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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青春

_10 海岩 (当代)
  徐五四用荷叶饼包了一块鸭皮,很不是味的吃了。他只盼着
  能早早地结束这顿令人尴尬的晚饭。看看葛建元,这家伙吃相很
  粗,自斟自饮,兴致极高,把新开盖儿的一瓶竹叶青干下去一大
  半,没一会儿功夫便酒酣耳热的有几分醉相了。
  “嘿,”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把一张通红的桔皮脸凑近五
  四,“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今儿我得好好谢谢你。”说完,
  咕略,把酒吞下去,然后把光光的杯底儿亮给五四看,油嘴里还
  打了一个异常响亮的酒嗝。
  五四冷冷地说:“我不用你谢。”
  徐五四身上象烧了火,象受了侮辱似的那么难受,难怪队里
  的人们都知道他和葛建元的这层关系了,一定是居委会听了这小
  子的胡吹,通过派出所反映到分局去的。这种无赖是什么话都吹
  得出来的。他胸口上一下子凝聚起一团恶狠狠的反感和怨气,忍
  不住把筷子往下一搭。
  ‘噶建元,我和丽明不是你那帮哥们儿,今天一块儿吃饭,
  都正正经经说人话行不行?交朋友,可以,可就冲你这么一副腔
  调,一来我交不起,二来,这话就难听了,你也不配!”
  他正色直言,把葛建元弄得很狼狈,一脸僵笑,“五四儿,
  干嘛呀,今儿可是我请你,别撕我脸呀。”不知是醉了还是火儿了,他的话直直抖。_
  徐五四尽量让自己放得平静,说:“这顿饭,啊门也讲清楚,丽明事先没告诉我,我也没给你办事,没资格受请,该多少钱,我还你。”这么说了,他肚子里的怨气还是泄不出去,便又加了一句:“我是看在丽明的面上,才坐在这儿的。”
  “你甭坐在这儿,你走呀,滚!”葛建元本来就不会有那种涵养,这一醉,再也顾不上装相了,脖子上红筋暴露,油乎乎的嘴巴咧着,“给你脸你不要脸,你当我待见你呀,你不就是分局的吗?老子行得正走得直的,不怵!你滚,滚蛋!”
  徐五四激动起来厂‘告诉你,嘴巴可干净点。就冲你这样的,要是知道马有利那摩托车是偷来的,也会帮他藏起来,你会的!你这种人,有条件就会犯罪。”徐五四指指桌上的弹簧刀,又说:“公安局收缴凶器的通告看了没有,为什么不交?”
  “我,我,”葛建元猛地站起来,把桌掀得沈咪响,一把抓过那把刀子,骂了一声:“我我找他妈宰了你!”
  “你们要干什么?”杜丽明尖声大叫,从他们一吵起来,她的脸就是铁青的,不知是恨五四还是恨葛建元,端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你们还要动刀子,你们还要动刀子!”
  徐五四压着火儿站起来,说了一句:“丽明,我在下面等你!”拉开门走出去了。
  如果继续呆在那间屋子里,他不知道会怎么样,打起来?出人命?谁知道两个小伙子急了眼会干出什么事来!
  站在楼门口,微微有凉风吹来,他张开嘴大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可胸口却激动得止不住略步地跳。周围很暗,很安静,也许是刚刚从一场暴风雨中走出来,过分的安静反而使人有点难耐。他拼命尖起耳朵,想捕捉从远处的马路上隐隐飘来的喧嚣声。现在几点了?
  杜丽明很快从楼上下来了,看也不看他便去推自己的自行车。他也没急着说话,等他们默默地骑车转出了楼区,来到明亮的大马路上,他才讪讪地凑了上去。
  “你这表哥,也太叫人看不惯了,和他在一起,我一分钟也忍木下去。”
  壮丽明不说话。
  “你生我气了吧?我这人就是脾气不好。”
  杜丽明仍旧不说话,也不看他。他这时才感觉出事情有点严重,今天显然是过分伤了杜丽明了。可他匆忙间又不知道该找个什么词儿来弥补一下,挨着她默默地骑了一会儿车,快到十字路口了,才慢瞒着问:“咱们上哪儿?送你回家?”
