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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余华

_7 余华(当代)
我们互相看着,他先说话了:“哪天过来的?”
“第五天了,”我说,“到这里是昨天。”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是斟酒的动作。
他感叹道:“孤零零一个人。”
我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黑纱。
“你还知道给自己戴上黑纱过来,”他说,“有些孤零零的冒失鬼来到这里,没戴黑纱,看见别人戴着黑纱,就羡慕上了,就来缠着我,要我撕给他们一截袖管当作黑纱。”
我看着他暴露在外的骨骼的手臂和肩膀,微微笑了起来。他做出了举杯一饮而尽和放下酒杯的动作。
他用手比划着说:“原来的袖管很长,都超过手指,现在你看看,两个肩膀都露出来了。”
“你呢,”我问他,“你不需要黑纱?”
“我在那边还有家人,”他说,“他们可能忘掉我了。”
他做出拿起酒瓶的动作和给酒杯斟酒的动作,动作显示是最后一杯了,他再次做出一饮而尽的动作。
“好酒。”他说。
“你喝的是什么酒?”我问他。
“黄酒。”他说。
“什么牌子的黄酒?”
“不知道。”
我笑了,问他:“你过来多久了?”
“忘了。”
“忘了的话,应该很久了。”
“太久了。”
“你在这里应该见多识广,我请教一个问题。”我说出了思绪里突然出现的念头,“我怎么觉得死后反而是永生。”
他空洞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说:“不知道。”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烧成一小盒灰?”
他说:“这个是规矩。”
我问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
他回答:“不知道。”
然后他扭头喊叫:“服务员,埋单。”
一个骨骼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说:“五十元。”
他做出了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的动作,对我点点头后起身,离去时对我说:
“小子,别想那么多。”
我看着他身上宽大的黑色衣服和两条纤细的骨骼手臂,不由想到甲壳虫。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其他骨骼之中。
谭家鑫的女婿走过来,双手是端着一碗面条的动作,随后是递给我的动作,我的双手是接过来的动作。
我做出把那碗面条放在草地上的动作,感觉像是放在桌子上。然后我的左手是端着碗的动作,右手是拿着筷子的动作,我完成了吃一口面条的动作,我的嘴里开始了品尝的动作。我觉得和那个已经离去世界里的味道一样。
我意识到四周充满欢声笑语,他们都在快乐地吃着喝着,同时快乐地数落起了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石膏面条、化学火锅、大便臭豆腐、苏丹红、地沟油。
在朗朗笑声里,他们赞美起了这里的饮食,我听到新鲜美味健康这样的词汇接踵而来。
一个声音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
“哪两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那边的国宴。”
“说得好,”有人说,“我们在这里享受的是国宴的吃喝待遇。”
我微笑时发现自己吃面条的动作没有了,我意识到已经吃完,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叫:
“埋单。”
一个骨骼的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八十七元。”
他对服务员说:“给你一百。”
服务员说:“找你十三元。”
他说:“谢啦。”
整个结账过程只是对话,动作也没有。这时谭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过来,他手里是端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知道是送给我一个果盘,我做出接过来的动作。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对我说:
“这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
我开始了吃水果的动作,我感觉到了甘美香甜,我说:“谭家菜这么快又开张了。”
“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务这些部门。”他说,“在那边开一家餐馆,消防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餐馆有火灾隐患;卫生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卫生条件不合格。你只有给他们送钱送礼了,他们才允许你开业。”
随即他有些不安地问我:“你没有恨我们吧?”
“为什么要恨你们?”
