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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

_3 毕飞宇(当代)
  魏向东在总值班室里点了一根烟,心里的疙瘩老是解不开。耳边不停地回响起祁老师的那句话:“你是什么东西!”这句话没有什么,但是,在魏向东的这一头,实在是伤了魏向东了。魏向东是“什么东西”,魏向东自己知道。他现在什么“东西”都不是。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一个标标准准的第“三种人”。这么些年,他早就不行了。只有他和他的妻子知道,彻底不行了。从临床上说,事态可以追溯到1979年的夏季。1979年的夏季之前,魏向东在床上一直不错。那张床绝对是魏向东的一言堂。动不动就要在床上“搞运动”。妻子
  的脸被他的运动搞得相当苦。他说一声“喂”,他的老婆就必须在床上把自己的身体铺开来。三天两头的。魏向东的老婆不求别的,只是希望他少喝点,希望他在酒后能够“轻点”。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魏向东不理那一套。上床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上床是暴动。是一个人推翻并压倒另一个人的暴动。
  魏向东的老婆对魏向东一肚子的气,只是不敢说罢了。“这种事”怎么能说呢,说了还不是二百五么。苍天有眼哪,魏向东倒台了。倒了台的魏向东换了一个人,而她的老婆似乎也换了一个人,她终于可以在床上勇敢地对着魏向东说“不”了。别看“职务”这个东西是虚的,有时候,它又很实在。魏向东在学校里的地位变了,在家里的地位慢慢也有了一些变化,相当地微妙。反正他的老婆有了重新做人的意思,有了翻身得解放的意思。眼见得就要爬到魏向东的头上了。这种微妙的关系慢慢地又回到了床上。夫妻之间就是这样,许多事情都是先发生在床上,最后又退回到床上。不幸的事情终于在1979年的那个夏天发生了。魏向东在床上失败了一次,很少有的。这其实已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了。可是魏向东没有往心里去。
  这一次的失败可以说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魏向东裆里的东西“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直到冬天,天都下雪了,魏向东才知道形势的严重。裆里的东西都已经小鸟依人了。从表面上看,魏向东这两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虽说不当官了,日子还是好好的。骨子里却不是这样。尤其是到了床上,魏向东忧心忡忡。魏向东也纳闷,不是说无官一身轻的么?到了他的头上,怎么就变成无官一身软了呢?全身都是力气,怎么到了“那儿”就成了死角了呢?想不通。好在魏向东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他在一个下雪的夜里终于和他的老婆摊牌了,“要不,还是离了吧?”他的妻子表现得却格外地刚烈,老婆说:“别以为我图的就是你的那个二两肉!”话是往好处说的,其实更伤人。它包含了这样的一层意思:你的那个“二两肉”我早就不指望了。早都受够了。
  但是魏向东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沮丧。一个人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垮,要顶住。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他比以往更乐观,更开朗,反而比过去更喜欢和女教师们说说笑笑的,专门挑床上的话说。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行”,没出什么问题。静下心来的时候魏向东自己也觉得累,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不这样别人也不会知道什么,反正现在也不在外面搞了。当然,想搞也搞不到了,想搞也搞不成了。既然不搞了,谁会知道?不丢人。可是,魏向东管得住自己的想法,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喜欢在女教师的面前那样说。虽说什么也干不了了,说说总是好的。
  没想到还是惹了麻烦。这个小祁,怎么这么不懂得幽默的呢。下次得对她说说。
  22.魏向东的痴迷
  祁老师的丈夫在当天的晚上敲响了魏向东的家门。一进门就杀气腾腾,一双眼像兔子的眼睛,都红了。一手一只菜刀,一只大,一只小。两只胳膊不停地哆嗦,两片嘴唇也不停地哆嗦。魏向东一开门就知道是什么事了。魏向东一看见他那副熊样心里头就好笑,跟我玩这一手,你他妈的还嫩,你小子居然跟我玩这一手!算是找对了人了。魏向东笑笑,说:“小杜啊,同事之间串串门,还客气什么,带东西来干什么嘛。来来来,坐。”一手搭在小杜的肩上,把小杜请进了屋子。魏向东关上门,取下小杜手上的刀,放在茶几上,递烟,泡茶,
  坐下来,跷上二郎腿,很亲切,开始说话了。
  魏向东的谈话是从“祁老师”的工作入手的,“总体上说”,祁老师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同志们的“反映”也很好,大家对她是尊重的,爱护的。谈完了祁老师,魏向东顺便和小杜谈起了师范学校的发展规划,游泳馆,还有风雨操场,都要建,而图书馆二楼的翻修工作下一个学期也要进行。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社会在进步嘛,是吧。我们也要进步。不进则退,这是一条真理。任何时候都是这样。魏向东已经好几年不当领导了,但是,魏向东自己都觉得奇怪,说来说去,他当领导的感觉又回来了。语气回来了,手势回来了,关键是,心态也来了。全他妈的回来了。而小杜也毕恭毕敬的。魏向东的脑子有些恍惚,嘴上却越发地清晰,利索,业务水平原来并没有丢,完全可以胜任处一级的领导工作。小杜的火气一点一点消了,主要是气势上一点一点地架不住了,十分地配合,都开始点头了。魏向东最后站起了身子,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把两把菜刀拿起来,用《人民日报》包好了,递到小杜的手上,关照说:“常来玩,下次空着手来。没关系。”小杜还想说什么,被魏向东微笑着阻止住了,说:“有空来玩。”
