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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青春

_13 海岩 (当代)
  我认出,那就是我在东京买的那支带电子表的笔,后来不是送给二勇了吗?
  “这当爷爷的也真逗,”媳妇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回来都大半年了,这么个小玩意还藏着掖着的,要不是昨天搬家,我从您提箱的布兜里翻出来,还不知道您带回这么个东西来呢。这玩意现在还新党再过几年一普及。就不值钱了。”
  “给我!把笔给我!”
  我的叫喊声想必是太大了,太凶狠了,太过分了,一刹那间我看到了一张张猝然惊怔的脸,紧接着就是孙女裂帛般的嚎啕。我难道发疯了吗?难道人老了,也会象孩子那样不懂克制吗?我说不清是恨谁,恨小成,恨媳妇,恨我自己,还是恨二勇?二勇,你连这样一点真情实意的薄礼也不肯接受吗!
  媳妇最先反应过来,使劲揉了孙女一把:“哭什么!”她脸上笑着,话音却狠:“他爷爷,值得了几个钱的东西,至于和孩子发这么大火吗?”
  “你们,知道不知道世上还有比钱更值钱的东西,啊?”
  “黄金呗!”孙子插嘴说二“黄金最值钱,不过黄金本身也一属于货币,其实也是钱。”
  我敲着桌子冲儿子叫道:“你们,别叫孩子沾一身的铜臭,孩子小!”
  儿子点着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就是,孩子还太小,用这种笔也糟践了。”
  我眼睛直发黑,踉踉跄跄地逃出家门。
  钱,你这无情、丑恶、势利的东西!
  外面有风,马路上,邻近人家泼出的水已经结成薄而结实的冰,啊,是冬天了。这浓浓的夜,我到哪儿去?
  敏芳,我随你去吧,那很远很远的天堂,是否也是这么嘈杂,这么阴凉?
  我常常瞎想,我们的天堂应该是一片淡淡的素色,绝不追求珠光宝气的豪华;应该是安静而单纯的清流,哪怕不如醇厚的琼浆;天上飞着鸽子,青灰色的鸽子,小成奔跑雀跃,张开两臂,追着笑着,“我的鸽子!”我也跟着跑起来:“我的鸽子……” 敏焦作笑什么J你的神情从来被忧郁主宰着。等到老了,又病容满面,你现在笑什么?你笑起来仍然那么好看。瞧,这就是我们的天堂,——一个地道的北京四合院,不,是三合院,院子不大,却开满淡雅的丁香花。真的,这不是梦,隔墙可闻,花气微酿……
  “是找二勇的。”
  在院门侧畔,几个闲聊的小童直瞪瞪地看着我,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哦,这原来是二勇的家,是胡思乱想把我领到这儿来了。
  院门是虚掩着的,我颤巍巍推开它,想喊一声:“二勇……”
  堂屋里灯挺亮,有说笑声传来,隔窗看,一群警察正围坐着玩扑克。想必都是二勇的同事了。不知是不是我此刻的心境大孤单太寂寞的缘故,我真想就这么走进去,也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也一起说啊笑啊玩扑克!
  二勇输了,正老老实实地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毫不留情地用力弹脑门儿,两条黑而长的眉毛疼得几乎扭到一起去了,周围的伙伴们哈哈地乐,大声开着玩笑,那玩笑开得……有点荤。
  啊,是那只灰色的鸽子最先看见了我,直对着飞过来,隔着玻璃窗咕咕地叫,又看看他的主人,又咕咕地叫。
  “嘿,二勇,你家来客人啦。”
  警察们止住笑声,一起转过头,望着窗外我这不速而来的老者。
  “啊,是您来了,快请进。”二勇揉着脑门儿站起来。
  屋子里真暖和,是炉子,还是暖气?
  “得,二勇,这下你也甭想报仇了,快招待客人吧。”那五大三粗的警察得意地冲二勇扮着鬼脸,抓起他的大盖帽,“明天见。”
  “不不,你们玩吧,我路过,随便看看。”
  “我们玩半天了,也该散了,您坐您坐。”
  警察们大声隆喝着同二勇告别,走了。我也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您找我有事儿?”
  “没事,路过,随便进来看看。”
  “那……您再坐会儿。”
  “没什么事,不坐了。”
  可我心里明白白的,怎么就一下子留恋起这个地方了?
