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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_6 海岩 (当代)
  “你没见过。”
  “准是把你甩了吧?是北京的吗?我可告诉你,北京的男孩都很滑头的,你别让他们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
  优优不想再说下去,她不想说出周月的名字,她不想说周月其实也是仙泉的,说了阿菊会吃惊。
  优优往床上倒下去,她嘟哝着说我困了。阿菊也就站起来,拢拢头发往门口走,出门前她对优优说:“要我给你关灯吗?”优优迷迷糊糊地说声行。阿菊就把灯关了。
  阿菊说:“你要真想朋友了,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朋友还是老的好,新的全都靠不住。”
  因为刚刚黑了灯,优优什么也看不见。她能听出阿菊的声音就在屋门口,在黑暗中能听出她的笑模样。她本想问一句那老朋友是谁呀,但周身的疲倦和睡意让她开不了口。她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唔”,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从五年前那个落雨的黄昏始,到优优的失身之夜止,优优的故事就算讲完了。我和她一共见了四次面,每次谈话五十元。整个故事讲完后,我又另给了优优五百元,还把电话号码也留给了她。我告诉她以后宁可多打几份工,最好别再用身体换钱花。
  然后我开始构思我的小说了。
  腹稿打了三天后,我发觉优优的经历确实只适于写成小说。因为故事的走向实际上是沿着一条心理线索,表现一个女孩从少年到青年的五年间,对一个男孩的暗恋,表现青春的纯真和伤感,幻想的优美和脆弱。那种心灵的隐秘很独特,但实际情节并不多,而电视剧本则需要一浪高于一浪的情节来支撑,不像小说那样对内心的情调更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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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41)
  于是我决心写小说。
  我从优优十四岁的那一天开始写。那一天优优忘记带家里的钥匙了,便穿了她老爸留下的雨布去仙泉体校找大姐。她在见到大姐前,见到了那个年轻的拳击手。周月最初吸引她的也许只是那张酷似韩国歌星的脸,以及脸上和身上亮晶晶的汗,他那样子让优优忽然心动,那一刻就开始了这女孩优美的初恋。
  描写初恋的过程是非常享受的。我可以让自己非常感性地想象那个下雨的天,想象那幢老旧的拳击馆。我想象那里的光线非常暗,只有拳击台被一束强光笼罩着,照亮了洪教练头上的白发和周月身上的汗。
  我还想象了仙泉公园的观瀑亭,我特意用优优的视角看出去,那亭子在飞瀑化雾的轻拂下,像飘在半空行走的云。
  在写完公安医院那段美好幸福的时光后,我让自己停下来。我特别想见到那位年轻的拳击手,或者是优优生活中其他重要的人。于是我放下笔给优优打电话,提出这个即兴而生的想法来。优优说周月她也找不到,那个××处和公安学院她都去过了。现在就算能找到,她也不想再找了,因为她已经没资格。还是把他留在我心里吧,优优说:我现在什么梦都不想做。
  “那,”我说,“见见你大姐可以吗,我想听听你大姐和姐夫怎么说。”
  “你别见我大姐了,我跟你谈的这些事,都没跟我大姐说。”
  “那阿菊呢?阿菊跟你是好朋友,我和阿菊聊聊总可以吧。”
  “阿菊?阿菊一点文化都没有,我现在都不想跟她聊。再说我也不想让阿菊他们知道我找你拿我的事情换钱了。”
  “凌信诚呢,凌信诚怎么样?”我似乎从没这么执著过,但优优还是拒绝了,她似乎不希望我更多地介入她的私生活。
  优优见我这边沉默了,似乎想允诺点什么补偿我:“你要还想了解什么可以再找我,我可以再跟你聊几次,我可以免费跟你聊。”
  我说:“好吧,我有空会找你的,免费倒不必。”
  我确实还想再去找优优。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似乎对这女孩有些牵挂了。当然我必须说明这牵挂的动机很纯正,那是一种类于兄长甚至父辈的感情。因为我觉得像优优这样长时间单纯地暗恋一个人,把自己爱情固定地归属一个人,在这个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世界上,这样的精神恋情实在太鲜有。这让我感觉这个女孩很难得,她的爱情也很神圣,尽管她为金钱卖过身,尽管她跟我每见一次面,也无一例外地要收钱。
  通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在家里吃完饭,看完《新闻联播》后便出了门。我打了辆车往优优住的旅馆去。我很想亲眼看看优优住的那地方,然后约上她找个酒吧坐一坐,跟她随便什么聊一会儿,然后再给她一点钱。从优优现在的状况看,给点钱也许比什么都实惠。