“我们把你堵在屋子里。”
我想起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情景,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对我大声喊叫。
我说:“你好像在对我喊叫。”
“我叫你快跑。”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谁也没有堵住,就堵住了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们堵住我,是我自己没有走。”
我没有告诉他那张报纸和报纸上关于李青自杀的报道,这个说起来过于漫长。
也许以后的某一个时刻,我会向他娓娓道来。
谭家鑫仍然在内疚里不能自拔,他向我解释为何在厨房起火后,他们要堵住大门让顾客付钱后再走,他说他的饭馆经营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
“我昏了头。”他说,“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
“来到这里也不错,”我说,“我父亲也在这里。”
“你父亲在这里?”谭家鑫叫了起来,“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还没有找到他。”我说,“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找到后,一定要带他过来。”谭家鑫说。
“我会带他过来的。”我说。
谭家鑫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他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笑容满面。他起身离开时再次说,找到父亲后一定要带他到这里来尝一尝。
然后我结账了,一个骨骼的女声走过来,我想她是谭家鑫刚刚招收来的服务员。她对我说:
“面条十一元,果盘是赠送的。”
我说:“给你二十元。”
她说:“找你九元。”
我们之间也是只有对话,没有动作。当我起身走去时,这个骨骼的女声在后面热情地说: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一个袖管上戴着黑纱的骨骼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前额上的小小圆洞,我见过他,向他打听过父亲的行踪。我向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波动的表情,而像轻风一样从他空洞的眼睛和空洞的嘴里吹拂出来。
“那里有篝火。”他说,“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边似的望向远处。远处的草地正在宽广地铺展过去,草地结束的地方有闪闪发亮的迹象,像是一根丝带,我感到那是河流。那里还有绿色的火,看上去像是打火机打出来的微小之火。我看见一些骨骼的人从山坡走下去,从树林走出来,陆续走向那里。
“过去坐一会儿吧。”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河边,”他说,“有一堆篝火。”
“你们经常去那里?”
“不是经常,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
“这里的人都去?”
“不是,”他看看我袖管上的黑纱,又指指自己袖管上的黑纱说,“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那里是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向丝带般的河流和微小的篝火。我们的脚步在草丛里延伸过去,青草发出了咝咝响声。
我看着他袖管上的黑纱,问他:“你是怎么过来的?”
“快九年了。”他说。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追忆的调子:“那时候我结婚两年多,我老婆有精神病,结婚前我不知道,只和她见过三次,觉得她笑起来有些奇怪,我心里不踏实,我父母觉得没什么,女方的家境很好,嫁妆很多,嫁妆里还有一张两万元的存折。我们那边的农村很穷,找对象结婚都是父母做主,两万元可以盖一幢两层的楼房,我父母就定下这门亲事,结婚后知道她有精神病。
“她还好,不打不闹,就是一天到晚嘿嘿笑个不停,什么活儿都不干。我父母后悔了,觉得对不起我,但是他们不让我离婚,说楼房盖起来了,用的是她嫁妆的钱,不能过河拆桥。我也没想到要离婚,我想就这样过下去吧,再说她在精神病里面算是文静的,晚上睡着了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那年的夏天,她离家出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我出去找她,我父母和哥哥嫂子也出去找她,去了很多地方,到处打听她,没有她的消息。我们找了三天,找不到她,就去告诉她娘家的人,她娘家的人怀疑是我把她害死的,就去县里公安局报案。
“她出走的第五天,离我们村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里浮起来一具女尸,夏天太热,女尸被发现时已经腐烂,认不出样子,警察让我和她娘家的人去辨认,我们都认不出来,只是觉得女尸的身高和她差不多。警察说女尸淹死和她出走是同一天,我觉得就是她,她娘家的人也觉得就是她。我想她可能是不小心走进池塘里去的,她有精神病,不知道走进池塘会淹死的。我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不管怎样我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
“过了两天,警察来问我,她出走那天我在做什么,那天我进城了,我是晚上回家发现她不在的。警察问有没有人可以证明我进城了,我想了想说没有,警察给我做了笔录就走了。她娘家的人认定是我杀了她,警察也这么认为,就把我抓了起来。
“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开始不相信我会杀她,后来我自己承认杀了她,他们就相信了。他们很伤心,也怨恨我,我让他们做人都抬不起头来,我们那边的农村就是这样,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全家人都不敢见人。法庭宣判我死刑时他们一个都没有来,她娘家的人都来了。我不怪他们,我被抓起来后,他们想来见我,警察不让他们见,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我承认杀了她是没有办法,警察把我吊起来打,逼我认罪,屎尿都被他们打出来了,我的两只手被捆绑起来吊了两天,因为失血有四根手指黑了,他们说是坏死了。以后他们就把我反吊起来打,两只脚吊在上面,头朝下,反吊起来打最疼的不是身上了,是眼睛,汗水是咸的,流进眼睛跟针在扎着眼睛那么疼。我想想还是死了好,就承认了。”
他停顿了一下问我:“为什么眉毛要长在眼睛上面?”