  二勇疑惑地看着貌“您一定刻就:’
  “我,我……想还你钱。”
  “嗅——,您的孙子来过了,其实您不用那么认真。”
  “不,我不是说这笔钱。”我的眼睛回避开,可究竟还欠了他什么钱,我也说不清。
  二勇把话岔开了:“我听青年餐厅那帮人说,您烧菜的技术特律。”“啊。”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又问:“不闷吗?”“没事,我乐意一个人,自由。”“您一个人在国外,”他又问:“闷吗?”“闷。“嗅,”他点了一下头,又说:“不过咱们不一样,我在这儿有好多同学、同事、朋友什么的,我爸爸妈妈也常回来。还有它,”他看一眼那只安静地谛听我们说话的鸽子,“它总陪着我。再说,我们所里又特别忙,我想犯闷还来不及呢。“是,你很喜欢这儿,喜欢你干的事,喜欢你的亲人和朋友,这就好,这新客到针统有了,人还要什么?”“可不是。”他笑笑。我离开这个小小的三合院。二勇要送我回去。我坚决不让。街上,挺冷,但仍然有三五成群穿得圆圆的人在散步、闲聊;也有人来去匆匆地赶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举着红融融的纸灯笼,站在一个门口,几个大人群星簇月般地围在他身旁指手划脚。孩子尖声地叫着笑着,又新鲜,又害怕。一群女学生迎面过来了,热烈争辩着什么,笑得多么好听,响亮!天堂究竟在哪儿?又是大家常说的那句老话吗——在人间?或者说,在自己的心里?我寻味地想;大概率客们本来没有什么天S岂只有普通百平凡的人间, 而人间不圆满,本也是无可见怪之事。就说二勇吧,他就没有一点烦恼么?既食人间烟火,人间的喜怒哀乐,就不能没有,可你看他活得多么认真、热情、兢兢业业,对自己、对别人,对这个世界,都乐意奉上一腔活泼泼的热血,他真心觉得生活挺有意思,挺值得巴结,这多好啊。而我呢,我不如他。坎坷人生、大千世界、三教九流……我已经累透了。也许正因为一切都经验过了,见识过了,才不容易保持住对生活的热爱、宽怀和重心!
  冷气西来,天上细细密密地飘开了雪花。雪融在脸上,丝丝凉,似乎想提醒我什么往事,却又着物即化,象一片躲躲闪闪不可捉摸的气泡。这是入冬的头一场雪。我想咱们中国的传统,视雪为祥物,由冬天的瑞雪,盼着来年的丰岁。其实大半是农人的心理。我没种过田,可也从小喜欢雪,对了,算起来该有将近四十年没见过下雪了,难道这雪要提醒我的就是这个?这久违了的雪啊!
  带着这一点兴奋,我回到家。家里人正在铺床准备睡觉,大概因为看见了下雪,孙子在他父母那个安了炉子的屋里现搭起L张折叠床来, 把那间屋子塞得几乎没有驻足的余地了。
  见我回来,大家有点尴尬,小成问:“爸,你怎么睡?你那屋太冷了。”
  这当然只是表示一下而已,他并没有提到该不该在生炉子的屋里为我腾出个铺位。但这反而使我庆幸,因为我突然希望这能是个机会,让我去试着找到对生活、对亲人的热爱、宽怀和童心。于是我说:“不要紧,冷点睡着舒服。”说完,还冲他们笑了笑,我看出来,儿子和媳妇都松了口气,也笑了。我心里却难过,我想到我是父亲,我应当对孩子们好啊,千万别摘得他们都怕我,讨厌我!
  小成给我灌了个热水袋,捂在被窝里,还把他们的屋门敞着,好让炉子的热气散过来。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冷,盖了两床薄被,睡得很死。
  我记得那夜什么梦都没有做、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苦的一还是甜的。我好象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根本不知道身边已经发生了多大的惨祸,直到有人来砸门……
  我们都中了煤气!