  旅馆那条街我是去过一次的,那次是打出租车送优优,当时只是送到门口没进去,但路线还是记忆犹新的。我依然是乘出租车,很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找到了那个一面之交的破门脸,我顺着肮脏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走到地层的深处才见到一个服务员,问她丁优住在几号房,服务员摇头说她不清楚。旁边恰有一位过路者,主动插话说优优刚刚回来又刚刚出去了。我问她去哪儿了?插话的说是接了一个电话出去的。我又沿着原路往上走,回到地面时心情有些怅怅的。站在路边发了会儿愣,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我告诉司机拉我回家去,车子起步后我突然看见优优了。
  优优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一起,他们站在街角的一处暗影里。优优正和那个男孩神情激动地说着话,那男孩则默然低头不言语。从那男孩清秀无力的外形上,我猜出那大概就是凌信诚。这位制药公司的少东家,站在一个餐厅的后门口,那门口有个凌乱不堪的垃圾站,与凌信诚那身讲究的皮上衣,彼此非常不协调。
  出租车就从他们不远的路口开过去,他们谁也没有看到我。这个偶然的相遇给我的惊讶很特殊,我想不出是什么事让他俩这么晚了还能在一起,还要鬼鬼祟祟躲在路口的暗影里。他们说话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都很神秘,那表情让人猜不透,让人忍不住地疑惑和好奇。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去优优的小旅馆,也没有继续写小说。我坐在我家那间狭小的书房里,一直发愣到半夜。我下意识地把电脑里的稿子打开来看,那篇半成的小说忽快忽慢地滚动着,优优、周月、凌信诚,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规则地跳出来。我一直以为他们早就活灵活现在我心里,就连那位从未谋面的拳击手,也都是音容犹在呼之欲出的。时至今夜我才发觉自己离他们还很遥远,他们的面目全都忽远忽近看不清。
  第二天上午我没再给优优打电话,我直接问了查号台,然后把电话打到了信诚公司去。我接通了信诚公司的总裁办,自称是凌信诚大学里的王老师,说要和信诚谈谈学历的事。我留了自己的手机号,请秘书尽快转告他。
  我没想到那秘书的工作效率这么快,不到五分钟就有电话打进来。电话里的声音如我想象很年轻,还带了些气虚骨软的病模样,他问:“喂,您是王老师吗?”未及报名我已确定他是谁。
  我说: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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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42)
  他说: “哦,对不起那我打错了。”
  我说: “你没打错,是我要找你的。”
  他说: “你是谁?”
  我说: “我姓海,我是优优的一个好朋友。”
  “好朋友?”电话里的声音显然有些意外了,但还假装镇定着,“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关于优优的一些事,你想听听吗?”
  电话那边一下没了声,像被一只大手扼住喉咙了,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优优的什么事?”
  “能和你见个面吗?”我把口气尽量放轻松,尽量减少对方的警戒心,对方也许正是受这口吻的麻痹,犹豫刹那竟一口答应。
  “啊,当然能。”
  凌信诚答应前虽然稍见迟疑,但接下来好像比我还要着急,“您说在哪儿见面呢,是现在吗?”
  他的急切反而令我反应迟钝,我没想到这个约见如此顺利,匆忙中我约他到东华门去。东华门离我住的地方非常之近,离信诚公司也不算太远。那儿有一个卖西餐的饭店,靠窗能坐看那条古老的筒河,紫禁城暗红的墙郭也能隔河相见。
  我们靠窗坐下时已经日当正午,我提议要不要一块儿吃顿午饭,凌信诚抬腕看看手表,犹豫一下表示同意。
  于是我们先点菜,我点了一份蘑菇汤和一份烤牛排,凌信诚点了同样的汤和一份素色拉。他冲我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胃不太好,吃的不多。”
  他说这话时我才得以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相貌,才发觉优优的描绘相当确切。凌信诚的确生得非常瘦弱,却有一张女人般细致清秀的嫩脸。他的声音幼稚之外也略略有些脂粉味道,我心想如若相比那位打拳的周月,优优一定不爱他这类型。
  菜点完了,开始说话。
  凌信诚率先开口,几分试探,几分疑惑:“您是……优优的朋友?”也许他以我的年龄判断,不相信优优会有这么个大龄的“男友”。
  我笑笑,说:“我是一个‘码字儿’的,”根据他的茫然,我又解释,“就是写东西的。我因为要写一部小说而认识了优优,优优把她的故事告诉了我,给了我一些素材和感受。”
  “噢。”凌信诚点了点头,一丝细细的悬疑,从他的喉咙那里慢慢卸掉,他把身子往后靠靠,态度也比刚进来时亲热了少许,“她有很多故事吗,她的故事……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说。
  然后又问:“你想听吗?”