  送走了小杜,魏向东一回头就看见了老婆的脸。那是一张愤怒的脸。因为冷笑,几乎变形了。魏向东还过神来了,“处级”的感觉一下子又飞走了。魏向东一个人点了点头,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魏向东说:“真的没什么事,下午和祁老师开了个玩笑,真的没什么事。”老婆只是冷笑,说:“知道没什么事。我还不知道么,你别的长处没有,作风上肯定没问题。”这句话重了。魏向东的脸当即青了。“谈美华!”魏向东呵斥说。谈美华顺手把卧室的门关了,说:“改不了吃屎。”
  魏向东很心痛。痛恨这个叫做“谈美华”的女人,痛恨这个家。但是魏向东毕竟是魏向东,懂得并且能够化悲痛为力量,更加努力地投身到他的工作中去了。魏向东特地为自己配置了一只加长的手电,特别重,特别亮。每天晚上九点三十分过后,魏向东就要提上他的手电,在操场、操场看台后面的灌木丛、画室、琴房、实验楼左侧的小树林、食堂、池塘的四周仔细侦察。一般来说,魏向东是不用打开他的手电的,在漆黑的夜空下面,魏向东双目如炬,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够逃出他的眼睛。更关键的是,魏向东练就了特别敏锐的感觉,几乎成了本能。在更多的时候,他不是依靠耳朵,不是依靠眼睛,而是依靠先验的预感,在毫无迹象的前提下,准确无误地断定出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有人在接吻,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有人在抚摸。一旦证实,魏向东手里的手电说亮就亮,一道光柱,一道探照灯一样雪亮的光柱,十分有力地横在夜色的中间,像一只钉子,把可疑的东西立即钉在了地上。严格地说,雪白的光线更像一个喇叭,一个罩子,把可疑的东西罩住了,漆黑的一团马上分开了,露出了原形,一男一女慌乱不堪,在高压手电的底下纤毫毕现。
  总体上说,以玉秧为代表的地下校卫队对魏向东的工作还是配合的。就整个师范学校而言,谁和谁在偷偷地恋爱,谁和谁有了恋爱的迹象,魏向东大致上胸中有数。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那就是魏向东一直没有能够亲手抓住那些人的“出格”行为。只要抓住了,那绝对不是杀一儆百的事,绝对不是杀鸡给猴看的事,而是发现一个“办”一个,发现两个“办”一双。魏向东对“恋爱”一类的事情特别地执拗,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不是恨了,而是别样的爱,是深入骨髓的爱。魏向东就是要“抓”,就是要“办”,就是要把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的下面。
  玉秧的工作还算努力,就是工作的质量不高。从她定期的情况汇报来看,不是鸡毛,就是蒜皮。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这一点魏向东是不太满意的。可是,比较下来,魏向东对玉秧反而更赏识一些。为什么呢?主要是玉秧的情报准确,没有太多的水分。王玉秧从来不利用手中的职权谋私利,搞打击报复那一套。这样的态度是好的,值得推广,需要总结。在这个问题上,地下校卫队的许多同学要糟糕得多。比方说,八二(1)班的张涓涓,还有八二(4)班的李俊,他们的表现相当有问题。就说张涓涓吧,和谁关系不好就打谁的报告,大部分都还是假的。绝对是以权谋私了。最让魏向东恼火的还是张涓涓的假报告,她揭发班里的同学谈恋爱的事,报告里写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某某某和某某某“每天晚上都要躲到小树林里去。一去就是十几分钟”,魏向东特地在小树林里守了两次,结果扑了两次空。原来是张涓涓和那位女同学发生了口角,为了报复人家,张涓涓就来了这一招。这怎么行?魏向东专门把张涓涓找到了总值班室。张涓涓并不认错,还犟,坚持她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魏老师扑空,是魏老师“不巧”,没赶上。魏向东第一次对地下校卫队的队员发了脾气,差一点就给了她一耳光。张涓涓眼眶红红的,掉了几滴眼泪。她还委屈了还。
  23.“呆丫头”出大事了
  比较下来,王玉秧这孩子不错。本分还是次要的,魏向东发现,王玉秧其实有非常好玩的一面,非常可爱的一面。魏向东一直以为王玉秧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榆木疙瘩,其实不是,调皮起来也蛮厉害。挺活泼,特别能疯。只是胆子小一些罢了。魏向东第一次发现玉秧的顽皮是在图书馆的后面,是一个傍晚。玉秧正在逗弄高老师家的哈巴狗。哈巴狗毛茸茸的,肉乎乎的,腿很短,又不能跳。可是玉秧有玉秧的办法,她把自己的指头伸到哈巴狗的嘴里,一拎,又一拎,自己还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哈巴狗显然被玉秧调动起来了,为了咬到
  玉秧的指头,它的前腿腾空了,站了起来,样子可憨了,像一个稚拙的乖孩子。而哈巴狗的舌头舔到玉秧指尖的时候,玉秧都要尖叫一声,极其地夸张,极其地振奋。旁若无人。事实上,旁边也的确没有人。
  玉秧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哈巴狗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谁也不觉得单调。玉秧和这条狗一定玩了很长的时间了,她的冬衣都脱了,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线衣。线衣小了,裹在玉秧的身上,看上去很紧绷。这一来显露出来的反而不是衣服的小,而是玉秧的丰满,玉秧的健康,玉秧的活力。别看玉秧的个头不大,发育得却特别地好,胸脯上的那两块鼓在那儿,还一抖一抖的。又俏皮,又听话,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知好歹的样子。而玉秧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水打湿了,贴在了脑门子上。这就是说,玉秧脑门上子的弧线也充分显示出来了,很饱满,很光亮,弯弯的,像半个月亮。
