫茫。人畜两旺,这是个翡翠的世界。连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啊! 达赉湖的水有多么深,鱼有多么厚。我们吃到湖中的鱼,非常肥美。
水好,所以鱼肥。有三条河流入湖中,而三条河都经过草原,所以湖水一碧 千顷——草原青未了,又到绿波前。湖上飞翔着许多白鸥。在碧岸、翠湖、
青天、白鸥之间游荡着渔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札兰屯真无愧是塞上的一颗珍珠。多么幽美呀!它不像苏杭那么明媚,
也没有天山万古积雪的气势,可是它独具风格,幽美得迷人。它几乎没有什 么人工的雕饰,只是纯系自然的那么一些山川草木。
南游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没能写出什么东西来。不是因为生病,也不 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出游。
二月里,我到广州去参加戏剧创作会议。在北方,天气还很冷,上火 车时,我还穿着皮大衣。一进广东界,百花盛开,我的皮大衣没了用处。于
是就动了春游之念。在会议进行中,我利用周末,游览了从化、佛山、新会、 高要等名城。广东的公路真好,我们的车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浅。会议闭幕
后,游兴犹浓,及同阳翰笙、曹禺诸友,经惠阳、海丰、普宁、海门等处, 到汕头小住,并到澄海、潮安参观。再由潮汕去福建,游览了漳州、厦门、
泉州与福州,然后从上海回北京。
在各地游览中,总是先逛公园。从前,我不敢多到公园去,讨厌那些 饱食终日,言不及义的闲人们。现在,一进公园,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
美丽,精神已为之一振。
及至看到游人,心里便更加高兴。看,劳动人民扶老携幼,来过星期 日或别的假日,说着笑着,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多么美丽呀!
公园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兴的事么?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护,并进行研究,使我们感到自
豪。不但广州、福州的古寺名园或修茸一新,或加意保护,就是佛山的祖祠, 高要的七星岩,也都是古迹重光,辉煌灿烂。
在广东、福建各地游览,几乎每晚都有好戏看。粤剧、潮剧、话剧、 闽剧、高甲戏、莆仙戏没法看完,而且都多么精彩啊!最令人高兴的是
每个剧种都有了传人,老师傅们把绝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男女学徒。那些小 学生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师傅教的得法,学生学的勤恳,所以学得快,
也学的好。看到这么多剧种争奇斗妍,才真明白了什么叫百花齐放,而且是 多么鲜美的花呀!我爱好文艺,见此光景,自然高兴;我想,别人也会高兴,
谁不爱看好戏呢?
儿女们
近来呀①,每到星期日,我就又高兴,又有点寂寞。高兴的是:儿女 们都从学校、机关回家来看看,还带着他们的男女朋友,真是热闹。听吧,
各屋里的笑声,辩论声,都连续不断,声震屋瓦,连我们的大猫都找不到安 睡懒觉的地方,只好跑到房上去呆坐。
虽然这么热闹,我却很寂寞。他们所讨论的,我插不上嘴;默坐旁听, 又听不懂!