  “当然想。”
  凌信诚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虽然刻意遮掩,但极易察觉。几个回合下来我已断定,这小子不仅外表,而且内心,都还是个很不成熟的孩子。
  我说:“那我们做个交换,你把你知道的关于优优的故事告诉我,我再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我不知道她什么故事,我们不过刚刚认识。”
  “你们两个月前就已经认识,你只讲这两个月的感觉就可以了。当然,碰上你不想讲或者不便讲的事情,尽管避开就成。”
  凌信诚低头犹豫:“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随便什么,关于优优的事情,或者关于对她的看法,都行。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一起吃饭认识的。”
  “在你们招待客户的宴席上?”
  “对。”
  “你对优优印象怎样?”
  “优优?挺好的。”
  “怎么好法?”
  “人好。对别人也好。对她大姐,对她朋友,都特别好。现在这个社会,替别人着想的不多。”
  凌信诚虽然满脸少年稚气,但这段话却说得老气横秋。这段话让我对这个商家子弟有点另眼相看,心想也许他人品不错。
  “那你……”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很喜欢优优?”
  凌信诚含混地笑笑,那局促的笑容立刻把那点私情全部暴露。他本来似乎试图遮掩,但笑容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还行吧。”他说。
  和凌信诚初次见面的感觉还算不错。这孩子全然没有那种富家纨绔的狂妄轻浮。也许是因为他从小身患重病,也许是因为他个性偏于内敛,以致他的社会交际极为有限,以致社会上流行的种种通病也就传染不多,门第之见也很淡薄。从他的言谈举止方面略做观察,可以见出他的本性比较善良。从这点看我又觉得优优和他也算般配,也许他正需要找一个外向强悍的女孩,彼此采阳补阴。何况优优的外貌也很有味道。当然,对优优来说,如果真有一个老板的儿子爱上她了,在生活上也就一步登天,尽管凌信诚的心脏有严重的毛病,若谈婚论娶可能得算半个“残废”。
  那天我向凌信诚讲述了优优的童年和少年,讲述了优优早逝的父母和她家那条老旧的巷子。虽然我讲述的一切并非我见,但它们在我的感知里都已栩栩如生。凌信诚听得很认真,不难看出他确实对优优上了心。当然,我没有提到周月这个重要人物,那是优优的一个隐私,也许会是她一辈子埋在心里的故事,假如优优有朝一日想要向谁倾吐,那要优优自己决定。
  我当然也不能说出优优进入信诚公司的过程和目的,很难想象凌信诚一旦知道他已经喜欢上的这个女孩,竟是要置凌家于死地的“间谍”,他那颗本来就已岌岌可危的心脏,能否承受这样严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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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43)
  凌信诚也没把优优和侯局长的“丑事”透露半句,这件事我当然也不会主动提及。但我问了凌信诚优优对他是否也有好感,凌信诚摇头表示不知。我又问他他对优优的好感优优是否已经心知肚明,凌信诚继续摇头说没有没有。我问他是否需要我做一回“月老”,凌信诚迟疑片刻予以谢绝。
  “她这一段情绪不好,也许没心思谈论这个。”凌信诚说这话时的情绪也很低落,“还是等等再说吧,而且过几天我还要去美国一趟,等我回来看看再说。”
  “你们公司在美国也有生意?”我问。
  “我到美国是去治病。公司里的事我基本不管,再说我也不懂做生意的。”
  “那以后你怎么子承父业?”