  魏向东无声地走到玉秧的身后,背了手,眯起眼睛,十分慈祥地望着玉秧。是一种亲切的关注。玉秧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还在拎,还在蹦,还在叫。玉秧的胆子终于大了,她居然把她的手指放到哈巴狗的嘴里去了。魏向东看在眼里,突然说:“小心咬着。”玉秧其实是被魏向东吓着了,一个激灵,抽出手,手指头反而被哈巴狗的牙齿刮了,出血了。玉秧顾不得伤口,转过身,做出立正的姿势,老老实实地站在魏向东的面前,脸膛红红的,很局促,很紧张,眼珠子却格外地亮,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魏向东责怪说:“你看看你。”口气里头其实是疼爱了。上来抓住玉秧的手,看了看,往医务室的方向去。哈巴狗显然不想放弃玉秧,一路小碎步,线团一样跟了上来。魏向东回头便给了哈巴狗一脚,哈巴狗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在空中还转体了360度,这才落地了。尖叫了几声,扭动着腰和屁股,走了。
  魏向东在医务室里夹起了酒精药棉,对玉秧说:“忍着点,会疼的。”玉秧望着魏向东,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由着他了。魏向东的嘴里不停地倒抽冷气,就好像每一下不是疼在玉秧的身上,而是疼到了魏向东的心坎上,疼在魏向东的嘴里。处理好玉秧的伤口,魏向东朝着窗外瞄了一眼,突然伸出手来,对着玉秧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很重。嘴里说:“听话,下次别再和狗玩了。”魏向东自语说,“真是个呆丫头了。”听他的口气,已经是玉秧的父亲了,至少也是一个叔叔,还是亲的。都像是王家庄的人了。魏向东的这两句话给了玉秧十分深刻的印象,心头由不得就是一阵感动。“听话,下次别再和狗玩了,”“真是个呆丫头。”
  临近寒假,“呆丫头”居然出了大事了。怀孕了。玉秧还蒙在鼓里呢,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魏向东把玉秧喊到校卫队的值班室,亲口告诉了玉秧,玉秧八辈子也无从知晓。一走进值班室的大门玉秧就感到不对了。最近的一段时间,魏向东对待玉秧的神情一直非常地和蔼,从来没有板过面孔。他的鱼尾纹在遇上玉秧之后特别像光芒,晒得玉秧暖洋洋的。但是,魏老师的脸说拉就拉下了,表情分外地严峻。魏老师正坐在椅子上,用下巴示意玉秧把门关上,再用下巴示意玉秧“坐”。玉秧只能坐下来,内心充满了忐忑。好在玉秧知道魏老师喜欢自己,并不害怕。玉秧以为忘记了汇报什么要紧的事了,小心地说:“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吧?”魏向东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说:“是你出事了。”玉秧愣头愣脑地说:“我没有,我好好的。”魏向东一把拍在了桌子上,同时拍下来的还有一封信。
  魏向东说:“有同学揭发你,说你谈恋爱怀孕了。”玉秧张着嘴,傻了半天才把魏老师的话听明白了,一明白就差一点背过气去。玉秧说:“谁说的?”魏向东平静地说:“我要查。”谈话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僵局。学校里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李谷一演唱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声音很远,又很近。李谷一用的是“气声”,听上去有点像叹息,又有点像哮喘。因为抒情,所以筋疲力尽。李谷一的演唱使得值班室里气氛异常了。歌声反而更渺茫、更清晰了。魏向东说:“我们可以到医院去,或者我亲自来。”玉秧低下头,脑袋里却飞一般地快。想来想去还是让魏老师检查比较好。魏老师对自己不错,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玉秧小心地放下窗帘,十分勇敢地走到了魏向东的跟前。魏老师坐在椅子上,身子已经侧过来了,两条大腿叉得很开,像一个港湾,在那里等。不过事到临头玉秧还是犹豫了,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裤带子,手上做不出。魏向东老师倒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和玉秧商量说:“要不,我们还是到医院去。”听了这话玉秧反而坚决了。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真金不怕火炼,身正不怕影斜,查就查。玉秧她解开了裤子,把裤带子绕在了脖子上,站在了魏老师的两腿的中间。魏向东把手摁在了王玉秧的腹部,很缓慢地抚摸。玉秧感觉出来了,魏老师的手遵循的是科学的方法和实事求是的精神。玉秧对自己有把握,什么也不怕。
  24.究竟谁是告密者
  玉秧是清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为了不放过一个坏人,同时不冤枉一个好人,魏向东的检查可以说全心全意、全力以赴了,极其仔细。魏向东累得一头的汗,都喘息了。好在最后的结果令玉秧彻底松了一口气,魏向东拍了拍玉秧的屁股蛋子,说:“好样的。”玉秧还有点不放心,魏老师说:“好样的。”玉秧这才放心了。站在那儿,这会儿反而想哭了。还有什么比组织上的信任更令人欣慰的呢。玉秧一边系,一边想,这封可耻的诬告信到底是谁写的呢?如果不是遇上魏老师,后果几乎是不堪设想了。虽说魏老师的下手有些重,非常疼
  ,可是,忍过去了,还是值得。她像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开始了分析,推理,判断,把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到了,每一个人都是可能的,不论男女。但是,到底是谁?就是不能笃定。玉秧默默地发誓,一定要找到,一定要让这个可耻的家伙水落石出。
