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死于青春

_12 海岩 (当代)
  我严然也是长者了,本来木应该无端憎恨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木应该无端恐惧一个正在帮助我的后生,但那一到我的确是被一种下意识的慌乱和厌恶的情绪攫住,以至于在那个小伙子弯腰去提我的皮箱时,竟尖声叫了起来:
  “不!不!”
  也许我的叫声太恐怖太尖锐了,那年轻人吃惊地后退半步,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又看看皮箱,以为做错了什么事,他这种木安和歉意使我猛省;我怎么能拿着自己这大半生的积怨和伤痕,在一个全不相干的孩子身上发泄呢?人不能那么没理智。
  “这皮箱怎么了?”年轻人问。
  “啊,没有,我是说这箱子沉,我自己提。”
  “咳,没事。”年轻人挥了一下手,“别看我瘦,我有干巴劲儿。”
  他放做轻松地提起皮箱,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用目光催我走,我连忙把抽了半截的香烟匆匆掐灭,塞进衣服口袋,听到他“哟”地叫了一声,我才发觉这个动作有点失态。
  “我们在外面,”我想解释一句,“在外面安身立命不容易,一点一滴省着过。”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香烟,笑笑说:“我们习惯这样了,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 这是应该的5咱们都是中国人嘛/’一小伙子反贫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是怕您烧了口袋,这么好的衣服。”
  敏芳,我忘了跟你说一句了,他就是二勇,我刚才提起过的二勇。他在派出所里当警察,对咱们这一带户籍人口的变迁,是个名符其实的专家呢。敏芳,你看这孩子怎么样?
  那天,是二勇领我穿过大半条胡同,找到了我们原来住过的院子,那院子变得几乎快认不出来了,比过去拥挤,也旧了许多,颜色好象也变了,空地被许多简易的小棚子占去了大半。我心里茫然。
  找邻居一打听,小成刚好在一个星期以前搬了家,搬到不远的那片新楼里去了,具体地方谁也说不清。二勇领我去找。天黑,那片新楼区的地上坑坑洼洼,幽黄幽黄的路灯照着二勇一晃一晃的背,——那箱子确是很沉的,他不时换着手,又不时站下来等我,嘴里老是说着“快到了,快到了,”仿佛在安抚一个不耐烦的孩子。
  找了一个楼,进去一敲门,说楼里没有这家人。下来,再换一个楼。进去敲门,又说没有。二勇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在路边站下了。
  “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呢?北京完全变了,路遥八千里,人别四十秋,我已是人地两生了,能有什么办法?
  快十二点了,春夜,乍暖还寒。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木管如何好善乐施,帮忙至此,也该算仁至义尽了,可我真怕他说一声抱歉,丢下我走开。这么晚了,街上已看不见人,一个精疲力尽的孤老头子,你让我上哪儿去?
  “也许,能找个旅馆?”我试探着问。
  “北京住店难,这么晚了根本找不到。”年轻人不假思索地答。
  “也许……再找两个楼,能找到他们?”
  “深更半夜的,就怕再敲人家门人家也挺烦的。”
  “是啊是啊,把你也耽误得这么晚,实在……”
  “我没事。”
  年轻人看着我,眨眨眼睛,“要不然,上我家住一宿?”
  我望望他的大盖帽,心里犹豫,“这怎么敢当……”
  “没事儿,我家就我一人,被子、床单,都有干净的。要不 然您说怎么办?”
  万般无奈,我只好感谢他的盛情。可实在是种战战兢兢的感谢,他毕竟是一个警察呀!尽管看上去是一个多么讨人喜爱的少年。
  这个警察的家看上去是温暖而干净的,那些老式家具所特有的那种陈旧的书香气,使人依依,恍然觉得就是我自己用过的;日物。
  当然,还有那只很安静的鸽子。
  “你也喜欢鸽子?”我问他。
  “喜欢,北京一般还不让养呢,我这只入了信鸽协会了,算是在籍的,有证书。”
  “北京也有信鸽协会?”
  “有,去年还搞了一次从北京到上海的竞翔呢,还给它们评了名次,发了奖。”
  “你的鸽子是第几名?”
  “咳,”他笑了,“没评上,到发奖那天它还没回来呢,都以为它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把我难过的,饭也吃不下……”
  “它给你丢脸了。”
  “那倒没什么,我主要是舍不得它,它可懂事呢。”
  “怎么又回来了?”