  这回壮丽明说话了,眼睛仍旧不看他。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受不了你这样的。”
  胸口又跳起来,他辨不出她是赌气还是认真的。“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怪我不好行不行……”过了十字路口,他仍然随着她,往她家的方向骑。
  “你不用送我了,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也不是说你今天骂了我表哥,他现在这个样子,是该骂,我是说你这脾气,咱们俩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她是认真的,冷静的,命令式的,毫无余地盼…
  徐五四的车子沉重地慢下来,呆呆地看着壮丽明一个人朝前骑去,越骑越远了。他脑子里胡乱地闪过一个念头:
  第八个是铜像……
  回家的路上起了大风,他推着自行车进院儿,地上呼地卷起一片土来,麻麻地扑了他一脸,啤!
  小屋的窗户上, 渗着暗黄的灯光。 他的家,连灯光都是寒酸的。妈正在那片iCh巨昏欲睡的灯影下眯部又纫作, 天都这么确_了,……妈真是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命。他没去帮她,进屋便径自走到自己的床边,很重地坐下来。
  从他一进屋,妈就放下针线,目光随着他,看他坐下来一语不发,才忍不住问:“哪儿去啦?”
  他一仰身躺下去了。
  “嘿——,你这是怎么啦?连话都问不出来啦?大老晚的你上哪儿去啦?吃了没有?”“吃了。”他低声咕唱一句。
  徐五四不想说话,他没一点心思说话,他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片暗影里,只有墙壁和他,把身心超脱到没有生命的冥冥世界中去,可是妈偏不让他安静,“你这是犯哪门牛脖子啊?”她索性走过来,一只热乎乎的手掌突然贴在了他冰凉的额头上,“病啦?还是跟丽明吵架啦?”
  他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妈的手掌挪开了,才用低低的,仿佛是怕妈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吹了。”
  “啊?”妈嗓子眼儿里直哆噱,“你和丽明吹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胆怯、小心,甚至还带着点拼命做出来的笑意。在这瞬间妈也许还指望他是穷极无聊逗闷子呢,可她马上就能从他鲜明的脸色上看出真情来。他一动不动,等着她的声调陡陡地拔起来,尖尖地吊上去,就象是眼盯着一个冒了烟儿的手榴弹,憋着气等着它炸开。
  “你起来,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真话?成心不叫我舒坦是怎么着,唆!”
  妈妈的火儿一爆出来,他反倒松下气来,很快,所有的委屈、闷气,一下子顶到了舌尖.顶上了脑门,身子仿佛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怎么就虎虎地坐起来,破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嚷嚷什么!”’
  妈弄得一怔,立刻用嘶哑的声音拼命压过他:“养活你这么大,养活你这么大,你凭凭良心!”
  他搞不清妈要说什么,可是看着那张哆哆噎喷的老脸,心忽地就软下来了,嘴里咕喀了一句:“有话说话,干嘛那么大脾气,又不是我乐意吹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好,看我今儿跟你有好脸没有?”
  “她,她,”五四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说得清,“她领我上葛建元那儿去了。”
  “葛建元,她表哥!”
  “表哥怕什么,又不是别的,嗅,含着跟你交了朋友,连表哥都不能见啦。”
  “咳,跟您就扯不清楚嘛,葛建元是流氓。”
  “你少摆臭谱,跟谁扯不清楚?丽明那孩子是学校老师,能跟流氓措葛吗?”
  “他一身子流氓味儿,我是干什么的,还能看不出来?”
  “就算是流氓,碍你们俩什么事啦?”
  “我是干公安的,看不惯他那流氓劲儿,我教训他几句,嘿!壮丽明就要和我吹,吹就吹,跟葛建元搭亲戚,我心里还腻歪呢。”
  “我是干公安的,眼里不愿意钻灰星儿,怎么啦?我就是没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
  “少跟妈摆臭谱, 你干公安的怎么啦,干公安的怎么啦,公 安局又不是和尚庙,想娶媳妇还不得将就点。”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谁爱去谁去。”他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
  她猛地掀开他的被子,抄起扫炕管帚,在他的肩头啪地一记,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当你是公安局的妈就不敢打你啦,没那门儿,看我今儿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记管帚疙瘩飞下来,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枪,话也不说,一摔门就跑出去了。他听见妈在他身后哆嚷发哑的声音:
  “黑灯瞎火的,你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走!逼急了,我不回来!他心里直发狠。
  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在街上走。顶着风。风,透过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凉。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这是干嘛呀!为了一个葛建元,得罪了凌队长,得罪了杜丽明,又得罪了妈。搞成了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德行,可知不知道自己倒底有什么错!
  黑灯瞎火的,风又大,上哪儿去?火车站?
  他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到火车站“刷夜”的事儿了,嘴上想笑,鼻子却酸溜溜的。那年,他刚刚上初一,十三岁,十三岁的人在家挨了打,已经懂得并且敢于跑出去“刷夜”了。
  十三岁啊,青春少年!