“为什么?”
“为了挡汗水。”
我听到他的轻轻笑声,像是独自的微笑。
他指指自己的后脑,又指指自己前额上的圆洞说:“子弹从后面打进去,从这里出来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袖管上的黑纱,继续说:“我来到这里,看见有人给自己戴着黑纱,也想给自己戴,我觉得那边没有人给我戴黑纱,我的父母和哥哥嫂子不敢戴,因为我是杀人犯。我看见一个人,穿着很长很宽的黑衣服,袖管很长,我问他能不能撕下一截袖管给我,他知道我要它干什么,就撕下来一截送给我。我戴上黑纱后心里踏实了。
“在我后面过来的人里边,有一个知道我的事,他告诉我,我被枪毙半年后,我的精神病老婆突然回家了,她衣服又脏又破,脸上也脏得没人能认出来,她站在家门口嘿嘿笑个不停,站了半天,村里有人认出了她。
“那边的人终于知道我是冤枉的,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哭了两天,觉得我太可怜了,政府赔偿给他们五十多万,他们给我买了一块很好的墓地……”
“你有墓地?”我问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那时候把黑纱取下来,扔在一棵树下,准备去了,走出了十多步,舍不得,又回去捡起来戴上。”他说,“戴上黑纱,我就不去了。”
“你不想去安息了?”我问。
“我想去,”他说,“我那时候想反正有墓地了,不用急,什么时候想去了就去。”
“多少年了?”
“八年了。”
“墓地还在吗?”
“还在,一直在。”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以后去。”
我们走到了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的眼前出现宽阔的河流,闪闪发亮的景象也宽阔起来。一堆绿色篝火在河边熊熊燃烧,跳跃不止的绿色火星仿佛是飞舞的萤火虫。
已经有不少戴着黑纱的骨骼坐在篝火旁,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寻找可以坐下的位置,我看到一些坐下的骨骼正在移动,为我们腾出一个又一个空间,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走向哪个。看到他走到近旁的位置坐下,我也走过去坐下来。我抬起头来,看见还有正在走来的,有的沿着草坡走来,有的沿着河边走来,他们像涓涓细流那样汇集过来。
我听到身旁的骨骼发出友好的声音:“你好。”
“你好”形成轻微的声浪,从我这里出发,围绕着篝火转了一圈,回到我这里后掉落下去。
我悄声问他:“他们是在问候我吗?”