  凌信诚谈谈一笑:“那还早呢。我爸爸今年才四十八岁。而且我这个病,说不定会死在我爸前头。”
  凌信诚把这话说得非常轻松,也许正因为他的疾病,他已习惯不把未来想太远。他告诉我他父母的身体都非常健康,而他自己二十二年短暂人生,已经死去活来好几回了。也许正因为他与死神曾数次谋面,才使他年纪轻轻便可笑谈生死,连白发人先于黑发人这类忌讳的词句,在他嘴里也是挥之即出。
  和凌信诚分手的第二天傍晚,我接到优优打来的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主动约我找个地方谈谈,我没问她突然约我都想谈些什么,心想不外和昨日东直门的那顿午饭有关。
  我们仍然约在了那个叫“平淡生活”的酒吧,见面时彼此的表情都很平淡。出乎我预料的是优优并没有谈到我预料的话题,她似乎对凌信诚和我见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落座后我为优优要了一杯果汁,优优喝了一口便低下头去。她像是独自在想着如何开口,而我则主动打破沉默率先发问:
  “你大姐的病是不是又有麻烦?”
  优优摇头,继而抬头看我。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前后不搭的话来:
  “我今天,去我们董事长家了。”
  我故作茫然:“噢,是吗,是你们董事长叫你去的?”
  优优一边回答问题,一边还在凝眉思索,似乎那是一件让她百思不解的事情。
  “是我们财务总监让我去的,他让我给董事长送张报表,还给我派了一辆车子。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去。”
  “到谁家去?”我故意着重地追问。
  优优抬头愣了一会儿,才说:“到董事长家去。”
  我又故意问道:“你们董事长的儿子,那个叫什么来着,是叫凌信诚对吗,也住在那里?”
  优优似乎并不明了我的潜词。她老老实实地答道:“对,他也住在那里。今天,正好有个女人找他去了,我去的时候,那女人正和我们董事长吵架。”
  “吵架,为什么吵架?”
  “那女人我们董事长也不认识,她今天抱来一个小孩,她说她是凌信诚的女朋友,那个刚几个月大的小孩,她说是凌信诚和她生的儿子。”
  “儿子?”
  优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想象不出凌信诚那样一张稚嫩的面孔,怎么会到外面背着父母偷情,而且还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活生生地生下一个儿子!
  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优优虽然亲眼所见,但她还是不能相信:“他怎么会有儿子?他是一个特别老实的人。而且,他有病,他有严重的心脏病,怎么会出去搞女人?那个女人一看就比他年龄大,一看就是个老油子,我觉得她肯定知道我们董事长家很有钱,所以就找个孩子来敲诈。像这样的就应当送她去公安局……”
  优优说这事的神态,已不仅仅是不信,她不经意中流露的,几乎是事关于己的义愤。这让我不由不提醒她道:心脏病并不妨碍娶妻生子,只是可能有些危险,她的激动才有些尴尬地戛然而止。
  “这可能吗?”
  她茫然地,不知是问我,还是问她自己。她这种关注促使我一针见血地追问:“这种富人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优优马上愣一下,神态随即松弛。假如我昨天没有见过凌信诚,我也许看不出那松弛其实有些做作。
  “没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生一百个孩子是他有本事。我是说……我是说我没想到,他那样子一点也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我继续追问。
  “看不出他还是个花花公子。”
  见她这样评价信诚,我又觉得不免武断。“也许信诚就是冤枉的。”我说,“不过这类官司现在也不难办,去医院做个DNA检查,真假是非就都一目了然。”
  优优说:“所以他父母才害怕呢。那女人就说要查DNA去。所以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吵了,那女人让他父母带到里面谈去了。那女人可能就是想要钱。”
  看来事情的真相已经清楚,我和优优都沉默了半晌,半晌之后我想起开口问道:“你约我出来就谈这个?”优优这才从这桩奇闻当中醒过神来。
  “啊,我是想告诉你,我在信诚公司的那个特殊任务,今天已经彻底结束。”
  “特殊任务?”我一下想起来了,“噢,那份秘密账本,你搞到手了?”
  “没有。姜帆今天正式调离信诚公司,辞职走了。”
  “是吗,他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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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44)
  “也是一家制药公司,叫什么海运制药公司吧,也是做抗生素的公司。这下我明白他为什么要搞那份秘密账簿了,他早和那家制药公司勾搭上了,据说那公司的老板还给了他一点股份,要他把信诚的客户都带过去。哪个客户如果不转向他们的话,他们就拿这个秘密账簿威胁人家。我想姜帆的目的就是这个,他今天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希望和我保持联系,还说让我别把他交待给我的秘密任务泄露出去。他还说,如果我搞不到那本账簿,他付我的那些钱就算送给我了,如果我哪天搞到了这本账簿,他可以另外再付一笔钱的。”
  我问:“你答应他了?”