  可他的少年,哪儿有一点青春浪漫的味道啊,甚至连一点值得怀念和留恋的记忆也没给他留下。那时候,每天除了在学校里“复课闹革命”,应付两节“语录课”之外,大多数时间就是和那辆拣废纸的小车子做伴了。
  现在思想。那意是主人简单的东尼,底下图木板拼.成三角,形,装上三个在杂货店里买来的大轴承当钻输,上面再架上只筐。这种小车子在当年北京城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时,小伙伴们一齐野腔无调地嘴哨着,能把车子蹬得哗哗地响彻一条街,倒也威风则个!直到七十年代以后,这栋废纸的大军才慢慢在城圈子里绝了迹,大街上再也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轮箍声了。人们也许都忘了,当年拣废纸还真能算个生财之道呢,满街贴的大字报足有两寸厚,用小刀边戳边扯,一会就能扯一大筐,随手抓挠个三两张毛票儿,简直玩似的。他从小是老实孩子,三毛也好,两毛也好,回家照例如数上缴,从来不象别的孩子那一样,多少“秘”起个三毛两块的做体己,也只有那一次,他被伙伴们激火儿了,三毛钱全搭了份子和大家一起买了猪头肉,站在马路牙子上狂嚼大咽地吃了。他不是熬不住嘴馋,而是受不了别人老说他穷光蛋。十三岁,从那会儿他就这么爱面子。
  就是那一次,妈打了他,也是用扫炕管帚,他一气之下跑到火车站来了,就在大厅东侧楼梯的拐角那儿忍了一宿,第二天也不敢回家取书包,就那么空手空腹地上学来了。他没想到前院儿的梁大爷他们好几个人,陪着妈一大早就在学校门口堵着他呢。妈没再打他,抱着他就哭起来了,反倒是一向疼爱小孩儿的梁大爷,戳着他的脑门儿骂:“猴崽子,人不大气性不小,打是疼骂是爱,你妈再打也是你妈,你这一撒子,看把你妈急成什么德行啦,好家伙,真敢一宿不回来,不怕流氓把你拐了去吗?”
  他也抱着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妈,我再也不买猪头肉啦,再也不乱花钱啦,再也不跑啦。”
  十七年过去了,妈妈的声音,梁大爷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都还是那么熟近,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他刚刚下了保证,今天,就又出来“刷夜”了。可是今天,他已经大了,妈是无须再担心他会被流氓拐了去的。
  火车站的大厅里,灯光明亮。他顺着电梯上了二楼,漫天方向地往前挪着步子。提着大包小篮的出门人不时撞在他的身上,大呼小叫地往检票口跑去,相形之下,显得他那么闲散、无聊、多余,格格不入。他站住了,漠然望着前面横廊上那一排新华书店的柜台,脚下却不知该往哪儿走。
  “叔叔,请问几点了?”
  “啊,没戴表,对不起。”
  怎么着,连这么高的小伙子都要叫他叔叔了?他那么显老吗?可实际上,他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不,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呢。他呆呆地信步近前,眼睛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书上扫过去,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似乎也是一片赤橙黄绿的光谱,或许只是书架上那片颜色在大脑中的单纯折射。身边,突然有一声嫩声嫩气的东北话飘进他的意识,“妈,我要那本小松鼠。”哦,一个小男孩儿,四五岁,虽然东北话上得掉渣儿,可在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嘴里,却又显得稚气引人了。“那不是松鼠,那是狐狸。”当妈的柔声哄着:“咱们不要狐狸,狐狸坏。”“我要……”“狐狸坏.狐狸…··”
  狐狸坏吗?他仿佛又回到亮堂堂的教室里,操着朗朗的童音,理直气壮地向老师提这个认真的问题了。
  “孩子们,从前有个狐狸,它看见了架子上的葡萄,馋坏了,可是葡萄太高,狐狸扑了几次都没够到,临走时,它说‘这葡萄是酸的。”’
  就为老师讲的这个故事,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把钢蹦子全拿出来,买了小小的一串葡萄和一张动物园的门票。他几乎把那串葡萄一颗一颗全部扔进狐狸的笼子里了,可那懒洋洋的狐狸连闻都不肯闻一下。狐狸吃葡萄吗?不,他证明了狐狸是不吃葡萄的,老师讲的故事是没有根据的。
  对了,从这件事儿上就能看出他这个死认真的脾气,真可以算得上由来已久了。他当时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儿来,老师干吗没凭没据的跟狐狸过不去呢?