  我被人唤醒,只觉得头沉,想吐,昏昏晕晕地看见屋里屋外有许多人走动,窗户四面大开,清晨的薄阳和冷气灌满了整个儿屋子。有人扶我起来,拿大衣给我披上;有人献计说该给我灌点醋;又有人提议该扶我出去吹吹风,于是几只手扶着我往外走,我不肯,我想着应该去儿子的屋里看看。还没移步,就看见有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往外抬,我只听见一个中年人冲屋外的什么人说了句:‘都没救了。”眼前便嗡地一声黑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菩萨!菩萨!你是在惩罚他们,还是在惩罚我?
  敏芳,据说我躺在医院里,断断续续地昏迷了一天一夜,据说我在冥冥中呼喊着你的名字,呼喊着我们的小成。潦倒风尘,坎坷湖海,我为他才活着,千难万难,也为他才回来。如今我回来了,可他也没了,只留下几撮肃然的寒灰。
  我在病床上一躺两个月。肉体越安静,思想越活跃,一天到晚上下古今地胡思乱想,想我的一生,仿佛是漫漫长夜,才到天明;又仿佛是白驹过隙,不过短短瞬间。昨天,我那么年轻力壮,儿子六岁,他抱着我的腿……不,别再咀嚼那些苦难了,何不把一生中所有乐事搜罗起来,翻来覆去地回顾、体味一番呢?快乐越少,就越值得重温。
  于是我想起浅治先生。想起二勇和老程;想起青年餐厅的年轻同事们。想起他们,我能看到世间的光明,也能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可他们毕竟是外人,再好,也没法填满我灵魂中的全部空白。
  于是我又想起我的儿子、孙子,又想起父子重逢、祖孙厮认的一幕。我得承认,半生漂泊在外,暮年归于故里,已算得上人生极乐。回想起来,初初回来那几天,我的确是兴奋到了一种虚脱的状态,谁料那竟是短命的焰花,只有瞬间灿烂。在台湾,至爱亲朋间露骨的势利之交,司空见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唯决于金钱。作为过身之人,我也生了几十年旁观的感叹,谁想到如今会轮到自己?小成死了,媳妇也死了,果真是菩萨示罚吗?何以还要殃及无辜孙辈,还要再陷我这垂垂老者于寂寞的大不幸中?菩萨慧眼,何以如此粗枝大叶?
  在医院的两个月里,常有人来看我,从区政府领导到左右邻居,络绎不断,但我仍然能时时体味到那种针刺般的孤单感,似乎痛彻了我的整个身心。人们来看我,异口同声地祝愿着我能早日康复出院,可谁也没有说,我出了院上哪儿去!
  那天二再来了。
  因为太阳好,同室的病友都到花园里散步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和他。他坐在我床前的矮凳上,两条长腿很委屈地弓着,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兴致勃勃地同我说话。他说到他的鸽子,又要去参加大队远征了,词色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自信;还说到他们派出所在全局户籍管理“四知道”评比中得了头奖,还在分局的乒乓球比赛中拖了银杯,等等,等等。他说可惜公安局没有足球队,否则他一定会是名出色的“局脚”。说到足球,他又显得有点沮丧,因为昨晚上中国队输给伊朗队的一场球赛,气得他差点没把电视机给砸了,“中国队窝里横,一出去全都废物了。”他的口气中带着近乎偏激的愤怒。
  我望着他手上的苹果那苹果削得干整齐我望着他那认真的神态,我不知怎么搞的,眼泪忽地就滚下来了,不顾一切拉住他的手!
  “孩子,孩子!你让我和你一起过吧,你知道我是个没家的老人吧!”
  那一刻我仿佛才看清我自己,已经再也不是个刚强男子了,我真的再也耐不住无边的寂寞,人老了就无耐性,也最怕孤单!
  二勇呆了,拿着削好的苹果,不知所措。护士闻声进来,大惊小怪地以为出了什么事。二勇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走的时候既尴尬又臭名其妙,因为护士很严厉地训斥了他,她断定二勇一定说了什么伤我心的话。
  我这是怎么了?我把二勇当做小成了,当做我六岁的小成了。我看到他心里就不能平静,也知道全是胡想。
  从那天起我真的常常陷在某种难权官制的幼稚境地,分不清哪个是二勇,哪个是小成,我心目中的小成,我理想中的儿子,有时是两个人,有时又是一个。
  我这是疯了吧?