  检查的结果玉秧是一个赢家。但是,真正的赢家不是玉秧,而是魏向东。魏向东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在他摁着玉秧的腹部反复搓揉的时候,魏向东吃惊地发现,身体的某些部位重新注入了力量,复活了。又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能力与勇气。苍天有眼,皇天不负有心人哪。魏向东满心喜悦,晚上一上床便向他的老婆逞能。还是不行。明明行的,怎么又不行了呢?裆里的东西没有任何感染力,死皮赖脸,再一次背叛了自己,分裂了自己。悲剧,悲剧啊!魏向东把他的双手托在脑后,有了深入骨髓的沮丧,钻心的痛。满脑子都是玉秧。恍惚了。从此对玉秧开始了牵挂。
  寒假其实也就是二十来天。然而,因为牵挂,这二十来天对于魏向东来说是如此地漫长,可以说绵绵无期了。魏向东提不起精神,从头蔫到脚,整个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真真正正地成了第“三种人”。学校里空空荡荡,看上去都有点凄凉了。看不见玉秧也就罢了,关键是没有人向他汇报,没有人向他揭发,没有人可以让他管,没有工作可以让他“抓”,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实在是难以为继。最让魏向东郁闷的还是寒假里的鬼天气,老天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雪积压在大地上,一直没有化掉。雪是一个坏东西。积雪的反光让魏向东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反光使黑夜变得白花花的,夜色如昼,一切都尽收眼底。没有了秘密,没有了隐含性,没有了暗示性。就连平时阴森森的小树林都公开了,透明了。魏向东提着手电,一个人在雪地里闲逛,寡味得很。没有漆黑的角落,没有人偷鸡摸狗,黑夜比白天还要无聊。魏向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回去。
  寒假一过,学校重新热闹起来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胖了。男同学胖了,女同学们胖得更厉害。每一个女同学的脸都大了一号,红扑扑,粉嘟嘟的。有经验的老师一看就看出来了,那是吃出来的胖,睡出来的胖,浮在脸上,有一种临时性。用不了几天还会退下去。人胖了,肤色好了,健康了,看上去自然就要比过去漂亮。当她们重新瘦下去的时候,她们就再也不是过去的黄毛丫头了,回不去了。都说女大十八变,没错的。要是细说起来,这一次也许就是第十六变,或者说第十七变,有了脱胎换骨的意思。从一个大丫头变成了一个小女人。眼眶或举止里头有了一种被称着“气质”的好东西。算得上是一次质变。
  玉秧没胖,反而瘦了。整个寒假她都没有吃好,甚至也没有睡好。脑子里一直在放电影,尽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玉秧总觉得她的下身裸露在外面,一只手在她的身上,始终粘在她的身上。玉秧不想去想它,但是,那只手总是能找到她,像影子,你用刀都砍不断。一有空就要伸到玉秧的身上来了。蛇一样到处窜,到处钻。玉秧在总值班室里并没有屈辱感,可是,到了寒假,回到了老家,玉秧的屈辱感反而抬头了。玉秧不敢和任何人说,只能把它藏在心里。不过屈辱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你把它藏得越深,它的牙齿越是尖,咬起人来才越是疼。
  屈辱感给玉秧带来的不只是疼痛,更多的还是愤怒。她对写诬告信的人不是一般的恨了。玉秧绞尽脑汁,她在查。二十多天里头,最让玉秧耗神的就要数这件事了。玉秧依靠逻辑和想像力,一心要找到那个诬陷她的人。玉秧特地做了一个八二(3)班的花名册,一旦有空,就盯着它,逐个逐个地看,逐个逐个地想,谁都像,谁都不像。好不容易确立了一个,一觉醒来,又推翻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25.窗户纸给捅开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开学刚刚两天,庞凤华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完全是庞凤华的自我暴露。庞凤华的床位是上床,她有一个习惯,如果赶上时间紧迫,或者心情特别地愉快,在她下床的时候,她的最后一步总要跳下来。这一次庞凤华就是跳下来的,和以往不同的是,庞凤华一下床便是一声尖叫,躺在下床上直打滚。大伙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玉秧以为庞凤华的脚崴了,抱起庞凤华的脚,一看,吓了一跳,在庞凤华的脚后跟上发现了两颗图钉。因为用力过猛,两只图钉早已经钉到肉里去了。玉秧只
  能把庞凤华摁住,帮她拔。图钉是拔出来了,庞凤华的脚后跟上却拔出了两个洞,拔出来两注血。
  庞凤华的脸都疼得变形了,顺手就给了玉秧一个大嘴巴,说:“是你放在我鞋里的!就是你放的!”这就蛮不讲理了。庞凤华这样说真是没有任何道理,这一个学期班里头要开素描课,每一个同学都发一盒图钉,她庞凤华自己也有,凭什么就是玉秧放到她的鞋里去的呢,是她自己不小心掉进鞋里的也说不定。玉秧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头转。宿舍里没有人说一句话,除了庞凤华的大哭,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大伙儿其实是知道的,庞凤华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一定是疼急了,恼羞成怒罢了。不过玉秧可不是这样想的。透过泪水,玉秧终于看清了庞凤华的狐狸尾巴。她庞凤华凭什么一口咬定自己?凭什么认定了玉秧在报复她?她的心里有鬼。一定有鬼。肯定是她了。玉秧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住了,逼了回去。嘴角慢慢地翘了上去,都有点像笑了。玉秧想,好,庞凤华,好。玉秧放下手,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无缘无故地掴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庞凤华到底还是怕了。别看玉秧老实,到上面去告自己一个刁状,那也是说不定的。一想起玉秧的那股子眼神,那股子冷笑,庞凤华老大的不放心。当天晚上庞凤华一瘸一拐的,找到了班主任,一见面就哭了。班主任认认真真地听着庞凤华说完了,叹了一口气,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都怪我,怎么把你惯成这样。”班主任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谈话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日光灯的镇流器在不知好歹地乱响。庞凤华低着脑袋,不停地抠指甲。班主任到底心疼庞凤华,她那样地伤心,那样不停地流泪,也不是事。班主任把庞凤华的手拿过来,正反看了看,笑着说:“看不出,还蛮厉害。”