  “孩子们,有一次狐狸看到树上的乌鸦嘴里叼着一块肉,就说:‘乌鸦大哥,你是世界上最美、最高大的动物了,你的羽毛那样美丽,连孔雀也比不上;要是你再能张开嘴叫一声,那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乌鸦一高兴,就张嘴叫了起来,肉掉在地上,被狐狸叼跑了,你们说,狐狸多狡猾。”
  可是葛建元呢?对葛建元,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他的令人厌恶之处,真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了。可是,就如同没有根据不能妄断狐狸偷鸡一样,没有根据能说葛建元窝赃吗?是的,凭这家伙的本色,他会干出这种勾当的。可是凌队长。
  “哎,同志,要什么书快开票儿啊,我们要下班了。”
  啊, 真的十点了。他真要在这儿过夜吗2就是这儿,这个楼梯,这个拐角,这个十七年前曾给了他一个乱哄哄恶梦的地方,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也看不到那一群群蟋缩一隅的流浪汉了。从这条被擦得光洁如洗的楼梯上,似乎已经很难想象出当年的肮脏和混乱。这会儿,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顺着台阶慢慢往下走,拐过弯儿,一楼的大厅也显得空空荡荡。那边儿,乘客寥落的角梯还在从容不迫地运行看。啊,富丽堂皇的北京站!他要是像当年那样在这儿席地而卧,和衣而睡,不用试,马上就会有服务员或者执勤民警过来盘问他,没错!
  世道安定了,在家吵了架,倒是不容易找个猴一晚上的去处了。
  走出车站大楼,风还在呼啦啦地响着。是顺风,自行车蹬着非常省力,可他并不希望很快到家。妈睡了吗?
  妈,不是我成心气您,不是我没有孝心,世上哪有男人甘心自己枕边寂寞?哪有儿子情愿老母膝下荒凉?可是,妈,您给了儿子一根直肠子,不会见风使舵、逢场作戏;不懂能忍且忍,得过且过;不知道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儿子的脾气不好,太倔。太死心眼,要是换上别人,也许就不会在凌队长面前那么得理不让人,也不会在葛建元面前那么按捺不住了。可我,恐怕这辈子包做不了那种。妈妈;儿子一生别无协愿,只是想认认真真地做个好警察,您就原谅了我吧。
  家里的窗户黑了,妈睡了?他无论怎么放轻手脚,那扇老掉牙的屋门还是吱扭响了一声,在安静而空洞的黑暗中非常刺耳,他跟着脚走到自己床边,摸黑脱了衣服,铺开被子,还好,妈在里屋没动静。他轻轻吐出口气,躺下了。真累啊。
  他梦见杜丽明了,他们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了,就此梦断还是醒后忘了?睁眼看看,窗户已经染上了晨光,带着红晕的晨光把屋子照得半亮,看来顶多不超过六点半。里屋依旧静无一声,印花门帘纹丝不动,妈还没醒呢,对,趁她没醒,早点起,最好不跟妈打照面。
  刚坐起身,忽又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咳,还不是我那五四,馋着呢,这不,一礼拜没给他吃油条,嚷嚷啦。”
  原来妈早就起来了。真是顺嘴胡编排,他哪儿嚷嚷啦?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出溜又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妈今天怎么啦,怎么跑到外面馆子里打早点呢?油条、豆浆,还有糖耳朵,妈很少这么奢侈过,他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咕咕直叫,昨晚上在葛建元家的那顿,他等于没吃。
  门外,抓抓呗的漱口声,夹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大妈,您也是,干吗不让五四起来打早点去?守这么个大儿子,还不乐得享享清福?”