  “它自己回来眈.站在窗户外面咕咕地叫我。”二勇笑了一下,“其实它忘不了家,走得再远也会回来,就是笨点儿。”
  二勇的话使我联想到自己,不觉怦然心动。
  二勇用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直率招待我,像倒家底儿似的搬出新被子,新床单,还换了干净枕巾,用热水叫我烫了脚。他自己就支个折叠床睡在外屋。他的慷慨好客搞得我一宿不能安枕,除了想小成他们,就是计划着如何报答他。
  天决亮的时候我才题注t去,醒来日照已经老高。我披衣出 来,外屋没人,桌子上放着一只小暖壶和一盘子深红色的炸油 饼。 鸽子在它自己专用的小酒盅里喝水, 喝两口就直起脖子往窗 外望一下。我顺着它的眼睛看,二勇正穿着个雪白的小背心,在院子里练哑铃呢。听见屋里的响动,他跑了进来。
  “油饼,您吃得惯吗?”
  “行,行,这是咱们北京人的家乡饭。”我高兴地说。
  真的, 不管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反正好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 了。暖瓶里装约是豆浆;典型的北京式早餐. 便宜,实惠,又香。
  吃罢早饭, 我想,是到了该表示一下的时候了。于是我从钱 包里取出了一百美元,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倍,可放在桌面上,
  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觉得应当再加上一倍才过得去。
  “您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小家伙很机灵,马上看出我的
  意思了。
  “不成敬意,盛情客当后报。”我说:“我们以后是近邻了。”
  “不成不成,说死了也不成,我是民警,要是收您钱,非受
  处分不可。您瞧,我家还不错,象缺钱花的吗?”
  “我知道你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年轻那会儿看过
  解放军的传单,现在又不打仗了,大可不必如此讲究嘛。”
  “我们公安人员现在讲‘八大纪律..十项注意’,更严。”
  “可你招待得这么好,我不表示一点谢意,良心上如何过得
  去呢?”
  “我又不是开店的,我平常老是一个人住,来个客人还是个
  新鲜呢。再说您是从外面回来的,外面的条件比这儿好得多,这
  儿不过一套铺盖,俩油饼,算什么呀。”
  相争不下,我想,也罢,反正来日方长,于是说:“好,钱
  我收回去,可是有个小小的纪念品,你说什么也得收下。”他问:“什么?”我把那支带电子表的原子笔拿出来了,他一看就摆手,“这也不行,这也不行。”我说:“你要是不收,我就没法跨出这个门坎了,我这把年纪,图得就是个心安理得。”他眨了一会儿眼睛,只好收了。
  看看表,已经到九点钟了,二勇说今天是他的休息日,可以帮我出去找找儿子,他叫我留在家里不要动,然后搬出自行车,叮叮咪咪地走了。
  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不见他回来,但我心里仍然是踏实的,我相传送炭天
  中午快十二点钟,他回来了,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老先生!”我出去一看,和他一块来的还有一对中年男女,他们看着我,我看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二勇对着那男的说了句:“他就是你爸爸。”
  “爸爸!”
  “小成?”
  对,他正是小成,我在照片里见过的小成,很胖,既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就象听到无量大人改名叫红星一样,我心里摹然有种隔膜感,可还是扑上去拖住了他。这毕竟是我的儿子,这毕竟是父子重逢,几十年魂牵梦系于兹的时刻啊!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忽地就下来了。敏芳,你走得太早了。
  成没哭,忙着给我介绍他的爱人。爱人?这个词儿初初听来有点刺耳,在台湾,爱人即是情人,在这儿,其实指的是儿子的太太。
  儿子太太长得也挺富态,已经完全不是照片里那个满面呆板的土丫头了,头发也蓬蓬地烫起来,看着还很少相,她左一声爸,右一声爸,叫得我高兴啊,心里直发晕,跟他们回家的时候都忘了向二勇道一声扰了。我只记得当时那只鸽子在咕咕地叫。
  敏芳,你还记得圣经吗?这些年,我有时也喜欢读几段圣经故事来打发苦闷,圣经里关于以色列父子团圆的动人篇章,不知多少次把我引向纯朴的远古,引向美好的未来。今天,我自己,不正是那个最后活了一百四十七岁的以色列老人吗?我能活二百岁!