  优优说:“答应了,但我肯定不会做的。”
  “为什么?为了凌信诚吗?”
  “不是。”优优矢口否认,但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凌信诚在外面搞女人,我也觉得他比姜帆强多了。至少他人品不错。”
  “搞女人也算人品不错?”
  “他又没搞我。”优优冲冲地说了一句,马上又笑一下说,“我原来还以为这小子是个假娘们呢,他能去搞女人,说明至少是个男的。”
  我也笑了,却用批评的口吻指出:“你的标准这么低吗。不搞你就是人品不错?”
  优优没有马上回答,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迟疑着说:“你不知道,凌信诚前天来找过我的,你知道他找我要干什么?”
  我摇头。
  优优说:“他要给我办一张信用卡,他来要我的身份证。”
  “他为什么要给你办卡,他说没说要你答应什么?”
  “什么都不要的,他说因为侯局长那件事情,他要替信诚公司说声抱歉。”
  “哦,那他是替信诚公司的客户付这笔钱,”我故意点出这张卡不洁的性质,“堵了你的嘴巴,也给自己心理找点平衡。”
  优优怔怔地看着我,显然在咀嚼这话,接下来她摇头否认,她说:“他人很好,他同情我,可怜我,所以我不想那么分析他。”
  我笑笑:“看来你对他有好感了。”见优优没有马上否认,我又说,“我记得原来你对信诚公司用钱打通关的做法很痛恨,可凌信诚替他父亲解释了一席话,你马上改变立场不恨了。也是因为你对凌信诚有好感吗?还是你无论面对什么事,只要没有直接伤害到你,就是非曲直再也不过问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人不错,何况我也并没要他的卡。”优优还是习惯地先否认,继而又承认,“这年头,是非曲直说不清,人人都是为生存。就算你能说得清,你也管不过来呀,不合理的事太多了,你都管得过来吗?再说,谁又让你管了呢!”
  这是一个用简单道理就足以驳斥的谬论,但我没有予以简单地驳斥。当一种谬论成为普遍的事实,驳斥反而会变成强词夺理。
  优优见我没了情绪,连忙换了一个话题:“海大哥,我今天找你也不是为了这事。我还有个别的事,想请你帮我出主意。”她见我把头抬起来,便又接着说下去,“今天阿菊要我去见个朋友,说是我的一个老相识,你猜那人是谁?”
  “是谁?”
  “是李文海。”
  “李文海?”
  “李文海也到北京来了。他在夜总会找到德子,还说明天一定要见我一面。”
  “李文海?”我深感意外地迎住优优咨询的目光,那目光带了几分无措的犹豫。李文海这个名字在优优的故事里面,在我的记忆当中,似乎早已过时,早被淡忘,淡忘到我不得不用重复的疑问,来证实我的印象。
  “他就是那个想要保护你的‘大哥’吗?”
  优优第二天真的见到了李文海。
  她相信这里并不是仙泉那种鸡犬相闻的小城市,这里是首善之区的北京城;她坚信北京是个有规有矩的大都市,李文海那套吃不开。况且她也不是半年前的优优了,她已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成年人。
  第三天我打电话问优优,问她是否真去见了李文海。优优在电话里轻松地说:“见了呀。他没敢把我怎么的。”
  李文海住在城南的一间饭店里,那饭店还挂了个两颗星的铜牌呢。李文海看上去也比过去干净了,一身西服革履的。他跟优优说他到北京是来做生意,药品的买卖也能做。听说优优在制药公司里干得挺不错,所以特地约来谈一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离开仙泉才知道还是老乡亲。优优是跟着阿菊一起过去的,此前阿菊和李文海已经见过面,优优进屋后又看到德子也到了,正和李文海抽烟喝茶闲聊呢。德子三天前刚被那家夜总会除名了,所以白天晚上都闲着。
  德子也对优优说:“过去有人说文海哥在南方杀人放火蹲监狱,其实都是造谣呢。人家是开了公司挣了钱,现在主要做贸易,来北京是想找几个大公司做代理。你们公司的药不是还没打进仙泉吗,文海哥在仙泉可是熟人多。”
  阿菊也帮着德子说:“文海哥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其实没有坏意思,就是想拿你当小妹。我跟文海哥说现在优优可不同了,到了一家大公司,整天陪着老板吃饭呢,奔驰宝马都坐过。前两天送优优回来的那个车,不就是一辆奔驰吗!”