  有一天我搞不清是真疯了还是有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因为我突然生了一个妄想,又仿佛是一个深思熟虑已久的念头——为什么我就不能索性认他做个儿子,或者做个孙子!
  我急不可耐地叫护士帮我买了纸笔,写了一封信,不是给二勇,而是给老程。我本想把我的一生都写出来,把几十年的那点可怜不足道的拳拳之心都一泻无余地倾倒出来,但我没有,只是非常简短也非常郑重地,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或许也是在不知觉中酝酿了的念头告诉她。
  信寄出去了,我彻夜不眠,囚犯似的等着宣判。
  星期一,是医院探视的时间,可老程没来。
  星期三,又是探视时间,她还是没来。
  星期五,……没来。
  星期天。她来了。
  病房里人多,她和我寒喧,闲扯,却闭口不提那封信。到了晚上快六点了,来看我的人一拨一拨都走了,她才坐下来。
  “您那封信,呕……,我同二勇说了。”
  “哦,”我点一下头,想尽量做得轻松。
  “您喜欢他,想认个干亲,是好事。可要和他一起生活,他一时可就做不了主了_这不是一声干爹干爷爷就能算完的事,将来您的生老病死,他得负责任。这么大的事,也得征求他父母同意啊,二勇是个孝顺孩子。”
  这话,当然是没错的,甚至也没流露出一点可否的倾向来,可我却如同被判了死刑似的,知道这事是不行了。我的盼望,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老程自然要往宽处开导:“其实咱们区里养老院的条件很不错,国家对孤寡老人是很关心的,您完全可以……”
  “不,我不去养老院。”
  我没有老。我还有事情于,我是青年餐厅的顾问。我明白国一家对我不错,就更得尽一番绵薄之力,以为报效。我不去养老院!
  老程走了,一连几天我心里又委屈又烦躁,我的生老病死,我管巴会负高不打算拖累任何人,如果仅仅需要个年轻力壮的人来服侍晚年的话,那不如请个保姆好了。我独身生活了几十年,温饱自理,没什么难处,我只是想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也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死。
  有时候,你真会觉得活着比死更费劲儿。可假使我去死,那必定会给那些对我好的人带来麻烦,那么还是活着吧。也为那青年餐厅活着吧。
  老程又来看过我两次,谈我的病,谈青年餐厅,谈北京的天气,以及风花雪月之类,不知有意无意,我们象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二勇。
  敏芳。对你的上帝、你也许至今仍能献上最虔诚的灵魂可我不知道,一个终生为造化所忌的人,是否还愿意永远抱着那全无应验的信条不放。如果真是“心诚则灵”,那早该灵了。可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菩萨啊,一辈子就没给我好脸色!
  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千辛万苦地跑回来,没有错,不后悔,可谁想得到会有那么一场无妄之灾?要恨,只能恨我的命吧,这个倒霉的命!
  所以难怪,在福星降临的前一分钟,我也想不到还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就仿佛是吮地一声,我的生活,我的余年,就在一个猛然的转折中决定下来了。大前天傍晚,老程又来了,带着一脸不同寻常的兴奋,她几乎是一进门就对我笑道:
  “老先生好点吗?您的孙子叫我来看看您。”
  这竟是真的,二勇的父母回信了,同意他认我这个爷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养育二勇的父母啊,我这孤苦零丁的老头子没什么好说的了!
  “您以后怎么过呢?叫他到您家来,还是您搬到他那儿去?”老程问。
  “都行,孩子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程作主,“依我看,不如您搬过去。”
  “行”
  我又想起那个测字先生的话了:迁,主遇难呈祥。
  “老先生,我还有句话,先搁出来,当不当您自己斟酌:您的东西,钱,还是您一个人的,别往二勇那儿拿。”
  “怎么?”
  “我也要替二勇先想一步。不用瞒您,现在咱们这个社会上,好人难当,总短不了那么几个长舌头,备不住满世界传风播雨,说二勇为财认亲,是想图便宜,孩子脸皮薄,别委屈了他。”
  “行。”这事我当然胸有成竹,“你们放心,我自会处置。”
  “那行了。”老程笑笑:“你们爷俩的家务事,我清官不断,回头您出院,我叫您孙子来接您。”停一下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得祝贺您,贺您有眼力,跟这孩子过,保险没错!”
  我要出院!