  “咳,您哪儿知道啊,五四,一睡下来就没个醒,不赶上班迟至起床,等他几豆浆早没啦。”
  “您给他砸起来。”
  “咳,我不也是看他从早忙到晚的不落忍吗,现在满世界净流氓,他们不忙也得成啊!反正我早起也睡不着,情当着溜达一圈。”
  “噗——”嗽口水喷在地上的声音,“真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孝顺?我才不待见他那份孝顺呢,我是见他忙死累活的德行,怪可怜的,再怎么说,人家是搞公安的嘛,咱该支持的还是得支持。”
  妈妈的声音就在门口,嗓子还哑着,攒着痰,丝丝啦啦直煽小哨儿,唉,妈老啦。徐五四想哭,可他听见开门的声响,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闭着眼,装睡。
  在和壮丽明闹翻的第三天,凌队长从沈阳回来了,不知道殷副队长是和他怎么商量的,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组长找到徐五四,说队里已经同意他参加郑媛案的工作,叫他下午一上班,抓紧把材料熟悉一下。
  他的性子更急,一吃过午饭就跑回办公室来,不由分说,把铺开架子正准备打一个吨儿的组长拉起来,非逼着他给介绍情况不可。
  郑愿到胡踉城棘手,但常规的侦查工作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眼下是分了三拨人马,齐头并进,一拨人专在郑家的熟人中了解情况,想搞清郑媛之死有没有结仇泄愤的因素。不过殷副队长和组长对这一摊工作都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从现场情况的特点分析,犯罪的类型属于临时起意而非蓄谋已久,所以,这一调查工作不过是避免遗漏,以为万全而已;另一拨人集中对居住于现场附近的劣迹青年进行摸底排队,到现在也没有排出什么高质量的嫌疑人来。杀人现场四面不着,附近居民一般涉足不到,因此大家对摸底排队工作的价值,也颇有些争议。
  现在最让人感兴趣的是第三据工作:段副队长和组下在预审科审一个昨天才拘留起来的名叫骆进财的嫌疑人。这人就是发案当天在工地上看机器的那个值班员。据群众反映,这家伙过去就有过爬女厕所窗户之类的恶腐。发案那天傍晚,有人看见他到郑媛家的门口溜达过,案发后那几天又神色恍惚,净愣神儿。根据这些疑点,分局领导昨晚上决定,对骆进财先行拘留,突击审讯。昨天夜里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这小子竟吓得尿了精湿一裤子。组长一边说一边摇头。“咳,你算是饶过去了,那份臊!”
  不过从组长嘴里,徐五四也知道凌队长今天从沈阳回来,听说拘留骆进财的事以后,似乎是不大赞成的神色,然而话却说得很含糊,大概意思是嫌手里头尚无几样过硬的证据,抓人显得匆忙了些,这家伙要是来个死不认帐,到时取不下口供来,岂不坐蜡?
  谈完情况,组长叫徐五四先跟着搞搞摸底排队的工作,五四点头答应。到下午一上班,搞“摸排”的同志都下到自己“包干”的派出所去了。他就开始在办公室里看材料,看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耐不下性子了。抄起皮包也想到哪个派出所去看看,他希望自己从此能忙得万念俱无,一方面在良心上对媛媛有个交待,另_方面也好把越丽明从脑袋里挤开。
  刚走出办公室,迎面碰上殷副队长领着组长和预审科的老马,神色严肃地快步往凌队长的办公室走来,组长匆匆忙忙问了他一句:
  “哪儿去?”
  “下去。”
  “先别走呢。”
  “怎么啦?”
  “骆进财承认了。”
  组长的六旬不大,说得十分匆忙,但徐玉,四仿佛听见了一颗,响雷!
  “啊!他招了?”
  组长没来得及回答,就走进凌队长的房门里去了。徐五四带着点傻相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发了一会儿愣,才呆呆地走回办公室来。屋里没人,他随便找了个座儿坐下来,心里头有点乱,没想到自己刚刚上手,案件就有了突然的进展,好比一个人要看球赛,刚打开电视机就碰上破网进球,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就得跟着欢呼叫好了,嘴里头多少有点没味,他本来是憋着劲儿要为媛媛出口气的。
  屋门优地一响,组长又跑回来了,打开保险柜,手忙脚乱地翻材料,他小心地问了一句:
  “怎么样?”
  ‘啊,凌队长要看今天上午的审讯记录。”
  “怎么啦?”
  “看我们上午有没有指供逼供的问题。这案子,现在就得看口供材料硬不硬了,得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组长顾不上多解释,翻出材料急急忙忙走了。徐五四静下心来,细想想,恍然有点开窍,要说搞案子,他不能不佩服凌队长的高明,能一眼在一堆乱网中拎出那条纲来。骆进财不过是具备作案主客观条件的嫌疑所系,加上近来的一些反常举动,才被拘留审查的,除此而外并没有搞到什么直接证据;而现有的间接证据又都是些零散孤立的环节,能把这些环节连结成一条有机锁链的,看来就只有案犯自己的口供了。而口供又必须用完全合法的手段获得,才能具有认定犯罪的法律效力。因为最后给人定罪量刑,还要经过检察院的审查起诉和法院的审判活动这两道关口的检验,如果发现公安机关取证的方式有违法之处,就是人犯划了供,恐怕也难以承认它的证明力了。凌队长的慎重不是没有道见到时候要真前把案手稿夹生,既判不下来又放布出笼那可’就不知道该怎样了结,怎样善后了。
  徐五四这么想着,不禁对凌队长又有点肃然起敬了。刑侦这行儿,的确是很倚重经验的,经验能给人远见,能叫人走着这步看着下步。可他不能再往下想,一想,也犯嘀咕,葛建元的事该如何解释?于英雄一脑袋浆糊不新鲜,你凌队长犯什么糊涂?翻山膛海走平地的人,还能叫蚂蚁绊个跟头?