  李文海显得很客气,看来做生意也能让人改邪归正的,言谈举止都熏陶得有些档次了,抽烟的姿势也比过去文雅得多。他说:“优优我知道你这个人脾气倔,其实我到现在都一直喜欢你,你喜欢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你认不认我这个大哥也无所谓,大家都是从仙泉出来的,互相帮忙总该没问题。就算是亲兄妹咱们也明算账,只要是你优优介绍的生意赚了钱,该多少反佣我一分钱也不会少了你。有朝一日你要愿意跟着我,我挣的钱也就全都归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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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45)
  李文海要见优优的目的很简单,他想让优优给他引见信诚公司的大老板,他想做信诚公司在仙泉的总代理,总代理一般都赚钱。优优便向李文海介绍了一下凌荣志,她介绍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她想让李文海知道信诚是家大公司,老板也是大人物,做生意出手都是大数目。老板今天还要我们财务部给他取出三百万,明天下班前就要送到他家里。这样的老板肯不肯接见你,这个确实不好说。李文海吹捧优优说,你不是老板的红人吗,只要你能让我和老板见了面,生意不成仁义在,我都有一笔重谢的。
  我在电话里问优优:你是怎么答应的?优优那边没回声。我乘机出了个成人之美的好主意,我说你不妨去找找凌信诚,让他引见一下他父亲。我告诉优优只要她肯开这个口,凌信诚一定会帮这个忙。
  优优认真地问:“为什么他一定会帮这个忙?”
  我含糊其辞不直说:“谁知道,反正我有这直觉。”
  优优说:“让我慢慢想想吧。”可她马上又强调,“我不想为这事去找凌信诚,我不想跟他搅到生意的事里去。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我觉得那样没意思。”
  后来我不知道优优是怎么考虑的,她真的没有去找凌信诚,她是自己独自带着李文海,去凌家见了他父亲。
  在优优去凌家的前一天,凌信诚再次约我出来谈事。他在天黑后突然打来电话,口气听上去相当着急。我那时刚刚吃完晚饭,关了电视匆忙赶去。地点还是东华门那家红墙外的餐厅。那餐厅楼上有个抽雪茄的小吧,那小吧小到只有三五个座位,看上去凌信诚已经把它全都包下,我进去后服务生给我们倒了咖啡,然后就一声不响退出去了。
  这气氛似乎有点神秘,我不由点烟喝水故作镇定,而且有意沉默不问事由,静静地等他开口先说。他要说的正是那件事,他说:“海大哥,我出了一点事,想请你帮个忙,优优非常相信你,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去解释。”
  凌信诚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去年春节前,那时凌信诚还在上大学,他是在寒假前的一个讲座上,认识那个女人的。那女人是个外地人,属于自费的旁听生。那天她跟凌信诚恰巧坐邻肩,三句两句聊起来,彼此都觉得很投缘。凌信诚很难得与女生这样亲近的,但他听这女生说到了她舅舅,也开了一家制药厂,便一下子产生兴趣了,共同语言也多起来。凌信诚那一阵因为生病总缺课,那女生便主动帮助他。她的年纪比他大,上学前还在舅舅的药厂工作过,比起简单幼稚的凌信诚,社会经验要丰富得多。凌信诚也许因为年纪小,也许因为不成熟,也许因为太内向,也许是个性太柔弱,他突然被这个女生控制了,或者说,是他天生需要一个有胆量、有主见、有谋略,任何事都敢主动出击的女强人。总之,他和那女生好了一阵子,甚至还为她在学校附近悄悄租了个公寓住。在那所简陋的公寓里,在临时买来的一张木床上,他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味,宝贵的初夜也就这么奉献了。虽然他看出那女生肯定不是第一次,但自己也并没觉得吃了亏。那女生不但不是第一次,而且在床上是个老手了,她很主动,很会弄,精力体能都旺盛,要不是因为凌信诚的心脏病,那女生天天都不会放过他。