  我和儿子,和儿子太太,欢天喜地回到家。儿子的家就在那片新楼里,两间房,都不算大,卫生间和厨房也嫌简陋。但我想到这就是截度晚年、享天伦的家.是我最终的栖巢和归宿了,所以总觉得那么自在、舒坦。
  我们的第三代:大孙子,已经是十七岁的大人了,孙女小,才六岁,都长得墩墩实实的,站在屋里漠然地看着我这陌生的不速之客,在儿子再三催促下,才呆呆地叫了声爷爷。
  哈,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爷爷!
  敏芳,我是不是高兴得忘形了?也许是的,那时候整个儿世界在我的感觉上只有一种气氛,一个颜色,是一片温暖而柔和的红色,象征着喜庆与和睦。我真的以为别人,以为这个家,都如我一样,那么单纯地、毫无保留地欢庆我的归来。
  不,我并不是说这个家不欢迎我,那天下午和那天晚上的气氛都是令人陶醉的,首先是有不少客人登门道喜,其后一位姓程的女干部代表区政府也来表示欢迎和祝贺,并且非常正式地致了一通“欢迎词”,有些话说得真诚而热情,感人肺腑。儿子和他太太下午都请了假,在小厨房里挤成一团,那热烈的寒暄与祝贺声,那压力锅噗噗的喷气声,还有丝丝啦啦的煎鱼声,菜刀和砧板砰砰的碰撞声,无不带给我久已不曾体验的愉悦。
  我怎能不深深地呼吸,怎能不发自内心地高喊: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家!
  当然,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中,可我那时哪此想得到,我的孩子,我的故乡,实际上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实际上是走进一个新的生活里了。
  到了晚上,宴席、宾客、尽欢而散。新生活中最先碰到的问题,是睡觉。
  两间屋,三代人,自然就有个睡法问题。儿子和媳妇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半天,决定叫孙女随他们两口子睡大屋,孙子在过道里支个折叠床,把两个孩子原来睡觉的小屋腾给我了。当我听见孙子在走道里对他母亲嘟嚷了一句:“以后我天天都要搭床了吗?真麻烦。:’才意识到我的突然归来,的确把这个家庭原来的秩序小小地打破了,至少给孙子带来了麻烦,我心里惶惶不安起来。
  我把那台小录音机拿出来,招呼孙子,“来,爷爷送你一件礼物,你在学外文吗?”
  “录音机!”孙子惊喜地扔下折叠床,接过去摆弄开了,媳妇应声走来。
  “哟,早知道爸要买这玩意,真应该告诉您一声,别买这种一用的,只能录不能收,要买,不如买个两用的、大个儿的呢,还有那种双卡的,更好。反正一次可以带进一大件来,免税。”
  我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使馆的人说,大个儿的北京也有。”
  “那多贵呀,贵好几倍。”
  孙子抱着录音机,怕被人抢去似的,说:“还是小的好,买来大的你们又该拿去听音乐了,还是不给我。”
  “要是有大的,拿寄卖店去一卖,三七牌的,两千多块呢,能买十个小的来,还少得了你的?”
  儿子正蹲在那儿给孙女洗脚,这时直起腰来,说:“我顶腻歪那帮物价局的,不管什么破玩意儿,沾个洋字,立马身价百倍,在国外没人要的便宜货,到咱们这儿都成宝贝了,两千多块?我才不叫他们抓冤大头呢,冒傻气!”
  媳妇不理他,又说:“爸,回头得空儿,好好跟我们扯扯外面的事,反正这辈子咱也出不了国了,眼见不着,耳闻也是福气。”
  我笑笑,说:“那好,我跟你们扯扯外面的事,奇事多着呢。你们给我扯扯大陆的事,咱这北京,我都眼生了,都摸不着道了。”
  媳妇说:“爸,我们还真没料到您这么急就回来了,我们俩原先还合计呢,想劝您搬到日本去,然后让孙子到您那儿自费留会经年德月的再想法把我和小成也办出去投亲靠友,咱们不就能在外国团圆了吗,那多好。”
  我愣了半天,说:“美不美,家乡水。外面看着好,可咱们住着不舒服。你们不知道,我这半辈子,就好象一直在外头跑单帮,如今回了家,才真正觉得安稳了。”
  IL十埋怨媳妇:“爸都回来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别看外国人一个个的都挺阔,干起活儿来可得玩儿命,不玩儿命解雇你。要讲舒服,还是中国好。”
  我说:‘欺是这话,年轻时有把力气,还能活一天乐一天,到老了,那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谁管你呀。老人最惨。这边呢,再怎么穷,是我的家乡,有我的亲人,我为什么不回来养老?”