“是的,”他说,“你是新来的。”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棵回到森林的树,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尘埃。
戴着黑纱的陆续坐了下来,仿佛是声音陆续降落到安静里。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宽广的沉默里暗暗涌动千言万语,那是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诉说。每一个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都有着不愿回首的辛酸事,每一个都是那里的孤苦伶仃者。我们自己悼念自己聚集到一起,可是当我们围坐在绿色的篝火四周之时,我们不再孤苦伶仃。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有无声的相视而笑。我们坐在静默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感受我们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我在静默的围坐里听到火的声音,是舞动声;听到水的声音,是敲击声;听到草的声音,是摇曳声;听到树的声音,是呼唤声;听到风的声音,是沙沙声;听到云的声音,是漂浮声。
这些声音仿佛是在向我们倾诉,它们也是命运多舛,它们也是不愿回首。然后,我听到夜莺般的歌声飞来了,飞过来一段,停顿一下,又飞过来一段……
我听到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你来了。”
我走向这个陌生的声音,像是雨水从屋檐滴到窗台上的声音,清晰和轻微。我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饱经风霜之后,声音里有着黄昏时刻的暗淡,可是仍然节奏分明,像是有人在敲门,一下,两下,三下。
“你来了。”
我有些疑惑,这个声音是不是在对我说?可是声音里有着遥远的亲切,记忆深处的那种亲切,让我觉得声音就是在对我说,说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我又听到了夜莺般的歌声,波浪一样荡漾过来。“你来了”的声音踏着夜莺般的歌声向我而来。
我走向夜莺般的歌声和“你来了”的声音。
我走进一片树林,感到夜莺般的歌声是从前面的树上滑翔下来的。我走过去,注意到树叶越来越宽大,然后我看见一片片宽大摇曳的树叶上躺着只剩下骨骼的婴儿,他们在树叶的摇篮里晃晃悠悠,唱着动人魂魄的歌声。我伸出手指,一个个数过去,数到二十七个以后没有了,我放下手。这个数字让我心里为之一动,我的记忆瞬间追赶上那个离去的世界,我想起漂浮在河水里和丢弃在河岸边的二十七个被称为医疗垃圾的死婴。
“你来了。”
我看见一个身穿宽大白色衣服的骨骼坐在树木之间芳草丛中,她慢慢站了起来,叹息一声,对我说:
“儿子,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知道她是谁了,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李月珍走到我跟前,空洞的眼睛凝视我,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她说:“你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可是你只有四十一岁。”
“你还记得我的年龄。”我说。
“你和郝霞同龄。”她说。
此刻郝霞和郝强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美国,我和李月珍在这个世界里的这里。郝霞和郝强生离开时,我送他们到机场,他们飞到上海后再转机去美国。我请求郝强生,让我来捧着骨灰盒,我要送这位心里的母亲最后一程。
“我看见你们去了机场,看见你捧着骨灰盒。”李月珍说着摇了摇头,“不是我的骨灰,是别人的。”
我想到别人的骨灰以她的名义安葬在了美国,我告诉她:“郝霞说已经给你找好安息之地,说以后爸爸也在那里。”
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想到多年后郝强生入土时,不会和李月珍共同安息,他将和一个或者几个残缺不全的陌生者共处一隅。
李月珍空洞的眼睛里滴出了泪珠,她也想到这个。泪珠沿着她石头似的脸颊流淌下去,滴落在几根青草上。然后她空洞的眼睛里出现笑意,她抬头看看四周夜莺一样歌唱的婴儿,她说:
“我在这里有二十七个孩子,现在你来了,我就有二十八个了。”
她只剩下骨骼的手指抚摸起了我左臂上的黑布,她知道我是在悼念自己,她说:
“可怜的儿子。”
我冰冷的心里出现了火焰跳跃般的灼热。有一个婴儿不小心从树叶上滚落下来,他吱吱哭泣着爬到李月珍跟前,李月珍把他抱到怀里轻轻摇晃了一会儿,再把他放回到宽大的树叶上,这个婴儿立刻快乐地加入到其他婴儿夜莺般的歌唱里去了。
“你是怎么过来的?”李月珍问我。
我把自己在那边的最后情景告诉了她,还说了李青千里迢迢来向我告别。
她听后叹息一声说:“李青不应该离开你。”
也许是吧,我心想。如果李青当初没有离开我,我们应该还在那个世界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的孩子应该上小学了,可能是一个中学生。
我想起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的神秘失踪,殡仪馆声称已经将她和二十七个死婴火化了,网上有人说她和二十七个死婴的骨灰是从别人的骨灰盒里分配出来的。
“我知道这些,”她说,“后面过来的人告诉我的。”
我抬头看看躺在宽大树叶上发出夜莺般歌声的婴儿们,我说:“你把他们抱到这里?”