  这一来庞凤华的泪水才算止住了。庞凤华后退了一步,把手抽回去,放到了身后,很惭愧地咬住了下嘴唇,身体在很不安地摇晃。班主任板起脸,严肃地说:“下不为例。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要不我打你一嘴巴看看。”班主任一边说,一边还扬起了巴掌。没想到庞凤华却抬起头来了,往前跨了一步,歪着脑袋,把脸一直送到班主任的面前,轻声说:“你打。”这样的场景班主任没有料到,手还在空中,人已经失措了。“打。”一双眼睛近在咫尺,那么近,就那么看着。“不敢了吧?还是没胆子了吧?”班主任的胳膊一点一点地降下了,只降了一半,人却僵住了,像一座雕塑。而庞凤华也僵住了,成了另一座雕塑。这样的场景完全是一次意外,却折磨人了,两个人都渴望着“下一步”,可两个人谁也不知道一下步该是什么。他们听到了喘息声,毫无缘由地汹涌澎湃。脸上全是对方的鼻息,像马的吐噜。
  最意外的一幕到底出现了,班主任突然抱住了庞凤华,拦腰将庞凤华搂在了胸前,十分地孟浪,却反而顺理成章了。他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庞凤华的嘴唇上。庞凤华一个踉跄,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两个人都没有吻的经验,由于是第一次,所以格外地笨,格外地仓促。恶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其实这个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吻,因为极度的恐惧,极度地渴望试探,匆匆又分开了。但是,这“一下”对双方来说都是致命的一击,虽然恐惧,到底没有能够止住。到底正式地开始了。吻了。妥当极了,粘在了一处,撕都撕不开。这个吻还没有吻完,班主任就已经流下了满脸的泪。而庞凤华几乎是不省人事。“我活不成了。”班主任说,班主任到底把闷在心里的话捅出去了。一股悲伤涌进了庞凤华的心房。庞凤华软了,闭上了眼睛,说:“带上我,一起死。”
  窗户纸给捅开了。班主任和庞凤华的这道窗户纸到底给捅开了。这是怎样的贴心贴肺。他们原来是爱,一直在爱,偷偷摸摸的,藏在心底,钻心刺骨的爱。然而现在,对他们来说,最最要紧的事情反而不再是爱,反而不是爱的表达。而是别的。需要他们共同面对、共同对付的,首先是这样的一件事:他们的事情,绝对不能够“败露”。只有不“败露”,才有所谓的未来,才有所谓的希望。一旦败露,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这么一想两个人都不敢再动了,越看越觉得对方陌生。不敢看。不敢相信。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就好像身边有无数颗雷,稍不留神,就是“轰”的一声巨响。班主任喘着气,仔细谛听过窗外,伤心地说:“——你懂么?”庞凤华瞪着一双泪眼,点了点头。她这个当学生的怎么能够不“懂”呢。班主任还是不放心说:“——你告诉我,懂么?”庞凤华失声恸哭,说:“懂的。”
  26.玉秧的成就感
  爱是重要的。但是,有时候,掩藏爱,躲避爱,绕开别人的耳目,才是最最重要的。班主任和庞凤华约定,不再见面了。一切等庞凤华“毕业了”再说。他们搂抱在一起,表达爱的方式开始古怪了,成了发誓。两个人都发誓说不再见面,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满脑子都是幻想,幻想着庞凤华“毕业了”的那一天。却又不敢想。越想越觉得悲伤。太渺茫了。
  誓言都是铁骨铮铮的,誓言同样是掷地有声的,但是,一转身,誓言又是多么地可笑
  ,多么地一厢情愿。班主任和庞凤华共同忽略了一点,人在恋爱的时刻是多么地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是身不由己啊。快出人命了。恨不得天天见。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厮守在一块。他们不停地约会,不停地流泪,不停地重复他们的誓言。似乎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因为思恋,而是温习和巩固他们的誓言。“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了”。但是没有用。两个人都快疯了。
  庞凤华的眼睛一会儿亮,像玻璃,一会儿又暗淡无光了,像毛玻璃。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能否“见面”。她尽可能地稳住自己,压抑住自己。然而,她的反常到底没有能够逃脱玉秧的眼睛。从实际的情况来看,为了遮人耳目,庞凤华真的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了。事实上,那些心机还是枉费了。玉秧知道庞凤华的情况。甚至于,比庞凤华自己知道得还要详细,更为具体。王玉秧的日记本上这样记录庞凤华的行踪:
  星期三:庞凤华8:27分离开教室,9:19回宿舍。熄灯后庞凤华在被窝里哭。
  星期六:下午4:42分,班主任和庞凤华在走廊说话,匆匆分手。当晚庞凤华没有到食堂吃晚饭,9:32分回宿舍。深夜用手电筒照镜子。
  星期六:6:10分庞凤华洗头,6:26分出门,晚9:08分回宿舍。庞凤华的眼睛很红,哭过的样子。
  星期一:晚自修庞凤华头疼,向班长请假。7:19离开。晚自修下课后庞凤华不在宿舍,9:11分回来,兴高采烈。话多。上床后一个人小声唱《洪湖水浪打浪》。
  星期六:6:11分庞凤华洗头。刷牙。6:25离开。晚9:39回宿舍。
  星期六:6:02分庞凤华洗头。刷牙。6:21离开。7:00班主任到宿舍检查。在412宿舍门口大声说话,没有进来。7:08班主任分离开。庞凤华9:41回宿舍。