  他点点头,“那当然了,小日本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小窄条上,谁还爱凑那份热闹去。甭说别的,咱们中国,光卖地方,一亩地十万块,这钱就老了去了, 不信算算,比日本保 险富他妈一倍,你说还比什么吧,比人,咱也是世界第一!我顶 看不上那号崇洋媚外的。”
  媳妇翻翻白眼,问他:“你给孩子洗完了没有?”
  “洗完了。”
  “洗完了不赶快擦干净,论‘砍大山’,你才是世界第一!”
  话就这么岔开去了,时间确是很晚,孙子吵着伯明天起不来床误了上学,于是收拾睡觉,一夜无话。
  开头几天过得很快,白天,一家人各自上班、上学、上幼儿园,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我并不觉得寂寞,我愿意各处走走,买报纸看,吃北京的风味小吃——炒肝、豆腐脑,卤煮火烧,还有焦圈、薄脆、大麻花、糖耳朵、艾窝窝,一样小吃就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已吃完这些“古蓄’,再瞧瞧充影;我也得快煮熟悉今天的生活。晚上照例叫家里人给我说说,说北京这几十年的沿革变迁。
  不过,媳妇倒更有兴趣猎奇外面的事情,仿佛那是一个百谈不厌的话题。
  “爸,听说在国外一个星期能盖起一座摩天大楼来,真事假事?”
  “我没见过。”我真的没见过。
  “穷人也骑摩托车?”
  “摩托车,那倒多。”
  他们有时也问:“爸,您在外面用什么牌的彩电?几时的?”
  “十八时,美国货。”
  “冰箱呢?”
  这些天,于街谈巷议之中,我也粗知了些北京的时尚:家用电器,是人们顶注目的东西。彩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这几大件成了富裕和小康的公认标志,但除了洗衣机之外,儿子的家在这方面还是个空白。媳妇常常说起她的某同学、同事、朋友或者其他什么熟人在海外的亲戚寄了多少钱回来,买了什么牌的冰从多少时颇彩色见功能的洗衣机之类的事,虽不题破,_意思我是明白的。照理,做为父亲,从孩子六岁起就没有尽到养育的责任,如今是应当补还的。于是我买了彩电、冰箱,还买了台电风扇,但是对他们最眼馋的摩托车,出手就不得不犹豫了。我的钱不多,六十多岁了,也难再有作为,我得留下点钱来养老,不能再拖累孩子们。可是听到媳妇仍然不断说起她的同学、同事或其他熟人得了外财的事情,我心里总是惶然,自愧不能让他们满意。
  地扎糊夜不分在左邻右舍中仿人缘似乎不够提,家里平时难得有客。街道上那位姓程的女干部倒是来过几次,帮我办了落户口的手续,还问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因为发觉孙子每天在过道里搭床睡觉越来越有烦言,所以斗胆提出可否帮助找到一所三套间的房子,老程做了一通北京住房如何紧张的解释,最后还是答应尽力去办。
  敏芳,那阵子我只想你,一有空儿就想。我心里害怕,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客居海外四十年后,在自己孩子的家里,我仍然有种半是主人半是客的感觉,也许你能体会这是为什么。
  老人啊,老人总是讨人嫌的,总是累赘啊!
  不然,儿子和我之间的话何以越来越少?媳妇何以常常无端发脾气?我不敢承认这是因为我。我也常常把心自问:是不是太独工,,大孤僻了?几十年独身生活,一天到晚只有自己.帕巴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这种经历大概很容易潜移默化养成一种自私的、封闭的性格吧,不然的话,连埋头读书的孙子,还有尚不知事的孙女,何以也难于和他们沟通呢?
  孙子的学校里近来又给高年级学生加了政治经济学课程,他的作业很多,所以平时不大有闲同我说话,甚至也很少同他的父母和妹妹亲热,读书把他读傻了。不知他母亲原来给他如何许的愿,他本来一直盼着能到国外找爷爷自费留学去,如今连爷爷都拔锅卷铺地回来了,因此十分失望,情绪不见_
  我呢?也开始常常觉得不愉快了,尤其不喜欢家里那个永恒的话题——“国外……”
  “爸,一直没问您,您在外面住几间房?”