“我没有抱他们,”她说,“我走在前面,他们在后面爬着。”
李月珍说那天深夜没有听到轰然响起的塌陷声,但是她醒来了。此前她沉溺在三个沉睡里,她在第一个沉睡里见到辽阔的混沌,天和地浑然一体,一道光芒像地平线那样出现,然后光芒潮水似的涌来,天和地分开了,早晨和晚上也分开了;在第二个沉睡里见到空气来了,快速飞翔和穿梭;在第三个沉睡里见到水从地上蔓延开来,越来越像大海。
然后她醒来了,身体似乎正从悬崖掉落,下坠的速度让她的身体竖立起来,她慢慢扯开那块白布,像是清除堵在门前的白雪,她的双脚开始走动,走出天坑底下的太平间,冷清的月光洒满天坑,她的双脚踩到犬牙交错似的坑壁,以躺着的姿态走出天坑。
她走在被灯光照亮的城市里,行人车辆熙熙攘攘,景物依旧,可是她的行走置身其外。
她像是回家那样自然而然走到自己居住的楼房前,可是她不能像回家那样走进去,无论她的双腿如何摆动,也无法接近那幢楼房,那是她离开人世的第三个夜晚。她看见六楼的窗口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心里怦然而动,那是郝霞,女儿回来了。
接下去的两个昼夜里,她没有停止自己向前的步伐,可是渐行渐远。那个窗口一直没有出现郝强生,也没有出现我,郝霞也只是出现一次。她看见陆续有人搬着桌子椅子柜子,搬着茶几沙发,搬着床从楼房里出来,她知道这些与她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家具卖掉了,那套房子也卖掉了,她的丈夫和女儿即将飞往美国。
她终于看见我们,在下午的时刻,郝强生捧着骨灰盒在郝霞的搀扶下走出楼房,郝霞右手还提着一只很大的行李袋,我提着两个很大的行李箱跟在后面,我们三个站在路边,一辆出租车停下,我和司机一起把两个行李箱和郝霞手里的行李袋放进后备箱。她看见我对郝强生说了几句话,郝强生把骨灰盒交给我,我捧起骨灰盒,郝霞与郝强生坐进后座,我坐进前座,出租车驶去了。
她知道这是永别的时刻,郝强生和郝霞要去遥远的美国,她潸然泪下,身体奔跑起来,可是奔跑仍然让她远离我们,她站住了,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街上的车流里。
她哭出了声音,哭了很久后听到身后有咝咝的声响,仿佛也是哭泣之声,她回头看见二十七个婴儿排成一队匍匐在地,他们似乎和她一样伤心。当她的哭泣停止后,他们咝咝的哭声也停止了。她不知道他们跟在她的后面爬出天坑,又一直跟着她爬到这里。她看着前面渐渐远去的城市,又回头看看二十七个婴儿,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她轻声对婴儿们说:“走吧。”
身穿白色衣裤的李月珍缓步前行,二十七个婴儿排成一队在她后面爬行。阳光是陈旧的黄色,他们穿过闹哄哄的城市,走进宁静之中,迎来银灰色的月光,他们在宁静里越走越深。
越过生与死的边境线之后,李月珍踏上一片芳草地,青青芳草摩擦了后面爬行的二十七个婴儿的脖子,痒痒的感觉让二十七个婴儿发出咯吱的笑声。芳草地结束之后是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流,李月珍走入河水,河水慢慢上升到她的胸口,又慢慢下降到她的脚下,她来到对岸;二十七个婴儿在水面上爬行过去,他们呛到水了,咳嗽的声音一直响到对岸。他们过河入林,在树林里李月珍不知不觉哼唱起某一个曲调,后面二十七个婴儿也哼唱起来。李月珍停止哼唱后,二十七个婴儿没有停止,夜莺般的歌声一直响到现在。
“你父亲来过,”李月珍说,“杨金彪来过。”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他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他很累,在这里躺了几天,一直在念叨你。”
“他不辞而别去了哪里?”