①写于 1962 年底。 我的文艺知识不很丰富,可是几十年来总以写作为业,按说对儿女们
应该有些影响。 事实并不如此。他们都不学文艺,虽然他们也爱看小说、话剧、电影
什么的。他们,连他们带来的男女朋友,都学科学。我家最小的那个梳两条 小辫的娃娃,刚考入大学,又是学物理!这群小科学家们凑到一处,连说笑
似乎都带点什么科学味道,我听不懂。
他们也并不光说笑、争辩。有时候,他们安静下来:哥哥帮助妹妹算 数学上的难题,或几个人都默默地思索着一个什么科学上的道理。在这种时
候,我看得出来,他们的深思苦虑和诗人的呕尽心血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 也看到,当诗人实在找不到最好的字的时候,他也只好暂且将就用个次好的
字,而小科学家们可不能这么办,他们必须找到那个最正确的答案,差一点 点也不行。当他们得到了答案的时候,他们便高兴得又跳又唱,觉得已拿到
打开宇宙秘密的一把小钥匙。
我看到了一种新的精神。是,从他们决定投考哪个学校,要选修哪门 科学的时候起,我就不断地听到“尖端”、“发明”和“革新”等等悦耳的字
眼儿。因此,我没有参加意见,更不肯阻拦他们。他们是那么热烈地讨论着, 那么努力预备考试,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看出来,是那个新精神支配着
他们,鼓舞着他们,我无权阻拦他们。
他们的选择不是为名为利,而是要下决心去埋头苦干。是,从他们怎 么预备功课和怎么制订工作计划,我就看出:他们所选择的道路并不是容易
走的。他们有勇气与决心去翻山越岭,攀登高峰。他们的选择不仅出于个人 的嗜爱,而也是政治热情的表现——现在是原子时代,而我们的科学技术还
有些落后,必须急起直追。想建设一个有现代工业、农业与文化的国家,非 有现代科学技术不可!我不能因为自己喜爱文艺而阻拦儿女们去学科学。建
设伟大的祖国,自力更生,必须闯过科学技术关口。儿女们,在党的教育培
养下,不但看明此理,而且决心去作闯关的人。这是多么可喜的事啊!是呀, 且不说别的,只说改良一个麦种,或制造一种尼龙袜子,就需要多少科学研
究与试验啊!科学不发达,现代化就无从说起。
我们的老农有很多宝贵的农业知识与经验,但专凭这些知识与经验而 无现代的科学技术,便难以应付农业现代化的要求。我们的手工业有悠久的
传统和许多世代相传的窍门,但也须进一步提高到科学理论上去,才能发展、 提高。重工业和新兴的工业更用不着说,没有现代的科学技术,寸步难行。
小科学家们,你们的责任有多么重大呀! 于是,我的星期日的寂寞便是可喜的了。我不能摹仿大猫,听不懂就
跑上房去。我默默地听着小将们的谈论,而且想到:我若是也懂点科学,够 多么好!写些科学小品,或以发明创造为内容的小说,够多么新颖,多么富
有教育性啊。若是能把青年一代这种热爱科学的新精神写出来,不就更好吗? 是呀,我们大概还缺乏这样的作品。我希望这样的作品不久就会出现。这应
当是文艺创作的一个新的重要题材。
花 草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 研究与试验。
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 开花,我就高兴。
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 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冬天冷,院里无法摆花,只好都搬到屋里来。每到冬季,我的屋里总 是花比人多。形势逼人!屋中养花,有如笼中养鸟,即使用心调护,也养不
出个样子来。除非特建花室,实在无法解决问题。我的小院里,又无隙地可 建花室!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 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
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 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
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春天到来,我的花草还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吧,怕风霜侵犯;不搬 出去吧,又都发出细条嫩叶,很不健康。这种细条子不会长出花来。看着真 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运至院中,可还不完全顺利。院小,不透风, 许多花儿便生了病。特别由南方来的那些,如白玉兰、栀子、茉莉、小金桔、
茶花也不怎么就叶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买来这些 比较娇贵的花儿之时,就认为它们不能长寿,尽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
以免枯死的时候落泪伤神。同时,也多种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夹竹 桃之类,以期老有些花儿看。
夏天,北京的阳光过暴,而且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倾盆倒海而来, 势不可当,也不利于花草的生长。
秋天较好。可是忽然一阵冷风,无法预防,娇嫩些的花儿就受了重伤。
于是,全家动员,七手八脚,往屋里搬呀!各屋里都挤满了花盆,人们出来 进去都须留神,以免绊倒!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 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