  “三间,加一个厨房。”
  “噢——”儿子不屑地拉了个长音,“也不多呀。”媳妇却争论说:“这就不错啦,一个人三间,给我我就知足,还要怎么享福呀,房子多了你又懒得打扫!”
  那次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你们怎么从来平周铁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你们都知道我坐过牢,可你们从来不问。”
  “哎,对了,爸,”媳妇突然来了兴趣,眼神都有些发邪了,“他们都说国外的监狱也比咱们吃得好,真事假事?”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脸色一定很难看,张了半天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妈就是崇洋媚外,”孙子哼了一声:“其实资本主义国家,虚假繁荣,经济危机……”
  “那你整天还跟我嚷着要出国留学,啊?你别去呀!”媳妇遭了小辈抢白,有点恼羞成怒。
  孙子的脸倏地红了,“外国的教育质量好,我要不是为了学本事…·”
  “在中国就不能学本事啦?还不是想整天吃西餐去,回来还能高人一等。”
  “算了算了,”儿子有些不耐烦了,“动不动就是外国,外国怎么啦?外国人就高人一等啦?我就不服这个气!今儿嘿,有个老外,不到三点钟就到我们酒吧来了,要喝啤酒,我根本不理他,不到营业时间,就是里根来了我也不卖!嘿,那老外倒没说什么,旁边那个翻译倒不耐烦了,非让我卖给他们不可,说国外的酒店里,都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我问他了,这是中国外国,吱?到中国来就得懂中国规矩,三点半营业,想喝酒是不是,三点半再来,现在我不伺候。我顶恨这号吃洋饭的,狗仗人势!”
  我躲开他们的大屋子,他们吵得我心慌。
  北京的早晨,天亮得真快。他们都没醒,我一个人悄悄起来了。真快,回来都快两个月了,气候已经序入初夏,渐渐热了起来,早上的清风却尚存着些湿意,或许这不应该算际只不过差一丝丝一片片的凉气。天很蓝,显着那么干净,开阔。我干吗起这么早?干吗要到这儿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颐和园、香山、故宫、雍王府,还有八达岭,都去过了,可还没有到这儿来,这儿近;却骗灿现司日来过;
  同仁堂,门脸子已经焕然一新了。
  同仁堂是靠着向御药房供给生药发家的,离它不远的内联升鞋店也是靠揽宫里活儿出的名,还有瑞峡祥绸庄、南豫丰烟店……
  都是百多年的老字号,如今门脸子也都阔气了,但名字没换。
  天还早,店门都没开,街面比过去显得宽展了些,也整齐,也漂亮。敏芳,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咱们的神经都会敏感地一跳;你没猜猜我唐白欢迎地踏上信通途。的!漫漫经年,往事如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只要站在这条街上,两腿都会忍不住发抖。
  不, 我并非为了追怀痛苦,也不需要咀嚼仇恨,我只希望这 条街能引起我一线活生生的记忆, 能把我的小成,我六岁的儿 子,真真切切推到我的眼前,我真想抱一抱他呀。 敏芳,孩子的 妈!那天小成拖着我的腿,嘴里大声呼喊着,我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正是这力气支持我熬过孤独半生,熬到满头白发,熬到终于千幸万险回到了家!可是,我的小成,他在哪儿!
  商店开了门、街上热闹.起来了,男的。女的。少的。老的,一个个在我眼前过去。也许我永远找不到他了……
  “老先生,您来买东西?”
  “哦, 没有,”我惊慌张张说了一句,定神看去——一个高高 的青年,眉清目秀,也善气。
  “您不记得我了?我是二勇。”
  啊——二勇2那活泼的声色,我怎么能不记得呢u一我忽然觉得这孩子就象命运之神,带着我的盼望、我的追求、我的想象,总是悄悄地,不期而至。
  他穿着白而挺的长袖衬衫,下摆随便地松在直筒裤的外面,袖子卷着,露着晒成健康色的半截胳膊.又黑又软的头发不经意一地被在前额上,有点乱,但不粗野,比他穿着警察制服的样子可爱了许多。他是谁?小成……?我强忍住泪水。
  “你……今天又休息?”
  “休息。”二勇笑道:“买点东西。”
  我看看他手上,“买锁?”