  就在今天下午,我把出院的手续都办齐了,正在要走没走的.当口上,青年餐厅的同事们来看我,大姑娘小伙子闹喳喳地挤满了一病房。
  “今天不探视,你们怎么进来的?”我问。
  “我们从太平间溜进来的。”小伙子们拍着胸脯,“没我们进不去的地方。”
  “就算接您出院吧。”大姑娘们调皮地咯咯笑,“我们掐算着您准住腻味了。”
  我说:“我有人接风”
  删I说:“是二勇吧?这小子,还在大门口傻等呢,叫他跟我们进来他不敢。”
  “他比你们守规矩。”
  “哪儿啊,您不知道,过去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调皮得出花儿,穿了两年‘官儿眼’,变老实了。”
  护土终于发现这些“非法越境者”,板着面孔来轰,他们满不在乎地打着哈哈:“就走就走,但愿永远不来这地方。”
  大家争先恐后替我拿上东西,前呼后拥,旁若无人地把我搀出病房。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恍然满头乌发又少年了。
  我爱这些年轻人,也爱他们……不,我们的餐厅,我曾经为此坚定了活的信$然而;信念固然高林也固然可以》我带来一安慰和自豪,可却不能弥补我心头那凄凉的空白。人,只有当他感到幸福生活也是属于自己的时候,才会真的迷恋人生!
  出了住院楼的大门,高高的台阶直通下去,连接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的胸襟也豁然开朗起来,不知怎么就激动得浑身发热。敏芳,你也跟我来吧,就在医院那白色的栏杆外,二勇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民警服正在等着我们呢!我流泪了?为什么看不清他那高高昂起的大盖帽上的警徽?可那原航而斑斓的颜色却分明打动了我,还有那身厚厚的棉警服,臃肿得可爱。二勇看见我。了,使劲向我挥了一下胳膊。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串嘟嘟的哨声从高远的蓝天飘过,活泼、悠扬,也安详。那是一群鸽子,象点点灰机,游洒地在恬淡的白云下盘旋而去,……我心头忽然发抖,两腿一软,不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痛哭失声!
  啊——,我的孩子,我的故乡!
  谁之罪
  ——评海岩的《死于青春》
  刘锡诚
  青年作家海岩的中篇小说《死于青春》讲述了一个年仅十九岁的警察的悲壮的故事。当我读着这部九万多字的作品时,我的情绪随着主人公陆小祥的命运的沉浮,重重地被一种早已消逝的对政治生活的提心吊胆的恐惧感所笼罩。惨绝人衰的唐山大地震,劳改农场监改干部中的复杂斗争,使那些无所不在、无所不有、无孔不入的左的人物和左的思想、左的政策和左的做法更显出狰狞的面目。一个纯厚正直、执拗的追求真理、本该得到一切人都能得到的幸福与爱情的青年警察,他在维护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纯厚的、仁爱的关系中所作的一切努力,所做的一切有益的事情,都成了把他关押起来的罪证,最终死于他的至亲好友刘成德的枪弹之下。读完陆小祥的故事之后,人们能不义愤填膺,仰天长叹:谁之罪?