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 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
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 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
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 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
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 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
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
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 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 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
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 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夏天就有那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 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
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第六节 改造思想①
①老舍自觉改造思想,力图在创作上反映自己的新的思想境界。这是 一代人痛苦、曲折的心灵历史。本节正是老舍复杂痛苦的心灵历史的真实记
录,从建国初到老舍生命终结止。为了反映这个过程,本节不按时序安排。 老舍从满腔热情地真诚改造始,到最终明白自己仍是个“资产阶级老人”,
总是跟不上革命的步伐,他内心的无奈与焦急溢于言表,“改变思维方法” 的思想改造运动令他难堪,令他不知所从,这正是他的痛苦与悲哀之所在。
解放后,我才明白了文艺须为人民服务的道理,也就按照这个方针去 进行写作。这是个很大的收获。有此理解,我才不但改变了写作的态度,而
且改变了做人的态度。这就是说,我须站在人民里边,而不该高高在上,站 在人民的上边,像从前那样——从前,虽然对人民也有同情,也想为他们说
话,但总以为自己的文化水平比他们的高,见识比他们的广,我须帮助他们, 他们帮助不了我。到解放后,才慢慢明白过来,这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是狂
妄的。事实证明:有党的领导和人民的创造才有新社会的一切。作家除了接 受党的领导,和向人民学习,便很难写出像样子的作品。作家不应是替人民
说话,而是应该向人民学习,说人民的话。看清楚这一点,人民与我自己的
关系就有了很大的变化:人民应该是作家的良师益友,作家不该自高自大。 替人民说话的态度,也就是旧小说里侠客偶然替人民打抱不平的态度。一旦
侠客而投靠“清官”,便变成了统治者的爪牙,如黄天霸了。说人民的话, 可就不是这样“玩票”的态度;必须在思想与感情上和人民一致,站在同一 的立场上。
一、 向人民学习
以我自己来说,我虽没有什么专门学问,可是究竟读过一些书,而且 会编写一些故事。于是就觉得自己必定有些天才,也就不由地骄傲起来。一
骄傲,就看不起人民,脱离群众。越重视书本,就越轻看现实生活;越自居 天才,就越轻视人民的智慧。一来二去,把自己的知识和人民的知识隔离开
来,以为自己的知识是一般人民所不易得到的,而自己更无须去了解人民, 从人民中吸收知识。这样,自己的知识本极有限,而又不肯拜人民为师,去
丰富知识,特别是阶级斗争的知识,所以作家便非狂傲不可了;不到狂傲无 知的程度,便不易维持住自己的优越感了。我在解放后,才有了这点认识。
是嘛,看一看全国各处的从无到有的建设,就马上会明白,每一项建设都需 要多少知识呵,我们自己的那一点点知识真是沧海之一粟啊!再就革命来说,
人民的斗争经验是多么丰富,党的领导是多么英明,我们在作品中反映了多 少呢,反映得怎样呢?这么一想,就不该骄傲,并且应下决心向人民学习了。
二、为人民服务
我生长在寒家,自幼儿即懂得吃苦耐劳。可是,我所受的教育是资产 阶级的教育。
因此,即使我不曾拼命地去争名夺利,可是也不肯完全放弃名利。这 就是说,在旧社会里,我虽没有无耻地往高处爬,可是也不大明确自己究竟
是干什么的。写作是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似乎还是为了个人的名利,很 难找到别的解释。直到解放后,我才找到了正确的答案,知道了我应当为人
民服务。有了这个答案,我才真正认识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不该再在名利圈 子里绕来绕去了。
这样,我就拼命去写作了。只要是人民需要的,我就肯写。我对各种 文艺形式都一视同仁,没有值得写和不值得写的分别。我写话剧,也写戏曲;
我写论文,也写相声。
在我看,米麦和杂粮各有各的用处,就都值得耕种;笔耕也是如此。 在写作而外,我也参加许多社会活动和文艺团体的工作。有一次,一
位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朋友善意地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参加那些活动和工作 呢?你是作家,你应当专心写作!当时,我没有答辩,怕得罪了客人。可是,
我心里有数儿,知道自己是新社会的作家。我不能专顾个人的名利,去埋头 写作;(那恐怕也写不出什么!)我必须到社会需要我的地方去。这要是搁在