  星期天:上午庞凤华对着镜子发呆。庞凤华的脖子上有伤。伤口是椭圆形的,从形状看,像是被人咬了。庞凤华照镜子的时候自言自语:“倒霉,脖子让树枝刮了。”庞凤华在说谎,树枝刮的伤口不是那样。
  当然,日记本子上没有庞凤华的名字,只有一个英语字母:P。这个“P”现在就是庞凤华了。别看这个“P”现在神神叨叨的,时间长了,绝对落不到什么好。怎么会有好呢,不会有什么好的。玉秧不只是记录。重要的是玉秧会分析。从逻辑上看,对照一下日记本上的时刻表,结论就水落石出了。庞凤华一定是恋爱了。一到星期六,把自己打扫得那么干净,甚至连牙齿都打扫了,不是出去谈恋爱还能是什么?这是一。二,和庞凤华谈恋爱的人虽说还躲在暗处,但在玉秧看来,班主任的可能性非常大,别的不说,最近这一段时间,班主任在课堂上没有喊庞凤华回答过一个问题,上课时还故意不朝庞凤华那边看,过去就不这样,这些都是问题,做得过了,反而露出了马脚。三,除了星期六,这是他们铁定的约会时间,偶尔也会有机动。一般说来,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三。至于他们见面的地点,玉秧暂时还没有把握,这是玉秧的时刻表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需要进一步地侦察。不过玉秧相信,只要再跟踪一些日子,观察一段日子,所有的秘密自己就会冒出来。就像种子一定会发芽一样。时间越长,越是能发现事态的周期性。周期性就是规律。规律最能说明问题。规律才是最大的一颗图钉,最有威力的一颗图钉。一用劲就能把你摁在耻辱柱子上。
  实事求是地说,玉秧最初的跟踪和挖掘只是为了完成“工作”,并没有特别的想法。跟踪了一些时间过后,玉秧惊奇地发现,对这份“工作”,玉秧有一分难以割舍的喜爱。“工作”多好,那样地富有魅力,叫人上瘾,都有点爱不释手了。即使庞凤华没有得罪过玉秧,玉秧相信,自己也一定还是喜欢这样的。什么都瞒不住自己,自己什么都能看得见。这是生活对玉秧特别的馈赠,额外的奖赏。有别样的成就感。难怪魏向东要在同学当中培养和发展顺风耳和千里眼呢。魏向东喜爱的事情,玉秧没有理由不喜爱。自己躲在暗处,却能够把别人的秘密探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多么地美。生活是多么的生动,多么地斑斓,多么叫人胆战心惊,多么令人荡气回肠。玉秧感谢生活,感谢她的“工作”。
  然而,玉秧并不快乐。一点都不。玉秧有心思。说起来还是因为汇款单的事。汇款单是一具僵尸,现在,它复活了。对着玉秧睁开了它的眼睛。玉秧都看见了,那是蓝悠悠的光。是死光。玉秧再一次听到“汇款单”是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魏向东老师走过来了,希望她到值班室“去一趟”。玉秧不想去。那个地方玉秧再也不想去了。玉秧每一次看见那间房子就要想起自己光着屁股的样子。但是,不去看来还是不行的。事实上,魏向东一提起“汇款单”玉秧就不声不响地跟着魏向东去了。
  27.有人巴结玉秧了
  汇款单就在魏向东的办公桌子上。魏向东一言不发,玉秧也一言不发。玉秧望着桌子上的汇款单,心里突然就是一阵冷笑,明白了,反而平静下来了。知道了魏向东的心思。别看魏向东那么一大把的年纪,人模人样的,心思其实也简单,还不就是为了摸几下。来这么一手,也太下作了。玉秧真正瞧不起魏向东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真是太让人瞧不起了。虽说还是恐惧,但玉秧毕竟有了心理上的优势,不慌不忙了。等着。心里想,我倒要看看你姓魏的怎么说,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跟我做这一笔交易。就是做,我也好好好看一看汇款单,证实
  了,看着它化成灰,然后你才能得手。姓魏的,我王玉秧算是把你看得透透的了。
  魏向东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他一定是想抽烟了。然而,魏向东没有。魏向东一手拿着汇款单,一手拿着打火机,走到玉秧的身边。玉秧机警地瞄了汇款单一眼,看清了,没错,是那一张,上头有玉秧的笔迹。打火机点着了,橘黄色的小火苗点着的不是香烟,而是汇款单。汇款单扭转着身子,化成了烟,化成了灰。玉秧愣头愣脑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还没有重新捋出头绪来,灰烬已经落在地上了。魏向东踩上去一脚,这一下干净了,就像苏东坡所说的那样,“灰飞烟灭”,彻底干净了。这一切太出乎玉秧的意料了。
  她偷偷睃了魏向东一眼,魏向东还是那样不动声色。玉秧的心里顿时就是一阵惭愧。魏老师一番好意,怎么能够那样想魏老师呢。真是小人之心了。玉秧流下了悔恨的泪。魏向东把他的右手搭在玉秧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这一来玉秧就更惭愧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就在自己的身边。玉秧睁开眼,吃惊地发现魏向东老师已经跪在地上了。魏老师仰着脸,哭了。无声,却一脸的泪。魏老师哭得相当地丑,嘴巴张着,两只手也在半空张着。魏向东的膝盖再地上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抱紧了玉秧的小腿。“玉秧,”这一次玉秧真是吓坏了,几乎被吓傻了。“玉秧,帮帮我!玉秧,快帮帮我!”玉秧心一软,腿也软了,一屁股瘫在了地上,脱口说:“魏老师,别这样,我求求你,想摸哪里你就摸哪里。”
  玉秧没有想到自己会出那么多的血。照理说不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的呢。鲜血染红了整整一条毛巾,虽说有点疼,到底还是止住了。玉秧的血不仅吓坏了自己,同样吓坏了魏向东老师。魏向东满头是汗。手上全是血。再一次哭了。但是,魏向东把玉秧丢在了一边,似乎只对手上的鲜血感兴趣,似乎只有手上的鲜血才是玉秧。他一边流泪,一边对着自己的手指说:“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他不停地呼唤,都有点感动人心了。“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