  组长回来了,一扫匆忙紧张之态,放好材料,慢吞吞地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地喝,怡然自得的神气是不能掩饰的。徐五四没急着开口,等着他有滋有味地卖够了关子,才问:“到底怎么样了?”
  组长放下茶杯,亮着嗓门说:“往检察院呈报逮捕。”
  这句话的含义是不问自明的。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了逮捕人犯须同时具备三个必不能少的条件,其中首要一条就是人afor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凌队长既然决定对骆进财呈报逮捕,那就是说,这个案子算破了!
  媛媛有灵,这么快就看到了凶手的末日,徐五四有点激动了。
  这话使徐五四心里咯噎一下,情绪一下子全没了,组长没注意他的表情,一面从柜子里取出批准逮捕呈报表,一边说:“哎哟,我一高兴差点忘了,凌队长叫你到他那儿去一趟呢。”
  “干什么?”
  “不知道,叫你马上去。”
  徐五四没精打采地往凌队长办公室走。案子破了,冤有头,债有主。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他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一想起和杜丽明一同送媛媛回家的那些个值得流连的时刻,心里就像是重压了什么东西透不出气来。现在,她们全都离他而去了,来得快,走得急,仿佛是一场明媚而短促的梦。在他眼前晃一下,没了,只留下一瞬温暖的记忆,使人依依。由此他更加憎恨葛建元,为这么个混小子,他和领导、爱人、长辈都吵得一塌糊涂,他本来也可以百事无争,一团和气,上下左右都不得罪的,要不是为了问心无愧地做个好警察,何乐而不为呢!
  凌队长正在屋里打电话,电话打得很长,好象是在说他这次在沈阳查的那个案子。他站在旁边等着,好容易等到电话打完。凌队长又拉开抽屉埋头翻找着什么东西,翻了好一会儿才象是刚刚发现屋里还站着他这么个大活人似的,抬头匆匆说了一句:“你坐吧。”便又干他自己的事去了。徐五四在桌边坐下来,心里有点火儿。
  凌队长终于停下手,眼睛在他脸上盯了片刻,开口问:
  “我听说葛建元是你未婚妻的表哥,有没有这回事?”
  这话问得如此严厉,近乎审问,徐五四实在没法儿控制住一肚子的委屈和恼恨在心口汹涌起来,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明白,在别人眼里,原来都觉得他在葛建元身上落了多少实惠似的,可他究竟得到了什么?什么!
  “有没有这回事啊?”凌队长又问了一声。
  他和社丽明已经吹了, 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没有, 可他硬硬地说了句:“有!”他偏不否认,越否认,人家越会觉得你有鬼。
  “晤——”凌队长长长陪了一声,索性关了抽屉,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直把眼睛来看他,缓缓说:“我不在家这些天,对葛建元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新的考虑吗?”
  他完全明白凌队长的暗示,可他回答的口气仍旧极硬:“没导我还是认为葛建元在这件事榜上,构不成窝赃罪z’
  “哦,”凌队长自言自语地点点头,“这么说,你还是坚持原来的意见噗,好吧,”他挥了一下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五四这时是真正体会到无所畏惧的滋味了,你顶多不就是把我发回派出所当片儿警去吗?老子不怕!他坦然站起身来,转身就走,凌队长又把他叫住了。
  “等等,拿着你的表,在我这锁了好几天了。”
  他接过表,拿着,一句话冲口而出:
  “队长,我这表是偷的!”
  他看到了凌队长茫然的脸。他抬高了声音:“你犯了窝赃罪!”
  他听到了凌队长沉重的呼吸。他带着一种无法遏阻的恶毒的快意,再把声音抬高:“你犯了窝赃罪吗?”