  “嗯,我们现在要说服大家都换上这种新锁,保险,防盗。”
  “噢,”我接过那锁,下意识地摸摸看看,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我那个管片都已经换完了,就剩最后一家,说死也不想花这个钱,财迷到家了。”二勇说起他的工作,认真得忘情,“碰上这种抠门儿的,你真没辙,我只好给他垫上吧,要是让小偷撬了门,还是我们的事。”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忘了,他是怎么走的,也忘了。我糊里糊涂地走回家来,心里空茫一片,不知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反正心里没滋味。
  家里没人,我孤零零地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心里突然有点慌,因为我意识到一种沉重的、似曾相识的寂寞感,正在不可抗拒地袭来。我不愿意,实在不愿意再回到这围困了我几十年的寂寞中去。我明白,或许正是因为二勇,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使我发觉了自己生活的无味。一个人,如果能像他那样,单纯地沉浸在工作和事业中,那大概永远不会感到寂寞和无味的。喝茶看报,养花植草,打打太极八卦,或是提笼架鸟的各处遛达遛达,北京的老人都这么过,不是也自得其乐吗?不不,我是辛苦劳动了一辈子的人,命定享不了闲情逸致的福,有时候,忘我反而是一种幸福。二勇是幸福的,虽然他得去替那个吝啬鬼买销,花钱搭精神,但谁能说他不幸福呢?我老了,可身体还康健,我可以,也应该去做点什么事情,比方可以到儿子的宾馆去教他们做日本茶,按地道的日本方式摆台、走菜,这方面他们一定干得不地道。
  对,这事晚上就和小成说!
  “爸,您就消停着吧,出那份洋相干什么!”
  小成反对,他几乎不听我说完。
  “爸回来到底带了多少钱? 是不是怕花完了没处挣去?”媳妇 正在擦饭桌,此时也疑心地停下手来。
  我不理她,只一味对儿子说:“我不愿意总闲着,闹出病 来。”
  儿子的鄙夷洋人, 实在迹近一种愚昧的排外。我说:“至少 北京有很多日本人,他们爱吃日本菜。”
  “爸! 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您在海外是大老板,您要是去烧 菜,摆台,不说明您不过是个厨子,是个跑堂的吗,叫我的脸往 哪儿搁?”
  啊,原来儿子也怕这个。你的清高,那国粹式的清高,哪儿去了!
  我沉下脸,“是的,你爸爸就是厨子,就是跑堂的!我过去寄给你们的钱,现在买这些东西的钱,就是这么挣来的,干干净净!你要是觉得丢脸,可以把它们砸了,扔出去!”
  小成呆了,他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发了火,我……我也不知道。
  小成当夜失眠,第二天没去上班,躺在床上,早饭也不吃。媳妇和孩子们走后,我坐在他床边,拉过他的手,我想到就是这双手,曾经多么深情地抱过我的腿啊,我心一酸,说:“孩子,是我的脾气不好,你就原谅了吧。”
  小成哭了,一张脸扭得很歪,他说他觉得人生无味,从小失去父亲的庇护,孤苦成人,实在没有享过一天福;他抱怨晚辈不懂孝敬,而我,这个没有尽到父爱的长辈,又不能理解他;他还说到他的妻子——在“文革”时期“革命组织”中结识的战友,如今变得怎样自私、怎样俗不可耐,结婚十八年,最近才发现她还悄悄藏着一个婚前的存折,以备将来离婚于万一,只有现在伯物价再涨才拿了出来。如此同床异梦不说,可惜的是,十八年前的五百多块钱,如今只顶三百块用了。小成瞪大一双浮肿的眼减气恨地访一也许三百块都不值了!