  我没有全部读过作者的小说,只读完了《啄木鸟》编辑部向我提供的〈我不是一个好警察》、《我的孩子,我的故乡》和上面所说的《死于青春》三部。从我所读过的这三部小说中,我以为《死于青春》写得最为深刻,最为成熟,也最耐咀嚼。其所以深刻,是因为作者不仅写出了青年主人公陆小祥的富于个性的性格和哀婉动人的故事,而且从他的短促而不凡的生活史这一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造成他的人生悲剧的社会原因。这部小说所概括的社会问题,既有当时的时代特点,又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小说的全部情节、人物纠葛以及生活画面,自始至终是通过第一人称的“我”的回忆、倒叙和内心自白而得以展开的。“我”在十年前曾经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共青团委书记,年轻的姑娘,地震之后被派往震区——清河农场参加抗震救灾工作,在那段生活中结识了与她一起工作的当地的警察陆小祥,两人在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萌发了炽热的初恋。陆小祥虽然缺乏较高的文化教养,但他的心灵中的人道主义思想和感情、纯厚的扶危济困的道德感、追求真理而达到刚直不阿的精神、不畏险阻而勇于献身的革命责任心深深地打动了这个从城里来到农场的姑娘,两个人在孩儿河畔羞怯地、然而又是热烈地相爱了。由于社会环境的不正常(在劳改农场这个被认为阶级斗争的第一线,左的思想不断升级,以及孔局长一类人物的欺上瞒下获取个人升迁的资本的行为,等等),陆小祥的一切作为,一切在常人看来是正当的、有益于革命事业的举动,都成了构成他破坏抗震救灾、同情反革命的罪证。他被关押审查,但他拒绝作检查,拒绝承认错误,恶劣的环境和非人的待遇并未迫使这个虽然入世未深然而却与环境不妥协的青年改变初衷。他的青春是壮丽的,狂放的,透明的。他虽然死在人民政权和亲朋好友的枪弹之下,但他的结论却不能由孔局长一类人物去作,父亲一般仁慈、宽厚、苦干、为人民事业不惜牺牲一切的洪场长以及农场的乡亲们深情地、愤怒地安葬了他的遗体。这样一个警察,他的朴素的人道主义思想和纯厚的乡情,同当时的政治生活发生了对抗性的矛盾,这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最后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2他的悲壮的死亡,对于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来说,带有普遍性。陆小样虽然离开人世已经十年了,我们的社会已经由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转变到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新时期,“我”对小祥的眷恋依然那样强烈, 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浪灭, 并没有因为生活的改变(大学毕业了,结了婚,生活也好了)而将小样的期待遗忘,每当对丈夫继平的庸俗的灵魂产生某些厌恶的时候,这种强烈的眷恋就达到不可抑制的地步,以至于在大年初一,所有的普通人都在家庭里团聚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节,“我”却弃家而出走,来到依然是荒野漫漫的茶淀农场,寻找失落的旧爱,追回甜美而苦涩的记忆,凭悼那个在湿流浪的河滩拥抱了她、亲吻了她,从而在那一秒钟里享受了一生全部爱情的陈小祥的坟苦头一
  如果把陆小祥的悲剧理解为人道主义思想与不人道的社会政治的冲突还不至于大错的话,那么,我还要说,“我”的离弃丈夫、公婆、双亲而出走,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真正的有意义的生活的追求与庸俗寡谈人生的冲突。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以至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从而作出出走的决断,这不是某一社会所独有的现象,而是任何一个社会都普遍存在的一种矛盾的解决。我们也不必讳言在我们这个新的社会制度或新的历史时期存在着这样的悲初;也不必把文学作品里写了这样时冲突和悲剧就上纲为为社会主义抹黑。陆小样的悲剧是容易理解的。他挺身而出要闯三十里长堤,在为迎战暴动的犯人而组织的敢死队里所表现的英勇豪气,揭露马盛利医生在震后见死不救时的血气方刚,为埋葬刘成德的父亲而慷慨地献出自己准备结婚用的大立柜,由于揭发了秦文忠而导致秦文忠被捕之后的心理的矛盾与自责··。…这些相互矛盾又相互协调的思想、品德、因素、举动,其核心是正直的做人,是对真理的追求和对谬误的排拒,是人道主义的处世思想;而这些是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即以阶级斗争为纲相抵触的,最终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的。