  直到离开了队长办公室,他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热汗,很痛快。话说出口,心里的负担反倒为之一扫。似乎全身从上到下都干净了,轻松了。仔细想想,其实又有什么可牵挂的呢?英雄无畏,倒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主儿,活着才费劲呢。他不愿做那种看领导脸色行事,听上级口气走路的庸人。他就认理,认准了理可以什么都不怕。所以他坦坦然然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见凌队长一个电话打过来把组长叫走了,心里一丝也没犯怵,该怎么着,他等着瞧!
  下班铃嗡嗡嗡响了一通,他没动。
  于英雄走进屋来,一面往办公桌里塞他的公文包,一面问他:“怎么还不走?”见他没吭声,又说:“晚上在哪儿吃?告诉你,什么时候你真得请我一顿,我今儿可替你向人家赔礼道歉去了。”
  他抬眼望着于英雄半笑的脸,“道什么歉?”
  “今儿我和凌队长下了火车先去郑媛家了,他们刚搬了新居,孩子一出事,俩大人也不敢再住那鬼地方了。他们单位还挺照顾的,给了两间的一个单元,八成带点安慰的性质……”
  徐五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祝贺乔迁之喜?”
  “啊?”于英雄愣了一下,“我们正经替你赔不是去了,你还不知道领情,没良心。”
  徐五四低声说了句:“我惹的娄子,你们赔哪门不是。”
  “凌队长是代表组织去的呀,正巧又顺路。”于英雄凑近他,笑笑,用一种很知己的口气说:“凌队长还真帮你说好话,说你这人特别爱孩子,特别喜欢媛媛,那天是太难过了,太激动了,所以才……”于英雄从烟盒里弹出根香烟,停下话头,把烟点着,喷了一口,笼而统之地又说了一句:“反正说了你不少好话。”
  徐五四那颗已经冷冰冰的心忽地暖了一下,表情却故作淡淡:“都说什么了?”
  “说你这个同志很认真,疾恶如仇,心直口快,反正就是那些话吧,然后我们再一通道歉,人家就是再有多大的火儿也发不出来了,抬手不打笑面人嘛。”
  于英雄的话被开门声打断,组长回来了。
  “正好,你们两个都在,刚才凌队长叫我去谈了一下葛建元的案子..材料现在在你们谁的手里?”
  “在五四手里,怎么了?”于英雄小心翼翼地看了五四一眼,见五四板着脸没搭腔,又向组长问道:“下一步叫我们怎么搞?”
  “葛建元窝赃问题证据不全,叫你们销案。”
  骆进财的逮捕证办得很顺利,检察院第二天上午就批下来了。骆进财由拘留转为逮捕之后,案子就从分局移到了市局预审终。徐玉.四将到被抽出来朝着预审处.的同志跑调查搞材料。一‘色加班加点,挑灯夜战,仅用了一个星期,骆进财杀人案就结束预审,提请起诉了。一切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检察院六月十七日提起公诉,中级人民法院六月二十九日开庭审理,认定:骆进财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条的规定,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的刑罚当然是毋庸挑选的——死刑。在宣判后的十天内,骆进财没有上诉,判决于是生效,定在七月十八日交付执行。
  七月十八日这天,上午下了一场暴雨,吃午饭的时候停了。七月的天孩子的脸;总是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吃完午饭徐玉田·随分局参加法场警卫的轿子车赶到预审处看守所的时候,南边的云开处,居然露出晴湛湛的天了。
  一排红砖砌就的简陋的接见室,在看守所的外墙和监区之间隔出了一个挺大的空院子。在他们来以前,院子里已经排开了七、八辆各型各色的车子,有法院的,有检察院的,还有插着鲜红警旗的警备车、囚车。一些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正散在院子里的荫凉处休息。接见室的门前,一个看守所的值班民警正在用竹扫帚扫着积下的雨水,哗哗的声音不时被那群年轻战士南腔北调的喧笑声淹没。分局来的民警们下了车,也都聚在一起云山雾罩地开聊_王英雄的声交尤其夸张,抑扬顿挫地不知又在吹什么呢。徐五四没去和他们扎堆“砍山”,因为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观念上,他都不愿意那些嘻嘻哈哈的说笑冲淡了此时此刻的庄严,可他又没法干涉人家随便解闷儿扯闲篇几,只好独自站在接见室的门边地上呆着。通过门上的玻璃窗,他能看见那位已经白了头发的审判员正坐在屋里唯一的那张桌子前,十分沉住气地看一份厚厚的材料;特来临场监督的那位女检察员坐在他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左面,他看见了凌队长,站在墙边正在和看守所的一个同志低声说着什么。罪犯还没有提民隔着门上这层薄薄的、有点发乌的玻璃窗,他似乎能从屋里那种看上去非常平淡的场面和气氛中,感到一种极为强大极为庄严的力量,不由身受感染,情绪也禁不住突然兴奋起来。
  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了,整个院子明亮起来。靠院墙西边有一排挺拔的白杨树,深绿色的浓荫被雨水洗得新鲜而有生气,连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受了它的感染,变得清凉润爽起来,不知是于英雄“砍”累了还是大家听腻了,院子里慢慢静下来,静得有点过分。大门外面突然响了一声汽车喇叭,给沉闷单调的空气带来~点波澜,又有人来了? 徐五四没顾上去看,因为他忽然感觉到身边那庵接见童书时n受欢一声咧开了二道瞪大概提植田田高盛区侧的那扇门的开启,形成空气对流的作用吧。他知道,该是骆进财提到了。
  他知道,这是要履行处决骆进财的最后一道法律手续——验明正身了。
  “你叫什么名字?”