  敏芳,我实在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小成的这些话已经使我冷战连连。夫妻之间,徒有名分,形似势利之交,哪还有一丝家室温暖可言?但愿这些人间的凉气,不致使你在天堂的琼楼玉宇之中,不胜其寒吧。
  有人敲门。
  是街道办事处的老程来了,给我送来一张购物卡片,说是凭这张卡片可以在市场上买到一些不好买的紧俏商品。她还说了许多话,似乎是讲了一通什么道理,又似乎是替发这张卡片的原因做了一番注释,我心里乱,懵懵懂懂地听着,却不知所云。“您不舒服?”老程发觉不对。“心里不痛快?”她又问。我摇摇头。一我并不盼着有人能理解我、同情我。我这一辈子的经历大概是太特殊了,感情和脾气都可能与常人大异,喜怒哀乐也就不易被人体会。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消化自己的烦处,就算一股脑倒给人家,换来一点同情,难道就能从此轻松了吗?同情心人皆有之,可等别人把该说的同情话说完了,仍然自己面对一切,又何必呢?“是不是,小成他们惹您生气啦?媳妇对您怎么样?”我胸口一阵乱跳,想到家五不可外扬,摇头想否认,但无效。“您不用瞒着,您儿媳妇的毛病,街道上都知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没关系,现在不是小成妈在的时候,‘四人帮’正搞得风气不正,老太太受了欺负也没个仗义执言,现在不同了,大家都讲精神文明,您有什么不愉快,我们不能不管,何况她也有组织嘛。”我迟疑了一下,说:“大概都是因为我自己太闲了, 闲来生事……要是有事干……您看, 我这身子还活泛。”“咱们区里有‘老人之家’,下棋、唱戏、看电影,还有书报杂志,您可以随时去看。”见我不即答言,她犹豫着又说:“听说您在台湾是开餐馆的,我们街道上正准备办个青年餐厅,他们都没经验,你要有闲兴,去指点指点什么的,也行。”“是吗?”我一下兴奋起来,“如蒙信托,一定竭尽所知,以备顾问。您知道吗,我是略懂些日本案的。你们不准备搞日本菜?这没关系,我可以帮他们搞快餐,现在吃快餐的人最多。”老程也挺高兴,答应帮我去联系联系。她又提起我的房子,说政府考虑到我的困难,同意帮我换到附近的一个地方去住,三 间大屋,是平房,只是没有暖气,叫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她走了,小成也起来了,拖着鞋从里屋走出来,头发乱蓬蓬地吼着,见了我就说:“我顶烦这些街道干部,婆婆妈妈的,往人家里一坐,屁股死沉,国家养着他们干什么呀。”
  敏芳,或许这也得归结为我的错,谁让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呢,他的人格并不是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中造成的,以致那从小受压抑的自卑心,变成了现在全没来由地仇视别人的心理,如果这确是我无意间种下的苦果,那么现在,则是到了往下吞的时候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就是否搬到平房去的问题开始了争吵,吵了整整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直到严冬将即,才终于以两票对一票形成了决议:搬。小成和孙女中立,媳妇呢,主要是舍不得那个坐式马桶和冬天的暖气。
  我和孙子的动机是一致,搬了,可以成全孙子有个独立的屋子住,另外,不晓得什么鬼差神使,我又想起了那个测字先生的话:迁,主遇难呈祥。
  搬家那天很忙乱,小成单位里出了辆卡车,老程替我们雇来了两个临时工,大件家什都是他们扛了。小成和孙子忙着布置屋子,媳妇主要是拢着孙女,怕她磕了碰了惹祸。三间屋,挺宽敞,墙壁是新粉刷的,四白落地。老程特地用不无夸耀的口气对我说,这是前几天公安派出所支援了几个人,作为爱民劳动帮着刷的。我想那难保有二勇。
  天冷了,可那几天市面上突然炉子脱销,儿子只好从单位里暂借了个蜂窝煤炉子。三间屋,一个炉子安在哪儿呢?媳妇嘟嘟嚷嚷者是念叨伯孙女冻出毛病。还说伯我不会弄蜂窝煤炉子,回头非煤气中毒把全家熏着不可……儿子苦着脸找我商量,我说炉子就安在你们屋里好了,把孩子冻着不是妩儿的。可我心里不痛快,主要是看不惯媳妇那转弯抹角的样子。
  到了晚上,安好了炉子,四处都归摄完了,也吃过了乔迁之后的第一顿饭,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厅里。日光灯明晃晃的,屋子显得很白,很亮,也宽阔。小成和媳妇有说有笑,很起劲地计划着该添办些什么家具,墙上如何装点布置。孙子想买一个书柜,吵着说他的书已经多得没处放。对,是该买个书柜了,如果儿子和媳妇从小多看了几本书的话,我想大概不致象现在这么狭隘,这么贪财吧。
  快八点钟的时候,传来敲门声,这是新居的第一个造访者。孙女争着跑去开门。进来的是两个警察,一看见那大盖帽我的心就跳起来,儿子认得为首的一个就是新居的管片民警,我也看出后面那年轻的原来是二勇。二勇老气横秋地和我打了个招呼。 看架式,他们好象是找儿子说公事。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警察本能的 疏远,我回避开了。 他们在客厅里同儿子和媳妇说话,开始声音 还平和,后来不知怎么儿子激动起来,腔调不大对头了,可又听 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我不同意, 不同意,这种事总归不能强迫命令吧!”儿子高 腔大嗓叫着,弄得我紧张起来,他居然一点不怕警察。
  “谁强迫命令你晚这不是在做你思想工作吗。”’是那个老警 察的声音。
  “思想工作也不是万能的,我反正不同意,怎么着吧!”这口 气何止是不怕,简直近乎挑衅了。
  “不同意也就算了,也是为你们好,何必这么大嗓门儿。”
  “我自己家,我乐意多大声就多大声,管得着吗?”