十年之后,“我”的出走,也是个人与社会冲突的一种表现,不过,这次的冲突同小祥与社会的冲突,性质是不同的。在作者的笔下,“我”的追求是相当源俄的。但可以看出,“我”时时把现在的丈夫与小祥放在一个感情的和世俗的天平上,把小祥的追求和哲学当作自己的追求与哲学,于是就对继平的庸俗(亦即社会的庸俗市侩倾向)产生了厌恶,从而使家庭生活出现了断裂。既使作为肉体的小祥已经在这个现实世界上不复存在了,但作为精神的小样却在她心灵中永存。不仅他的忠厚正直,他的勇敢热情,他的倔强粗野,他的羞涩局促,而且还有他的不因左的重压而牺牲人与人之间的纯厚的情谊和了解,为人民事业而英勇献身的社会责任感,时刻都成为在“我”胸中涌动着的精神力量。但她在继平身上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宁可辞掉医生的职务而到中外合资的大饭店里做按摩师以获取更多的钱的委琐而庸俗的灵魂。也许她是一个心志太高而想入非非的女子,但她对市侩主义的鄙弃却是正在八十年代一部分青年中诞生的一种时代意民小说在这方面的畜药显得太少户未能充分揭示出“我”出走的更为深刻的原因,这不能不是一个减弱了作品的现实感的缺憾。
  (死于青春)所采取的叙事方式,决定了作品基本上是按照事物发展的自然序列而结构情节的写法,时不时插入一些叙述者的心灵的剖白。这种叙事方式使故事比较集中,省却了许多不必要的枝蔓和赘疣,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把叙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的波澜公之于众,沟通了读者的感应的心弦。作者也注意克服这种叙事方式所带来的一些局限,在可能的场合和关节扩大自己的画面,包容更为广泛的社会关系。小说比较充分地揭示了各种不同类型的受左的思想毒害较深的人物,如孔局长、肖科长。孔局长是左的思想和权位观念合二而_的代表人机在他销_头脑里为人民负责的精神和实事求是的作风被历史的风云驱赶得荡然无存了。这种人物是时代的产物,也是一种市侩,但属于官僚市侩类型的人物。如果说这种人物还有什么独创性的话,那就是对一切事物的判断与处理要以不损伤他的地位为前提,否则他会翻脸木认人。黄朝英的抗震模范就是典型的一例。陆小祥从群众中发现了黄朝英的先进事迹,得到了孔局长的首肯,他认为他的辖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使他脸面增光的先进典型。但当陆小样经过详细调查,终于发现黄朝英是个假典型,并大胆地予以否定时。孔局长却感到这样一来可能危及他的根本利益。宁可将钱就错,欺骗国人,以求个人仕途的平安。这还不算,从此而导致了陆小祥被关押审查的悲剧。这个人物在新时期文学中固然不是新的贡献,但在这部作品中出现,却是重要的、木可或缺的。肖科长作为一个艺术形氛并不能给读者留下较为深刻的印氛他是作为陆小样、“我”和孔局长、洪场长之间的润滑油的角色而存在的。在考虑自己的升迁上,他与孔局长是有共同性的,但他还较为通达,木象孔局长那样阴险到成为一个“政治动物”。洪场长是一个地方干部,具有实事求是、苦干实干、身先士卒、富有人情味等素质,他以一心为公而与孔局长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在转弯抹角地进行着斡旋,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护他的“氏族”中的力量。(作者有如下一段叙述:“清河农场的干部之间,以兄弟姐妹相称的随处可见,甚至还有不少呼爹喊妈的;后生对前辈不管是否真有亲缘,一般也都称叔道婶,使你竟会情不自禁地以为置身在一个血亲氏族社会的部落中。”)小祥是老场长的后代,他受亡友委托把小祥抚养成人,如今小祥罹难,洪场长不好当面顶撞孔局长这样的上司,但总是设法走出困境,笔墨所至,相当动人。小祥埋葬后,“我”被送回北京前发现的那份“简报”里称:“九月二十一日陆下葬时,农场少数干部、职工约百余人围聚木散,其中有农场副场长洪\\,农场分局副局长李xx等领导干部,他们不但未对群众做疏导工作,反而向陆脱帽致哀。……”洪场长上了孔局长、肖科长们的黑名单。在洪场长身上,被孔局长指控的那些“资产阶级人性论”,不言而喻,恰恰是孔局长身上不见踪迹的。这些不同类型的人物,加上秦文忠、张玉海、刘成德、黄朝美、马盛利达各色人等所组成的茶淀农场.是一个特殊的人类社会。在这个特殊的社会里发生的一桩桩见所未见的事情,是十年前社会生活的必然产物,就象那一个个人物是十年前社会生活所造就的一样。
  文学作品不再是政治的简单的工具。文学作品的任务在于能动地反映社会生活和解剖人的灵魂。因此,文学回到文学的本意上来,不是路子窄了,而是更宽了。作家有权写他所熟悉的生活,也有权塑造自己笔下的人物。这是外界无法干涉也干涉不了的。海岩赋予他笔下每个人物以社会政治的、道德的、审美的评价,体现了他对社会生活的总体看法。我想,他对个人与社会环境冲突的描写,尽管并不充分,或并不自觉,总能启发人们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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