  玉秧做了一夜的梦,是一个恶梦,被一大群的蛇围住了。蛇多得数不过来,像一筐又一筐的面条。它们摞在一起,搅和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黏乎乎的,不停地蠕动,汹涌澎湃地翻涌,吱溜吱溜地乱拱。最要命的是玉秧居然没有穿衣服。那些蛇贴在玉秧的肌肤上,滑过去了,冰一样,凉飕飕的。玉秧想跑,却迈不开步子。必须借助于手的力量,才能够往前挪动一小步。但是,玉秧毕竟在跑,全校所有的师生都在给她加油,高音喇叭响了,高声喊道:“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玉秧就那么拚了命地跑,一直跑到10000米的终点线。玉秧自己也觉得奇怪,没有穿衣服,怎么自己一点也不害臊的呢?怎么就这么不要脸的呢?高音喇叭又一次响了。有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玉秧听出来了,是魏向东。魏向东一手挥舞着红旗,一手拿着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注意了,大家看看,玉秧是穿衣服的,我强调一遍,玉秧是穿衣服的!她没有偷二十块钱。不是她偷的!”这一下玉秧终于放心了。有魏向东在,即使玉秧没穿衣服也是不要紧的。只要魏向东宣布一下。宣布了,就等于穿上了。
  一大早醒来,玉秧躺在床上,认定了自己是病了。动了动,并没有不适的感觉,除了下身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疼,别的都不碍事。一切都好好的。起了床,下来走了两步,还是好好的。玉秧坐在床沿,知道夜里做了一夜的梦。但是,梦见了什么,却又忘了。只是特别地累,别的并没有什么。虽然昨天出了那么多的血,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比原先的预想还是好多了。玉秧原以为自己不行了,看起来也没有。只不过又被摸了一下。仅此而已。总的来说,虽然出血了,玉秧并没有第一次那样难过,那样屈辱,好多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跪在地上求自己呢,更何况还是老师呢。有了这一次,往后就不是玉秧巴结他了,轮到他巴结我玉秧了。
  玉秧想,反正也被魏老师摸过的,这一次还是他,不会再失去什么的。一次是摸,两次也是摸,就那么回事了。也就是时间加长了一些罢了。流血又算得了什么?女孩子家,哪一个月不流一次血呢。再说了,魏向东老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玉秧留在城市里头的。虽说还是一场交易,但是,这是个大交易,划得来,并不亏。魏老师都那样了,人还是要有一点良心的。就是太难受了,说疼也不是,说舒服也不是,就是太难受了。要是能喊出来就好多了。
  28.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虽然是个孩子,关于男女之事,玉秧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也算是无师自通了。如果魏老师想“那样”的话,玉秧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玉秧甚至威胁过魏老师,假如他想“那样”,她一定会喊。在这一点上玉秧倒是十分地感谢魏老师,他一次也没有“那样”过。这里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魏老师说话很算数,的确没有脱过他自己的衣裳。只要“那件事”不做,玉秧多多少少还是宽慰了。魏向东老师毕竟经历过大的世面,处理问题还真的有他的一套,比方说,在时间的安排上,就显示出他非同寻常的一面。他让玉秧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
  ”到他的办公室,实在出乎一般人的意料。星期天的上午,谁能想到呢?没有谁会怀疑什么的。很安全、很可靠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也是让玉秧格外放心的地方。再说了,班里的同学们现在都在议论庞凤华和班主任的事,越传越神了。谁还有心思关心她玉秧呢。
  按照原来的计划,玉秧打算在掌握了全面的情报之后再向魏向东汇报。玉秧不着急。早一天晚一天实在也没有什么区别,迟早总要丢丢这个小婊子的脸。弄早了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逃脱了,反而划不来了。可玉秧到底年轻,藏不住话,她坐在魏向东的大腿上,没有忍住,居然说了。玉秧问魏向东,知不知道“我们的班主任”在和谁谈恋爱。魏向东老师猜了几个年轻的女教师,一口气报出了四五个。玉秧笑笑,摇了摇头。说不对,说是我们班的。魏向东的眼睛放光了,是那种奇异的光,古怪的光,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炯炯有神,甚至可以说是虎视眈眈。玉秧就觉得魏老师的目光热气腾腾的,有点像冒烟。魏向东说:“真的?”玉秧一定是受到了魏老师目光的鼓舞,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魏向东说:“真的?”玉秧没有再说什么,立即回到宿舍,把日记本送到魏向东老师的跟前。玉秧就是这样,说得少,做得多,一切让事实自己来说话。魏向东严肃地问玉秧:“为什么不早说?”玉秧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一连好几天学校里都没有动静,玉秧为此失落了好几天。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在星期六的晚上。其实星期六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迹象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到了晚上,校领导不仅没有找庞凤华谈话,反而把熄灯的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学校里还放了两部打仗的电影。老师们的周末俱乐部也打开了,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的,看不出一点要出事的痕迹。9:30分,就在平时熄灯的时刻,魏向东握着手电筒,带领着学生处的钱主任、黄老师,教务处的高主任、唐副主任,写过入党申请书的教职员工,七个校卫队的队员,一起出动了。一彪人马黑压压的,走向八二(3)班班主任的宿舍了。教师宿舍的路灯都坏了,黑咕隆咚的,魏向东他们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一路上全是他们的喘息。十几个人喘得厉害,怎么调息都调息不过来。