“他上了火车,去了当年丢弃过你的地方。”
我铭记着与父亲最后一夜的对话。我们挤在小店铺的狭窄床上,窗外路灯的光亮似乎昏昏欲睡,夜风正在抚摸我们的窗户。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他讲述我四岁时,为了一个姑娘把我丢弃在那个陌生城市的一块石头上,他描述那块青色石头的粗粝和石头表面的平滑,他把我放在平滑的上面。他为此指责自己的狠心,一声又一声。可是父亲不辞而别,我没有想到这个,我去了很多地方找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坐上火车去了那里。
我父亲穿上崭新的铁路制服,这是他最新的制服,一直舍不得穿,直到离去的时候才穿在身上。他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登上火车,吃力地找到自己的座位,身体刚刚在座位上安顿下来,火车就启动了。看着站台缓缓后退而去,他突然感到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不知道这么一走是否还能再见到我。
父亲告诉李月珍,在那个晚上,他没有睡着,一直在听着我均匀的呼吸声和时而出现的鼾声,中间有一会儿我没有声息,他担心了,伸手摸了我的脸和脖子,我被惊醒,支起身体看着他,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他说我在黑暗里摸了摸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
我摇摇头,告诉李月珍:“我不知道这些。”
李月珍指了指身前树下的草丛说:“他就躺在这里,一直在说话。”
我父亲找到了那个地方,可是没有找到那块青色的石头和那片树林,还有那座石板桥和那条没有河水的小河;他记得石板桥的对面应该有一幢房屋,房屋里应该有孩子们唱歌的声音,他没有找到那幢房子,没有听到孩子们的歌声。父亲告诉李月珍,一切都变了,连火车也变了。当年他和我乘坐的火车黎明时刻驶出站台,中午才到达那座小城。后来他独自一人乘坐的仍然是黎明时刻出发的火车,可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里。
李月珍问他:“你还记得那个地名?”
“记得,”他说,“河畔街。”
他在早晨的阳光里走出那个城市的车站,他的身旁都是背着行李袋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去的旅客,他们像冲锋一样。他缓慢移动的身体上空空荡荡,没有行李袋也没有行李箱,可是他的身体比那些行李袋和行李箱都要沉重。他缓步走向出站口,他的双手无力下垂,几乎没有甩动。
他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声音虚弱地询问从身旁匆忙经过的那些健康身体是不是本地人,他询问了二十多个,只有四个说自己是本地人,他向他们打听怎么去河畔街,前面三个年轻人都不知道河畔街在哪里,第四个是老人,知道河畔街,告诉他需要换乘三次公交车才能到那里。他登上一辆公交车,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寻找起那个遗弃过我的陌生之地。
李月珍问他:“为什么去那里?”
他说:“我就想在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
他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已是下午。拥挤的公交车让他筋疲力尽,下了一辆之后他需要在街边坐上很长时间,才有力气登上另一辆。他辗转三次公交车,在距离河畔街三百多米的公交车站下车。接下来的三百米路程对于他比三千米还要漫长,他艰难前行,步履沉重,两只脚仿佛是两块石头一样提不起来,只能在人行道上慢慢移动,走上五六米之后,他就要扶住一棵树休息片刻。他看到街边有一家小吃店,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就在店外人行道上摆着的凳子上坐下来,双臂搁在桌子上支撑身体,他给自己要了一碗馄饨。他吃下去三口就呕吐起来,吐在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坐在旁边吃着的人一个个端起饭碗跑进小吃店里面,他声音微弱地对他们说了几声对不起,接着继续吃,继续呕吐。然后他吃完了,也吐完了,他觉得吃下去的比吐出来的多,身体有一些力气了,他摇晃着站起来,摇晃着走向河畔街。
他告诉李月珍:“那地方全是高楼,住了很多人。”