解放前,我必定感谢那位客人,而觉得忙于社会活动等等是不必要的。可是, 这发生在不久以前,所以我感到心安理得,应该参加那些活动①。
这个事例或者也足以帮助说明,把资产阶级的个人名利思想放在第一 位,则个人与新社会的关系没法摆正,处处别扭。反之,若把为人民服务放
在第一位,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水乳交融,亲切愉快。
①老舍写作而外有许多兼职,主要是:《说说唱唱》主编。中国民间文 艺研究会副理事长,常务理事。北京市文联主席。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
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电影指导委员会委员。文艺界抗美援朝宣传委员会委 员。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反对美国侵略委员会北京分会副主席。北京盲艺
人讲习所顾问。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员。北京市节约检查委员会委员。中印友 好协会理事。政务院华北行政委员会委员。北京市贯彻婚姻法运动委员会委
员。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顾问。北京市选举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抗美援朝 分会副主席。中朝友协副会长。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副团长。中国作
家协会副主席。作协书记处书记。北京市中苏友好协会副会长。北京市宪法 草案讨论委员会委员。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代表。《北京文艺》主编。中央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与亚非 作家常设事务局联络委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三、四届全国委员会委 员。
老舍曾对兼职过多表示过看法,“少叫我开会,多鼓励我写作”。对频 繁的社会活动,他其实内心是很苦恼的。
三、政治与艺术
旧社会的知识分子里,有的自居清高,不问政治;有的关心政治,而 以个人名利为出发点,想升官发财。我大概应属于前一类。不问政治使我感
到清高,这也是一种优越感。在作人上我们都耻于巴结人,又不怕自己吃点 亏。这样,在那污浊的旧社会里,就能够独立不倚,不至被恶势力拉去作走
狗。我们愿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
独立不倚的精神,在旧社会里有一定的好处。它使我们不至于利欲熏 心,去趟混水。
可是它也有毛病,即孤高自赏,轻视政治。莘田的这个缺点也正是我 的缺点。我们因不关心政治,便只知恨恶反动势力,而看不明白革命运动。
我们武断地以为二者既都是搞政治,就都不清高。在革命时代里,我们犯了 错误——只有些爱国心,而不认识革命道路。细想起来,我们的独立不倚不
过是独善其身,但求无过而已。我们的四面不靠,来自黑白不完全分明。我 们总想远远躲开黑暗势力,而躲不开,可又不敢亲近革命,直到革命成功,
我们才明白救了我们的是革命,而不是我们自己的独立不倚!从而都愿随着 共产党走,积极为人民服务,关心政治,改造思想。
正因为我一向不关心政治,所以今天我写不出政治性强烈的作品来。 不错,看到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我的确有了政治热情。可是,政治热
情只能是创作的鼓动力量,而不能代替政治斗争经验,也不能代替对政策方 针的正确认识。政治热情促使我欲罢不能地去写作,可是写什么呢?这就成 了问题。
要描写今天的社会,而不知道今天的政治,就连一个人物也写不出来。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看吧,以前的沿街打小鼓、收买旧货的,不是讲究买死
人、卖死人吗?今天他们怎样了?他们有的已改为沿街代废品公司收货、公 平交易的服务员了!他们怎么变的?是自发的?不是!在他们的改变过程中
有许多许多政治工作。好啦。想想看,作家而不关心政治,找不到打小鼓的 如何改造的来龙去脉,怎么去创造这类的人物呢?打小鼓的如是,理发师也
如是!一切人都如是!光提艺术性怎能解决问题呢?这个人进步,那个人落 后,拿什么作标准?还不是政治觉悟?这样,今天要谈艺术性,就首先应该
谈政治性。艺术应该为政治服务,而且非此不可。除非我们看明白新社会的 政治力量与影响,我们就无法明白每个人与社会的正确关系,也就写不出人
物来。写不出人物就没有艺术性。我们不能再用旧眼光看何谓艺术。每个人, 在今天,都受了程度不同的政治思想教育,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按照老一套
的创作方法,怎能够写出反映出今天的现实的作品呢?政治是理解新社会生 活的钥匙。
我想:一个作家若能够克服知识分子的狂傲的优越感而诚诚恳恳地去 向人民学习;丢掉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而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并且勤
恳地学习政治,改造自己,或者才可以逐渐进步,写出一些像样子的作品来。
四、找到自己位置①
我虽然同情革命,但我还不是革命的一部分,所以,我并不真正理解 革命,而对不理解的东西是无法写出有价值的东西的。
①这是 1966 年春老舍与英国人斯图尔特·格尔德、罗玛·格尔德的谈 话(舒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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