  “骆进财。”
  隔着半开半掩的屋门,他听到的声音非常沙哑,发着抖。
  “捕前职业?”
  “北京市建筑公司第…”句,他心里就跳一声,“恶有恶报”。啊,媛媛,你听得见吗?我们在干什么,你能知道吗?
  “骆进财,根据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你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条的规定,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经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核准,于今天执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五条规定,你如有需要转送亲友的遗言和信札,我们可以代为……”
  徐五四没能把审判员的话听完,屋门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关严了。应对;庆路子科·而走过几个人完猛然把他村视线扯了过去。
  是他们——媛媛的父亲、母亲,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还有她·
  杜丽明!
  他和她的目光不知怎么就碰在一起了,碰了一下又各自避开。他将近两个月没见到她了,在这短短的一瞥中,觉得她有点见瘦,脸也没有过去那么白了,甚至还稍稍显着些憔悴……他再把目光瞟过去看她,却发现媛媛的父母正在主动同他点头打招呼,便顺势走过去寒暄。
  “你们来啦?”
  他站在媛媛父母面前,眼睛尽量控制着不去旁顾壮丽明,但是他的神经却能感觉到社丽明在看他,在温和地看他。
  “什么时候?”
  他愣了一下,杜丽明的目光正对着他,是她在问,是她在问,他连忙用略带殷勤的口气答道:
  “马上,马上。”于英雄一脸严肃走过来,只和杜丽明草草点头打了个招呼,便神情机密地凑近五四,虽然声音轻得近于耳语,但徐五四却听得确确凿凿,他知道,身边的壮丽明也一定听得确确凿凿!
  “骆进财又押回去了!”
  “为什么又把他押回去了?”
  “不知道,看样子今天杀不了啦。”
  杀不了?不,不,这绝不可能!朝四下里看一看吧,警车。卡车\吉普车,庄严地排列在这竟大拇牌子里;刑增纪法套头皮装民警,威风凛凛,候令待发……难道都是来闹着玩的!
  可是,于英雄的神色是那么郑重,不带半点玩笑的意思,搞得杜丽明一下子认起真来了,她甚至马上就想到更深的那层意思里去了。
  “是不是有人给他说情,想包庇他?”
  “谁敢!”徐五四语气坚决,他相信自己敢告到中央去!高级法院已经核准了死刑,根据人大常委会通知,判决就算生效,犯人也没有上诉权了。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天王老子也没那么大能耐,敢刀下留人!
  可于英雄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接见室的门前,人疙瘩已经越堆越大,满院子都在叽叽咕咕、 交头接耳……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操着一口山西腔东问西问:“咋搞的,咋搞的?”但没有人回答他,直到接见室的门打开了.审判员。检察员、.凌见长他们鱼贯而出,人们才一下子静下来。
  “为什么不杀?他是杀人犯。”
  徐五四猛地打了一个嚏喷,壮丽明的声音是那么勇敢、尖锐,就在他的身边,在突然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非常震耳,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审判员腋下夹着皮包,眼睛甚至都没有向杜丽明这边瞥~下,对着满院子泥塑般的人群,高声说道:
  “犯人临刑喊冤!”
  所有人都愣在那儿,措手不及地愣在那儿。一个战士胆怯的声音最先打破短暂的沉寂,使人们从呆怔中惊醒过来。
  “喊冤就不杀n驴”
  话音虽小,却象一根导火线,轰轰轰,一片爆炸般的议论声、争吵声,平地而起,夹带着壮丽明理直气壮地质问和媛媛母亲嘤嘤的哭声;那位父亲站在人群里,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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