  他们相爱大约两周后,突然一天分了手,分手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凌信诚知道了这女生在校外还有个男朋友。这事还是凌信诚的一个同学最先捅开的,他告诉凌信诚他这位大龄女友已经有丈夫了,她丈夫在外面一家公司当经理,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你怎么跟她好上了,大家全当笑话传!凌信诚也曾在学校门口见过这女生上了一个男人的车,但被她事后花言巧语骗过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男人就是她丈夫。他一下受不了这个刺激了,当晚心脏发了病,从此再没回过学校的门。在他正式办了休学手续后,便和所有同学都不再来往了。所以说,凌信诚休学的理由实际有两个,明面上是与生俱来的心脏病,暗地里是过于强烈的自尊心。初恋给他的感觉很神圣,那女生曾让他觉得很幸福,没想到这不过是一场骗人的游戏,游戏中只有他一人蒙在鼓里,旁观者全都洞悉奸情!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女生其实并没结婚,但身边肯定有个男人。他还听说,她舅舅那一阵子生意惨淡,虽然也是生产抗生素的公司,但产品一直打不开市场,到期的债务又偿还不上,连供她自费上学的学费也很难维持,所以后来她也因此退学,离开学校不知去向。有关这女生的消息辗转传进凌信诚耳中,只有这些只言片语,他们分手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时至今日凌信诚依然承认,他曾经爱过这个女生。在分手后的一年当中,他曾经发誓不近“女色”,他没想到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女生会突然现身在他的家里,并且出现了优优亲眼目睹的一幕。
  那女生名叫仇慧敏,比凌信诚大了三岁半。凌信诚对“仇”这个姓氏一直叫不惯,总觉得里面是含了些杀气的。但姓氏是祖宗传下的,名字才是可以选择的。慧敏两字据说是她舅舅给起的,寄托慧思敏行之期望。凌信诚至此才体会到,此女果然不简单,果然慧于思而敏于行——她其实早就不爱凌信诚,但怀了他的孩子却一直不肯打了去。说不定她缠上凌信诚就是为了能怀上这孩子,一旦怀上了凌家的种,无异于抱了个金娃娃!她留下这个孩子的目的很明确,要么凌家收她做一个合法的儿媳妇,要么付给小孩一笔可观的抚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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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46)
  抚养费她要得也干脆,一百万!付钱后她保证不再来纠缠。前情后债一笔勾销,双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正如优优所见,凌信诚的父亲在与仇慧敏激烈争吵以后,还是将她延入内室密谈。他让仇慧敏写下了一张其实并无法律作用的字据,然后同意照数付钱。
  当天晚上凌信诚刚一回家,就看到父母的脸色异常。好在父亲毕竟经商多年,经商之人无一不是理智大于情感,他将儿子痛责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息事宁人。一来凌信诚是凌家唯一的后代,二来他的心脏又有毛病,所以即使严辞责骂也要适可而止。他母亲甚至还想到儿子能否就和仇慧敏结婚成家,索性了却这桩让她最愁的心事。但这念头遭到丈夫的坚决反对,凌荣志坚决不愿凌家的万贯家财,有朝一日落入这种女人的掌心,但他同意再和这个女人谈谈,尝试可否用钱把孩子要来。
  无论父亲和母亲,都清楚儿子的病状,也许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准备着凌家断子绝孙。他们没想到儿子还能泡上女人,而且,居然,还能为他们生个孙子。
  于是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首先需要找仇慧敏再密谈一次。谁知道她还会开出什么价码,谁知道她还会生出多少枝节。其次是这孩子一旦进了凌家,将来怎么对外公布,怎么对公司内外、亲朋好友,一一解释他的来历。谁都知道凌信诚从未结婚,平时也没有女人来往,怎么平地里突然出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的母亲是谁?