  他们来到班主任的宿舍门口,里头暗着,没开灯。魏向东站到宿舍的门前,回过头来用手压了压,示意所有的人都不要发出动静。所有的人都不动了,除了喘息,像一棵又一棵的树。魏向东伸出手,弯过右手的食指,用食指的关节敲门了。很轻,就好像担心吓着孩子似的。里头没有半点动静。魏向东伸长了脖子,小声说:“彭老师,开门吧。”魏向东对着门板商量说:“彭老师,还是开门吧。”等了一会儿,魏向东说:“彭老师,我有钥匙,要不我开啦。”里头还是没有动静。魏向东掏出钥匙,插进去,还是没有打开。锁给拴死了。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魏向东拔出钥匙,突然扯起了嗓子,喊道:“给我砸!”手电同时打开了,一道锃亮的光柱无比醒目地钉在了木门上。刺得人眼睛都酸。宿舍里“咚”地一声,日光灯的灯管蹦了几下,亮了。班主任打开门了,那个人哪里还像八二(3)班的班主任,哪里还像一个讲授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发展简史的人民教师,绝对是一只落汤鸡,要不就是一条落水狗。人型都没了。一根骨头都找不到。
  29.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
  隔离审讯是在当天夜里进行的。庞凤华死不开口,直到将近凌晨3点,庞凤华总算哭累了,开口了。一切都供认不讳。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揽过去了。就好像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干的。然后就是哭,死也不开口了。比较下来,班主任的态度要好得多,喝了七八杯开水之后,你问什么他说什么。但是班主任的交待还是出了一些波折,突然吐血了。原来是开水烫的。这个彭老师,真是太莽撞了。那么烫的开水,他怎么就一点知觉都没有的呢?怎么喝得下去的呢?还咕咚咕咚的。看起来还是吓呆了。好在班主任的态度还是好的,很配
  合。班主任什么都交待了。第一次是怎么吻的,谁先抱的谁,谁的舌头首先伸到谁的嘴巴里去了,有没有摸,怎么摸的,谁先摸的谁,摸了哪儿,班主任都说了。有些问题说了还不只一遍。因为魏向东不停地重复,他重复地问,班主任只能重复着说。班主任说一遍魏向东的眼睛就亮一回,脸上的肉还一跳一跳的,仿佛很痛苦,又仿佛很痛快,十分过瘾的样子。
  不过,在“上床”这个问题上班主任显得不那么老实,老是吞吞吐吐,其实是避实就虚了。但是魏向东怎么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呢。魏向东的追问严丝合缝,一点都没有给班主任机会。魏向东说:“什么时候上床的?”班主任说:“没有上床。”魏向东说:“你们两个都在床上,这么多人都看见了。被子是乱的,床单是乱的,连枕头都是乱的,你怎么说没上床?”班主任说:“是上床了,但不是那个上床。”魏向东说:“那你说说哪个上床?”班主任说:“我们是在床上,没有那个。真的没有那个。不是上床。”魏向东说:“是啊,到底是哪个上床呢?”班主任说:“我是说睡觉。没有睡觉。我们没有睡觉。”魏向东说:“谁说你睡觉了?睡着了你还能起来开门?”班主任说:“不是那个睡觉,我是说没有发生关系。”魏向东说:“什么关系?”班主任说:“男女关系。”魏向东说:“男女关系是什么关系?”班主任说:“性关系。你们可以带她到医院去查。”
  为了证明他自己的话,班主任犹豫了半天,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盒子。班主任自己把小盒子打开了,里头是避孕套。班主任当着钱主任和黄老师的面数了一遍,十个。一个都没有少。魏向东突然生气了,拍了桌子。钱主任立即用眼睛阻止了魏向东,让他“注意态度”。魏向东厉声说:“这能说明什么?嗯?你说说看能说明什么?不用这个你就不能发生性关系了?”班主任仰起了脸。是啊,不用这个怎么能证明他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呢。班主任不停地眨巴眼睛,突然跪下去了。他对准魏向东的脚,迅速地磕。一边磕头一边说:“真的,绝对真的。想是想的,还没来得及,被你们抓住了。”魏向东说:“说起这个问题没有?”班主任说:“说,说起过。”魏向东说:“谁对谁说的?”班主任想了想,想了半天,说:“不是我。”魏向东说:“那是谁?”班主任说:“是她。”魏向东说:“她是谁?”班主任说:“庞凤华。”
  凌晨5点,星期天的上午凌晨5点,也就是天快亮的时候,令人失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班主任逃跑了。本来是两个校卫队的同学负责看管他的,学生到底是学生,年轻瞌睡多,又没有经验,居然让八二(3)班的班主任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校卫队的队员在校园里搜索了好几遍,连厕所里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班主任的影子。魏向东在6点10分向钱主任做了自我检讨。钱主任沉默一片刻,并没有批评魏向东,反而安慰魏向东说:“他没有逃掉。他怎么能逃得掉呢?他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
  班主任“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上午10点45分,玉秧从同学的嘴里听到了钱主任的这句话。玉秧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拼了命地想像。直到午饭时刻,玉秧也没有能够把大海的模样想像出来。不过玉秧坚信,总的来说,汪洋大海比想像力还要大,无边无际。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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