昔日的小河没有了,昔日的石板桥也没有了。他听到孩子们的声音,不是昔日孩子们歌唱的声音,而是今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他们在一个儿童游玩的区域里坐着滑梯大声喊叫,孩子们的爷爷奶奶一边聊天一边看护他们。这里已是一个住宅小区,高楼下的小路像是一条条夹缝,车和人在里面往来。他打听小河在哪里,石板桥在哪里,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从别处搬过来的,他们说没有小河没有石板桥,从来都没有。他问这里是叫河畔街吗?他们说是。他又问这里以前叫河畔街吗?他们说以前好像也叫河畔街。
“没有小河了,还叫河畔街?”李月珍问他。
“地名没有变,其他都变了。”他说。
他用虚弱的声音继续向他们打听这里有没有小树林,树林的草丛里还应该有一块青色的石头。有一个人告诉他,没有小树林,草丛倒是有,在小区旁边的公园里,草丛里也有石头。他问公园有多远,那人说很近,只有两百米,可是这两百米对他来说仍然是一次艰难的跋涉。
他走到那个公园时已是黄昏,落日的余辉照耀着一片草地,草地上错落有致凸显的几块石头上有着夕阳温暖的颜色,他在这几块石头里寻找记忆中的那块石头,感到中间那块有些发青的石头很像我当初坐在上面的那一块。他缓慢地走到那块石头旁,想坐在上面,可是身体不听使唤滑了下去。他只能靠着石头坐在草地上,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他的头歪斜在石头上,无力地看着近处一个身穿蓝色破旧衣服的流浪汉在一个垃圾桶里找吃的,流浪汉从桶里找出一个可乐瓶,拧开盖子往自己嘴里倒进剩下的几滴可乐。流浪汉举起的手在张开的嘴巴上摇动几下,又把可乐瓶扔回垃圾桶,然后转过身来盯着他。流浪汉的眼睛像鹰眼一样看着他,他垂下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看到流浪汉坐在垃圾桶旁的一把椅子上,流浪汉的目光仍然盯着他,他感觉那目光盯住自己身上崭新的铁路制服。
“我看见杨飞了,”他对李月珍说,“就在那块石头上。”
这是弥留之际,他沉没在黑暗里,像是沉没在井水里,四周寂静无声。高楼上的灯光熄灭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熄灭了。随即突然出现一片灿烂光芒,当初他丢弃我的情景在光芒里再现了。他看见四岁的我坐在石头上,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小水手服,这是他决定丢弃我时给我买来的。一个小水手坐在青色的石头上,快乐地摇晃着两条小腿。他悲哀地对我说,我去买点吃的;我快乐地说,爸爸,多买点吃的。
可是这个光芒灿烂的情景转瞬即逝,一双粗鲁的手强行脱去他的铁路制服,把已经走到死亡边缘的他暂时呼唤了回来。他感到身体已经麻木,残存的意识让他知道那个流浪汉正在干什么,流浪汉脱下自己破旧的蓝色衣服,穿上他崭新的铁路制服。他微弱地说,求求你。流浪汉听到他的声音,俯下身体。他说,两百元。流浪汉摸了摸他的衬衣口袋,从里面摸出两百元,放进刚刚属于自己的铁路制服的口袋。他再次微弱地说,求求你。流浪汉再次听到他的哀求,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蹲下去把破旧的蓝色衣服给他穿上。
流浪汉听到他临终的声音:“谢谢。”
黑暗无边无际,他沉没在万物消失之中,自己也在消失。然后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杨飞”,他的身体站立起来,站起来时发现自己行走在空旷孤寂的原野上,呼唤“杨飞”的正是他自己。他继续行走继续呼唤,杨飞、杨飞、杨飞、杨飞、杨飞、杨飞、杨飞……只是声音越来越低。他在原野上走了很长的路,不知道走了一天,还是走了几天,他对我名字的持续呼唤,让他来到自己的城市。他的“杨飞”的呼唤声像路标那样,引导他来到我们的小店铺,他在店铺前的街道对面伫立很久,不知道是几天还是十几天,店铺的门窗一直关闭,我一直没有出现。
他伫立在那里,四周熟悉的景象逐渐陌生起来,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开始模糊不清,他隐约感到自己伫立的地方正在变得虚无缥缈。可是店铺一直是清晰的,他也就一直站在那里,期待店铺的门窗打开,我从里面走出来。店铺的门窗终于打开了,他看见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转身和店铺里的一个男人说话。他看清楚了,店铺里的男人不是我,他失落地低下头,转身离去。
“杨飞把店铺卖了,去找你了。”李月珍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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