  在编好所有来龙去脉之前,第一个麻烦还是来自他们的儿子。凌信诚出于年轻人的自尊,坚决不要这个孩子。他虽然瞒着家里把一个女人搞大肚子,但特别不愿此事传扬出去,而且他一直在感觉上把自己当做一个少年,他还接受不了一个父亲的身份。
  他和父母相持了整整一天,傍晚一怒之下离开了家门。他那天甚至没再回家,一个人去了原来住过的那间公寓。那公寓他当时付了两年的房租,和仇慧敏分手后就很少再来。只是偶尔需要回忆的时候,才悄悄过来独处少时。
  傍晚出门时凌信诚先给优优打了电话,从时间上算那时优优正和我在“平淡生活”。凌信诚找不到优优便独自驱车去了那间公寓,到达后又把电话打到优优住的旅馆。接电话的是优优的朋友阿菊,说优优今天还没回来。按凌信诚当时的估计,优优是因为见到了仇慧敏,见到了那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所以不想再见自己。于是他让阿菊给优优留了一个口信,他说他有件事需要当面向她解释,希望优优能过来找他一下。他留了那间公寓的地址和路线,他相信优优肯定会来。
  那天晚上优优始终没来,她从“平淡生活”与我分手虽不算太晚,但回到旅馆的当夜并没有见到阿菊,与凌信诚的那则口信也就自然无缘。
  那一夜凌信诚就睡在那间公寓的沙发上,等着优优的敲门声。他决定一旦优优出现时,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
  清晨时他终于被一阵敲门的声音惊醒,他暗自庆幸自己昨夜没有脱衣。他从沙发上跳起时差点把脚崴了,但他没顾停顿就快速地拉开了屋门。
  门外站着的人分明是个男的,凌信诚在失望之余更是莫名的惊疑,来人姓姜名帆与他曾有数面之缘,他就是信诚公司前任的人事总监。
  姜帆的出现确实让凌信诚大吃一惊,因为除了他自己和仇慧敏之外,无人知晓这个地点。这间公寓在凌信诚简单透明的一生当中,算得上唯一的一桩个人秘密,他想不到竟有一个第三者,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这是一个睡意未醒的清晨,太阳尚未完全露面,楼道里显得格外暗淡无光,但凌信诚还是能从对面那张视线不清的面孔,看出来者异乎寻常的镇定。
  姜帆的声音和他的神态一样,带着刻意的严肃和冰冷。他对凌信诚先是简单问了一句:“你还认识我吗?”然后推开屋门不请自进。
  凌信诚懵懵懂懂,看着姜帆进屋。姜帆进屋之后没有坐下,甚至也未脱下大衣。凌信诚跟进屋子,疑惑万般地发问: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姜帆定定地看他,定定地说道:“是慧敏告诉我的。”
  凌信诚更是惊疑:“仇慧敏?是她让你来的?”
  姜帆不动声色,等于默认。
  凌信诚于是继续:“她让你来干什么?”
  “她出事了。她让我来找你,希望你能帮忙。”
  “她,她出什么事了?”
  “她出了车祸。”
  “车祸?她……她受伤了吗?”
  “没有,她没有受伤。但她把一个女的撞了。是昨天晚上出的事情。昨天她又到你家去了,和你父母谈了孩子的问题。因为她舅舅的公司现在急需一笔现款,否则只能破产倒闭。她从小是舅舅带大,上学也靠舅舅供给,她舅舅对她有养育之恩,所以她必须回报。可她唯一能够选择的办法……只有卖儿卖女!她其实很爱那个孩子,她并不想和他分开。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可为了挽救她舅舅的公司,她做了决定,她用孩子和你父母达成了一项交易。从你家出来以后她就出了车祸……我想她当时一定是精神太悲伤了,才出了事情。出事后她很害怕,她不敢到公安局去自首,她躲起来了,然后她给我打了电话,她说这事万一被发觉就让我来找你。她说希望你能念及过去的情分,无论如何要拉她一把。而且不管怎么说,她生了你的孩子,那孩子还不足一岁,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她。不管你是否喜欢这孩子,也不管你是否接受他,他都是你的亲骨肉。这已经没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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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47)
  姜帆用均衡的节奏慢慢道来,凌信诚却听得脉搏失控。求人的人镇定异常,被求的反倒意乱心惊。凌信诚那一刻真有些手足无措,他很想看清姜帆此时是怎样的表情,但姜帆背对窗前的晨曦,整个面部只是一个青灰的剪影。
  凌信诚慌乱地问道:“她现在在哪儿,在公安局吗?”
  姜帆回答:“对,昨天晚上抓的她。因为她撞的那个人伤很重,以后肯定要残废的,所以她把那人送到医院后就害怕了,她害怕坐牢,所以她跑了,躲到她舅舅那儿去了。昨天晚上,她听了她舅舅的话,上公安局去自首了。”
  凌信诚皱起眉头问:“法院会判她什么呢,判她伤人罪?”
  “是交通肇事罪。”姜帆在做出这样的更正后,才露出些许倦态来,他满脸疲乏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真的不想去坐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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