  谈不下去, 接着就是脚步声,开门声。他们走了。我心里惶 惶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但又想到二勇,这孩子在谈话时似 乎一声没吭,而且总归他是个好人,小成不该这么不礼貌,于是我走出来问:
  “出了什么事?”
  “咳,”媳妇摆了一下手,一脸不屑,“派出所也是撑的,非叫我们把大门换上保险锁。”
  “哦,那不是好事吗?”
  “爸,要不怎么说您老实呢,”儿子说:“您没听见吗,他们要替居民统一代买,这么一来,买进就可以是批发价,卖出却是零售价,好大的赚头呢。别看他们穿着‘官儿服’挺神气,可没处抓挠奖金会,看着别人手里哗哗前票子,能不眼红玛!嘿;就生出这么个损招来捞钱,明着还打个维护治安的幌子,蒙谁呀!这年头,有权不用过期做废,谁跟钱有仇?嘿,我呀,偏不让他占这个便宜。”
  假使撇开我自己对警察的成见,那我实在不能苟同这种近似诽谤的说法了。我痛心小成总是用这种非常阴暗的心理去衡量。猜度一切人一切事,其实又常常并无任何根据,甚至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他那么固执,那么自信、自鸣得意,而且说:“爸,国内的事,您不懂!”
  是,也许是我不懂,可一个将近“从心”之年的人,他的良知、他的直感,是不会骗人的。我信任二勇!
  第二天, 我照常到“青年餐厅”去上班,我在那儿上班已经好几个月7二)林厅前他开张晓老程领我去看,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按着重新布置了餐位、灯光,增加了一些厨房设备,试了几天,挺好,于是由街道办事处正式发聘书,我就成了那儿的顾问了。我不是图钱,图的是有个寄托。那儿的年轻人挺尊重我,我也喜欢他们,有时候在家里实在不愉快了,我就想想这个餐馆,想想二勇和老程他们,心里还能觉着没白回来。
  这天晚上回了家,一进院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儿子正哈着腰往门上安镇,一看,正是派出所动员换的那种保险锁,我心里挺高兴,问:
  “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孙女嘴快,说:“是警察叔叔拿来的。”
  儿子拍拍手,说:“咳,是二勇送来的。”
  “你们给钱了吗?”
  “他没说要钱。”
  我—下火了,“你怎么能不给钱?人家没要钱,咱们可得要脸。”
  冷笑:‘怎以为他会吃亏吗?他多安一家镇就多一份功劳,到时候评个先进,奖金比锁钱可多了去啦,这年头,谁也不是二百五。”
  媳妇从屋里踱出来,“到底多少钱一把?太贵了咱还不要呢。”
  我说:“就是十万八万,也得把钱给人家,我快七十岁了,不能陪你们丢这份人。”我拿出二十块钱,把正在温习功课的孙子叫出来,“去,给二勇送去!”
  孙子一脸不高兴,“你们老占我的时间,老占我的时间,马上就该考试了,毕不了业你们谁负责。到现在我连价值规律还没背会呢,我们老师说了……”
  我说:“称呼爷爷邦话,社激进武告顾位是你父外科悄送去的。咱们为人,得明白为人的价值,千万别把良心看得不值钱了。”
  JL十这才说:“好,你去吧,反正就这么几个钱的事,爷爷是海外回来的,场面人,叫人家说小器也不好。”
  孙子拉着脸走了。晚饭的气氛很别扭,我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
  吃完饭,桌上的碗筷尚未撤净,孙女跑过来了,站在我面前,一副怯生生的表情,眨巴着眼睛酝酿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啦?”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脸蛋。
  “说呀。”当妈妈的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督促,“和爷爷好好说。”
  “爷爷……”她拿着一支笔,“你把这支笔给我……给我吧,做,做纪念。”结结巴巴说完了,立即转身跑开,缩进妈妈的身后,一脸如释重负的形迹。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